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儿出神,朱铁江从我手里拿过风衣,道:“你真有点疑神疑鬼了,一件风衣有什么好看?”

突然,我脑中像有闪电闪过。那风衣不是普通的风衣,是件改装过的防化衣!这种衣服是特制的,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去穿。而刚才,朱铁江说的话表明他知道局长已经死了,但我还没向他提起过这事!

我看着他,喃喃地道:“是你……是你!”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道:“你喝醉了吧?”

我一下抓住他的衣领,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局长!”

那勤务兵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看着朱铁江。朱铁江向他挥挥手道:“没你的事,走吧。”

那勤务兵一出门,朱铁江挣开我的手,关上门,坐了下来,在我的酒杯里重又倒满了,道:“喝一杯吧。”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局长?”竟然是朱铁江杀了局长,我心里的惊愕已超过了愤怒。

他垂下头,重又抬起头时,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任务。”

“为什么?”

我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他的半边脸上出现了五个指印,可他像没有感觉似的,只是缓缓说道:“这是军政双方领导决定的。”

“胡说!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决定?”

“因为……”朱铁江又倒了杯酒,像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因为他反对实施净化方案。”

“什么?”

尽管我不知他说的那个净化方案是什么,可是却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那些哭喊声,也许不是我的错觉……

朱铁江咬了咬牙,道:“净化方案就是把这个城市里所有食尸鬼都消灭掉。”

“怎么消灭?”我已猜到了一些,身上也有种寒意,可还是问着。我希望朱铁江的回答不要证实我的猜测,我希望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目前只有用火烧才可以消灭食尸鬼,你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因此,领导决定,人道毁灭所有滞留在市里的人口。”

“那么刚才那些人……还有以前的人,他们……”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我依稀想到了什么,可是却不敢说出口来。朱铁江疯了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胸口,道:“对,对,你为什么不敢说?刚才一车人,还有以前通过检测的人,全都人道毁灭掉了。”

我打开了他的手,吼道:“那么,以前的什么检测,现在的什么疫苗,都是骗人的?”

他颓然坐倒:“是,那都是骗人的。你知道,食尸鬼变异很快,几乎和电脑病毒一样,有极强的自我复制能力,似乎可以针对检测仪做出相应的变化,人类实在跟不上。你也知道,你们研制的检测仪是最先进的,可也时常有检测不出来的情况。为了不发生全国性的悲剧,必须让这个城市做出牺牲……”

我像被子弹击中,惊愕得张口结舌。1 000万人口!这1 000万人口,不分青红皂白,全都被毁灭了,即使是人道的。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道:“你骗人的吧?你一定是骗人的。如果全部要牺牲,那么市里的那些领导为什么能离开?你能保证他们中没有携带食尸鬼虫卵却未被检测出来吗?这当中也包括你父亲和你的那个弟弟!”

朱铁江痛苦地低下头,道:“市领导都是被隔离安置的,虽然不会进毒气室,但必须接受无限期观测。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也是市政府会议上一致通过的。可是叔叔坚决反对这个决议,认为市民有知情权。为了不破坏这计划,就……”

我发出干干的笑声。老计,可怜的老计,如果他坚持要留在市里,那倒可能会多活一段时间。还有那个成凡,他被查出感染,反而多活了几天。

我站起身,握紧了拳头,朱铁江突然站起身,脸上又带着那种刚毅。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小手枪,指着我的头。

“别以为那是个好下的决心,”他慢慢地说,“我想这件事办完后,我不死也会发疯的。可是,为了未来,这样的决心也一定要下。”

我说:“你和我一起喝酒,不怕被感染吗?说不定,我也早被感染了。”

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夹杂着痛苦,却又坚定如磐石,“我已经决定也进入那无限期观测的行列。”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受那种命令?”

“第一,我是军人;第二,那命令并没有错!”

“疯了,”我喃喃地说,“你疯了。”

“也许吧。”他冷冷地说,“你也可以进入那隔离区。放心吧,那里地方不小,设施也很齐全,你不会有什么不适的。”

“我不去。”

我极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虽然也受过军训,但我知道与他那种正规军校毕业生比,我这点儿功底只像是玩笑,他只消动动手指就可以制伏我。可是,自幼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让我绝不能接受那样的处置。

他却没有动,我的手一扳他的手腕,他的枪马上掉在了地上。我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小腹上,他痛苦地蹲下身,我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那些穿防化衣的士兵正从那两间简易房里抬出一具具身无寸缕的尸首,我冲出朱铁江的房间时,有两个士兵还抬头看了看我。

朱铁江捂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出门来,大声道:“全营集合,守住出口!拦住他!”

有个士兵从背后取下枪,瞄准我,我情知不好,马上趴下,一道紫光从我刚才站的地方掠过,正射在我身后一棵树上,那树被穿了个洞。我在地上翻了两下,人闪在一栋屋后,脚下一空,却摔到了下面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里。

这个地方在市区北面,而现在那些士兵都守在营房北面,是防备我逃到正常区域吧。我伏在草丛中,看了看周围。

营房用极高的电网拦着,别想能翻出去。难道,只能逃回市区吗?

朱铁江带着几个士兵转过来。“你们搜索这一带,不能让他逃到外面去。”他转身对一个军官大声下着命令,“陈上尉,如果过几天我被确认感染,这里就由你全权负责,你把我当作病人看待。”

那个陈上尉打了个立正,道:“是,少校。”

我伏在草丛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管我心底对朱铁江产生了多么浓重的痛恨,可还是对他有着十分的敬意。

好在那些士兵几乎都守在北面了,那几个士兵正在房前屋后搜着,一时想不到我会躲在草丛中。我伏在草丛里,轻轻地向南面爬了一段。

那是入口处了。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要把他们打翻逃出去,我自知没这个本领。我伏在草丛中看着他们,想着主意。突然,我听到了沉重的翻毛皮靴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伏着的草丛边上。那是朱铁江,他拎着我的那个皮箱,正看着手腕上的一块表。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自知无法隐藏,爬出了草丛。他把皮箱放在地上,道:“你回去吧,能活几天就活几天,五天后,我们将焚烧全市。不过,就算你能逃过大火,也不会有几天好活了。”

我看着他,道:“你一定要杀我?你大概过高估计我的正义感了。再说,那些一心以为有了生路的病人,死也不会信我的。左右是个死,当然要往好里想。”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也知道正义感也是有限度的。不过,你真不知道,你早就被感染了吗?”

“什么?”

我这才真正地大吃一惊。我的探测仪被那些保安打碎了,后来和老计在一起时,他的探测仪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她被感染时,那探测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强,那实际上探测到的是两个人吗?

他撩起袖口,露出一个小巧的探测仪,上面的两个红色发光管正在一闪一闪。他道:“我这是最新式的探测仪,上面显示,你已经是晚期了。可能孵化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我不语。尽管我不想相信他,可我也知道,他没理由再骗我。

他指了指皮箱道:“你走吧。只是,你只能回城里。我是军人,现在虽然已经是在渎职,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顿了顿,又说,“你现在在气头上,也许不能理解。但静下心来想一想,就知道这样的决策并没有错。任何一个时代,总会有人要牺牲。这道理人人都懂,但轮到自己时,人人都不愿意。”

我不再说话,拎起皮箱默默地走出营房。走了一程,我回过头。

夕阳中,朱铁江的影子像铁柱一样,直直地站着,他的影子也一样直而长。

回到局里,打开门,一切还保持原样。

我坐在空落落的实验室里,心头一阵阵酸楚。那盆她种的菊花已经有一朵开了,金黄色的花瓣像一丛缎做的细丝。那是一盆梨香菊,有一股鸭梨的甜香,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却是种很可爱的花。

就像她。

我像机器人一样打开皮箱,取出她的骨灰,走出了门。

天已经黑了,我站在桥上,从怀里摸出香烟盒,里面只剩了最后一支烟,我点着了。撕开花盆的封口,抓出了她的骨灰。

她的骨灰细腻而温柔,像是她的手指。我一把把撒进河水,那些灰白色的灰漂在水面上,蒙蒙地,像下了一场细雨。

也只有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心底,实际上有太多对人世的绝望。

有个拎了个大包的人走过我身边,大声唱着歌。他看见我,大声笑道:“扔什么哪,明天都可以走了。”

我擦了擦泪水,转过头笑道:“是啊,我们运气真好。”

“是啊,现在倒有点儿舍不得这地方了,哈哈,出去可不能喝不要钱的酒了。”

他笑着,走过我。走过一段,又回过头大声道:“明天早点出来,他们那卡车只能坐一百多人,今天我都没赶上。”

我没说什么,只是想笑。他又走了一段,突然转过头向我走来,远远地道:“喂,你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看了看他,道:“没什么事。”

“去狂欢吧。今天我们要在广场里乐一晚上,等明天车一来大家一块儿走。”

我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不去了。”

“别那么不高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死者不能复生,活下来的人总得向前看吧。”

他拉开包,摸出一小瓶酒来递给我,道:“走吧走吧,我弄到了一堆酒呢,不喝白不喝。”

我有点木然地接过酒,跟着他向前走去。他在前面五音不全地唱着什么,要是他到那些娱乐场所去唱的话,准会被轰下台来,可是现在他却唱得陶醉至极,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现内心的狂喜。

那个广场就在不远处,是个街心公园,以前有个喷水池,现在水早干了,弄了些木柴堆成一堆,点了堆篝火,远远就能听到那边有一群人在大声唱着。走到广场边上,他大声叫着:“哈,你们已经开始了!”

人群中有人大声叫着:“老马,你现在才来啊。”

他笑道:“我弄来了不少酒,想喝的快来喝吧!”

那些人发出一阵欢呼,一帮人呼啸着冲过来,老马大声叫着:“别抢别抢,人人都有!”可是哪里挡得住。混乱中,有个人抢了两瓶,见我在一边,笑着道:“你是老马的朋友吧,来,喝吧。”

我道:“我有我有。”

那人道:“来,来,今天大家好好乐一乐。”

这时,有几个人围着火堆打着转,嘴里胡乱唱着什么,活像上古野人的庆典一样。那人也跳进人群中,大呼小叫地乱唱着。

我看着那堆火。火舌像温柔的手臂,不住伸向空中,一些火星冲上半空,又飘散开来,那些人欣喜若狂,好像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天空是带着点紫色的蔚蓝色,星光闪烁,点缀在每一个角落。我看着天空,这时,有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却转瞬即逝。好久,我眼里似乎还看得到那一瞬间的美丽。

微笑着,我打开酒瓶的瓶盖,喝了一口。火热的酒倒入喉咙,像是火,也像泪水。

坐在那群人中,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垂下头。即使是黑黑的车厢里,他们也似乎还沉浸在昨夜那种狂欢中。

两个站在车后的士兵跳下车,有个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跳下车,外面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几乎都睁不开。我有点儿留恋地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朱铁江站在那两幢围着铁网的简易房外面,有点惊愕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后面那人有点着急地说:“快走啊,磨蹭什么。”

我回过头道:“好,好。”

我在走进那建造得像个碉堡一样牢固的简易房时,又回头看了看外面。

阳光普照,草木还没有全部凋零,仍然还蕴藏着无尽的生机。我想做一个英雄,但我从来就不是个英雄,可我至少兑现了当初的一句话:尽管我不是英雄,但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

我笑了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郁,转过身,走进门。

 

 

替天行道

 

 

转基因谬种流传


王晋康

 

 

莱斯·马丁于上午9点接到《纽约时报》驻Z市记者站的电话,说有人扬言要在MSD公司大楼前自爆身亡,让他尽快赶到现场。马丁的记者神经立即兴奋起来—这肯定是一条极为轰动的消息!此时马丁离MSD公司总部只有10分钟的路程,他风驰电掣般赶到。

数不清的警车严密包围着现场,警灯闪烁着,警员们伏在车后,用手枪瞄准了公司大门。还有十几名狙击手,手持FN30式狙击步枪,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一个身着浅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显然是现场指挥,正对着对讲机急促地说着什么,马丁认出他是联邦调查局的一级警督泰勒先生。

早到的记者在紧张地抓拍镜头,左边不远处,站着一位女主持人—马丁认出她是CNN的斯考利女士—正对着摄影机做现场报道。她声音急促地说:

“……已确定这名情绪失控者是中国人,名叫吉明,今年46岁,持美国绿卡。妻子和儿子于今年刚刚在圣弗朗西斯办理了长期居留手续。吉明前天才从中国返回,直接到了本市。20分钟前他打电话给MSD公司,声称他将自爆身亡以示抗议,动机不详。有传言说他是因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向上司复仇,这只是一种推测,不一定可靠。请看—”摄像机镜头在她的示意下摇向公司大门口的一辆汽车,“这就是此人将使用的汽车炸弹,汽车两侧都用红漆喷有标语,左侧是英文,在这个方向上看不见;右侧是中文。”她结结巴巴地用汉语念出“替天行道,火烧MSD”几个音节,又用英文解释道:“汉语中的‘天’大致相当于英文中的上帝,或大自然,或二者的结合;汉语中的‘道’指自然规律,或符合天意的做法。这幅标语不伦不类,因此不排除这个中国人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马丁同斯考利远远打了个招呼,努力挤到现场指挥泰勒的旁边。眼前是MSD公司新建的双塔形大楼,极为富丽堂皇。双塔之间有螺旋盘绕,这是模拟了DNA双螺旋线的结构。MSD是世界知名的生物技术公司之一,也是本市财政的支柱。这会儿以公司大门为中心,警员散布成一个巨大的半圆。中国男子声称,他自爆使用的汽车炸弹可能会毁掉整座大楼,所以警员不敢过于靠近。马丁把数码相机的望远镜头对准那辆车,调好焦距。从取景框中分辨出,这是一辆半旧的老式福特,银灰色的车体上用鲜红的漆喷着一行潦草的字迹,马丁只能认出最后的MSD3个英文字母。那个中国男子中等身材,黑头发。他站在汽车20米外,左手持遥控器,右手持扩音器,大声催促:“快点出来,再过5分钟我就要起爆啦!”

他是用英文说的,但不是美国式英语,而是很标准的牛津式英语。MSD公司的职员正如蚁群般整齐而迅速地从侧门撤出来,出了侧门,立即撒腿跑到安全线以外。也有几个人是从正门撤出,这几位正好都是女士,她们胆怯地斜视着盘踞在门口的汽车和中国男子,侧着身子一路小跑,穿着透明丝袜的小腿急速摆动着。那位叫吉明的中国男子倒颇有绅士风度,这会儿特意把遥控器藏到身后,向女士们点头致意。不过女士们并未受到安抚,当她们匆匆跑到安全线以外时,个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一名警员用话筒喊话,请吉明先生提出条件,一切都可以商量,但吉明根本不加理睬。50岁的马丁已经是采访老手了,他知道警员的喊话只是拖延时间。这边,狙击手的枪口早就对准了目标,但因为中国男子已事先警告过他的炸弹是“松手即炸”,所以警员们不敢开枪。泰勒警督目光阴沉地盯着场内,显然在等着什么。忽然他举起话机急促地问:“‘盾牌’已经赶到?好,快开进来!”

人群闪开一条路,一辆警车缓缓通过,径直向吉明开去,泰勒显然松了一口气,马丁也把悬着的心放到肚里。他知道,这种“盾牌97”是前年配给各市警局的高科技装置,它可以使方圆80米之内的无线电信号失灵,使任何爆炸装置无法起爆。大门内的吉明发现了来车,立即高举起遥控器威胁道:“立即停下,否则我马上起爆!”

那辆车似乎因惯性又往前冲了几米,刷地刹住—此时它早已在80米的作用范围之内了。一位女警员从车内跳下,高举双手喊道:“不要冲动,我是来谈判的!”

吉明狐疑地盯着她,严令她停在原地。不过除此之外,他并未采取进一步的应急措施。马丁鄙夷地想,这名中国男子肯定是个“雏儿”,他显然不知道有关“盾牌97”的情况。这时泰勒警督回头低声命令:“开枪,打左臂!”

一名黑人狙击手嚼着口香糖,用戴着无指手套的左手比了个OK,然后自信地扣下扳机。啪!一声微弱的枪响,吉明一个趔趄,扔掉了遥控器,右手捂住左臂。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低垂下来。虽然相距这么远,马丁也看到了他惨白的面容。

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这个突然变化。当失去控制的遥控器在地上蹦跳时,多数人都恐惧地闭紧眼睛—但并没有随之而来的巨响,大楼仍安然无恙,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十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员一跃而起,从几个方向朝吉明扑去。吉明只愣了半秒钟,发狂地尖叫一声,向自己的汽车奔去。泰勒简短地命令:

“射他的腿!”

又一声枪响,吉明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过他并不是被枪弹击倒的。由于左臂已断,他的奔跑失去平衡,所以一起步就栽到地上—正好躲过那颗子弹。随之,他以一个46岁的中年人不大可能具有的敏捷从地上弹起,抢先赶到汽车旁边。这时逼近的警员已经挡住了狙击手的视线,无法开枪了。吉明用右手猛然拉开车门,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着,向这边转过身。几十架相机和摄像机拍下了这个瞬间,拍下了那张被发狂、绝望、愤怒、凄惨所扭曲了的面庞,拍下了打火机腾腾跳跃的火苗。泰勒没有料到这个突变,短促地低呼了一声。

正要向吉明扑去的警员都愣住了,他们奇怪吉明为什么要使用打火机,莫非遥控起爆的炸弹还装有导火索不成?但他们离汽车还有三四步远,无论如何来不及制止了。吉明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从牙缝里凄厉地骂了一声。他说的是汉语,在场的人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后来,一位来自台湾的同事为马丁译出了摄像机录下的这句话,那是中国男人惯用的咒骂:

“我……”

吉明把打火机丢到车内,随之扑倒在地—看来他没有打算做自杀式的攻击。车内红光一闪,随即蹿出凶暴的火舌。警员们迅速扑倒,向后滚去,数秒钟后一声响,汽车的残片被抛向空中。不过这并不是高爆炸药,而是汽油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不算大,10米之外的公司大门只有轻微的损伤。

浓烟中,人们看见了吉明的身躯,浑身带着火苗,在烟雾和火焰中奔跑着,辗转着—扑倒,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扑倒。这个特写镜头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实际上却只有几十秒钟。外围的消防队员急忙赶到,把水流打到他身上,熄灭了火焰。四个警察冲过去,把湿漉漉的他按到担架上,铐上手铐,迅速送往医院抢救。

粉状灭火剂很快扑灭了汽车的火焰,围观者中几乎要爆炸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原来并没有什么汽车炸弹!公司员工们虚惊一场,互相拥抱着,开着玩笑,陆续返回大楼。泰勒警督在接受记者采访,他轻松地说,警方事前已断定这不是汽车炸弹,所以今天的行动只能算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演习。马丁想起他刚才的失声惊叫,不禁绽出一丝讥笑。

他在公司员工群中发现了公司副总经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公司负责媒体宣传的,所以这张面孔在Z市人人皆知。刚才,在紧张地逃难时,他只是蚁群中的一分子;现在紧张情绪退潮,他卓尔不群的气势就立即显露出来。戴斯近60岁,满头银发一丝不乱,穿着裁剪合体的暗格西服。马丁同他相当熟稔,挤过去打了招呼:

“嗨,你好,丹尼。”

“你好,莱斯。”

马丁把话筒举到他面前,笑着说:“很高兴这只是一场虚惊。关于那名中国男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戴斯略为沉吟后说:“你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国籍,他曾是MSD驻中国办事处的临时雇员……”

马丁打断他:“临时雇员?我知道他已经办了绿卡。”

戴斯不大情愿地承认:“嗯,是长期的临时雇员,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后来他同公司驻中国办事处的主管发生了矛盾,来总部申诉,我们了解了实际情况后没有支持他。于是他迁怒于公司总部,采取了这种过激行为。刚才我们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挣扎,这个场面很令人同情,对吧?但坦率地说他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终却扮演了一个小丑。46岁了,再改行扮毛头小子,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了,我有一些紧迫的公务。”

他同马丁告别,匆匆走进公司大门。马丁盯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马丁可不是一个雏儿,他料定这件事的内幕不会如此简单。刚才那名中国人的表情马丁看得很清楚,绝望、凄惨、发狂,绝不像一个职业犯罪分子。戴斯是只老狐狸,在公共场合的发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惊魂未定,他的话中多少露出了那么一点马脚。他说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这句话就非常耐人寻味。按这句话推测,则那个中国人肯定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正义的,殉道者嘛,那么,他对公司采取如此暴烈的行动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马丁在新闻界闯荡了30年,素以嗅觉灵敏、行文刻薄著称。在Z市的上层社会中,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又没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现在,鲨鱼(这是他的绰号)又闻见血腥味啦,他决心一追到底,绝不松口,即使案子牵涉他亲爹也不罢休。

仅仅1个小时后,他就打听到,吉明的恐怖行动和MSD公司的“自杀种子”有关。听说吉明在行动前曾给地方报社《民众之声》寄过一份传真,但他的声明在某个环节被无声无息地抹掉了。

自杀种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阴谋气息的字眼儿。马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圣方济教会医院拒绝采访,说病人病情严重,烧伤面积达89%,其中3度烧伤37%,短时间内脱离不了危险。马丁相信医院说的是实情,不过他还是打通了关节,当天晚上来到病房内。病人躺在无菌帷幕中,浑身缠满了抗菌纱布。帷幕外有一个黑发中年妇人和一个黑发少年,显然也是刚刚赶到,正在听主治医生介绍病情。那位母亲不大懂英语,少年边听边为母亲翻译。妇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击懵了,面色悲苦,神态茫然。少年则用一道冷漠之墙把自己紧紧包裹,看来,他既为父亲羞愧,又艰难地维持着自尊。

马丁在20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去过中国,最长的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对中国的了解绝不是远景式的、浮浅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他“亲耳听见了这个巨大的社会机器在反向或加速运转时,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即使在20世纪70年代那个贫困的、到处充斥“蓝蚂蚁”的中国,他对这个国家也怀着畏惧。想想吧,一个超过世界人口1/5的民族!没有宗教信仰,仅靠民族人文思想维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仑说过,当中国从沉睡中醒来时,一定会令世界颤抖—现在它确实醒了,连呵欠都打过啦。

帷幕中,医生正在从病人未烧伤的大腿内侧取皮,准备用这些皮肤细胞培育人造皮肤,为病人植皮。马丁向吉明的妻子和儿子走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采访的好时机,不过他仍然递过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过名片,没有说话。吉的儿子满怀戒备地盯着马丁,抢先回绝道: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来打搅我妈妈!”

马丁笑笑,准备施展他的魅力攻势,这时帷幕中传来两声短促的低呼。母子两人同时转过头,病人是用汉语说的,声音很清晰:

“上帝!上帝!”

吉妻惊疑地看着儿子。上帝?吉明在喊上帝?丈夫从来就不是虔诚的基督徒,恰恰相反,他一向对所有的宗教都持一种调侃态度。难道他在大限临近时忽然有了宗教感悟?但母子两人没有时间细想,他们靠近帷幕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