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加入实验吗?”我问。
迦勒摇摇头:“文档对这方面的记载有些模糊,不过还是有暗示的。这些人参加实验的动力大概是让家人脱离极度的贫困,政府会给参与者的家人每月发放一定数额的津贴,连续发放十年。只不过伊迪斯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缺钱,她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依我看,她应该经历过创伤,她急于忘掉这痛楚。”
我看着她的肖像皱着眉头,心里很是不解。到底是怎样的贫困,竟能让一个人为了每月的津贴自愿忘掉自我、忘掉亲戚朋友?我可以说是吃着无私派的面包和蔬菜长大的,物资只够生存所需,我却从未绝望到这种地步。如此说来,他们的日子大概过得太艰苦了,比我在城市中所见的所有人都要糟糕。
我也无法想象伊迪斯为何如此绝望。或许,只是因为没人值得她想念吧。
“我对这份文件中决定后代命运的条款的合法性很感兴趣。”迦勒道,“这可能与父母为十八岁以下孩子做决定这一原则同理,可想来还是有些奇怪。”
“我们自己的决定其实就已经影响到了后代的人生走向。”我模棱两可地说,“要是爸妈没有选择无私派,我们又会选择哪个派别?”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不会感到那么压抑,或许我们会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个躯体湿滑的生物一般,爬进我的意识。也许我们会成为更好的人;也许我们会成为不会背叛自己亲妹妹的人。
我凝神盯着身前的桌子。在过去的这几分钟里,我们仿佛又回到只是兄妹的日子。只是人不能脱离现实、忘记愤恨太久,我还是得面对真相。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眸,想起我被关在博学派总部的牢房时,也是这样看着他。我想起自己太疲倦,不想再和他吵,不想再听他解释,疲倦到不再在乎兄长的背叛。
我淡淡地说:“伊迪斯最后选择了博学派吧?可她却起了个无私派的名字?”
“没错!”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语气,“其实呢,我们的祖辈大多是博学派的,出了几个无私者,一两个诚实者,总体来说,大部分人都一直在博学派。”
我感觉好冷,觉得自己快要颤抖起来,然后就要崩溃。
“看来你是想拿这个为你那扭曲的心灵做挡箭牌,”我声调平缓地说,“你想说你选择博学派,忠诚于博学派,都是出于这个缘由!要是你一开始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所谓的‘派别远重于血缘’也就可以接受了,对不对?”
“翠丝…”他眼神里带着恳求,恳请我的谅解,可我以前不会谅解,现在不会谅解,以后也不会谅解。
我站起身:“那现在我知道伊迪斯的事情,你也知道妈妈的事了,就到此为止吧。”
有时候,看着他,我心中会莫名泛起同情,有时却又有掐住他脖子的冲动。可这一刻,我只想逃离,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走出档案室,朝旅馆的方向跑去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我一直跑,直到闻到芬芳的柑橘味才停了下来。
托比亚斯站在宿舍门口的走廊中,我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指尖都随心跳跳着。此刻我已被各种情绪淹没,心中有怅然若失,有诧异惊愕,有怨恨愤怒,也有期许渴望。
“翠丝,你还好吧?”托比亚斯双眉紧蹙,满脸忧虑。
我摇摇头,依旧费力地喘着粗气,然后一把将他推到墙上,唇压在了他的唇上。起初他还想把我推开,可接下来,他又回吻着我,不在乎我是否还好、不在乎他自己是否还好,什么都不在乎。一天天,一周周,一个月又一个月,我们已好久没有单独相处过。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我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胳膊,稳住自己,我们就像两把抵在一起僵持不下的刀子。他是我认识的最强壮的人,也比其他人眼中的他要温暖得多;他是我保守着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会永远永远保守下去,直至我生命的尽头。
他微微低下头,用力吻着我的脖子,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我用手勾住他的腰带环,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把我们之间那一层又一层衣服脱去,把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隔开我们的东西都扫平。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和笑声,我们也就松开了对方。一声口哨传来,大概是尤莱亚吹的吧,可我耳朵中却全是脉搏的突突声,什么也听不清。
托比亚斯和我目光相遇,就像我在考验期间第一次真正地看他时一样。那是在我的恐惧情境模拟结束后,我们盯着对方看了太久,看得入神。我眼睛依旧盯着他,嘴里只对尤莱亚说了两个字:“闭嘴。”
尤莱亚和克里斯蒂娜前脚走进宿舍,我和托比亚斯也若无其事地后脚跟了进去。
第二十三章 托比亚斯密谋暴动
那天夜里,我脑子昏昏沉沉,思绪纷杂,头刚触到枕头,就发现枕套里塞着一张便条。
T——晚上十一点,旅馆大门外见,有要事告知。——妮塔我侧头看了眼翠丝,她静静躺在床上,四肢伸开,一撮头发盖住了鼻子和嘴,随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午夜时分,我要背着她见另一个姑娘,心里总觉怪异,更何况现在我们正在努力坦诚相对。
我看了下表,十点五十分了。
我告诉自己,妮塔只是普通朋友,说不定她真有急事,明天再告诉翠丝也不迟。
我掀开被子,匆匆穿上鞋子,暗自庆幸自己最近和衣而睡。我悄悄地走过皮特的床铺,又经过酣睡中的尤莱亚的床铺。我看到他枕头下露出一截酒瓶,瓶子口朝外放着,我轻轻用手指夹起瓶子,朝着门走去,又把它放在一张空床铺的枕头底下。说起尤莱亚,我有些愧疚,我答应过齐克要好好照顾他,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
终于到了走廊,我系上鞋带,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一时有些感慨。自我希望无畏派把我视作候选的领导,我便不再像从前那样理标准的无私派平头了,现在倒是有些怀念理发的过程,想着推子的嗡嗡声,想着每个小心的动作,只需用手,就比眼睛看得更清楚。对这些的怀念,与其说是基于视觉基础上的不如说更多是触觉造成的。记得小时候是父亲给我理发,在无私派家中顶楼的走廊里,他总是不注意刀片,一不小心就划伤我的后脖颈或刮到我的耳朵,可最起码他不会抱怨必须帮我理发,这就算不错了。
妮塔不停地用脚点着地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头发束起,脸上挂着笑,那笑却并非发自内心。
“看你很担心的样子。”我道。
“没错,我是很担心。快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走廊,除了偶尔碰到几个清洁工,这一路静悄悄、空荡荡的。他们似乎都认识妮塔,或是和她招手,或是笑脸相迎。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每次我们互相看对方的时候,她都小心地避开我的目光。
我们穿过一扇没装安全感应器的门,走进一个圆形的屋子。屋子中央悬挂着一盏玻璃吊灯,脚下是深色的抛光木地板,四面墙壁挂满了铜牌,在灯光下闪着光。铜牌上刻着成百上千个名字。
妮塔走到玻璃吊灯下面,双臂张开,做拥抱状,将整间房纳入她怀抱的范围。
“这些是芝加哥谱系图,”她道,“你们的谱系图。”
我走上前去,靠近一面墙,读上面的名字,寻找着熟悉的字眼。我在最下端找到了两个认识的名字:尤莱亚·派罗德和伊齐基尔·派罗德,他们的名字后都标着两个很小的字母“DD”,“尤莱亚”名字后刻着一个小点,看起来像刚刻上去不久,大概在标注他是分歧者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在哪儿吗?”我问。
她横穿过屋子,敲了敲一块板子:“世代是按照母系家族排的,翠丝的母亲来自城市之外,所以在珍宁的档案里翠丝是‘第二代’。不知道珍宁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看来这永远是个谜了。”
我迈向了那块刻有父母和我名字的铜牌,却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惧怕些什么。
一条垂直的线把克里斯汀·约翰逊和伊芙琳·约翰逊连到一起,一条水平的直线又把伊芙琳·约翰逊和马库斯·伊顿连在一起,两个名字在下方连着一个名字:托比亚斯·伊顿。我名字后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AD”,跟着一个小点,可我已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分歧者。
“第一个字母代表着出生派别,第二个字母代表着所选派别。他们认为这样做便于追溯基因的路径。”母亲名字后刻着的字母为“EAF”,F大概代表着“无派别”吧。父亲名字后刻着“AA”,跟着一个小点。我的手指滑过一条条直线,从连接我和父母的线,到连接伊芙琳和她父母的线,一直向上,算上我,一共是八代。这张谱系图的内容我一直都知道,我跟他们捆绑在一起,不管我跑多远,都逃不出这毫无意义的遗传。
“很感谢你带我来这儿,”我感到忧伤和疲倦,“可为什么非要在午夜时分?”“我觉得你可能想看一下这个地方,而且我还有重要事情相告。”“是不是又来假装安慰我,说我不受能力有限论的影响?”我摇着头说道,“算了,谢了。我早听够了。”“不是,不过很开心听到你这么说。”她靠在牌子上,肩膀挡住了伊芙琳的名字。我向后退了退,不想离她这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虹膜外围的一轮浅棕色。“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有关基因缺陷的话…其实是一个考验。我只是想看看你对受损基因的反应,好来判断你这人是否可信。你要是真的相信昨天我说的那些话,今天我也不会把你叫出来。”她向前迈了几小步,肩膀挡住了马库斯的名字,“实际上,我才不相信什么受损不受损的鬼话。”
我猜她给我解释背上所刺的碎玻璃片文身时是极不情愿的。
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语调中曾经的幽默全化作了苦涩,眼神中的暖意也渐渐退去。我有些怕眼前这个女子和她要说出口的话,害怕中却又夹杂着丝丝兴奋,因为我终于不用向“基因”妥协,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比从前矮一截。
“我猜你应该也不信他们的话。”她说。“没错。”“这个地方埋藏着很多秘密。”她道,“比如,他们眼中的GD可有可无;再比如,我们中有人并不想袖手旁观。”“可有可无是什么意思?”“他们对我们这些人犯下了极其可怕的罪行,却都被掩藏了起来。”妮塔道,“我可以给你证据,不过得等等再说了。现在你要明白,我们正和基因局对着干,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我微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看看基地外面的世界。”“那你想要的是…?”“你的卫护。我要去一个危险之地,这件事不能告诉基因局中的任何一个人。你是局外人,相信你相对比较安全,正好你也知道如何防身。你要是跟着我去,就能看到想看到的证据。”她抬起手轻轻捂住心窝,似乎正要通过这个姿势发下誓言。我的疑心很重,可我的好奇心更强烈。相信基因局做坏事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世上没有一个政权会完全清白,即使父亲领导的无私派寡头政权也没法幸免。可抛开合理的怀疑,我心底却殷切地希望自己的基因没有缺陷,我存在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把修复基因遗传给后代。所以我决定先答应她。我答道:“好。”“首先,在我给你看任何东西前,你必须答应我要保密,不准把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小女友。你可同意?”
“她很可靠。”我曾对翠丝发过誓,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我不应该陷入要再次对她发誓的境地,“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问题不是她可不可靠,只是她没有我们所需要的技能,我们努力让尽量少的人牵扯进来,不想让搭不上手的人冒险。是这样的,基因局不允许我们做这些事。如果我们相信自己没有‘缺陷’,他们所做的一切,什么实验啊,基因修复啊,很显然都是白费功夫。世上恐怕没一个人愿意听到自己奋斗一生的事业只是一场空。”
我有着切身的体会。就像派别的存在只是一套人工体系,一切皆由科学家设计,要长时间控制我们,时间越长越好。她从墙边挪开,接下来说了唯一一句能说服我的话:“你若是告诉她,你就丧失了我给予你的选择权,她就不得不卷进来。而你若不告诉她呢,其实是护着她。”我的手指掠过那面金属板上刻着的“托比亚斯·伊顿”几个字,这些是我的基因,是我的棘手之事,绝不能让翠丝淌这浑水。“好,带我去吧。”我说。
她手中的电筒发出的光束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晃动着。我们刚从走廊中的一个枺布柜里取了个背包,似乎是她早准备好的。我跟着她走进基地的地下通道深处,先是穿过聚集着很多GD的地方,后又走进一条没有照明的通道。到了某个地方,她蹲下身子,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碰到个类似门闩的东西。她一手把手电筒递给我,一手拉住门闩,从地上抬起一扇门。
“这是个逃生地道,”她道,“他们刚到这儿时着手挖的,若真有突发情况,我们还可以从这里逃生。”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根黑色管子,拧下管子的上端,道道红光打在她的皮肤上。她把这发着红光的管子扔到洞口,它砰地掉在地上,滚落到几米开外,我的视线里却还留着这光。她坐在洞口,把身上的背包固定好,然后滑了下去。
我知道这地道并不是很长,可还是觉得脚下像个无底洞。我坐下来,看着鞋子在一束束红色光线下投在地上的暗影,用力往前滑去。
落地的瞬间我听到妮塔说:“有趣儿。”我举高手电筒,她伸手拿着照明灯举在前方,我们往地道里面走去。这地道差不多有两人并排的宽度,刚好是我直起身子的高度,扑鼻而来的是泥土混杂的腐臭,似乎空气久不流通,都发霉了,“我刚刚忘记你恐高的事了。”
“可我除了恐高,其他就没什么怕的东西了。”我说道。“没必要辩解!”她笑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我跨过一片水洼,鞋底摩擦着布满沙砾的地面。“有关你的第三个恐惧情境,你射杀的那个女子,她到底是谁?”照明灯忽然熄灭,我手中的电筒成了我们用来照明的唯一工具。
我挪了挪胳膊,和她隔开了一段距离,真不想在黑暗处无意中碰到她的胳膊。“那女的谁也不是,我的恐惧不是她,而是开枪杀她。”“你害怕开枪杀人?”“不,我怕的是自己太过娴熟的杀人能力。”她没有回话,我也再没吭声,我们陷入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把这话大声说出来,说出来了我才发现它听起来是多么的怪异。世上到底有多少年轻人害怕自己心底住着恶魔?可让人们害怕的本应是他人,不是自己,人们本该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绝非一想到自己变成父亲的模样就怕得发抖。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恐惧会是什么。”她嘘声说道,似在祈祷,“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怕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可有些时候,我又觉得世上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虽然周围黑暗无边,她看不见我,我还是点了点头。脚步继续迈着,手电筒的光束依旧上下摆晃着,地道中回响着我们脚步刮擦地面的声音,飘着从地道另一端呼呼刮来的陈腐的味道。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们转了个弯,鼻尖处感受到新鲜的风,冷得我发抖。我关掉手电筒,一层银白色月光洒在地道尽头,引领我们到出口。
钻出地道,来到了那天我们乘卡车驶向基地曾路过的一片荒地,它坐落在坍塌建筑和从路面破土而出的树木之中。几英尺开外停着一辆破旧的卡车,车厢盖着的破旧帆布都成了一片儿一片儿的。妮塔抬脚踢了踢一个轮胎,看有没有气,又爬到驾驶座位,点火器上挂着钥匙。
“这是谁的卡车?”我爬到副驾驶位置上问。“这车是我们要碰头的人提供给我们用的。我让他们把车停到了这儿。”“我们和谁碰头?”“我的几个朋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迷宫般的街道中找到路的,不过她确实认识路,她驱车绕过树根,绕过倒下的路灯杆,用车头灯警告那些在我视线边缘蹦跳而过的动物。
一头周身棕色、瘦骨嶙峋的长腿动物正慢悠悠地穿过车前方的路,这家伙的高度跟路灯差不多。妮塔猛地一个急刹车,卡车才没有撞到它。它警觉地动了下耳朵,圆不溜秋的黑眸子带着审慎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眼神清澈,宛若孩童。
“是不是很漂亮呀?”她道,“我也是来到这里后才见到鹿的。”我点点头。那头叫鹿的动物姿态优雅,却有些踌躇,没有动弹。妮塔用指尖按了下喇叭,鹿匆匆跑开。卡车又开始加速,驶到一条宽敞空旷的道路,道路的下方有一条铁轨通过,有一回我就是沿着这条铁轨走到基地的。我看到了前方一盏盏的路灯,那是这荒地中唯一的光亮。
我们朝东北方向驶去,离着那抹光亮越来越远了。
似乎过了很久,眼前终于又见到了光亮,光亮来自老旧路灯上的灯泡,它们都用绞链挂在狭窄、坑坑洼洼的街道边。
“我们就停这儿。”妮塔猛转一下方向盘,把卡车停在两栋砖瓦楼间的巷子中。她从点火器上拔下钥匙,对我说:“去看一下杂物箱,我让他们给了我们一些武器。”
我打开身前的箱子,几张旧包装纸上摆着两把明晃晃的刀。“你用刀用得怎样?”她问。无畏派考验一直有扔飞刀的项目,甚至在麦克斯对考验改革之前就有。我自始至终没喜欢过这一项目,总觉得这一举动无疑是培养无畏派哗众取宠,并不是一项多有用的技能。“还行,”我稍感得意地笑道,“只不过从没想到这技能还能派上用场。”
“这么说无畏派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老四。”她微微一笑,抓起了那把大些的刀,我拿起那把小一号的刀。
穿过巷子时,我有些紧张,不停转着手中的刀柄。上方的窗子里闪着光,不过那不是电灯的光,而是火焰,不知是烛火,还是灯笼。我抬头望去,忽然发现一个黑眸黑发、眼窝深陷的人正在看我。
“这儿有人住啊。”我道。
“这边算是边界地带的边界,”妮塔道,“离北边大城市密尔沃基差不多有两小时车程。这些日子里,人们虽想摆脱政府的控制,但又不想住得离城市太远。”
“他们为什么想摆脱政府的控制?”在我们的城市,无派别者便活在政府控制之外,他们永远都饿着肚子,永远都是冬冷夏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活下去。活在政府控制之外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真想过饥寒交迫的苦日子,还真得有些合适的理由才能熬住。
“因为他们的基因是有缺陷的,”妮塔看了看我道,“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从法律意义上,受损基因携带者和基因纯净的人都是平等的,但可以说只限于文件。现实中他们贫困潦倒,更容易犯罪,没有好的工作机会。自打百年前的‘纯净基因战争’后,就一直存在这个问题。住在边界地带的人不指望政府能有什么作为,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完全甩开政府的手,而我则想从内部改变这一切。”
我想到她身上刺着玻璃碎片文身,她是何时刺的文身?是什么让她眼神中流露着愤恨?是什么让她语气如此激动?又是什么让她成为了一个革命者?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收紧下巴,答道:“削弱基因局的权力。”
巷子尽头是一条宽敞的街,有人在两边踱着步,又有人成群结队地横冲直撞,直接走在路的正中央,手中还握着酒瓶。街上的人年纪都很小,大概在边界地带没有多少成年人吧。
前面传来争吵声,接着是玻璃打碎在地的哗啦声。一大群人围着两个厮打在一起的身影。我正欲冲过去,却被妮塔抓着胳膊拽向了一栋房子。“现在可不是逞能做英雄的时候。”她道。我们朝着角落中的一扇门走去,一个块头儿很大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不停地摆弄着刀子。等我们迈上阶梯,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刀子扔到另一只手里,那只手上全是疤痕。
他那块头儿,那耍刀时的灵活劲儿,那副疤痕累累、满面灰尘的凶狠样儿,我本该看着发怵,可他那双瞪大的眸子却似先前看到的那只鹿的双眼,机警中带着好奇。
“我们来自基地,来这儿找拉斐。”她说。
“进去吧,不过把刀子放下。”他说,声音却比我想象中要高要轻柔。如果在氛围不同的另外一种场合,他可能会是个温和的人,可在这种情形下,他不会温和,尽管我也不知道“温和”二字所为何意。
虽然我也一直视“温和”“无用”抛在一边,但眼下我想的却是:如果此人已被迫否认自己的天性,那么也会失去某种宝贵的东西。“门儿都没有。”妮塔顶撞道。“妮塔,是你吗?”屋内传来一个声音,嗓音极具感染力,还有几分悦耳,我往里看去,一个矮小的男子笑得一脸热情,他走到门前说:“我不是告诉你直接放他们进来吗?快请进,请进。”“嗨,拉斐。”她有些释然地说,“老四,这位是边界地带重量级人物拉斐。”“很高兴认识你。”拉斐说完,招手示意我们跟着他。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开放空间,里面点着一排排蜡烛、灯笼,木桌子摆得到处都是,除了一张桌上放着些东西,其他桌上面都空空的。一个女子坐在屋子后头,拉斐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这两人样子差距很大——她头发火红,体形微微发福;而他肤色黝黑,身子如电线杆一般消瘦。虽是如此,他们的神色却惊人的相似,就像用一把凿子雕刻出的两块石头。
“把刀放在桌子上吧。”拉斐道。妮塔这次顺从地把刀子放在身前的桌沿上,坐了下来,我也依样放下刀子坐下。屋子对面的女子也掏出枪放下。“他是谁?”女子用下巴指了指我问。“这是我的同事,老四。”妮塔道。“怎么会有人名字里有一二三四的四?”她并没像其他人提及此问题时那样冷笑。“在城市实验中,他只有四种恐惧,就有了这个名字。”妮塔答道。我突然意识到,她用这个名字介绍我,大概只是想为我来自何方做铺垫吧。这样能给她更多筹码吗?这样能让这些人觉得我更可信吗?“有意思。”女子用食指敲着桌子,“老四,我叫玛丽。”“玛丽和拉斐统领GD反叛团体中西部地区分支。”妮塔道。“别叫什么团体,说得跟我们就是一群聚在一起玩纸牌的老太太似的。”拉斐语气平缓地说,“我们更像是起义军,力量遍及全国各地,每个大城市中都有革命武装力量,主要分为中西部、南部和东部三大片区。”
“没有西部区?”我问。
“以前有,现在解散了。”妮塔淡淡地说,“西部地带太难掌控,战后,那边的城市太分散,太显眼,也不好安营驻扎,现在那边可以说是一片荒原。”
“看来他们说得不假。”玛丽看向我时,那双眼睛如同玻璃碎片一般闪着耀眼的光,“城市实验中的人真的对外界一无所知?”“当然是真的啦,干吗骗你?”妮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