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凯伦,是今天这趟飞行的驾驶员!乘飞机可能看起来有些吓人,可实际上,飞机出事故的几率要比汽车撞车的几率小很多。”
“飞机失事后我们活着的几率也同样小很多。”尤莱亚笑着嘀咕道。他深色的双眸透着警觉,又透着孩童般的纯真,自马琳走后,他还是第一次真的摆脱忧郁,又恢复了帅气。
凯伦的身影消失在飞机的前端。佐伊走到与克里斯蒂娜相隔一条过道的椅子上坐下,侧过身,对我们喊着什么“系好安全带!”或是“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前千万别起身!”我不知道什么是“巡航高度”,佐伊也像以往一样没有多做解释。当然,之前她竟破例跟我们解释什么是“边界地带”,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飞机启动,往后滑行,我却感觉不到一丝颠簸,平稳得像我们已经飘浮在地面之上。不一会儿,它转了个弯,开始在路上滑翔,路上画着一条条线、一个个符号。飞机离基地越来越远,我心跳得愈加快了,凯伦的声音突然从对讲机里传出:“准备起飞。”
飞机突然倾斜,我抓紧扶手,却被一股冲力逼得紧紧地靠在椅子上,窗外的景象开始模糊,只剩混杂的颜色。接着,我感到飞机升起离地,看到脚下的大地延展开来,地面上的一切渐渐变小。
我张着嘴,一时忘了呼吸。
我看到基地的全貌,形似我曾在科学课本上看到的神经元结构,还有基地周围的围栏,围栏周围是交错的混凝土公路,条条公路相交,栋栋高楼穿插其中。
似乎只在一瞬间,交杂的路面不见了,高楼大厦消失,只是一片灰色、绿色和棕色混杂在一起,往任何方向看,目之所及,全是广袤的大地。
我不知道在想象中应该看到什么,或许,我以为能看到天的尽头,那会不会是挂在天际的一处陡崖?
没想到,一直以来,我就是窝在一个从飞机上都看不到的小房子里,过着平淡无味的日子,走着千千万万街道中极其普通的一条。
没想到,我竟如此…渺小。
“我们既不能离城市太近,又不能离它太远,绝不能让人注意到我们的飞机,我们得在相当一段距离之外观望整个城市。大家看看飞机的左侧,那就是‘纯净基因战争’破坏留下的遗迹,那是叛军放弃炸弹,采用生化武器之前留下的。”佐伊道。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让积聚的泪流出来,视线才清晰了一些,侧头往下一看,先看到一排排黑黑的楼房,又定睛一看,心里一惊,原来这些楼并非原本就是黑的,而是被大火烧得认不出原本的颜色,有些楼已被夷平,楼间的地面碎成一块一块,如破损的鸡蛋壳一般。
它跟我们城市中的一些地方很像,又似乎一点都不像。城市里的毁灭看起来可能是人为的,可这里的毁灭,一定是更恐怖的东西造成的。
“你们这就能看到芝加哥的全貌了!”佐伊道,“我们抽干了湖泊某些地段的水,围上了围栏,但我们尽可能保持了湖泊的原貌。”
她话音一落,我就看到有两个尖尖的分叉的中心大厦,隐约出现在远处,小如玩具。我们城市的边界在这片钢筋混凝土的海洋中划开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线,再往远处望去,广阔的棕色沼泽那边,竟然…蔚蓝一片。
记得在汉考克大楼的顶端沿索道径直滑下时,我脑中就想象沼泽蓄满了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蓝色的粼粼波光。如今我真的看到了以前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远远的城市边界的那一头,果真如我想象,一片碧水蓝天,水面在阳光下点点闪烁,水波荡漾,一圈圈、一道道。
周围一片沉寂,耳边只传来飞机引擎的嗡嗡声。“哇哇哇!”尤莱亚叫唤起来。“噓——”克里斯蒂娜制止了他。“那它和世界的其余部分比起来如何?”对面传来皮特的声音,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异常,“我是说我们城市的面积,它占陆地的比例是多少?”“芝加哥大约有587平方千米,地球上的陆地面积差不多有5.1亿平方千米,这么掐指一算,比例…太小了,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
她语调平稳,好像这对她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可她的话却重重击向我的心窝,仿佛有什么东西挤压着我,逼迫着我不断缩小。世界如此之大,不知道我们城市之外的世界是何种面貌,不知道那里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又看向窗外,缓缓地、深深地大口呼吸着,给紧绷着几乎动弹不得的身体注入了新鲜的空气。我凝视着这片延伸的土地,心想,就算这只是一个孤证,也足以证明父母信仰的上帝是存在的,因为世界如此之大,大到我们无法控制,所以人肯定并非如自己想的那样重要。
比例太小,小到忽略不计。这句话听起来很怪,可我脑海中还有另一个想法,世界的浩瀚让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自由。
傍晚,宿舍只有我一人,其他人都去了餐厅。我坐在窗沿上,打开大卫给我的平板电脑,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标记为“日志”的文件夹。第一篇日志是这么写的:大卫一直催我写下我的经历,估计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逃不出“骇人”二字,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希望这一切都是骇人的。也许其中确实有骇人的部分,只是所有人的经历都很艰难,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在威斯康辛州密尔沃基市的一栋独户房屋中长大,对城市之外那片叫“边界地带”的区域我曾经一无所知,只单纯地听别人说,我不该去那个地方。母亲是执法机关的,她是一个脾气暴躁又相当难取悦的女人,父亲是一个脾气温和、没主心骨又没什么能力的教师。记得那天,他们在客厅又吵了起来,接着大打出手,他抓住了她,她就开枪杀了他。那个夜晚,她把他的尸体埋进后花园,我忙着收拾打包,带着自己的大部分东西,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自那以后,我从未再见母亲一面。
我长大的地方处处都是悲剧,大多数朋友的父母要么成天喝得烂醉,要么吵得不可开交,要么早就在生活中背弃了原本的海誓山盟,事情就是这样,没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离开时,确信自己不过是过去这一年这一带发生的诸多糟心事中的又一件而已。
当时我心里明白,若逃到由政府管辖的区域,当地政府肯定会把我遣送回家,可看到母亲的脸,我定会想起父亲头颅迸出的血喷向客厅地毯。于是我去了边界地带,那是战争之后千疮百孔的一片土地,人们住在用油布或铝片搭建起的破旧棚屋里,烧废纸取暖。因为一直以来政府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在战后恢复工作,无暇关注这些人的死活,当然也许他们只是不想给这些人提供太多的日常用品,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有那么一天,我游荡在边界地带,正好看到一个成年男子欺凌一个弱小孩童,我冲过去拿起木板狠狠地打向他的头,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断了气,这就发生在大街上。当时我只有十三岁,惊慌的我撒腿跑了起来,却被货车上一个看着像警察的人抓住,可他没把我拖到大街边毙掉,也没把我关进牢房,只是带我来到一处安全区域,检测了我的基因,还说了城市实验以及我有比一般人要纯粹许多的基因之类的话,他还让我看了看屏幕上的基因图。
可我和母亲一样,都杀了人,大卫却说我只是过失杀人,要不是我,那人肯定会打死那个小孩儿。但我想,母亲并不是故意杀死父亲的,可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又有什么差别?结果不都一样,不都是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这大概就是我儿时的全部经历,后来听大卫说,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很久以前,人们想方设法利用人性,却适得其反。
大卫的话有些道理,最起码我希望他说的都对。
我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基因局的人正坐在餐厅里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在城市里,人们应该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我被正常的生活包围着,而这些沉重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承受。
我把平板电脑紧紧地贴于胸前。母亲竟是这里的人。这里既是我最初的历史,又是我最近的历史。恍惚间,我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仿佛门里,空气里,都有她的身影。我感觉她在我心中停留下来,永远不会再离开。死亡无法将她抹去,她已是永恒的存在。
玻璃传来丝丝凉意,透过衣衫传到我的肌肤上,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穿过门口走进来,大笑着谈论某事。尤莱亚明亮的双眸和平稳的步伐给我带来一丝释然,我眼中蓦地聚起一层水汽,他们俩见状似有警觉,倚着窗子,站在我两边。
“你还好吧?”她问。
我轻点了一下头,眨眨眼睛,弹出泪花:“你们今天这是去哪儿了?”
“下了飞机后,我们就去控制室看了会儿屏幕。”尤莱亚抢着说,“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城市里的东西感觉有些怪。一切还是老样子,伊芙琳和她的小跟班们都还是一副浑蛋样儿。不过通过屏幕看,就像看新闻一样。”
“我是绝对不会看这东西的,有点…瘆人,还侵犯了别人的隐私。”
尤莱亚耸耸肩道,“管他呢,他们要是看我挠屁股,看我吃晚餐,只能说他们有问题,和我没多大关系。”“那你多久挠一次屁股啊?”我大笑着问。他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别屁股长屁股短的啦,虽然我也承认屁股很重要——”克里斯蒂娜微笑道,“不过,翠丝,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不太喜欢看这些屏幕,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像偷鸡摸狗似的。我以后绝对不看了。”她指了指放在我腿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依旧亮着:“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母亲原来是这儿的。严格来说,她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可她后来在这里待了好久,十五岁那年被他们以无畏派身份安置在芝加哥。”
“什么?你母亲是这儿的人?”克里斯蒂娜惊叫道。
我点点头道:“没错,真是太疯狂了。更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个呢,她竟写了这个日志,还把这日志留给了他们。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一直在读她的日志。”
“哇!”克里斯蒂娜轻声说道,“不是挺好吗?这样你就可以更了解她了。”“是啊,好是好。别这样,我没那么伤心,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说着这话,尤莱亚神色中对我的担心渐渐退去。我轻叹一声:“我一直在想…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算得上是这里的人,这里会不会也可以变成一个叫家的地方。”克里斯蒂娜紧锁眉头。“可能吧。”她语气中流露出不相信,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激她能这么说。“我不太清楚,”尤莱亚蓦然认真起来,“我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个真正叫家的地方。就算现在再回去,那里也不算是家了吧。”
也许他说得对,也许我们走遍全世界都只能算过路人,也许基因局内外的世界或是实验中的芝加哥都不是我们的家。一切都变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停止改变。
又或者,处处无家处处家,家在我们的心中,就如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就在这时,迦勒走进宿舍,衣衫上带着一抹类似酱汁的污点,他却浑然不觉。此时的迦勒满眼中透着陶醉于知识的狂热,竟有一瞬间我捉摸起他最近在读些什么、看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嗨。”他说着就要冲我走来,脚步却停在半途,大概是看到了我脸上爬上的厌恶。
我急匆匆地用一只手遮住了屏幕。这有点多此一举,站在对面的他又不是千里眼,肯定看不到母亲的日志。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不想也不知说些什么。
“你这辈子还打算和我说话吗?”他嘴角下垂,悲伤地问。
“她要是理你,我肯定会惊讶死的。”克里斯蒂娜冷冷地回道。
我移开了视线。说实话,我有时真想一笑了之,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假装我们还是选派大典前的兄妹。那时他再怎么一个劲儿地让我改这改那,再怎么时不时让我学会无私,也好过现在,就连母亲的日志,我也一直藏着不想让他看,生怕他连这也毒害了,就像他污染了其他一切东西一样。我站起身,把平板电脑塞到枕头下。
“走吧,想不想跟我们去吃饭后甜点?”尤莱亚问我。
“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那又怎样?”尤莱亚翻了个白眼,一只胳膊搭上了我的双肩,把我朝门的方向拽去。
我们三人一起走向餐厅,只留哥哥一人呆呆戳在身后。

第二十章 托比亚斯审判无私派领导

“还真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呢。”妮塔对我说道。
她转过身,领着我向不知什么地方走去。她身上的衣衫有些宽大,后背上刺着文身,我有些迷糊,不过我认不出文的是什么。
“你们这里的人也文身吗?”我问。
“有些人会文。”她说,“我身后的这个是碎玻璃图案。”她顿了一下,看得出,这是人在掂量要不要向他人说自己隐私时的那种停顿,“我刺这个文身只因为它象征着有缺陷…算是个玩笑吧。”
又是“缺陷”这个词儿,自打基因测试后,这个词就在我脑中浮浮沉沉,一刻都没消停过。如果说这是个玩笑,那这玩笑可不好笑,对妮塔自己来说也是如此,她向我解释的时候语气中也带着苦涩。
我们沿着一条倾斜的通道走着,现在这里有些冷清,大概人们都下班了吧。穿过通道,我们走下一段楼梯,只见蓝色、绿色、紫色、赤色的光混在一块儿,在墙上舞动,颜色很快地变换着。楼梯下宽敞的隧道黑魆魆的,只有这诡异的光线引导我们。脚下的瓷砖有些旧了,透过鞋底,我都能感受到这地上的灰尘泥垢。
“这儿是我们搬过来的时候重建和扩建的。”妮塔道,“‘纯净基因战争’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所有的实验室都隐匿在地下,这样即使遭到攻击,也不会有多大损失。现在只有支援人员才来这儿。”“你想让我见他们?”她微微点了一下头:“支援人员不仅仅是一个职位,其实我们基本都是GD,就是受损基因携带者,我们要么是宣告失败的城市实验的遗留产物,要么就是那些人的后代,再不就是从外界捉过来的。比如翠丝的母亲就是第三类人,只不过其他人没有她纯净基因的优势。这儿所有的科学家和领导人员都是GP,就是基因纯净的人,这些人的祖辈几乎都是没有参与基因修复工程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只是例外的人极少,我都能把名单给你背出来。”
我想问为什么要如此严格地加以区分,话正要出口,心中已明白几分。所谓的GP即在这里长大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设计实验、观测实验和学习实验;而GD从小生长在实验区域,这些人只能学到生存所需,即让他们能生活到下一代人出世的基本知识。知识的掌握程度分化了他们,出生环境限定了他们——我又想到无派别者,一个依靠没受过教育的人干脏乱差的工作而不给他们任何提升生活质量的机会来维持的社会,怎么也算不上公平。
“其实你女朋友说得对,”妮塔道,“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只不过更清楚自己的极限了。是人都有极限,GP也不例外。”“可这极限是…哪方面的?悲悯还是良知?这就能让我安心吗?”妮塔仔细琢磨着,却不作回应。“真可笑。”我说,“你们,他们或是世上任何一个人又怎么能决定我的极限?”“托比亚斯,事实就是事实。这只和基因有关,没什么别的意思。”妮塔说。“当然不是,在这里,就不只和基因有关,你知道的。”心中的怒气沸腾着、翻滚着,让我浑身发热,我真想一个转身冲回自己的宿舍,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是气承认自己存在极限的妮塔?气让她相信这些的人?又或许,我是气每一个人,气所有人。
走到通道的尽头,她用肩膀顶开了一扇沉重的木门。门的那边,是一个嘈杂而光亮的世界。屋子被挂在一根根细绳子上的灯泡照得明晃晃的,绳子连成一片,交织成网,整个天花板全都被黄色、白色覆盖。屋子的一头摆着一个木制柜台,柜台后放着发光的瓶子,柜台上面还有一大堆玻璃杯子。屋子的左侧摆着不少桌椅,右侧则聚着很多拿着乐器的人,一时间,音乐回荡在空中。我只听出吉他和鼓的声音——我在这方面仅有跟友好派短暂相处得到的有限经验。
我有些恍惚,感觉此时的自己像站在了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看,等着我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等着我有所行动。有那么一会儿,音乐声、吵闹声太嘈杂了,其他什么都听不到,等后来适应了这种嘈杂,我才听到了妮塔的声音:“这边!要喝的吗?”
我正想说话,却被一个飞奔进屋子的人打断。那人生得很矮小,T恤像宽大的袍子挂在身上,看着都能盛下两个他。他冲乐师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他们停了下来,等着他说话,那个小个子男子喊道:“判决时间到了!”
一时间屋子里有半数的人都站起身,朝门口拥去。我不解地看着妮塔,她蹙着眉,额头上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
“谁的判决?”我问。
“当然是马库斯的。”她回道。
我也跟着人群跑起来。
我沿着通道跑去,在人群中寻找空隙,没有空隙的时候就拨开人群,往前冲。妮塔紧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喊着让我停一下,可我却停不下来,我已经脱离了这些人、这个地方和自己的身体,更别说我还是个跑步健将。
我一步迈三个台阶,抓着扶手稳着自己不摔下来,却不知为什么这么急迫,是急于看到马库斯被判刑,还是被免罪?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不管结果怎样,性质却是一样的,要么见到真实或伪装的马库斯,要么就是见到真实或伪装的伊芙琳。
我根本就不需要记得去控制室的路,因为通道里人群涌动,我直接被人推着朝控制室方向走去。等到了控制室,我推开人群,走到前边,看到出现在半个屏幕上的父亲和母亲。周围的人看到我后都离我远些站着,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只有妮塔站在我身旁喘着粗气。
有人开大了音量,屏幕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响起,可这声音夹杂着咝咝爆裂声,应该是受麦克风的影响,不过我还是听得出父亲的声音。我能听出他每次都在合适的时候转换语气,能听出他每次都在合适的地方提高音调,我甚至都能预测到他会说些什么。
“你等了这么久才审判我,是想细细品味这个时刻吧?”他冷笑道。
我浑身立僵,马库斯这次脱下了那张假面具,现在的他不是那个平和、耐心的无私派领导,不是那个永远不会伤害别人、更不会伤害妻儿的好男人,而是那个抽下腰带绕在手指上的恶魔。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个马库斯,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情境模拟中的他。
“马库斯,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母亲说,“多年来你一直服务于我们的城市。我和各位顾问对你的审判都很慎重。”
马库斯扔掉了假面具,伊芙琳却戴上了她的面具,她语气中透着真诚,真诚到我都差点相信她了。
“前派别代表和我经过了深思熟虑,考虑到你多年来对政府工作兢兢业业,考虑到你对派别成员的鼓舞启发,考虑到你作为我曾经的丈夫的情分…”
我禁不住冷哼一声。
“我仍然是你的丈夫,无私派不允许离婚。”马库斯插嘴道。
“虐待配偶的夫妻可以离婚。”伊芙琳说。我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出现,空虚而沉重,真没想到她竟在大众面前坦然承认这些。
不过想来也是,她此刻想让公众看到的不是那个掌控着他们命运的冷血女人,而是一个被马库斯用暴力欺凌的弱女子,想让他们看到那干净整洁的房子里,那熨烫平整的灰色衣装后,隐藏着的肮脏秘密。
我已隐约知道了结果。
“她要他死。”我说。
“可你的罪行却依旧摆在那里。”伊芙琳平和地说,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甜美,“你对这个城市犯过天理难容的罪行。你欺骗无辜的孩子,让他们为你自己的目的去送死;在攻陷博学派总部时,你不听我和前无畏派领导托莉·吴的话,自作主张导致无数人丧生;你背信弃义,撕破和我们达成的共识,背叛了同盟,没有对抗共同的敌人珍宁·马修斯;你揭开了本应尘封的秘密,出卖了你自己的派别。”
“我没有——”
“我还没说完。”伊芙琳继续道,“不过,因为你为我们的城市出过力,我们决定对你做与众不同的处罚。其他前派别代表可以被赦免,也可以继续担任城市顾问一职。你没有这个权利,不过我们也不会把你当叛徒杀掉,而是把你放逐到友好派总部那边的城市围栏之外,永生永世不得返回。”
马库斯满面惊异,我倒不奇怪他有这种反应。
“恭喜了,你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父亲终没被判死刑,我是应该暗自庆幸,还是应该愤怒?因为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摆脱他,却没能实现,如今还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我一时有些无措,失掉了所有的感觉,双手发僵。我知道我开始恐慌了,这次却不似往常能觉察得到。我只是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这样想着,我转身离开父亲母亲,离开妮塔,离开那个我曾经居住过的城市。

第二十一章 翠丝母亲的日志

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在对讲机里讲了攻击演习的内容。一个清脆的女声让我们反锁所在屋子的门,关好窗子,等待警报声停止:“警报最多会响一个小时。”她道。
托里亚斯神色疲倦,面容煞白,两眼下都是很重的黑眼圈。他抓了一块松饼,不时捏下一小块,有时吃几口,有时忘了往嘴里放。
我们几乎一觉睡到早上十点,大概是因为无事可做。离开了身后的城市,我们失去了派别,也失去了目标,现在我们无所事事,只是呆呆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可这没让我觉得自在,反而有些焦虑和不安。我适应了时时刻刻有事可做,有仗可打的日子。我提醒自己要放松。
“我昨天跟他们坐了飞机。”我对托比亚斯说,“你呢?”“我只是四处走走,处理些事。”他简单生硬地说,带着怒气,“坐飞机感觉怎样啊?”“简直太棒了。”我坐在他的对面,膝盖触碰着他的膝盖,“世界真是…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他点了点头:“我应该不太喜欢乘飞机,那么高,想想都晕。”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的回答隐隐有些失望,本希望他会后悔没和我在一起,后悔没和我一块儿体验这“翱翔空中”的感觉,至少他也应该问问“太棒了”指的是怎么个棒法,可他竟只是说他应该不喜欢乘飞机。
“你没事吧?看你这样子像昨天没怎么睡觉似的。”
“可不是嘛,昨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用手捂着脑门儿说,“你总不能怪我为此心烦吧。”
“你想为什么事心烦就烦好了,”我微锁着眉头说,“不过在我看来,你也没必要这副样子。当然,我知道你很震惊,可我说过,你还是你,和前天的你、以前的你相比,没任何改变,管这帮人怎么瞎扯呢。”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基因的事,我是说马库斯。你根本不知道,是吗?”这话像是责怪,可语气听着却没有责怪的成分。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把松饼扔到垃圾桶中。
我感觉很受伤,很气恼,我当然知道马库斯的审判了,刚一起床,周围议论的就全是这件事,我总感觉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父亲不用死了而心烦,显然我错了。
我正想说些什么,警报却响了起来,把我的话挡在了口中。警报尖锐的鸣笛听着有些刺耳,一时思考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动了。我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索着枕头下面,掏出载有母亲日志的平板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