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的世界》作者:刘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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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来说,幻想永远是宝贵的财富。“孩子的想象力决定了人类发展的方向”这绝不是一句轻率的论断。有了幻想,人类才有创造,才有进步。百年前,著名科幻大师儒勒·凡尔纳设想了一系列“先进”的科技和未来世界的发展状况。那些幻想在当时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可是百年后的现在,它们当中的大多数已经成了现实。不能说是幻想造就了发明和进步,但它绝对起到了引导和启迪的作用。可以说,科幻作品就是启迪孩子、乃至成人思维的一件利器。
中国的科幻文学在世界上长期以来并没有获得太过令人瞩目的荣耀,但这并不等于它没有成就,没有精品,而只是一直不为人知罢了!“银河奖”就是中国幻想小说(主要是科幻小说,后加入其他相关项目评选)的很高荣誉奖项,也是中国大陆科幻小说奖。这个诞生于1986年的文学大奖到今天已经走过了30年的风雨,为中国科幻界培养、发掘了一大批精品作品和科幻作者。现在,这棵大树已经开花结果。
《虫子的世界》是一部收录了“银河奖”历届获奖作家、作品的中国本土科幻小说合集。它以2015年“中国好书”得主、《三体》作者刘慈欣领衔,收录刘慈欣、王晋康、夏笳、何夕等“银河奖”获奖名家的代表作,可以说,这是为中国科幻读者献上的一桌科幻阅读饕餮盛宴。
内容简介
《虫子的世界》是刘慈欣领衔的一部科幻作品集。该书以刘慈欣的代表作《乡村教师(以签约影视)》为主打,文中既描述了人在宇宙中的卑微与渺小,同时又讴歌了人性的辉煌与伟大。在本文中,一位身患绝症的乡村教师与他的一群学生被放在星际战争的大背景下——银河系内正在暴发一场持续了几万年的星际大战,而在地球上,一位将死的乡村教师,却在为他的学生上最后一堂课。一方面是成千上万星系被外星文明毁灭的悲壮画面,一方面则是一位濒死的教师因为大爱而焕发出的生命回光——刘慈欣的作品总是能在不动生色间给人深深地震撼……《虫子的世界》是刘慈欣领衔的一部科幻作品集。该书以刘慈欣的代表作《乡村教师(以签约影视)》为主打,文中既描述了人在宇宙中的卑微与渺小,同时又讴歌了人性的辉煌与伟大。在本文中,一位身患绝症的乡村教师与他的一群学生被放在星际战争的大背景下——银河系内正在暴发一场持续了几万年的星际大战,而在地球上,一位将死的乡村教师,却在为他的学生上最后一堂课。一方面是成千上万星系被外星文明毁灭的悲壮画面,一方面则是一位濒死的教师因为大爱而焕发出的生命回光——刘慈欣的作品总是能在不动生色间给人深深地震撼……
作者简介
刘慈欣(1963年- ),高级工程师,科幻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包括7部长篇小说,16篇中篇小说,18篇短篇小说,以及部分评论文章。作品蝉联1999年—2006年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2010年赵树理文学奖,2011年《当代》年度长篇小说五佳第三名,2011年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2010、2011年华语科幻星云奖科幻作家奖,2012年人民文学柔石奖短篇小说金奖、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三体》三部曲等,中短篇小说《流浪地球》、《乡村教师》、《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其中《三体》三部曲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为全世界科幻读者所追捧,将中国科幻推上了世界的高度。

 

 

目录

四维夜空里那些最闪亮的星

写科幻不是一件能说得出口的事

三维双眼寻找四维视界

夜空里甘愿被点燃的火柴

乡村教师

银河系战争离我们有多远

高塔下的小镇

进化的重担

人生不相见

人或非人,先行者的最后音符

关妖精的瓶子

物理学的另类解读

打印一个新地球

人事猛于虎

铁血年代

僵尸鬼肆虐世界

替天行道

转基因谬种流传

【后记】

书名:虫:虫子的世界

作者:刘慈欣等著
四维夜空里那些最闪亮的星

 

 

写科幻不是一件能说得出口的事


偶尔走进书店,到处都是读懂股市、马云××、风水、厚黑、包治百病之类的书,然后就是各种工具类图书,什么《N天让你会说英语》《怎样让孩子考100分》《C#语言决定未来》之类,等等。别看中国每年出几十万本新书,总结起来就是两本,一本是《成功学》,一本是《励志学》。偶尔看到几本科幻作品,藏头露尾地散落在奇幻和穿越里,显得势单力薄。

很长一段时间,写科幻文学不是一件说得出口的事。当有人问你出的是什么书时,你会略带羞涩低头看着大脚趾,然后用31分贝的声音说是科幻作品,同时以0.1秒的速度抬起头,脸红脖子粗地解释我这不是写皮皮鲁之类作品,我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我没有骗小孩子。对方会很体贴地说:我知道,这是儿童文学嘛!我会给孩子买一本的。当然,最后人家选择的会是《仙境迷踪》《巴啦啦小魔仙》之类,价格是你科幻作品的3倍。

“科幻中世纪”在中国持续的时间很长,甚至延伸到了现在,也许更远……在最近两代人的成长过程中,来自于各个类型的文学作品我们历历在目:汪国真的诗歌俘获了许多矫情的泪水,金、梁、古的武侠占据着男生的梦想空间,而女孩在琼瑶奶奶的怂恿下一直寻找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叛逆的一代则被王小波教化成“沉默的大多数”,被王朔蛊惑的一批年轻人则成了插科打诨的人间看客,另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又被余秋雨骗上了“文化苦旅”这条路,“80后”一代则被韩寒和郭敬明瓜分,还有更多的散兵游勇被穿越与奇幻作品教育成“种马”或者“花痴”……在这一波又一波的文学作品里,很少看到科幻文学的影子。可以说,科幻不要说进入主流阅读空间,就是在类型文学里面也一直非常弱势。

 

 

三维双眼寻找四维视界

但在现实和商业的时代,总有一部分人在仰望星空。

对于这些科幻作者来说,“未来+”是一个具有天然吸引力的磁场。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只有将自己的思维投影到星空世界,才能获取量子在跃迁过程中所释放的快感。在这些人的世界里,真实的宇宙比任何文学勾勒的空间都要完美。因为这是一个逻辑自洽的理性闭环,虽然神奇瑰丽但一切都可以用数学来解释。兴奋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在原子的世界和比特的世界自由穿梭,用三维双眼寻找四维视界。

如果认为人类对未来的想象是一片缥缈不可揣度的广袤夜空,那么这些人,就是夜空最闪亮的星星。

在这里,必须提一下《科幻世界》的“银河奖”。在过去的20多年间,“银河奖”向社会推出1300多篇优秀中短篇科幻小说,先后有120位作者登上领奖台。在这些人中间,既诞生了刘慈欣、王晋康、何夕、韩松、星河、柳文扬、吴岩这样的科幻先行者,也涌现了江波、索何夫、燕垒生、钱莉芳、长铗、阿缺、陈虹羽、夏笳、刘维佳、拉拉、张冉、罗隆翔等无数新生代作者。“银河奖”是中国科幻爱好者最后的“锡安”,在这里坚守阵地的是那些“一直在理性想象”的圣徒,而这套作品,就是从这“银河”里拾取的最美丽的珠贝。

拉长视线纵观整个“银河系”,可以说是群星璀璨。刘慈欣当然是其中特别闪亮的一颗,但远远不能掩盖其他星光的灿烂。如果说现在人们开始关注科幻的话,那中国式的科幻大片,这才刚刚揭开序幕。

王晋康的作品,在哲学思辨力上独树一帜。他“防火防盗防科学”的思想在《替天行道》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对社会的反思更加贴近现实。你能感觉到他所描述的场景就在你身边而非未来,你没看过他的作品也许哪天就会被科学给干掉。

何夕的科幻则具有诗性风格,干净而美好,忧郁且悲伤。《人生不相见》和《亿万年后的来客》这样的作品给读者人文和科学上的双重体验,甚至弄哭了很多粗线条的理工男。

韩松的作品里一直隐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瑰丽和诡异,恍惚之间你不知道科幻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现实世界是科幻的,听说这是吸毒的深度反应。

江波的作品充满硬科幻独有的艺术魅力。这位清华大学微电子专业毕业的研究生,从事的是硅系半导体研发,但一直在担心碳基生命的前途。

燕垒生则是一位从容跨越奇幻和科幻两大领域的“双栖怪兽”……

夏笳呢,则像一只从未来穿越回来的黑色蝙蝠……

长铗这是科幻界不可忽视的异类……

阿缺这个“90后”的作品则昭示了任何时代的思考者都不会断代……

一直说中国科幻是一个小众圈子,这也许是我们没有走近他们的缘故。就像那遥远的星辰,距离让我们觉得它渺小、暗淡,但一旦接近,却发现它是那么的夺目与璀璨。

 

 

夜空里甘愿被点燃的火柴

科幻无须正名,它天生就是文学类型作品里的王者。好的科幻必然是深邃而理性的,天然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如果你想成为一位真正科幻的读者,它需要你自己去用心去感受粒子流的风暴,用手去触摸一直真实地隐藏在虚拟世界的0和1。

对于一些真正的科幻爱好者来说,近年来奇奇怪怪的披着科幻外衣的作品让人跳脚,如《长江七号》这样的文艺卖萌片成了科幻经典,一个游戏公司加一个网络写手敢开拍《三体》,《来自星星的你》竟然成了进口的优秀科幻电视剧。这一切让人心生绝望,难道我们果然是一个不愿意面对真相的族群么?真希望这些“科幻银河奖”获奖作品能给那些人开开脑洞。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并不欠科幻什么。是的,谁都不欠科幻什么,但一个相信传闻“水变油”的族群,一个连鱼都被传成转基因的族群,一个认为数学只要学到买菜会算账就够的族群,是不是特别需要科幻来恶补一下?

理性和科学,是多么珍贵的财富!

不管有多少人告诫我们要“面对现实”,但总需要一些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是夜空里甘愿被点燃的火柴,为渴望真知的人类带来些许温暖。

—科幻作家、评论人、《南方都市报》频道主编:罗金海

 

 

乡村教师

 

 

银河系战争离我们有多远

 


刘慈欣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使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已没有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挪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如同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盆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度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是百年前就没了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都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融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像是落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堆着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秸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咔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但正月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上挂着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睡得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像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仿佛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如同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座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耕种。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的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在不远的田垄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妈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是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秆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垄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背景上,火星的红色格外醒目。这些娃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见!”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蜡一齐举着。“还是看不见!”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但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像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他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就像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椽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是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拼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肋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他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费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多彩而斑斓,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飘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20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度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他们身后不远处浮现出四点绿莹莹的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没想着会不会遇到其他的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同几个拿猎枪的汉子去接老师,却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泊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老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睛,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像别的同事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他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油钱怎么出,出机时怎么分配,大伙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村里什么都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就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都能算清: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得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作了。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靠街的全是一整面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像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衣着华贵的客人则像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看上去像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男人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男人跟着笑起来,另一个女郎则娇嗔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没有嫁到山外的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差点儿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生养费)。但后来,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赚了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待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画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的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二蛋妈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把二蛋妈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对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来说,他也是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