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员?哨兵?”凯丽甘猜测道。迈克第一次在沉着坚定的莎拉·凯丽甘的话音里,觉察到一丝恐惧。思想反馈回路,自己的心情会影响到凯丽甘,他提醒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否则就会让两人送掉性命。

  “刚才那种感觉像什么?”他问道。这时他们正从大眼蜘蛛的碎肉旁边侧身挤过。迈克发现通道的地上和墙上,都有菌丛正在生长。

  “你说什么?”凯丽甘问。那东西身体里流出的脓液,使她心绪不宁。“你刚才说洞里什么很奇怪。‘很奇怪’是指的什么?”

  凯丽甘沉默了一会儿,迈克觉得她正在尽力使情绪稳定下来。“跟榆木脑袋很难……对不起,跟不是通灵者的人很难说清楚。就好像,怎么说呢,你正在一座旅馆的走廊中行走,某个房间里有人聚会。经过这个房间时,你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但又一句话都听不清楚,只听到些‘咕咕哝哝’的声音。呃,就像这样的感觉。”

  “也许你感觉到的是另一个波段的能量发射?”迈克提醒道。

  “那样的话声音会大得多,那种感觉像是站在一家剧院外的街上,里面正开音乐会。你的话听来像有道理,但全是废话。你不会懂的,那是一种令人发狂的感觉。”她停了一下,“噢!迈克,快来看这里。”

  通道不断向上,朝右边延伸进一个大洞穴。迈克感到吹过通道的空气比刚才新鲜一些。他们一定已经比较接近地面了。

  大洞穴内布满蔓延的菌丛。墙上悬挂着无数囊泡,一些看起来已经生长成熟的生物器官,点缀在灰黑的菌类中。沿墙有一些散乱的蜈蚣状的东西,在菌丛中爬动。

  “泽格族的蛆。”迈克说,“我在玛尔·萨拉的安瑟姆镇见过。”

  他在脑子里想出一幅安瑟姆酒吧的画面,在意念中传送给凯丽甘。马上注意到凯丽甘好像有些发抖。

  “是泽格族的垃圾场吗?”迈克禁不住问出声来,“它们在吃什么?”

  “它们不是在吃。它们像是孵育者,在照看那些卵。”

  迈克最初当成菌类的东西确实是巨大的卵。这些卵的绿色表面上间杂着暗红的斑点,半埋在一堆堆蔓生菌丛里,随着它们自己的心跳一收一缩地脉动。迈克正看着,附近一只卵的暗黑色表层下,现出一张骷髅似的海德拉刺蛇的脸,就像暗流涌动的池塘里淹死的什么生物。那枚卵颤动起来,里面的怪物显然感觉到有人来了。

  数不清的蛆忙碌地堆起一堆堆蔓生菌丛。一条蛆爬上去,把身体蜷成一团,接着分泌出黏浓的丝,把自身编织包裹起来,做出一个茧。最后,茧渐渐变硬,蛆变成了一个卵。

  “该死。”迈克说,突然间明白了这些蛆是什么。

  “幼虫。它们是泽格族的基本繁殖单位。幼虫,变成卵,再变成各种怪物。这就是联邦为什么不能成功繁殖泽格族的原因,不管孟斯克怎么说吧。泽格林剥皮犬和海德拉刺蛇没有繁殖能力——它们的遗传血统是相同的,都要受更高一级权力的约束和支配。”

  迈克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悟地点头。面前那枚卵里的海德拉刺蛇把脸转向他。卵剧烈地摇动,里面的怪物挣扎着,想要破壳而出。

  “想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凯丽甘把磁力枪从肩上解下,对迈克说,“你先走,我跟着就来。”

  抱着分量不轻的发射器,迈克气喘吁吁地顺通道向上走。当他听到磁力枪上膛和击发前的齿轮滑动声时,赶紧甩开大步跑起来。

  “嗒嗒嗒嗒……”身后传来磁力枪子弹尖利的呼啸,猛烈的火力扫向孵化室。然后,总算安静了。

  空气更加新鲜,前面已经看得见天光。此时迈克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还是拖着脚不断向上。还有十码,五码,一码。

  终于冒出地洞,来到黄昏清新的空气中,但是……他突然看到自己的脸,映现在眼前一个联邦星际陆战队队员锃亮的头盔上。迈克大吃一惊,险些又落进刚爬出的洞穴中。一个联邦的哨兵守住了这个出口。

  哨兵笨拙地移动一步,转向记者。迈克发现,这家伙身上有点不对头。他的膝盖古怪地弯曲着,挂在身上的两只手臂像是安装错误的零件。一只手举着磁力枪,晃晃荡荡的,另一只手竟然扭到盔甲后面去了。

  闪亮的头盔面罩不见了,露出一张来自地狱的脸。一半脸已经没有肉,被什么东西啃啮得只剩下污黄的面颊骨,一大股黏糊糊的灰黑色蔓生菌丛,从空洞的眼窝内渗出来。另一半暗绿色的脸腐烂不堪,嵌满砂粒,密密麻麻的小刺从皮肤里戳露出来,像一把把短刀。

  它是个哨兵,但没有为联邦站岗。它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但现在不是了。它原来神智健全,但现在可谈不上了。现在,它存在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保护一个虫巢。它的大眼窝里像在淌血。它举着磁力枪,身体内部发出尖利的“嘶嘶”声,像喉咙里卡着硬币的人正在不停地喊叫似的。

  迈克听到身后响起磁力枪的射击声,赶快趴倒在地。趴下时不假思索地侧过身体,护住抱在怀里的发射器,又当了一回垫褥。空中子弹横飞,几颗子弹贴着他的身边飞过,擦破了他的大氅。

  变形的联邦哨兵在磁力枪的子弹中凝固了一会儿。然后,它的磁力枪慢慢从手中滑落,身子仰天倒下,盔甲裂成好几片。虽然盔甲裹着的不是人,但倒下时的样子还是和人倒下时一模一样。

  凯丽甘跑上来,一把揪起迈克的衣领,“你没事吧?”

  迈克眼前金星直冒,他竭力压住涌上喉咙的一口苦胆汁,强打精神问:“是个什么东西?”

  “可能是泽格族在人类身上做的一个实验吧,想把人类变成奴隶种族。”

  迈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着地上那堆腐烂的碎肉说:“看上去可不像一个成功的实验。”

  凯丽甘夸张地耸了一下肩,“也许是因为实验材料不够好。你想不想当个志愿者?我敢肯定它们需要一个记者。”她放松下来,露齿一笑。迈克一时忘了自己的狼狈相,也跟着呵呵地笑了。

  思想反馈回路的怪圈总算打破了,他想,是啊,面对邪恶无情的战争,除了用绞刑架下的幽默来打趣,你还能怎么样呢?

  就算凯丽甘读到这些想法,她也没有多说什么。“现在想不想跑一阵?”她问道。

  “要跑多远?”

  “尽量跑远些。”

  “那你带头跑,我跟在后面。”迈克说,提起面前的发射器。

  他们运气不坏,没有陷进大片蔓生菌丛的包围。从他们站立的位置,迈克能够看到,在与他们行进路线相反的方向上,一排泽格族的塔式建筑已经蔚然成形。它们看上去像传说中巨人花园里的宝塔,奇形怪状的花从那里长出来。那种类似炮管的飞螳在周围飞旋。另外还有很多飞行的怪物,包括像海星的、像乌贼的、像水母的,以及像巨型螃蟹的。

  “它们正在扩大战果。”迈克说,“他妈的。这些泽格族,每占领一颗行星,它们就会更强大一些。”

  “控制住自己,别去想这事。”凯丽甘对迈克说。然后她碰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个装置,解释道:“我这是通过脉搏发出一个短信息。如果阿卡提诺斯收到,他至少知道我们还活着。”

  现在走起来比较轻松,通过大气层反射的光,还能把前面的路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左边,地平线上不断出现闪烁的弧光,随之传来隐隐的爆炸声。

  “你说你听到过幽灵特工失踪的事,那你听说过他们后来的事吗?”迈克问道。

  凯丽甘先抿紧嘴唇,然后摇了摇头,才说道:“绝大多数心灵感应者都尽可能避免相互接触。我甚至没有和杜克手下的任何一个幽灵特工说过话。平时听身边的人在你脑子里喋喋不休地废话,已经够糟糕的了。去读另一个心灵感应者的思想,更是一百倍的难受。常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至少读起来得费一番功夫。而一个幽灵特工读另一个幽灵特工的思想就轻松多了,彼此之间常常会形成思想反馈回路。大多数幽灵特工必须使用等粒子抑制的方式,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神智健全。就像‘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不,比那还要恶劣,恶劣得多。”

  “但没见你使用过等粒子抑制呀。”

  “我用得比较少。阿卡提诺斯……”她停了一下,然后说,“你不喜欢他,你知道。”

  “这还用说。不过你对他评价蛮高啊。”

  “他……”她又顿了一下,“他把我解救出来,我想这种说法最恰当。他向我伸出救援之手,使我获得自由。他帮助我从等粒子抑制、监牢生活和恐怖中挣脱出来。我的命是他给的,更重要的是,我的灵魂都是他给的。”

  仿佛在响应她说的话,通讯线路发出“哔哔”的声音。迈克四下张望,没发现异常。凯丽甘拿出一个微型通讯荧屏打开。迈克看见,上面映出孟斯克的笑脸。

  “知道你们平安真太好了。”叛军领袖说,“你们从现在的位置出发,再向北走一公里,就到达目的地。你们和联邦的营地之间,不会再有怪物出现了。我们已经把它们的后续部队清除干净了。”

  “耽误了些时间。”凯丽甘说,“因为泽格族。有很多泽格族生物占领了这块地方。”

  “等你把我们的小礼物安放好,还会有更多的泽格族来这儿呢。我们撤离的时候,它们一定会让我们的联邦朋友忙得抽不开身。”

  一丝不快从凯丽甘脸上掠过,“他们会被彻底消灭的,阿卡提诺斯。”一阵静电噪声越过通讯线路。“阿卡提诺斯?你听到吗?泽格族是不会保留战俘的。”

  “凯丽甘!”孟斯克说。迈克能够想像出,恐怖头子脸上的表情肯定换成了一副严厉的父亲模样,“发射器不是我们发明的,但现在如果不用它,我们就没办法冲破联邦的封锁。到那时我们全都得完蛋。如果我们死了,人类的所有希望也就跟着一块儿破灭了。”

  “明白,长官。”

  “记着我是多么信赖你。另外代我向利伯蒂先生问个好。呃?”

  凯丽甘关上通讯显示屏,看了迈克一眼,向北走去。迈克拿起放在地上的发射器跟在后面。

  沉默好一阵,迈克才开口说:“我想他们害怕了。”

  “谁?幽灵特工的控制者?”

  “是呀。他们不会希望你们将自己参予过的事,在暗中与别的心灵感应者交流。共同对抗他们。这就是等粒子抑制和无情训练的原因了。”

  凯丽甘耸耸肩,“有可能吧。另一方面,他们也得保护幽灵特工,好让自己的创造物尽可能完好无损。他们在这方面投入巨大,幽灵特工的伤亡率高得惊人。”

  “我想他们一定把你当宝贝捧在手里,毕竟花了那么大的本钱嘛。就像幽灵战机飞行员和驱逐舰舰长一样。”

  凯丽甘发出吓人的笑声。“当成宝贝?天知道。那些弄进陆战队的猥亵犯的待遇都比我们强。那些人不过是被洗了洗脑瓜,一心只知服从上级。而我们那种生活,根本就是一场噩梦。我们得不断拼命约束自己,否则一旦失控,只有一个下场——发疯。没人能例外,这是因为,我们没办法把别人的思想从自己的脑子里赶走。”

  “放松点,中尉。我的意思不是……”

  “你的确没说什么。”凯丽甘说,然后她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周围人的口是心非把我们逼向发疯。你懂吗?人们往往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雷纳看上去与我协作得很好吧,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不快和厌恶。哪怕我背对着他,也知道他在恨恨地盯着我。知道别人脑子里想什么,自己却不能作出任何反应,正是这个原因逼得人发疯。”

  “哦,对不起,凯丽甘。”

  “我知道。”凯丽甘说,语气柔和下来,“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迈克·利伯蒂。你的一切都放在脸上。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这人啊,只有在故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咄咄逼人的记者时,才显得有点横。这使你比其他大多数人都容易让我接受。”

  她停了一会儿,这时他们登上一座小山头。视野里出现一些被捣毁的联邦炮塔,是孟斯克的人马为他们扫除了这些障碍。

  “你知道幽灵特工完成训练后怎么考试吗?”她突然发问。迈克摇头,他只知道最好不要打断凯丽甘的话。

  “他们让一个带枪的士兵……”她说,眼睛像罩了一层雾。显而易见,她的思绪到了另一个时空里。“士兵把枪顶住你的前额,或者是一个你关心的人的前额。你必须在他扣动扳机之前结果他。”

  她的眼睛重新聚焦,瞪住迈克,“那时我只有十二岁。”

  迈克脸色刷白,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想起了雷纳的儿子,那个经历了“意外事件”的“天才”儿童。

  凯丽甘像是突然被迈克猛击了一掌。她一下子单膝跪地,手死死地撑住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天啊。”

  迈克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想。它自己突然从我的思绪中滑出来了。”

  “天啊。”她又说,“我早该想到这点,但我却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迈克摇着头,“你有心灵感应能力,怎么会不知道雷纳的这段心事?”

  凯丽甘抬头向天,眼角闪着泪光,“心灵感应者不会深挖别人的思想。至少,如果他们还想保持心智正常的话,就不会去深挖。我们能听到所有浮在表面的废话,你正在想的那些,闪烁不定的念头,比如某个女人的大腿很不错啦之类的蠢话。但我们不会刻意去探测人们埋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她沉默一阵,又问,“他说过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

  迈克没有答话,转过身去,假装查看附近有没有联邦的巡逻队伍,好给凯丽甘留下一段恢复情绪的时间。

  她也许知道迈克的意图,当迈克再转回身来,她已经擦干眼泪,挺直了身躯。“来安装这玩意儿吧,放到那些炮塔下面就不错。”

  一路无阻,他们顺利到达指定位置。迈克总算卸下了这坨包袱,这几公里走得可真不轻松。凯丽甘立刻开始操作,虽然她是第一次做,但看她连接发射器线路时老练的身手,迈克意识到,事先她一定通过精神感应方式,接受过相应的训练。

  一点时间也没耽搁,中尉只花几分钟就安好了所有部件,并且把联接线路检查完毕。接着她拉出一个海星状的耳机戴在头上。这个铜丝制成的小巧首饰马上消失在她的一绺红发中。

  “脑波脉冲发射器。”凯丽甘解释说,“就像小提琴的音箱,可以捕捉并放大你输进去的精神信号。所以我们非来这里不可的原因,它必须靠一个幽灵特工输入的源信号激活。”

  她五指拨动,弹按一些开关,然后取下耳机。她的表情有点紧张,“好,我们走吧。”

  “这就完事儿啦?”

  “你以为要装个喇叭或者发光器预警呀?安个定时装置?一个倒计时的大钟?对不起,你想错啦。”凯丽甘脸有些发白,迈克顿时回过神来。虽说他自己感觉不到什么,但他知道,发射器装好之后,对于凯丽甘而言,她脑子里感受到的等粒子波信号已经越来越强,“音量”越来越大了。

  “快点。”凯丽甘说,“我们走吧。”

  俩人沿着一排坍塌的炮塔撤退,这些炮塔每个都算得上是安提卡战争的纪念碑。凯丽甘时而被等粒子波的杂音震得缩起身子,不得不停下来定定神。她就像能听到一枚静止不动的钉子发出的声音,必定是一种异常刺耳的响声。当然,迈克在这种声音面前完全是个聋子。

  他们退到第四个炮塔的时候,凯丽甘的痛苦看上去略有缓和。到第六个炮塔时,她几乎恢复了正常。她打开手腕上戴着的微型通讯荧屏呼叫:“发射器安置就位。”

  传来孟斯克的声音,“干得好,莎拉,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我们要赶在大批泽格族生物到来之前,把你们从安提卡接走。接送你们的运输艇已经出发了。”

  “明白。”凯丽甘急促地呼吸着说。她的嘴唇先抿成一条线,顿了一下又说,“答应我……嗯……答应我,我们以后绝不再做这种事了。”

  “莎拉。”迈克能想像孟斯克一定在屏幕上摇头。“拯救人类的使命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去做什么。我们的职责是庄严崇高的,不要过分拘泥小节。”

  接着他再次消失了。这个英明伟大的领袖,在电子通讯线路的另一端,在某个远离战场的安全的地方,喝着白兰地,玩着象棋,指挥着前线的战争。

  “你为什么信赖他?”迈克问。这个念头刚闪过脑际,他就把话说了出来,“为什么追随他?”

  莎拉脸上泛起厌倦的微笑,“他解救了我的灵魂。”

  “从那时起,你一直为他做事,为他杀人。还不够吗?还不够换回属于你自己的自由?”

  “这……说起来很复杂。孟斯克在许多方面有点像你。噢,算我说错了,你别多想。他跟你是两个极端。你坦坦荡荡,像一张没印过的新闻纸,他掩盖得很深。他告诉你的想法,都是他自己深信不疑的,与他的思想核心非常接近,这使我不得不相信他。”

  “他是个政客。而且就算藏得再深,灵魂也总是有个底的。”

  “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你觉得我应该去挖掘吗?”

  “看到真相并不是坏事。如果你看人时深入一些,也许就不会把雷纳看成一个傻瓜了。”

  凯丽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她最后点点头道,“嗯,你可能是对的。至少对雷纳来说是我错了。我的确欠那个傻瓜很多。”

  “我们的职责是庄严祟高的,不要过分拘泥小节。”迈克不由自主地引用了一句孟斯克刚说过的话。

  凯丽甘不由吃吃地笑出声来。这是出乎迈克意料的,但又是合情合理的笑声。

  迈克深深吸一口气,心里很想知道他们等在这里的结果:是先等来附近的泽格族,还是先等到孟斯克的运输艇?

第十三章 黑暗的心

  透过历史的镜头看,战争进程往往具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准确性,犹如一只恐怖的八音盒。大大小小的战役,只不过是这个死亡机器内部的发条,只是推动事态发展的动力装置而已。毁灭的戏剧一幕推动一幕,环环相扣,流畅自然,直到交战中的一方被打垮为止。回顾往事,联邦的崩溃完全合乎逻辑,程序一经启动,其结局便清晰可见。

  对于处在战争旋涡中的人来说,战争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偶尔被精疲力竭的感觉打断一下,别的可就什么都谈不上啦。

  没有一个人(包括那些制订战争计划的人)能够清醒地判断对手的力量。等我们明白过来时,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一切都已无可更改。

  发条?也许是吧。但我更乐意用定时炸弹来打比方:我们拼命拆卸,满头大汗,一心希望这个该死的东西在大伙儿面前炸响之前,能够被顺利排除。——利伯蒂的自述

  运输艇计划在安提卡的低空轨道上与亥伯龙号会合。刚激活发射器,孟斯克就迫不及待地命令运输艇升空。但他总算还没有扔下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不管,径自逃出联邦的包围圈。至少,在迈克看来是这样。

  乘坐运输艇离开地面时,迈克一直看着屏幕。运输艇上所有的摄像镜头都对着地面。发射器已经对附近的泽格族生物产生作用。

  像被激怒的蚂蚁一般,泽格族生物翻翻滚滚拥出它们的巢穴,乱哄哄地骚动不已,甚至在发射器的影响下相互疯狂地攻击。但是很快它们就稳住阵脚,开始拥向迈克和凯丽甘放置发射器的那个炮塔。汇聚起来的泽格族风暴,层层叠叠围住起火的炮塔,像扑向亮光的飞蛾。

  运输艇飞到更高的地方时,传感效果波及到更多的虫巢。从凯丽甘大脑中发出的源信号被不断放大,每过一秒钟,都会激起泽格族越来越强烈的反应。无线电里传来联邦地面部队被泽格族淹没的哭喊声。在安提卡主星处于黑夜时间的那个半球上,不时冒出点点爆炸的火光。叛军早就得到了警报,但即便这样,那些行动稍稍慢些,没来得及离开地面的人员,还是很快就消失在泽格林剥皮犬和海德拉刺蛇的浪潮中。

  运输艇继续升高,迈克眼中的地平线变成曲线,安提卡主星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这时一道强光突然照亮空间,电磁脉冲扫过运输艇,所有屏幕立刻变成一片空白,几秒钟后才恢复正常。一艘巨兽级太空战斗舰,诺德Ⅱ的姊妹船,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泽格族进攻摧毁了。

  空间轨道上的联邦封锁也早已溃不成形。具有登陆功能的舰船全都改变航线转向地面,另外一些则尽力从空中炮轰不断增多的泽格族。

  三个白热的三角形一闪,从附近掠过,在迈克的视网膜上留下白亮亮的光斑。迈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普罗托斯族来了。虽然规模不大,但却足以使安提卡的气氛加倍紧张。

  更远处的飞船发来报告,各处都发现有时空扭曲现象,从这些弯曲的时空中喷涌出一群群泽格族生物。带着龙虾螯钳的水母状的飞行物,泽格族的皇后,飞螳,飞螃蟹,奇形怪状。它们在不可抗拒的召唤下,从天而降,扑向安提卡。

  运输艇与亥伯龙号飞船对接成功,乘坐者马上疏散到母舰中。接着运输艇被抛弃了,现在可没时间来保护它,同时要尽可能减轻亥伯龙号的重量,免得逃命时被拖住后腿。脱离母舰的运输艇旋转着坠向地面。

  孟斯克的飞船惊慌失措,在联邦星际舰队和空间中突然涌现出的泽格族中间,像个气泡一样上升。泽格族只与挡住它们去路的东西作战,联邦舰队比较凑趣,正好把最好的飞船都摆在泽格族的攻击线路正中。四周不时闪起爆炸的光焰。亥伯龙号也不示弱,在逃离时不断发射炮弹,小小的炮光一闪,意味着至少又会有五百名联邦士兵,几秒以后将在核爆火球中丧生。

  凯丽甘疲惫不堪,脸色苍白。迈克确信,即使在这样的高度,她仍然能接收到发射器发出的信号。这种意念波到底是怎么回事?迈克一无所知。他只清楚眼前的事实,这种意念波的确将宇宙中的大批泽格族吸引过来了。他扶了凯丽甘一把,帮助她走出登陆舱。

  雷纳在过道上偶然碰到他们。

  “祝贺二位,干得不赖。”他热情地说,“你们在泽格族的屁股后面放了把火。我不知道你对它们说了些什么,中尉,但泽格族的确被你牵着鼻子跑啊。”

  凯丽甘抬起头,眼睛里怒火闪动,甚至连雷纳都看出其中的愤怒和屈辱。然后,这种情绪像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不见了。凯丽甘玉绿色的眼睛里剩下的只有厌倦,无尽的厌倦。

  雷纳关切地拍了拍凯丽甘的肩膀。他的额头皱起,显出很深的纹路,话音变得温柔,“中尉,你,还好吧?”迈克注意到,他说话时有些细微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