我低头盘算着。杀100人要25秒,1秒钟是4个人,从生死线到果林不足4 000米,一个人跑步大约只需要十七八分钟,就算20分钟吧,20分钟是1 200秒,这期间高塔只能杀死4 800人,算5 000人吧,也还不及他们整个部落的零头……我的脸也白了。

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不安地张望着,双手不离自己的猎枪或者砍刀。

对面的黑鹰部落也蠕动不已,人员调动频繁,明显是大行动的征兆。

下午4点,灾难降临了!

随着一阵海啸般的呼喊,早已集结好了的人群向我们小镇发起了冲击!洪水般的人浪席卷过来,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毛发倒竖!

不过高塔显然对此无动于衷,绿色的死光准时闪现了起来。令我意外的是,好几道死光竟是同时闪现的,高塔在四面开火:原来它的火力发射点不止一个!

狂奔中的人们如同镰刀下的麦子一般连连倒下。冲在最前面的是妇女以及仅存的一些老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死,黑鹰部落用他们来吸引高塔的火力,争取时间。在他们的后面,才是主力壮年男子。

他们的打算无可指责,就战术来说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是不幸他们在战略上彻底错了,他们实在不应该进攻我们的。因为高塔现在不仅在四面开火,而且它的杀人速度远不止1秒钟4个人,大约达到了1秒钟10个,并且还在逐渐提高效率。看来高塔是具有分析判断能力的,它可以视情况决定自己的行动。而那些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太可怕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大错已经铸成!

高塔的杀人速度现在大约已提高到了每秒30人左右,密集的死光犹如一张绿色的大网,罩在小镇的上空。

看似不可一世的人浪此刻如同撞上了礁石,生命的脆弱现在暴露无遗:1/30秒而已。似乎还嫌火力不足,那一门电磁大炮也加入了杀人的行列。它一炮又一炮地打在人群的纵深,帮助减轻压力。炮弹在离地面十来米的空中爆炸,以最佳杀伤效率用飞射的弹片将大片的人割草般砍倒。我能看见翻滚着飞向天空的头颅和手臂……

急风暴雨般到来的死亡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冲击着我。我仿佛遭到了严冬酷寒的突然袭击,身体、灵魂、思维一起被冻住了,以至于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因而也没有任何感觉。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已经完全没有了冲进居民区的任何希望,他们却仍然疯狂地继续冲击着。人浪缓慢地向镇里流动,但不等冲到一半的距离这人浪的能量就将笃定耗光。这些人此刻似乎丧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断能力,而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控制,令他们对死亡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但在高塔的面前,这种顽强也是没有意义的。只见绿光闪处,死者层积,黑鹰部落群的规模急剧缩小……

终于有人开始恢复自我意识,感觉到了恐惧,他们开始回转身向外面跑,但在跑出生死线之前,向前冲和往后退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扭头望向父亲的脸,想了解此刻别人的感受。我看见父亲的脸色苍白得像天上的云朵,但他的耳朵却奇怪地变得通红,似乎血都流向了双耳。

恐惧终于彻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彻底大退潮开始了。但高塔似乎并不打算减低效率。人们依旧在成片倒下。只是电磁大炮安静了下来。

这时我有感觉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它既像是令我直欲燃烧的火热,又像是将我冻彻骨髓的酷寒,总之难受得厉害,简直无法忍受。

等到高塔的死光发射频率开始下降之时,生死线之内的人影已经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线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哭着喊着奔跑或倒下。他们没法帮助线内的人。

当生死线之内的最后一个人倒下之后,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大地,我们和外面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滞状态。空气中飘荡着空气电离之后的辛辣味道。

隐隐地,我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它细若游丝但却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终于,我听清楚了,那是哭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幸存者们的哭声。那哭声分外悲切,我从中听出了生还者对死者的哀悼,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他们今后的命运凶多吉少。这个部落中最强壮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儿童和少年,这个部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

哭声在天地之间缓缓飘荡,但在广漠的世界中这哭声显得那么的微弱……

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人们却都不离开果林,吃完晚饭人们仍然露宿在这儿。

我像前几天一样守上半夜。

怀抱猎枪身披着皮毯的我,疲惫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动弹一下。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累?

我倚靠着一棵果树,偏着头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枪管,一动不动地木然凝视着这个已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怕的现实使我终于无比深切、无比形象地领教了外面世界那残酷的、以邻为壑的生存原则,领教到了他们相互争斗伤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终于看清了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使我彻底明白了进化的负面效应:它竟能迫使一个极为强悍的群体不惜以全族灭亡为赌注,甘愿忍受巨大的牺牲也要尝试攻击别人!黑鹰部落绝不是为了我们仓库中的麦子才不顾一切地向我们一再进攻的,需要足够的粮食只需多抢几个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要夺取我们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小镇,夺取我们的高塔,卸下肩头沉重的进化重负,拥有一种轻松幸福的生活。这就证实了我一直以来对进化的猜测:绝不存在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有进化就会有艰辛!因为进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只要进化存在,世界就一定会不停顿地运动、不停顿地改变,和谐与平衡因此根本无法长存。哦,众生求有常而世界本无常,就是这一矛盾决定了人生的苦涩与艰辛,决定了进化的沉重。世界啊,你为什么非执意要进化不息呢?我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命苦啊!进化为什么非要是一种压迫我们的异己力量呢?进化有尽头吗?进化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我仰起头凝视天顶的一轮明月,只见苍白的月光映出了云层的轮廓,天穹显得寥廓而神秘。我心灵一颤,一丝凄然涌上心头,我想哭,但我不知道这泪究竟该为谁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发现黑鹰部落的幸存者们已全部消失了。他们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去,走向了虎视眈眈的未来。他们甚至连亲人的尸体也没法取回。

于是我们帮他们承担了义务,在镇长的安排下,一部分壮年男子回家取来农具到镇子的闲置地上去挖坑,其余人负责搬运尸体,我们必须尽快处理掉遍布麦田的尸体,以免发生瘟疫。

男人们两人抬一个开始向闲置地搬运尸体。人人脸上都漠无表情,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悲伤,每个人都只是埋头干活。但是我知道这冷漠的表情下是颤抖的心,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证明。现在我知道长辈们为什么谁也没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象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过外面的世界,进化的诱饵肯定也强烈地吸引过他们,然而后来他们肯定都认识到了进化的沉重与艰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来。喂,望月,你小子认识到了这些吗?你为了获取权力而不负责任地狂热鼓动大家出去,可那么强悍的黑鹰部落都渴望卸下进化的重担,你们这把嫩骨头承受得了吗?我四处寻找着望月,因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实是最好的论据,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脸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见了望月,他也发现了我。我挑衅地望着他,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走开了。看着他我想大声冷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麦地里的死者太多了,简直形成了一个外径五千米内径约三千米的由尸体组成的环!即使是猪或牛的尸体,达到这个程度,我看那也是相当可怕的。恐怖压得我们几乎无法呼吸。那场面我终生难忘!

为了赶时间,我们将儿童的尸体都投入了河里,让他们顺流漂下去了。看着一具具小小的尸体慢慢消失在远方,许多人和我一样在擦汗的同时抹去泪水。

我们终于赶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完毕了,当最后一锹土投出之后,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就好像巨石掀起的波澜已然平复的河流,又开始像以往一样平缓地流动。

但是我敏锐地感觉到,镇上的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少许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轻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温馨,那一刻,节日般的气氛令人心跳,音乐撼人心魄,麦酒香气醉人,孩子们天真可爱……一切都很美。但是现在,我干活、唱歌、散步时,再也没什么感觉了,劳动不再乐在其中,歌曲虽仍悦耳但却再也没有了往常那种让我身心俱为之颤抖、令我直想大声呐喊的力量,我的心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不久后我发现了镇上生活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讲会再也没有举办了。这一场大屠杀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又—次开始重复三百多年来一直在这镇上反复重复的人生轨迹,自觉而主动地维持小镇的和谐与平衡。从今后我们这辈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个自己喜爱、长辈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两个孩子(不可以再多了),并将他们抚养成人,要他们重复我们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生活这东西就该是这样的。我决定过一阵子重新去试探一下水晶的态度,我也该结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动来找我了。她站在屋外的耀眼阳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害怕靠近她。尽管有大厅的阴暗保护,我仍感到了凌厉锐气的逼迫。

她约我五点钟到镇西的“兔窝”去,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自然求之不得。“兔窝”就在镇西离生死线不远的闲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们成功地对一群刚搬迁到此的野兔进行了一场种族灭绝行动而得名。

她消失在明媚阳光之中时,我的心忽地抽动起来。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白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安不下心来。

下午四点刚过,我便忍不住向镇西走去。

大出我意外的是,一出果树林子我就看见不远处望月也在向西走,方向也是“兔窝”。不快的感觉立刻在我的心中产生,我不明白水晶为什么还要约上这个人。我放慢了脚步,与望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想和他说话。

可以看见水晶了,她站在前方的草地上,望着我们,长长的头发和她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飘动。我们向她接近着。

随着距离的拉近,一种感觉从我心底悄然升起,它驱动我的心跳得快起来。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望月也走得更快了。

望月终于跑了起来,我也撒开了双腿。而我的心跳得比脚步还快。

当我们停下脚步之后,我和望月都呆立着不动了。我们好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水晶此刻已站在了生死线之外!

“我决定了。”她微笑着对我们说。她居然笑了!

“你疯了!”我大吼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也许能想个办法……”望月喃喃地说。

“还有个屁办法!”我凶狠地吼叫着打断了他,自从上次见面对视之后我就再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谁他妈能有这个手段?你给我闭嘴!”然后我将脸转向水晶,继续冲她喷吐怒火,“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该死!这不是儿戏!”

“我全都想明白了。”水晶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的怒吼,抬手一指高塔,语调平静,“是它封闭了小镇。我们这个镇子是个完全自我封闭的存在,它利用高塔来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用自我封闭来逃避进化,消除不安和恐惧。这就是真相。”

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从表面上看,这镇子可以说是很理想很完美的,它里面没有争夺、没有仇恨、没有暴力、没有侵略、没有欺诈、没有难填之欲壑。但是,在得到这些东西的同时,我们也就失去了另一些东西,那就是未来和希望,还有存在的意义,甚至还有……幸福。在这个地方我们活着只意味着不死,仅此而已,其余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是为参与进化的人而设计的。我们与世界隔绝,世界也就抛弃了我们。在这镇子里我们的生命形同一堆堆石块……这样的生活有何幸福可言?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水晶的慷慨陈词,猛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我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了起来。这时我终于彻底明白了镇上的年轻人何以会产生那种候鸟迁飞般的向往外部世界的不安定情绪了,是因为人的体内天生就有追求进化的本能!这一刹那我豁然开朗:进化的真正动力,乃是人们心中的欲望与理想!这就是世界何以进化的原因!

“我们总是需要一个开始的……”水晶又开口了,这时她的气色平静了许多,“那么就让这开始从我这儿开始吧……人总有一死,为什么要让自己宝贵的生命成为一种虚假的生命?……并且逃避进化于这个世界也不公平。我们推掉了进化的责任,世界的进化动力就因此减弱了一些,因而我们人类到达那个我们为之无限向往的目的地的时间就要推迟一些。这不是可以视若无睹的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使命!进化是生命的使命!屈服于恐惧而逃避责任、逃避使命是可耻的!非常非常可耻……”热情在她的眼中燃烧闪烁,使她的双眼在这苍茫暮色之中分外醒目,“你们和我一起出来吧!怎么样?望月,你不是从小就在期盼走出来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为出来做准备吗?现在,行动吧……”她一边说一边将她那灼人的目光射向望月。

她没有首先将目光投向我,这一点刺疼了我的心。但令我宽慰的是我看见望月的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向后略微退了一步。虽然只是极小的一步,但却使失望无可遏制地浮上了水晶的面庞。她的目光开始向我移来,我感到心脏里的血液开始向大脑涌升。“你呢?阿梓。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你说过为我干什么都行的……”她望着我轻声说。

一刹那我只觉得我的大脑被她的目光轰的一声融化掉了,我全身热血沸腾,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宛如炮弹在我的脑中炸响,我猛然惊醒!不!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旦跨过了那道一米宽的生死线,进化的重负便会如冰山一般劈头盖脸地压在我的身上。我认为我将不堪重负。看着水晶那映照着夕阳余晖的微笑的面庞,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的分别:我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气质的浪漫程度。我天生就是一个农夫,真正关心的只有庄稼、农活、收成以及日常生活,别的我很少主动去关心。而她天生就是个气质极为浪漫的人,她从小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中我们难以感受到的成分,她思考我们无法独自理解的问题,她追求我们视若水中之月的东西……正是她的这种浪漫情怀最终驱使她走出了这镇子,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壮举……。而我深深地爱着的恰恰是她这独一无二的浪漫……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那么强烈地爱着水晶,实际是源于我对未来对希望对生命意义的渴望与憧憬!这种渴望和憧憬虽从小就在被排挤被压抑,但它却以另一种形式,以对充满人生活力的女孩的爱恋的方式,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人都有进化的本能,实际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实际是在爱着希望、未来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当然有机会改变这一现实,只需要前进一米即可。前进了这—米,我就能获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爱,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生,我的一生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一步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但我的双腿此刻如同铸在了地上一般无法动弹,恐惧将我死死按在原地。

终于,她转身走了。在失去了太阳正在逐渐向黑夜转换的天空下,她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承担着进化的重担,远去了……她一边走,还一边回望我们。一时间我感到难过得直想放声悲泣,但眼眶中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彻肺腑地将双手十指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

 

 

人生不相见

 

 

人或非人,先行者的最后音符


何夕

 

 

1.领路人

午休时间的基地安静了许多,训练的喧嚣已经散去。这里是美国凯斯国家海洋保护区的基拉戈海岸,范哲一直警惕地扫视四周,因为叶列娜正在“工作”。怎么说呢,反正范哲现在算是叶列娜的同谋,档案馆的门禁系统是他突破的,现在也是他在给叶列娜望风。按章程规定档案馆网络与外界物理隔离自成一体,只有在内部才能调阅。严格说叶列娜就算进到里面也没法“调阅”,因为她根本不具备相应的资格权限。叶列娜已经潜入档案馆快一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范哲可不想成为被好奇心害死的猫,再说他对那些档案也没什么好奇心,他最多只是对叶列娜有那么一点好奇心罢了。不过虽然是在犯规但范哲心里并无多少愧疚之感,其他学员一个月前都如期离开,偏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且不管找谁询问都是一句冷冰冰的“无可奉告”。范哲的脾气还好点,他只是一名工程师。叶列娜以前可是特警出身,天生就是个惹事丫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练练各人的手艺。

范哲心虚地四下张望,就在这时他见到了那个人。范哲敢肯定就在一分钟之前周围都是没人的,估计刚才这家伙是隐身于某个角落。对方显然发现了自己,因为他正点头示意。问题是范哲心里有鬼,他强迫自己不要望向档案馆的方向。

“这里真美啊。”来人应该是位亚洲人,大概四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宛如刀削。但他的语气让范哲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样的抒情口气就像是一个青涩的少年。

“当然。”范哲强自镇定地接过话头,“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看风景?”

“我来了一阵了,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大海很壮观,不是吗?”来人几乎是有些贪婪地四下眺望,一丝复杂的神色在他脸上浮动。

“当然,你慢慢看。”虽然来人透着古怪,但范哲没有心思追究,心里只盼着这家伙早点离去。

来人望着远处:“宝瓶宫还在原来的地方吧?”

范哲悚然一惊,离海岸8公里外的海面之下就是宝瓶宫。宝瓶宫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是元老级宇航员的训练设施。其生活舱和实验室就建在一个深海珊瑚礁旁边。宝瓶宫长14米、宽3米、重约81吨,建在27米深的水下,模拟了空间站的各种生活条件。许多年来它经过多次维护,但面积一直保持在42平方米,并非是技术上无法扩建,而是刻意保持与太空狭小居住环境的相似性。生活设置当然是很齐全的,但是只要想象一下让人在里面一连待上几百个小时(所谓的饱和潜水技术)就会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宝瓶宫主要是为了训练宇航员的太空运动能力,但显然对宇航员的心理素质也是一个考验。据说在未公布的档案里就有宇航员长期幽闭后出现精神疾病被淘汰的记录,当然这样的资料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不过范哲知道也许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能目睹那些神秘的资料了,希望叶列娜一切顺利。

“您是新来的教官?”范哲试探地问。

“不。”来人意味深长地摇头,“很多年前我是这里的学员。”

“啊?”这回轮到范哲吃惊了,曾经有人向教官问及以往学员的现状,但被告知这属于绝密。而现在居然来了一个活的。

“不用怀疑。”来人淡淡开口,“不过我出现在你面前的确属于前所未有的特例。”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范哲不禁有些紧张,出于本能他也明白某些事情知道了不见得是好事。

“因为我们将一起合作。你、我还有叶列娜。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何夕。你们之所以一直待在基地,就是在等我,因为我是你们的领路人。”

范哲的嘴微微张开,样子有些傻。这时他手里的电话响了一声,上面显示出一条正在传输资料的横条。看来叶列娜已经有了收获。

“跟我来吧。”来人说完大步朝前。

“去哪儿?”范哲不知所措地问。

“当然是去档案馆。”来人眼里闪出洞悉一切的光芒,“你通知叶列娜终止行动吧。我会解开你们心中的谜团的。”

2.参宿

 

档案已经发黄。

 

在恒星际时代出现“纸”这种东西的机会是极少的,这只是因为在个别场合按照规定必须使用所谓的“硬”拷贝材料。何夕早已从电脑里知晓了档案袋里的内容,但现在他仍然必须在办理烦琐的手续后从机要员手里接过它。蓝色的菱形印章覆盖在档案的封口处,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印章已经有些斑驳,50多年的时光顽强地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力量痕迹。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实可靠的文件内容只能通过电子副本获得,因为在这个时代只需入门级的原子组装技术便可无法分辨地复制出连同这个印章在内的全部纸质档案,谁也不敢确定手上这套东西就是以前封存的原件。只有基于数论的电子加密技术才能完全确保文件的安全。但并不妨碍何夕一脸郑重地抽出文件从头阅览,因为这是规则。

看着那些文字何夕心里涌动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知道20年前的那个人也曾经翻阅过这套编号为145的档案。范哲和叶列娜亦步亦趋地跟在何夕身旁,脸上的激动无法掩饰。何夕瞄了眼范哲,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何夕知道他们俩能跟随自己进入这里看到“乐土”计划的档案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要淘汰掉两千名以上的竞争者。但何夕不知道是,当这两个年轻人下一步完全明了自己的使命后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志得意满。从道理上讲应该影响不大,至少何夕知道在测试题目中已经隐晦地暗示了某些线索。

“好了,该进入正题了。”何夕示意两位年轻人坐下。“从拆开这份文件开始你们便正式加入了‘乐土’计划。也许你们也知道一些内情,但我还是按规定从头说起,因为我是你们的领路人。在未来这段的时间里我将陪伴你们,直到任务完成。”

“还是不用了吧?”叶列娜突然打断何夕,“基础的背景知识我刚刚在电脑里看过了。”她转头看着范哲,“我还传给你看了的,对吧?”

范哲有些错愕,他没想到叶列娜竟这样坦诚。

这回轮到何夕吃惊了,“乐土”计划归入联邦绝密级,他带些狐疑地看着这个斯拉夫血统头发微卷的女孩。他知道叶列娜有特警的经历,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一名技术超群的黑客。

“你不用怀疑。”叶列娜落落大方地开口道,“我潜入档案馆用自己写的一个工具软件搜索到了系统的小漏洞从而看到了少量密级不高的资料,但也到此止步,总体来说那个什么‘乐土’系统还是非常strong的。不过所有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与范哲无关。”

何夕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们知道些什么?”

叶列娜似笑非笑地答道:“至少我知道了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一般的考察,和其他人不一样,这条航路曾经发生过重大事故,充满未知的危险。”

“你……”何夕顿时语塞。眼前这个文弱的女孩显然具有与她外表不相称的内在力量,她无所畏惧地对视着何夕的眼睛,竟然使得后者生出一丝躲闪的念头。一旁的范哲保持着沉默,但看得出他是站在叶列娜一边的,他看着叶列娜的眼光混合了欣赏与关心,甚至还有隐隐的依恋。这也难怪,他们一起接受训练,特别是这最后一个月他们一直单独相处。何夕心中一阵冷意掠过,这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好的苗头。

“恐怕基地的头儿也是有所顾虑吧?”叶列娜幽幽地开口,眼里有洞察的光芒闪现,“我们这次考察本该在一个月前开始,可一直拖到现在。其实基地并不缺领路人,但却专门将你从46光年之外召回来,因为那些人缺乏经验,难以胜任这次的特殊任务。”

何夕颓然跌坐。叶列娜说得没错,这次行动的确非同寻常。接到基地的命令何夕也相当意外,从来没有人会第二次执行“乐土”任务,这是没有先例的。20年来何夕一直生活在天蝎座里海星,天蝎座18号星距离太阳系46光年,地球天文学家很早就开始关注这颗恒星,原因在于它和太阳之间太相像了。具有几乎相同的年龄、质量、直径,甚至表面温度。就连自转周期也非常接近,都为25天左右。这颗位于天蝎座的左螯上的恒星理所当然成为人类优先纳入考察计划的星球。在“虫洞通道”技术进入成熟阶段不久人类就向天蝎座18号星发出了探测飞船。正如英谚里常说的“坏运气连着坏运气,好运气连着好运气”一样,人们惊喜地发现这颗恒星的第二颗行星竟然具有良好的生态环境,而更可贵的是这颗行星上还没有进化产生具有智能的生命体。一句话,人类中大奖了,奖品就是一颗直径一万一千公里的后来命名为“里海”的生命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