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潜越深,局限越大。但即使如此,只要设计得当,各种设备也只会逐步降低效能,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干脆不运转了,能动弹的也慢死人,而且错误百出。要是他们抢在中转系统毁灭之前完成了全部改装工作,那该多好。我这种于事无补的傻念头出现过多少次了?只盼追逐他们的飞船也会破绽不断,跟他们一样无从收拾。

  拉芙娜只好命令飞船缩小筛选范围,只精选威胁组的帖子。其中许多言之无物,比如自称“能从界区波动中洞见未来”的家伙发出的帖子。

  密级:零

  语法:43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 24 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估计为云中飞人的一个组织,位于一个单独星系。此前极少发帖。显然与事态发展严重脱节。程序建议:删除此帖。]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发往:

  瘟疫威胁组

  造物之大秘密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4.54天

  关健词:界区的不稳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内文:

  首先声明,如果我重复了别人已经得出的明显结论,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个通往文明网的网关,其费用十分昂贵,许多重要帖子我都没有看到。本人认为,只要同时追踪造物之大秘密组和瘟疫威协组的人士,都可以看出一个重要模式。自从安眠信息服务组织披露了发生在那一星系的事件之后,绝大多数人已经达成共识,飞跃底层存在某种对于变种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其地点位于[……]由此,本人发现了一个有关造物之秘密的线索。在过去的两百二十天中,有关安眠之下区域内界区波动的报告日益增多。随着瘟疫的威胁日益增长,受它攻击的发达种族和天人也越来越多,而界区的波动恰恰在这一时刻加强了。这里面难道不会存在某种联系吗?我敦请大家,将自己掌握的信息与造物之大秘密组内的帖子作比对(也可参照包含这一兴趣组资料的巨库)。本次事件再一次证明,宇宙内部是一个环状结构……

  还有一些帖子能把人活活急死——

  密级:零

  语法:43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沃波林斯语—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高柳庇护下的蟋蟀之歌[蟋蟀之歌是高柳族飞升至超限界时所创造的人造种族,为后者之玩笑—实验—工具。蟋蟀之歌登录文明网已有一万多年历史,该种族狂热钻研飞升至超限界的各种途径,理由不言自明。八千年来,它始终是飞升之后兴趣组及相关兴趣组最积极的发帖者。迄今尚无证据表明蟋蟀之歌的任何一个殖民地实现了飞升。由于这个种族的独特性,专门存在一个以该种族为讨论主题的兴趣组。多数人的意见是:高柳族创造蟋蟀之歌的目的是将后者当作一个向下探测飞跃界的工具。同时,大家也一致认为,该种族自身无法实现向超限界的飞升。]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12天

  关键词:迎接即将到来的飞升吧

  信息内文:

  与其他枯子的估计相反,我们认为,可能存在许多理由,导致一位天人在飞跃下界设置人造制品。这一新闻线程中阿布塞拉所发帖子即引用了一些例子:有些天人对爬行界乃至零意识深渊具有强烈兴趣,这是见于史籍的。在极少数事例中,天人甚至派遣代理前往这些地方。(当然,当代理从这些地方返回时,天人早已失去了任何兴趣。)

  但是,本次事件的动机不太可能单纯出于兴趣。熟知快燃天人事迹的人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瘟疫的目的是追求稳定。从安眠星系的帖子所披露的情况看,它对于底层的兴趣来得十分突然,是在外界影响之下触发的。由此可见,底层存在某种对变种的利益十分重要的事物。

  请考虑变种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机能不健全的迹象(请参照飞升之后兴趣组巨库)。没有人知道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人类在复活变种时采取了哪些步骤。比如快燃天人,具备超限界的智力,但没有发展出与之相匹配的其他能力。如果变种不满于自己的发展方向,它会采取什么措施?也许会隐藏其出身。虽然大量运算在底层无法正常实施,但天神仍然可能诞生于这里,并且在短时间内显得一切正常……

  这张帖子只有一点有道理,拉芙娜自己也持同样看法。在应用天人理论中,机能不健全是一个经常讨论的问题。但除此之外,帖子的其余内容就是不知所云的胡说八道了,跟那些梦想揭示造物秘密的人所发的帖子一个德性。

  不愚蠢、思路清晰的帖子还是有的。和平常一样,祖星系的山多尔发出的帖子中总有许多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祖星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飞跃上界一个已知军事组织,如果本信息出自冒名顶替者之手,此人最好小心些。]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关键词:瘟疫突然改变策略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8.15天

  信息内文:

  对于尚不了解我们的读者,我们先声明如下:山多尔公平裁断组织拥有许多不同的文明网入口,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不同路径搜集信息,这些路径之间不存在共同的中间节点。通过这种手段,我们可以查明并矫正原始信息在传递路径中所受的调整和变动。(现状就是,寰宇文明网上存在许多谎言和误解。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信息行业才如此精彩纷呈,令人激动不已。)

  自从变种在一年前复活,它便成为我们最重要的项目。不仅因为该瘟疫显而易见的威力、破坏性和它屠戮其他天人的行径。我们担心,在它可能造成的破坏中,以上种种仅仅是危害较小的一部分。在有记载的历史中,也存在过威力与之相当的变种。本次天人最使我们感到恐惧之处在于它的稳定性。我们尚未看出它的任何内在进化的迹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不能算是一位完整的天人。它也许永远不会丧失控制飞跃上界的兴趣。因此,我们有可能看到所有已知事物发生深刻的、永久性的变化。这种情况发展下去,飞跃上界将彻底坏死,其中惟一一个智慧生命便是瘟疫本身。试想这种情形。

  因此,研究这一瘟疫关乎我们的生死存亡(尽管我们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分布十分广泛)。我们已经得出了一系列结论,在你们看来,其中有些可能是显而易见的,另一些则可能是根据不完整信息推导出的猜测之辞。最近在安眠星系所发生的事件给我们的结论带来了新的色彩。

  几乎从一开始,瘟疫便极力搜索着某种东西。其搜索范围之广,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攻击力量所能达到的区域。毫不夸张地说,在飞跃上界,其智能化工具对文明网的每一个节点都作了入侵的尝试,上界网络已经摇摇欲坠,其各项协议的效能几乎降低到了中界的水平。就在发帖的这一时间段内,瘟疫已经以非虚拟的物理手段夺取了好几个资料巨库。我们握有证据,表明许多大型舰队正在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搜寻没有挂接在文明网上的各巨库资料。在这一大规模搜索行动中,已有至少三名天人遇害。

  但现在,突然之间,搜索行动遽然中止。瘟疫仍在继续扩张,目前还看不到这一扩张停止的迹象。但它已经不再搜索飞跃上界了。就我们所知,这一变化发生于两千秒之前,正是那艘人类飞船逃出安眠星系之时。不到六个小时之后,引起人们广泛关注的那支沉默的舰队启动了。正如大家所猜测,这只舰队的确是瘟疫一手创造的。

  换一个时间,斯坚德拉凯的毁灭和防卫同盟的动机都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我们的机构也许会有兴趣和相关各方做生意),但是,和这支舰队及其追踪的飞船相比,所有这些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另外,我们不能同意安眠星系所作的分析。我们认为,以下是一目了然的事实:纵横二号在安眠星系暴露之前,瘟疫并不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

  这艘飞船不是瘟疫的工具,但它运载着——或正奔向——对于瘟疫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坦白地说,这个问题我们只能推测。在推测中我们遵循假定原则,即:不违常理、尽量从已知事实出发、尽可能少加猜测。如果瘟疫有能力一举、长期、稳固地控制飞跃上界,此前它为什么不这么做?我们的分析是,这一瘟疫早就存在,也曾给宇宙带来种种破坏,历史记录中充斥着这种灾难。但是,它有自己的天敌。

  我们甚至可以推想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毕竟,这是文明网上常见的一幕。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变种曾经以另一形态出现过,却受挫于成功的反制手段。变种配方的所有已知拷贝被全部摧毁。但是,由于网络的广袤,我们永远无法断言是不是已经全部消灭了坏蛋的所有拷贝。反制手段当然也会大量自我复制,将复本散布出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就算它到达潜伏着变种拷贝的巨库,只要变种拷贝未被激活,它是无法消灭这种潜伏拷贝的。

  不幸的斯特劳姆人正巧碰上了这样一个巨库,无疑是一个掉网的巨库废墟。他们激活了变种,也误打误撞激活了反制程序——后者的激活时间也许稍晚于变种的激活时间。从此以后,变种便一直在搜寻它,只不过搜寻的地方大错而特错了。由于初生的反制手段力量还比较薄弱,它只好撤至变种不大会刺探的深处。在那种地方,没有外力协助,它无法翻身振起。我们的分析仅止于此,无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测反制手段的性质(这种做法就是在猜测之上的猜测了)。能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反制手段的退让不是个吉兆。现在变种既然已经识破了它的伪装,这种退让也就成了无谓的牺牲。

  瘟疫的舰队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急匆匆将碰巧就在手边的资源凑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大杂烩。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急就章,被追逐的飞船肯定早已落入了它的掌握。所以说,追击舰队的装备也许并不适于追逐下潜目标,越接近底层,其设备的效力便越低。但即使存在这样的不利条件,我们仍然相信,在可见的将来,事件现场仍不可能出现任何有能力向它发起挑战的武装力量。

  当瘟疫接近其终极目的地时,我们或许能够掌握更多信息。如果它当即摧毁这一目的地,我们就可以得到明确的佐证:那里确实存在对瘟疫构成威胁的东西。(这种东西也许同样存在于其他地方,哪怕仅仅以配方的形式存在。)否则,它所寻找的便是某种可以使它比以前更为强大的东西。

  拉芙娜向后一靠,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显示窗。在这个新闻组里,山多尔仲裁集团是见解最深刻的发帖者之一……可就连他们也认为大错已经铸成,命运无可挽回,区别只在于他们的立场不同于瘟疫的走卒。还有,他们怎么能如此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丝毫看不出感情冲动。山多尔是一个多种族集团,分支机构遍布飞跃上界。但他们不是天人,没有天人的无尽威力。既然变种可以消灭中转系统,杀死老头子,那么,山多尔的分支再多,只要变种决心对他们下手,他们断然抵挡不住它的血盆大口。听他们的分析,就像收听即将坠毁的飞船飞行员的口头报告一样,仅仅满足于理解并阐明当前的危机,却不存力挽狂澜逃出生天的奢望。

  范·纽文,范·纽文,我多么希望能再像从前那样跟你谈谈啊!她轻轻蜷成一团,零重力状态下,这个姿势很舒服。抽泣很轻,但其中没有任何希望,是绝望的低泣。过去五天里,两人说的话一共不到一百个字。两人仿佛手里攥着枪,枪口指着对方的脑袋。不是夸张,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是她亲手造成的结果。过去,她、他,还有车行树,大家团结在一起,危险虽然仍然存在,但重负可以大家分担。而现在,这个团体已经分崩离析,敌人渐渐将他们控制在掌握之中。一千艘敌舰,后面还有瘟疫,范的天人裂体怎么对抗这般强大的力量?

  她神思恍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抽泣已经转为彻底绝望的寂然无声。再一次,她对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产生了怀疑。为了保护蓝荚、绿茎和他们的种族,她以范的生命威胁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将也许是文明网上最大的背叛行径秘而不宣。一个人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样做对吗?范这样质问过她,当时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可是……

  每一天,这个问题都不断折磨着她。每一天,她都绞尽脑汁想找出一条变通之道。她静静地擦了把脸。对范发现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网上有些哗众取宠的帖子宣称,威胁程度大到瘟疫这种地步,只能说是一种灾难,而不是邪恶。他们声称,邪恶只可能以较小规模的形式存在,比如一种智慧生命伤害另一种智慧生命。在安眠星系之前,她认为这种诡辩只是无聊的语言游戏。但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说法其实别有用心,而且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瘟疫创造了车手这样一个和平、神奇的种族,他们存在于亿万个世界一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深藏阴谋,它随时都可以将这个美好的种族从大家的好朋友转变为邪恶的魔鬼。只要她一想到蓝荚和绿茎,心中便暗生惕惧。她知道,这是瘟疫埋下的毒药发作了,毒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们以前是生死相依的战友。看到这个,她便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以超限界的威力弥漫宇宙的大邪恶。

  把蓝英绿茎拉进这次任务的人是她,他们没有强求。他们是她的朋友、战友,她不忍因为他们可能的变化伤害他们。

  也许是因为新闻组里最近的消息,也许是因为她早已无数次思考过这次使命的黯淡前景。现在,拉芙娜慢慢挺直身躯,看着新近传来的消息。是的,她相信范的话,车行树确实是一种潜在威胁。为了拯救他们和他们的种族,她付出了代价,抛开了一切。也许这是个错误。但就算是错误,错误中也不乏有利之处。你救他们,因为你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战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战友对待吧。他们现在是朋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朋友对待吧。说到底,我们都是一个巨大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拉芙娜双手轻轻一撑,飘向自己船舱的舱门。

  车行树的舱室就在指令舱后面。自从安眠星系的灾难性事故之后,两位车手就没有离开过这间舱室。拉芙娜从走廊一路飘向车行树的舱门,半心半意地希望在哪个暗角看到范设下的什么机关。她知道,他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护自己”。但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没发现。知道她找车行树后,不知他会怎么想?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蓝荚出现了。他已经把小车上的装饰性条纹擦掉了,身后的舱室里一片凌乱。他的枝条朝她飞快地一摇。

  “女士。”

  “蓝荚。”她朝他点点头。这些天里,她一半时间诅咒自己竟然仍旧信任车手,另一半时间则因为不理睬他们而良心不安。“绿、绿茎怎么样了?”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蓝荚的枝叶哗啦啦一阵摇动。这是微笑。“你猜?今天是她拥有新车的第一天。来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蓝荚挤过挂在一张横过房间的大网栅上的一件设备。和范改装自己的强力太空服所用的设备是同一类型。如果范看见这儿竟然也有这种东西,他非大发雷霆不可。

  “自从……范把我们锁在这里以后,我一直在这东西上下功夫。”

  绿茎在另一个隔间里,她的树干和枝条下面是一个银色的罐状物。罐子上没有车轮,一点也不像常见的小车。蓝荚从天花板上滚过去,向下朝自己的伴侣伸出一根枝条,对她哗啦哗啦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绿茎发出哗啦啦的回答。

  “新车的功能很有限,没有机动性,也不能提供后备动力。是我从止树那儿抄来的慢车设计,最初的设计者是迪洛基人。慢车用处不是太大,只能让止树待在一个地方,面向同一方向,动弹不得。但它可以为她提供短期记忆支持,还有注意力校准集中器……现在她恢复了意识,又在一起和我了。”蓝荚手忙脚乱地围着绿茎转来转去,一些枝条轻抚着她,另一些替拉芙娜指点他为自己的伴侣制造的种种小器械。“她自己其实没受什么重伤。有时我想,不管范嘴上怎么说,真要事到临头时,他说不定还是下不了手,不忍心杀她。”

  他的声音有几分紧张,也许是担心,不知拉芙娜会怎么说。

  “头几天我非常担心,但飞船的医疗程序十分好,长时间用很急的水流冲刷她,让她能脑子慢慢动动。自从我给她装上慢车,她就开始不断训练自己的记忆,重复医疗程序和我对她说的话。有了慢车,她可以记住五百秒钟的事。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把自己头脑里记得的东西转入车载长期记忆体了。”

  拉芙娜飘近了些,见绿茎枝条上多了一些褶皱,可能是正在愈合的伤口。她的视觉面注视着拉芙娜飘过来的方向。绿茎知道她在这儿,她的姿势还算平和。

  “她能说特里斯克韦兰语吗?蓝荚?你在慢车上挂接了语音合成器吗?”

  “什么?”一阵嗡嗡声。也不知他是忘了还是太紧张,“对,对,请等等,马上就好……以前没有这个必要,又没人想跟我们说话。”他在自制的慢车上鼓捣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你好,拉芙娜。我……认识你。”她的枝叶随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簌簌摇晃。

  “我也认识你。我们,嗯,我很高兴你恢复了神志。”

  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很微弱,是忧伤吗?“是的,我说话很困难。我很想说话,但又拿不准……我的话不糊涂吧?”

  绿茎的视线外,蓝荚将一根长枝使劲一抖,比了个姿势:说不。

  “一点儿也不,你的话很明白,我听得懂,绿茎。”拉芙娜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为绿茎忘事发火了。

  “好。”她的枝条一挺,再也不作声了。

  “瞧见没?”蓝荚的语音合成器传出他的声音,“我喜笑颜开,欢欣鼓舞。现在,绿茎正在将这次谈话保存在长期记忆体中。目前速度还不快,但我正在改进慢车。我可以肯定地指出,现在这种慢速度主要是感情激动的缘故。”他不断拂着绿茎的枝叶,但她再也没开口了。拉芙娜怀疑蓝荚到底有多喜笑颜开欢欣鼓舞。

  车手们身后是一排显示窗,为了适应拉芙娜,现在已经重新调整过了。“你一直在跟踪新闻组?”拉芙娜问道。

  “是的,完全正确。”

  “我、我现在真的觉得无力回天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居然跟你说什么绝望情绪。

  但蓝荚并不在意,反而很高兴能换个话题。新话题虽然同样沉重,毕竟距离远些。“是的,我们成了名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三支追击舰队,哈,哈。”

  “他们并没有很快追上咱们嘛。”

  枝叶一耸,“证明范阁下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船长。但进一步下潜之后,情况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飞船较高级的自动化设备将逐步失效,你们所谓的‘手控操作’则会越来越重要。女士,纵横二号是根据我们种族的需要设计的。无论范阁下对我们有什么想法,到了底层,只有我们才能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驾驶这艘船。所以,对方是会一点一点赶上来的——至少那些真正懂得如何驾驶飞船的人可以赶上我们。”

  “可、可这些范肯定也知道。”

  “我认为他一定明自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摆脱他的恐惧。他会干出什么来?拉芙娜女士,如果不是你,他说不定已经把我们杀了。是一个小时以后就死还是信任我们,也许只有面临这种选择时,他才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可到那时就太晚了。你看,即使他不信任——即使他一心只想着你们可能的变化,即使这样,咱们也肯定能想个什么办法。”她蓦地想起,其实用不着非要改变别人的想法,就连别人恨谁都不一定十分要紧,“范想到底层去,夺回反制手段。他认为你们可能是瘟疫那边的,同样一心想掌握那个反制手段。但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可以跟车手合作的,有可能尽量推迟他所想像的摊牌。也许到了最后,摊不摊牌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正说着,蓝荚朝她大吼起来,“我此人不是瘟疫那边的!绿茎也不是!我们树族都不是!”他冲过绿茎身边,在天花板上滚向拉芙娜,枝条指指点点,差一点戳上拉芙娜的脸。

  “对不起,我说的只是可能——”

  “胡说八道!”他的语音合成器的声音高得变了调门,“我们碰上了一小撮,就这么回事!每个种族都有坏人,有为了做买卖杀人的人。他们控制了绿茎,更换了她的语音合成器里的数据。这是假象,就为了这种假象,范·纽文却要杀死我们全族,亿万条生命!”他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芙娜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车行树如此激动,连枝条的颜色都变深了。

  爆发过去了,但他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就在这时,拉芙娜听到了一丝哭腔,好像是从一个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相比之下,蓝荚刚才的声音只算平心静气的轻言细语。是绿茎。

  号啕声达到痛苦的顶点,突然折断,变成支离破碎的特里斯克韦兰语。“是真的!蓝荚,我以我们的全部贸易起誓,这是真的……”语音合成器里传来一阵阵电噪声。她的枝条开始颤抖起来,向四周胡乱挥动,就像人类的双眼发疯般乱转,或人类的嘴巴发出歇斯底里的谵语。

  蓝荚早已从墙上滚了过去,伸出枝条,调整她的慢车。绿茎的枝条一下子将他扫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继续着,“当时我惊呆了,蓝荚,我惊呆了,被恐怖彻底吓呆了。我镇定不下来……”她静了一会儿,蓝荚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最近五分钟以前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亲爱的蓝荚。你的忠诚我知道,我知道两百年了,但无论你多么忠诚,一瞬间就会被转化过去,像我一样……”闸门一经打开,她的话滔滔不绝,说得很快,意思大多清楚。当时的震惊一定铭心刻骨,直到现在,绿茎才终于从那场惊怖莫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蓝荚你记得吗?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跟象牙腿谈得正激烈,你完全陷进去了,没有看见。我却发现那几个当地车手朝咱们滚过来。这没什么,跟同族朋友见个面,离开家那么远的地方。可有一个车手碰了碰我的小车,我——”绿茎突然不说了,枝叶好一阵哗啦,这才重新开口,“惊呆了,惊呆了,可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