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是那时候,在开车返回途中,我总是为即将终结的快乐而悲哀。因为我明白,项目终有一天会结束。研究经费只给了两年,谁会关心贝类超过两年呢,况且,我的研究方法的确有点古怪。随着期限的临近,续约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于是我就会生出上述想法。虽然知道并不明智,但我在酒吧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早晨醒来时,我的头脑迷迷糊糊,有时身边还有人,虽然能认出来,却只是个陌生人,马上就要离开。然后我意识到,离快乐的终结又近了一天。这一过程中,其实我也能略感轻松,尽管敌不过那强烈的悲哀,也跟我的其他感受相抵触,但至少我不会成为本地人眼中那个整天趴在岩石上的外来者。
哦,就是那老生物学家,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发疯一样地研究贝壳。她在酒吧里自言自语,你要是友善地跟她搭话……
当我看见这成百上千本日记,感觉自己就像真的变成了老生物学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疯狂的世界就是要将你占领:由外及里,逼迫你接受现实。
现实也会以其他方式蚕食你。在我俩相处的某个阶段,我丈夫开始称我为幽灵鸟。这是他取笑我的方式,嫌我在生活中不够投入。每当他这样称呼我时,总是嘴角微撇,仿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我能从他眼中看出责备。和朋友们去酒吧是他最喜爱的事情之一,而当我与他们同去时,我所讲的话就只有囚犯在酷刑逼迫之下那么多。他们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而我也不习惯闲聊,或者,拿我的话来说,不习惯高谈阔论。我不关心政治,除非政策影响到生态环境。我也没有宗教信仰。我的兴趣全都牵系在工作上,我就是为此而生,专注于工作让我感到无比振奋,但这些都是非常个人的感受。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研究课题。我不化妆,也不关心新鞋和最流行的音乐。我敢肯定,我丈夫的朋友们认为我沉默寡言,抑或更糟。他们甚至可能觉得我不懂世故,或者“无知得有点奇怪”,我曾听见其中一人说,但并不确定他指的是我。
我喜欢酒吧,不过理由与我丈夫不同。我喜欢在深夜缓慢的节奏中享受心不在焉的感觉。外表友好礼貌,头脑却游离于别处,思考问题,处理数据。但他对我太过担心,我喜爱独处的需求侵蚀了他与朋友们交谈的乐趣。他的朋友大多来自医院。当我独自在角落里喝着未经稀释的威士忌,往往会看到他话讲到一半便渐渐收住,转而望向我,看我是否愉快满足。“幽灵鸟,”稍后他会说,“你玩得开心吗?”我总是点头微笑。
但是,我的乐趣在于悄悄溜出去观察潮水坑,了解居住于其中的那些精妙复杂的生物。维持我的支柱是生态系统与生物栖息地,而每当忽然意识到生灵之间的相互关联,我就会兴奋异常。对我来说,观察的意义总是大于互动。我相信,这一切他都明白。然而我从来无法向他清楚地表达自己,尽管我有过尝试,他也有过倾听。其实除此之外,我已将一切都展示出来。如今我相信,我唯一的天赋或才能,就是能对地点产生感情,并轻易地与其融为一体。就连酒吧也是一种生态系统,只是比较粗糙而已。假如有人走进来,只要不是像我丈夫那样怀着心事,当此人看到我独自而坐,便不难想象我正在沉默中自得其乐,也不难相信我已融入环境。
然而,即使我丈夫希望我趋于被同化,讽刺之处在于,他自己却想要与众不同。见到这一大堆日记,我的另一个念头是:正因为这一理由,他不该参与第十一期勘探队。这里累积了那么多人的叙述,他不可能脱颖而出。到最后,他的状态会落得跟我相差无几。
这些日记仿佛薄纸构成的墓碑,向我发起挑战,迫使我再次面对丈夫的死亡。我害怕找到他的那一本,害怕看见他真正的记述,而不是他返回后对上级所陈述的那些平淡无奇、泛泛而谈的内容。
“幽灵鸟,你爱我吗?”有一次,在去接受勘探训练之前,他在黑暗中低声说道——尽管当时他才更像个幽灵,“幽灵鸟,你需要我吗?”我爱他,但不需要他,我觉得这很正常。幽灵鸟在此处是一只鹰,换一处却成为乌鸦,一切取决于环境。今天在晨光中飞向蓝天的麻雀,第二天或许会在飞行途中变作鱼鹰。事物的规律本来即是如此。我希望与潮汐起落、季节轮替,以及周围一切的节奏保持一致,从来不曾有什么更强的理由可以凌驾于我的此种心愿之上。
那一大堆发霉的日志和档案占据了约十二英尺高,十六英尺宽的空间,靠近底部的纸张显然已经腐烂变质。甲虫和蠹鱼在资料间爬行,黑色的小蟑螂不停地摆动着触须。在纸堆的下方边缘处,烂渣似的纸页间混杂着照片的残骸和数十盒损毁的卡式磁带。我也能看到老鼠活动的踪迹。假如我想找什么东西,就必须顺着钉在活板门边缘的梯子爬下去,攀上那堆摇摇欲坠,仿佛垃圾山似的烂纸堆。这情景与我在塔墙上看见的文字隐约契合……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
我推倒桌子,将其挡在狭窄的楼梯口。我不知道心理学家去了哪里,但不希望被她或其他人偷袭。假如有谁试图从下方移动桌子,我会听见响声,并有充足的时间爬上来用枪向他们致意。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后想来,应该归因于我体内那逐渐增长的光亮感:有一股未知的存在自下方涌起,冲撞我知觉的边界。而我皮肤上也毫无来由地忽然泛起阵阵刺痒。
心理学家将全部装备存放在底下那堆日志旁边,包括她几乎所有的武器,这让我不太安心。但此刻,我必须将这一谜团逐出脑中。另外,南境局给予我们的训练大多基于谎言,对此,我依然心存惊惧,我也需要将这份恐慌驱走。当我爬下那黑暗阴冷的封闭空间,体内的光亮感变得更加强烈。我不知那意味着什么,因此越来越难将其忽略。
我的电筒和穿过活板门的自然光揭示出墙上密布的霉斑,有些呈深红或深绿色条纹。到了底下,层层叠叠的纸张从垃圾堆里溢出的景象更加清晰可辨。到处是撕裂皱褶的纸页和扭曲潮湿的日志封面。探索X区域的历史可以说正在缓缓转变成X区域本身。
我先是沿着边缘随意挑选日志。粗略翻看之下,大多数描述都是寻常事件,与第一期勘探队类似……但它们不可能是第一期勘探队的。特异之处只在于日期对不上号。究竟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越过边界?又有多少信息被篡改与压制?历时多久?“十二”期就只是指最近的勘探?早先更久远的历史被隐瞒起来,是为了在征召志愿者时打消他们的疑虑?
这些被我称为“前期勘探记录”的档案具有各种不同形式。有录音带,有遭到虫啮鼠咬的照片,也有塞满纸的破烂文件夹。刚才我从上面看下来,也曾见到这些靠近底层的物品——全都被上面那堆日记本死死压住。淡淡的潮湿气味中透出一股时隐时现的刺鼻腐臭。文本有用打字机打的,有用手写的,也有印刷的,连同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起,堆砌在我头脑中,跟那些垃圾并无差别。即使不考虑自相矛盾之处,这堆杂乱的档案也时常令我动弹不得。我开始感觉到口袋里那幅照片的重量。
我首先定下几条规矩,仿佛那样会有帮助似的。对于看似是用速记法写的日志,我不予理会,也不试图去破解那些经过加密的。有些日志,我一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然后迫使自己快速浏览。但抽样选读有时效果更差。有的纸页间描述了难以名状的行为,我至今仍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载。一些段落中提到“缓解”、“休止”,然后是“爆发”,以及“恐怖的形态”。无论X区域存在已有多久,无论先前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来过,从这些叙述中我能看出,在边界形成的许多年前,沿海一带就发生过不少怪事。这里曾经有个“原初X区域”。
某些故意遗漏的信息也跟详尽的记录一样,让我感到焦虑。有一本受湿气侵蚀的日志,只集中描述了一种带淡紫色花朵的蓟草,生长在森林与沼泽间的内陆地带。连篇累牍的记述一页接着一页,先是发现一株样本,然后又发现另一株,且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在此微生态中的昆虫与其他生物。这名观察者从来不曾离开植株超过一两英尺远,也从来不曾转换视角,描述一下大本营或他们自己的生活。时间一久,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发现,这些段落背后似乎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存在。我仿佛看见类似爬行者的怪物正悄悄接近蓟草植株,而写日志的人依靠集中精神来抵御恐惧。空缺并非实体存在,但随着对每一株蓟草的描述,战栗感越来越深入我的脊髓。日记本后半部分逐渐化为混沌的墨水和纸浆,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无需再读这令人惶恐的重复叙述,它有种类似催眠的效果,使人精神恍惚。假如纸页永不终止,恐怕我会站着一直读下去,直到因饥渴而倒地身亡。
我开始怀疑,没人提及那座地下塔,是否也能归属于这种避重就轻,故意绕圈子的逻辑。
……午夜阳光下的黑水中果实将成熟……
在看过若干或平淡无奇或令人费解的日志之后,我找到一本特殊的日记,与我自己的有所不同。那是在第一次勘探之前,但在边界出现之后,其中提到的“筑墙”,明显是指那道面朝海洋的防御工事。翻过一页——混杂在深奥的气象数据中——有四个字赫然可见:“击退进攻”。我仔细阅读紧接着的几段。记述者一开始并未说明攻击的性质和进攻者的身份,不过袭击来自海洋,并且“导致我方四人死亡”,但那堵墙依然不倒。再往后,绝望感越来越强,我读到:……废墟又从海洋攻来,伴随着奇怪的光和海洋生物,这些生物在涨潮时会撞到我们的墙上。夜间,它们的游离势力企图通过防御墙的空隙渗透进来。然而,我们依然坚守阵地,只是弹药即将耗尽。有些人想要放弃灯塔,前往岛屿或内陆,但指挥官说他不能违令。我们士气低落,而且并非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有合理解释。
过后没多久,叙述便逐渐终止。它有一种明显的虚幻感,仿佛是真实事件的虚构版本。我试图想象很久以前X区域的模样,却无法办到。
灯塔总是吸引着勘探队员,就像从前引领船只安全穿行于海峡与礁石之间。我只能再次强调先前的推测,对多数人来说,灯塔是一个象征,是旧秩序的保障,它矗立在地平线上,给人以安全避难所的假象。当它背叛了这种信任,我在楼下看到的景象便是结果。有一部分人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会被吸引过来。出于希望,出于信念,出于愚昧。
但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是什么样的势力占据了X区域,假如你真要与之对抗,只有靠游击战术。你必须融入环境,或者像蓟草编年史的书写者那样,假装它并不存在,拖得越久越好。承认其存在,或试图赋予其名字,可能就会让它乘虚而入。(或许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一直把自己体内的变化称作“光亮感”,因为假如对这种状态研究得太仔细——在我对其尚无控制能力时,便以实测的方式度量——会让它变得过于真实。)
此刻,我开始恐慌,因为眼前剩余的日志数量庞大。于是,我进一步缩小范围:只寻找与塔墙上相同,或语气相近的词句。我采取更直接的手段,踏入纸山中间,而头顶那方光亮证明了这并非我的全部存在,让我感觉安心。我像老鼠和蠹虫一样在纸堆里乱钻,将胳膊探进去随意抓取。有时我会失去平衡,埋在纸堆里翻滚挣扎,鼻孔中充满腐烂的气味,甚至舌头上也能尝到。当我专注于这狂乱而徒劳的行动时,心中却很明白,如果上面有人在看的话,我一定像个疯子。
然而,我在许多日志中都找到了目标,数量超过预期,通常是开始的那句: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与周围文本并无联系,往往以潦草的页边注释形式出现。有一次,在一份记录中,我发现它也曾出现于灯塔的墙上。“我们迅速将它擦洗掉”,但没有给出理由。还有一次,我看到有人用纤细的字体写道,“日志里的文字仿佛出自《旧约》,只是我不记得有这样的篇章”。那一定是指爬行者写的吧?……与蠕虫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然而我无法从这一切中获得任何进展,无法了解这是谁人所为,原因何在。我们身处黑暗之中,不明就里,只是在那堆日志里胡乱涂鸦,如果说我有感受到前任队员的压力,那就是在此时此地,而且完全迷失于其中。
终于,我发现自己再也难以忍受,再也无法继续,甚至不能完成那串动作。太多信息以太特异的形式呈现。我可以在这里搜索多年,却依然难以揭开关键的秘密,而思维只会陷入无限循环:这地方存在已有多久,什么人首先将日志留在此处,为何其他人也予以效仿,直到成为一种势不可挡、根深蒂固的仪式。这是什么样的动机,什么样的共同宿命?而我自认为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部分勘探队员或勘探队的日志消失了,记录并不完整。
我也明白,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大本营,不然就得留在灯塔里。我不想在黑暗中行走,而且如果我不回去,勘测员难保不会丢下我,独自尝试穿越回边界另一侧。
此刻,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我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垃圾堆顶端,在此过程中尽可能小心不让日记本滑落。我脚下是一头翻腾的怪兽,就像外面沙丘上的沙子,不愿驯服地任我踩踏,而是企图对抗。但我还是爬了上去。
正如我所料,纸堆顶端的日记本是最新的,我很快就找到了我丈夫那支勘探队成员所写的日志。尽管胃里阵阵抽搐,我依然继续搜寻,心中明白那必然的结果。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容易:我丈夫的日记本通过干涸的血液或其他不明物质粘在另一本日记背后,其中自信有力的笔迹与生日卡,以及冰箱、购物单上的留言相一致,我十分熟悉。幽灵鸟在一堆神秘莫测的幽灵中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幽灵。然而我并没有迫切想要阅读其中的记录,就好像他的死亡锁起了这本私密日记,而我却将它偷盗出来。我知道这是愚蠢的想法。他从来就只希望我能对他畅所欲言,所以他自己总是任由我研究观察。但是如今,我的观察只限于这本搜寻到的日记,也许永远仅止于此。面对这一事实,我感到难以忍受。
此刻我还很难下决心去读丈夫的日志,但也克制住将其扔回纸堆的冲动,并把它跟准备带回大本营的另几本日记收到一起。我还拿了心理学家的两把枪,然后从那鬼地方爬了上来。她的其余补给品我暂时没动。在灯塔里储存一点物资或许会有用。
当我从底下钻出来时,天色比想象的要迟,已经趋向傍晚,天空呈现出深暗的琥珀色。海面上闪烁着光芒,但此地的美景已无法再欺骗我。多年来,活生生的人不断涌入此处,自愿接受放逐,或更为悲惨的命运。这一切背后,是无数令人惊心的绝望挣扎。为什么不停地派人?为什么总是有人愿意来?谎言如此之多,而面对真相的能力又如此薄弱。虽然我自己尚未发狂,但我猜X区域会使人丧失心智。一句歌词反复出现在我脑中:这一切无用的知识。
在那地方待了这么久,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吹一吹风。我把搬上来的物品扔到椅子上,打开移门,走到外面的环形平台上。平台周围有一圈栏杆。风拉扯着我的衣衫,也拍打着我的脸。突如其来的寒意令我头脑清晰,而四周的景色效果更佳。我可以永远在此观望。但片刻之后,某种本能或预感驱使我往下看,越过残存的防御墙,望向海滩。即使从这个角度,一部分沙滩还是被沙丘的弧线和高墙给挡住了。
隐藏的区域里伸出一只脚,连着腿的末端,躺在被扰乱的沙地里。我将望远镜对准那只脚。它一动不动,裤腿和靴子都很熟悉,鞋带的双重结系得整整齐齐。我紧紧抓住栏杆,以抵御晕眩。我认识靴子的主人。
是心理学家。
04 浸渍
我对心理学家的了解全都来自训练时的观察。她既是上层主管,也是听取我们坦白的人。只不过我没什么可坦白的。在催眠状态下我也许话比较多,但在普通的对谈中,我极少主动坦言。这类谈话是我们成为勘探队员时需接受的条件之一。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他们怎么样?”她以经典的开场白问道。
“很普通。”我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展露微笑,而心里想的却是冷漠、疏远、不切实际、喜怒无常、毫无用处。
“你母亲酗酒,是吗?你父亲差不多是个……骗子?”
这简直就是侮辱,而不仅仅是分析,我差点儿露出缺乏自控的表现。我近乎抗议地声明:“我母亲是艺术家,我父亲是商人。”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早餐。”至今仍保存着的一只小狗填充玩具。用放大镜观察蚁狮的洞穴。亲吻一名男孩,让他脱下我的衣服,只因我太愚蠢。掉进水池,磕破脑袋,结果在急诊室缝了五针,也导致了对溺水的永久恐惧。同样是在急诊室,母亲饮酒过度,然后是将近一年的缓和节制期。
所有答案中,“早餐”最为让她恼火。我可以看出,她竭力克制嘴角下撇的趋势,体态僵硬,眼神冷峻,但她仍控制住自己。
“你的童年是否快乐?”
“很普通。”我答道。有一回,母亲尤其精神恍惚,把橙汁错当成牛奶倒进我的麦片。父亲总是紧张不安地唠叨,这使得他看上去永远充满负疚感。我们在海滩边的廉价汽车旅馆渡假,母亲最终哭泣起来,因为必须回到经济拮据的正常生活,只不过我们其实从未离开过这种生活。汽车里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你和其他亲戚关系如何?”
“还可以。”二十岁时收到的生日贺卡就像是给五岁小孩的。隔上好几年才拜访一次。慈蔼的祖父有着长长的黄指甲,嗓音就像一头熊。祖母常常说教信仰与勤俭的价值。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对成为团队的一员有何感受?”
“很好。我经常参与团队。”但“参与”的意思,是指缩在一边。
“你曾经有几次被迫退出野外考察任务。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她知道原因,于是我又耸耸肩,闭口不言。
“你同意加入勘探任务,仅仅是因为你丈夫吗?”
“你和丈夫关系有多亲密?”
“你们多久吵一次架?为什么吵?”
“他刚回到家时,你为什么没有立即打电话给官方机构。”
从职业层面讲,这些谈话显然让心理学家感到很困扰,她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鼓励病人透露个人信息,从而建立信任,然后再剖析更深层的问题。但从另一个层面,我却完全难以理解,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不依赖于外界。”有一次她曾说道,但并非贬损的意味。等我们越过边界,朝向大本营走了两天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正是那些她从精神病学角度并不赞同的特质,使得我适合于勘探任务。
此刻,她孤身一人背靠着沙堆,颓软地坐在墙壁阴影里,一条腿向外伸出,另一条腿压在身下。从她的状态和撞击的结果来看,她要么是从灯塔顶端跳了下来,要么是被推下来的。她坠落时多半没能避开那道墙,在那上面撞伤了。当我逐一翻查日志时,她就在这里躺了几个小时。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跪倒在她身边,她的外衣和衬衫沾满了血,但她仍在呼吸,睁眼望着海洋。她左手握着枪,左臂向外伸展。我轻轻取走武器,并将其扔到一边,以防万一。
心理学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存在。我轻轻触碰她宽阔的肩膀,她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倒向另一侧,我吃了一惊,向后退开。
“湮灭!”她朝着我嘶喊,手臂胡乱挥舞,“湮灭!湮灭!”随着她的不断重复,这个词的意义似乎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呼号就像一只折翼的鸟。
“是我,生物学家。”尽管她让我受到惊吓,我的语气依然平静。
“是你,”她喘着气咯咯笑道,仿佛我的话很滑稽,“是你。”
当我把她再次扶起来时,听见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意识到,她的大部分肋骨可能都断了。隔着外衣,她的左臂和左肩感觉像海绵一样。黑色的血从胃部周围渗出,她一只手本能地按着那里。我能闻到她尿在了裤子里。
“你还在啊,”她的语气有些惊讶,“但我已经杀了你,不是吗?”她的声音就像刚从梦里醒来,或正要坠入梦中。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又沉重地喘了口气,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你有带水吗?我渴。”
“有。”我将自己的水壶抵在她嘴边,让她吞咽几口。血滴在她下巴上闪闪发光。
“勘测员在哪儿?”心理学家喘着气说。
“在大本营。”
“不愿跟你一起来?”
“对。”风吹起她的卷发,露出额头上一道伤痕,大概是在墙上撞的。
“不喜欢跟你做伴?”心理学家问道,“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感到一阵凉意:“我一直就这样。”
心理学家的视线再次移向远处的海洋:“要知道,我看见你沿着小径走向灯塔,所以才敢肯定,你已经变了。”
“你看到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一阵咳嗽,伴随着红色的泡沫。“你是一团火焰,”她说,短暂的瞬间,我似乎看到自己体内的光亮感显露出来,“你是一团火,烧灼我的视线。一团火,穿过盐水平原,穿过废弃的村庄。你是缓慢燃烧的火焰,是一团鬼火,悬浮在沼泽和沙丘之间,飘来飘去,完全不像人类,自由地飘荡……”
从她的语调变化中,我发现她此刻仍在试图催眠我。
“没用的,”我说,“我现在对催眠免疫。”
她张开嘴,然后合拢,然后又张开:“当然。你总是很难对付。”她就像在跟小孩说话。语气中是否带有一种奇怪的骄傲感?
也许我不该提供给她任何答案,而是应该让她独自死去,但我发现自己无法坦然付诸行动。
我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我看起来不像人:“当我走近灯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开枪。”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脸上露出无意识的嗤笑,她已无法完全控制面部肌肉:“我的胳膊和手不让我抠扳机。”
这听起来有点像妄想症,信号灯附近也没看见有弃置的步枪。我继续尝试:“你摔下来了?是被人推的,还是意外,或者是故意的?”
她皱起眉头,眼角密布的皱纹间显现出真实的困惑,仿佛记忆成了不连贯的碎片。“我感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追着我。我试图开枪打你,却办不到,然后你就进来了。我似乎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从楼梯口向我扑来,我感到难以抵御的恐惧,必须要逃离才行。因此我跳过栏杆。我跳了下来。”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真这么干了。
“追着你的东西长什么样?”
伴随着一阵咳嗽,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没看到。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我已见过太多次。它在我身体里,也在你身体里。我试图逃离。逃离身体里的东西。”
这番零乱的解释似乎意指地下塔中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她。当时,我一点都不相信。我将她的精神错乱归因于控制欲。她对勘探任务失去了控制,因此想要找个人或物做替罪羊,无论那有多荒谬。
我又换一种问法:“你为什么半夜里带着人类学家进入‘隧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