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者仰起了头。
“后来,”他说,“我们迅速崛起,成为好战的民族,从此再不可被轻易征服。”
他轻声细语,幻影烟雾渐渐散去,这时,城市中央传来了阵阵鼓声,一声比一声响。四周这些穷困的街区也加入其中,击鼓声充满力量,震耳欲聋。我看着游吟者,只见他微张着嘴,迟疑不决。
“飞艇狂欢,”他说,“这更好了,因为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谢谢,”我说,“很抱歉我——”
“走吧,诺亚维克小妞,”游吟者笑得很不自然,“别错过了好戏。”
我抓起阿珂斯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郁闷地看着游吟者,我给他倒的那杯紫色的甜茶,他碰也没碰一下。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拽出游吟者的小屋,来到外面的走道上。即便是在这儿,我也能看见巨大的飞艇从远方向沃阿城驶来。我是如此熟悉它的模样,就像我熟悉妈妈的身影一样,再远也能一眼认出它弧形的机舱,锥形的机头。我知道哪块不平整的金属板材是换过的,只要看它们磨损得如何或是缤纷的色彩就能了然——橙色、蓝色、黑色,我们七拼八凑建起来的飞艇,大得足以将整个沃阿城笼罩在阴影之下。
在我们周围,城市发出了欢呼。
我习惯性地冲着天空扬起了手。飞艇进料间的舱门附近,发出一声又响又尖、抽鞭子似的巨响,深蓝色的管路向四面八方伸展,环绕着片片块块的浓云,或是它们自身也成了新的云雾。仿佛墨汁滴进水里,它们先是散开,紧接着又融合起来,深蓝色的薄雾包裹了整个城市——那是飞艇的赠予。
之后——就像我所经历过的每一季那样,这些管路开始喷洒蓝色的彩雨。
我的一只手紧紧拉住阿珂斯,另一只手则抓起一些蓝色的色块。它们颜色很深,划过皮肤便会留下淡淡的痕迹。摊位间的走道尽头,人们又笑又闹,载歌载舞。阿珂斯扭过头,去看飞艇的舱腹,这时蓝色的色块也滚过了他的手指。他抬眼看我,而我笑了起来。
“蓝色是我们最喜欢的颜色,”我说,“那是我们巡游时生命潮涌的颜色。”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惊讶地说,“那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但是所有荼威人都讨厌蓝色。”
我抓起一把蓝色的液体,猛地把它抹到阿珂斯的脸上,还把颜色蹭得更深。阿珂斯语无伦次地抗议着,慌忙抹掉吐掉。我扬起眉毛,等着他的反击。他伸出手,抓起棚子上滚下来的一捧蓝色就向我泼了过来。
我连忙沿着走道撒丫子就跑,但是没能躲开。冷冷的蓝色液体击中了我的背,我像个小孩似的嚷嚷起来。我抓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跑过唱歌的人群,闪过蹒跚的老者,男人和女人舞得正欢,摊贩们则慌慌忙忙地想把货物遮盖起来。我们踩过浅蓝色的水洼,溅湿了衣服。这是第一次,我和阿珂斯同在一起,轻松欢笑。
第十二章 希亚
那天晚上,我洗掉身上和头发上的蓝色,然后去找阿珂斯。我们在配药台案那儿配了一些止痛剂,好让我可以入睡。我没有问他对游吟者的话做何感想,在那个关于枭狄历史的故事中,该为敌对和战争负责的、该受责备的是荼威,而不是枭狄。他没表露出任何反馈。止痛剂配好以后,我把它拿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喝着——这是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个动作。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床的一侧,毯子压在身下,半空的杯子打翻了,溅出来的止痛剂在床单上留下紫色的污点。淡淡的光亮透过窗帘,看来才刚刚黎明。
我浑身疼痛,勉强撑起身子:“阿珂斯?”
杯子里的东西让我失去了意识,我用手掌按着前额。但昨天是我一直帮忙配的药啊,难道我把剂量加大了?我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来到他的房间前敲门。不,不是我弄错了剂量;我只是备好了草药,其他的工序是他做的。
是他对我下了药。
敲门没有回应,我推门入内,阿珂斯的房间空空如也,抽屉开着,衣服不见了,匕首也不见了。
我想起自己昨天怀疑过,他和蔼地劝我走出屋子是不是另有所图。现在可以证实,我猜得没错。
我猛地把头发拢到脑后,跑回自己房间,蹬上靴子,鞋带也顾不上系。
他对我下了药。
我掉转方向,冲到我们昨天溜出庄园所途经的秘密走道,检查着那些墙壁——通道和墙壁之间有一条极小的缝隙。我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他希望我走出去看看,我就告诉了他如何出去,还给了他一把佐德短刀,我信任他,就像信任止痛的良药,而现在……现在我是自作自受。
“我想,你可能在骗自己——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曾这么说过。
“生死面前,正义一无所用。”这是我教给他的。
我冲进房间前的门廊,一个卫兵径直朝我走来。我紧紧靠在门上。他要跟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什么,是阿珂斯已经逃走了,或是他被抓回来了。
卫兵犹犹豫豫地停在门口,向我低头致意。他就是我在集市上碰到的那个矮个子的年轻卫兵,稚气未脱,佩着一把潮涌之刃。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当我胳膊上的暗沉阴翳蜿蜒扩散时,忍不住瞪大眼睛盯着看。
“什么事?”我问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疼痛又回来了,那感觉几乎就像对尤祖尔·扎伊维斯行刑之后一样痛苦。“怎么了?”
“殿下的贴身侍从瓦什·库泽叫我告诉您,您的仆从昨晚试图带他哥哥逃离此地,被当场发现,”卫兵说,“他目前正接受监禁,等待君主的审判和惩罚。瓦什请您出席秘密审讯,两小时后在兵戎大殿。”
他哥哥。这就是说,阿珂斯也找到了救出埃加的方法。我想起了埃加最初来到这儿时的哭喊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前往“秘密审讯”的时候,我全副武装,穿戴得像一名战士。利扎克放下了兵戎大殿里的窗帘,让室内暗如黑夜,仅由顶上摇晃的夜珠吊灯照明。他站在高台上,手背在后面,定定地看着面前满墙的武器。除了他以外,屋子里再没别人——现在没有。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门关上的时候,他开口说道,一边抚摩着斜挂在墙上的那把潮涌手杖。那是一杆狭长的权杖,两端皆有利刃,可以相互传导,当这武器碰到人的身体时,潮涌的黑色阴翳就能把人整个包裹住。这手杖的长度几乎和我的身高差不多。
“多么优雅,”他没有转过身看我,接着说,“摆着好看,仅此而已。你知道我们的母亲并不太擅长格斗吗?父亲告诉我的。但是她很聪明,足智多谋,懂得尽量避免肢体上的冲突,以弥补自己的弱点。”
他转过身,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该多跟她学学,妹妹。”他说,“你是出色的斗士,但是这里嘛……”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嗯,这不是你的强项。”
我身体中的阴翳裹挟着怒火,在皮肤之下穿梭得更快了。但我仍然没有说话。
“是你给了凯雷赛特武器?是你带他穿过地道?”利扎克摇摇头,“是你在他逃跑时睡得像死猪一样?”
“他给我下了药。”我言简意赅。
“哦?他是怎么办到的?”利扎克轻佻地说,仍然面带冷笑,“把你捆在地上,然后把药灌进你嘴里吗?我想不是吧。应该是你自己喝下去的——充满信任地,喝下了敌人为你准备的速效药。”
“利扎克——”我开口想要说话。
“你差点儿赔上我们的神谕者,”他恶狠狠地说,“这是为什么?因为你蠢得可以,竟然会对一个充当止痛片的人心驰神往。”
我没辩解。他花了很长时间在星系里寻找神谕者,之前和爸爸一起找,后来是自己找。而一夜之间,神谕者差点儿跑了。是我干的。也许他说得没错:我对阿珂斯的全部信任,他对我的全部吸引,都来自他给予我的一点儿轻松与缓和。能暂时躲开疼痛——以及孤独,我实在太高兴了。正因如此,我心软了,变得愚蠢了。
“你不能因为他想救出自己的哥哥,或是想从这里离开而责罚他。”我的话因为恐惧而结结巴巴。
“你是真的不明白,是吗?”利扎克微微一笑,“能给我们造成伤害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希亚,那不意味着我们就该听之任之,遂他们的愿。”
他指了指房间的一侧。“站到那儿去,闭上你的嘴。”利扎克说,“我让你来,就是让你听听,你没管好仆人的时候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颤抖着,焦急万分,看起来就像站在葡萄藤下,浑身映满了黑色的阴影。我踉跄着走到一边,紧紧地用胳膊抱着自己,听到利扎克下令把人带进来。
大厅另一侧的庞大房门打开了,先走进来的是瓦什,他穿着盔甲,昂首挺胸。在他身后,士兵们拖着步履蹒跚、摇摇欲坠的阿珂斯·凯雷赛特。他一半脸被血污遮住了,深深的伤口在眉骨上。他脸颊凹陷,嘴唇皴裂,看来是挨了打的——不过他已经挺扛揍了。
在阿珂斯后面进来的是埃加——也流着血,挨了打,不过显得更……空洞。他的脸上很粗糙,胡子斑斑块块的,枯瘦憔悴。两季之前,我偷偷看到的少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见阿珂斯吸了一口气,但他一见到我哥哥,就站直了身子。
“哟,哟,看呀,”利扎克说着,慢悠悠地走下台阶,“他跑了多远,瓦什?出了围墙吗?”
“没有,”瓦什说,“我们是在厨房抓住他的,他刚从地道钻出来。”
“这样啊。我们来弄清楚你失算在哪儿,好让你以后有个参考,凯雷赛特,”利扎克说,“我们的母亲确实喜欢这房子老派的模样,但这不代表,在她过世之后,我没有为自己家配备最先进的安保装备,比如你哥哥房间周围的运动传感器。”
“你为什么要把他困在这儿?”阿珂斯咬着牙问,“他确实拥有天赋赐礼吗?还是你把他的赐礼困死了?”
瓦什——漫不经心、懒洋洋地——反手给了阿珂斯一下。阿珂斯倒在地上,捂着脸。
“阿珂斯,”埃加的声音仿佛轻柔的触碰,“别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埃加?”利扎克说,“你得到你的天赋赐礼了吗?”
阿珂斯透过指缝去看他的哥哥。埃加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点了点头。
“新起的神谕者。”阿珂斯用枭狄语喃喃说道。一开始,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那不是我们使用的词汇。但荼威语中,每个星国的三位神谕者,各有其名——一位退隐,准备永久休息;一位当值,在神庙中预言未来;一位新起,其能力即将圆满。
“你之前猜测得没错,我无法让他按照我的意愿使用赐礼,”利扎克说,“所以呢,我打算取之有道。”
“取?”阿珂斯说出了我脑海里的疑问。
利扎克走近阿珂斯,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膝盖上。
“你知道我的天赋赐礼是什么吗?”他轻声说。
阿珂斯没说话。
“告诉他,我亲爱的希亚,”利扎克冲我努了努嘴,“你对此可是熟悉得很。”
阿珂斯一只手撑着自己,抬起眼睛看我。他的脸上,混合着血污和眼泪。
“我哥哥能与人置换记忆,”我的话听起来空洞缥缈,心里的感觉也如是,“他把自己的记忆给你,然后拿走你的记忆。”
阿珂斯呆住了。
“一个人的天赋赐礼源自‘他之为他’,”利扎克说,“而‘他之为他’,源自过去的经历。得到了一个人的记忆,就相当于得到了那些塑造了他的东西,天赋赐礼也就不请自来了。最后嘛……”利扎克用手指划过阿珂斯的脸,揩了一点儿血,用食指和拇指捻着,检视着。“最后,我就用不着依赖别人来告诉我未来如何了。”
阿珂斯将自己的身体撞向利扎克,伸出双手,用拇指狠狠地抵住他的喉咙,同时另一只手压制住了他的胳膊。他咧开嘴巴,露出牙齿,仿佛一头困兽。
说时迟那时快,瓦什扑到阿珂斯身上,拉住他的衬衫往后拽,然后狠揍他的肋骨。阿珂斯仰面倒下,瓦什一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挑起了眉毛。
“我的人曾经对你使过这一招,”瓦什说,“就在我杀掉你父亲之前——看来那教学颇有成效。待着别动,否则踩碎你的气管。”
阿珂斯抽搐着,但是停止了挣扎。利扎克站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喉咙,掸掉裤子上沾的土,然后紧了紧盔甲上的带子,朝埃加走去。进来时拖着阿珂斯的那两个士兵,现在正押着埃加,一边一个,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不过这有必要吗,在我看来,埃加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没睡醒,哪会有什么反抗。
利扎克抬起两只手,箍住了埃加的头,埃加双眼凝神聚焦,满是渴望——渴望逃离。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利扎克和埃加,就这样以利扎克的手作为联结,四目对视,良久。
我第一次见到利扎克这么做的时候,还是个小孩,根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是,我清楚记得,他用一小段记忆片段置换了我的。记忆并非如现实那样平铺直叙,延展拉长,而是电光石火一般的闪回,所以那些对人极重要、极关键的记忆,会一下子就消失殆尽——想来真是怪异得很。
我屏住呼吸,除了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当利扎克放开埃加时,他露出了一种奇异、困惑的神情。他退后几步,打量着四周,好像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活动着身体,好像也不太确定自己是谁。
而埃加,环顾着兵戎大殿,仿佛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的眼神,一如刚才站在高台上的那个人,如此熟悉——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吗?
利扎克冲瓦什点了点头,让他放了阿珂斯。瓦什收回脚,但阿珂斯没动,他躺在地上,盯着蹲下来的利扎克。
“你还是那么容易脸红吗?”利扎克柔声说道,“还是长大了这毛病就没了?”
阿珂斯的脸扭曲了。
“休想再用什么愚蠢的逃亡计划来对我无礼,”利扎克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作为对你的惩罚,我会把你哥哥留在身边,一点点地置换他的记忆,直到他变成另一个人,你便也没什么可营救的了。”
阿珂斯以额头触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难怪埃加·凯雷赛特已如行尸走肉一般。
第十三章 希亚
那天晚上,我没有止痛剂可服。我不能再依赖阿珂斯帮我配药了,也不大相信自己能独立完成。
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发现枕旁放着我送给阿珂斯的那把短刀,犹如一记警示。是利扎克干的,我猜。我从外面锁死了阿珂斯的房门。
很难说是他不再跟我讲话了,还是我不再跟他讲话了,反正我俩就是再也没有过任何对话。巡游庆典如常举行,在某些场合,我不得不顺从地站在哥哥旁边,满身阴翳,一语不发。阿珂斯随侍在我身后,偶尔触碰我的身体,但那是履行义务,完成工作,他的目光距离遥远。每当他的皮肤拂过我的,带来一丝松弛,我都会忍不住抽搐打战。信任已然一丝不剩。
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竞技场,陪同在利扎克身边观战。角斗挑战赛——一对一的公开对战——是历史悠久的枭狄传统。最初,在那些国力羸弱、几乎人人可欺的日子里,它只是一项运动,用来打磨我们的格斗技巧。而现在,在巡游庆典的几周内,向任何你看不顺眼的人发起挑战都是合法的,直到其中一人认输求饶,或者被打死,才算结束。
不过,人们是不能向社会地位高于自己的人下战书的,而这地位,利扎克一个人说了算。所以,人们往往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停挑战角斗,从而提升自己的地位,直至能够与真正的敌人决一死战。随着庆典的推进,角斗越来越血腥,越来越致命。
于是我整夜整夜地梦见死亡,死亡充斥着我的每分每秒。
§
我满十六季岁的转天,即我们登艇起程巡游的前一天,同时也是利扎克与埃加置换记忆五天以后,阿珂斯·凯雷赛特终于在军营里拿到了他渴望已久的一身盔甲。
当时我刚刚在体育馆练完短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调整呼吸,汗珠一滴滴从脖子后面流下来。这时瓦什敲了敲门框,手上拿着一件锃亮的盔甲背心。
“凯雷赛特在哪儿?”瓦什说。
我带他下了楼,打开阿珂斯的房门。阿珂斯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失焦,看样子是服用了缄语花——他现在是直接把鲜花瓣吞下去,没有任何加工。花瓣就藏在他的口袋里。
瓦什把盔甲扔给阿珂斯,他双手接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盔甲,怕它会碎掉似的,翻来覆去地摩挲着每一块深蓝色的甲片。
“这是你要的。上一季你在瓦克莱茨那儿受训之后,他跟我说的。”瓦什说。
“我哥哥呢?”阿珂斯哑着嗓子说。
“我们用不着锁着他,”瓦什说,“他是自愿待在房间里的。”
“那不是真的。不可能。”
“瓦什,”我说,“出去。”
我能感觉到紧张不安的气氛渐渐绷紧,但我真的不想见证绷断了弦之后出什么事。
瓦什冲我点点头,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
阿珂斯把盔甲举起来,对着亮光看。那是专为他订做的——有调整大小的带子,可以适应他长高或变壮;胸甲是带弹力的,腹部增加了衬垫,因为我们训练的时候他总是忘记保护那里;右肩上带有面罩,这样他就可以用左手把头罩起来。穿上这样的盔甲,是极大的荣耀,尤其是在他这样年轻的年纪。
“现在我得锁门了。”我说。
“有什么办法能解除利扎克干的坏事?”阿珂斯好像没听到我说什么,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想到了拒绝回答的办法。
“除非好好恳求利扎克把记忆还回去,并且赶上他心情不赖的时候。不,没办法。”
阿珂斯把盔甲套上,要系紧胸甲的第一根带子时,他缩了一下,松了手。带子和盔甲是同一材料做的,很硬,很难绑——我拉起带子,让阿珂斯面向我。我自己的手指上已经满是老茧。
我用力拉扯那些带子,前前后后地忙活着,直到胸甲穿好,带子服帖地系在他的身体一侧。
“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卷进来的。”阿珂斯轻轻地说。
“噢,别对我这么屈尊纡贵的,”我刻薄地回答,“利用我,是你计划里的关键部分。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系好了带子,退后几步。噢,我心想,他可真够高的——太高了——而且强壮,披坚执锐,他为自己争取来的这身行头泛着深蓝色,着实浓郁。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枭狄战士,就像我原本向往的某个人——要是我们能信任彼此该多好。
“好吧。”阿珂斯仍然轻声细语,“我是故意把你卷进来的,但我没想到自己会为此难受。”
我很恼火,但不知道是为什么。管它呢。
“现在你想让我帮忙,好叫你别那么难受,是吗?”我说。没等他回答我就出去了,紧紧关上了身后的门。
§
在我们面前是高高的金属围墙,外面是暴土扬尘的沃阿城的大街小巷。一大群人正尖叫着,等待我们露面。利扎克走出庄园,抬起他又长又白的胳膊向人群致意,引起了一片不和谐的呼喊。
巡游庆典已近尾声,今天,所有能力堪可的成年枭狄人都会登上飞艇,起飞不久,就会把这颗星球抛在身后。
跟在利扎克后面的是瓦什,再后面是穿着白色衬衫、看上去镇定多了的——埃加。他挺直了肩膀,迈开阔大的步子,仿佛自己身材很高大似的。他的嘴撇向一边,目光掠过他的弟弟,打量着诺亚维克庄园之外的街巷。
“埃加。”阿珂斯开口了,声音哑着。
埃加脸上流露出突然认出什么人一般的神情,好像是远远地偶然见到了他的弟弟那样。
我转向阿珂斯。“等等,”我厉声道,接着抓住了他盔甲的前端。我可不能让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崩溃,“这里,此刻,不行。明白吗?”
我说着,拖住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松了手。我看见他的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他的颌骨后面、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块雀斑,这是我以前从没注意过的。
阿珂斯的眼睛仍然看着埃加,但是点了点头。
利扎克走下大门前的台阶,我们都跟在后面。巡游飞艇投下影子,遮住了我们,遮住了整个沃阿城。几十季的星际巡游,拼凑起了我们身处其中的这座城市,老旧的砖石结构以水泥加固,装备着从其他文明和地域搜罗来的新式技术:低矮建筑上高耸着玻璃尖顶,反射出其他星球的模样;灰蒙蒙的土路上留着飞艇划过的印辙;街边货车售卖着传导潮涌的护符,另一个摊子叫卖的则是可以植入皮下的微型屏幕。
那天早上,我用蓝色的颜料粉描画了眼睛,厚实的头发也梳成了辫子。我穿上盔甲——那是我还年幼的时候在极羽边境弄到的——左前臂上套着护甲。
我回头去看阿珂斯,当然,他也穿着盔甲,还有崭新的黑色靴子、灰色的长袖衬衫,衣袖紧紧地绷在他的胳膊上。他看上去惊恐不已。我们走向庄园大门的时候他曾对我说过,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颗星球;而且还有埃加,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就走在我们前面——处处都让他害怕。
即将跨过舱门的时候,我冲阿珂斯点了点头,让他放开了我的胳膊。这是我第十一次登上摆渡艇,我想凭自己的力量做到。
这一路混乱模糊:尖叫声和鼓掌声杂糅在一起,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利扎克伸出手,摸索着人们高举的手。他的笑声,我的喘息声,阿珂斯颤抖的双手,空中飞扬的尘土,还有烹饪食物的油烟……
终于,我来到摆渡艇舱内,埃加和瓦什已经到了。埃加轻松地调整着安全带,仿佛他之前已经做过几十次类似的动作一般。我把阿珂斯拉到后排的座位,想让他离他哥哥远一点儿。利扎克在门口挥手致意时,人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声。
舱门关闭之后,埃加专注于缚住自己的安全带,他睁大了眼睛,眼神却空洞茫然,好像在盯着我们看不见的什么人。利扎克也坐了下来,他本来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却又松开它们,往前倾了倾身子,凑近了埃加。
“什么?”利扎克问。
“幻象,关于那件麻烦事,”埃加说,“反抗,公开的。”
“可以阻止吗?”听起来,他们像是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也许确实如此。
“可以,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你应该放任它发生,”埃加说着,眼神聚焦到了利扎克身上,“你可以利用它为自己谋利。我有个计划。”
利扎克眯起眼睛:“告诉我。”
“好的,但是这里观众太多。”埃加朝后排努了努嘴,我和阿珂斯正面对面地坐在那儿。
“没错,你弟弟很难搞,不是吗?”利扎克啧啧有声。
埃加没表示异议。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起飞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
巡游飞艇的起降平台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它又大又开阔,像一座金属迷宫。一队摆渡艇已经编好队,准备带我们离开这颗星球——它们此刻锃亮如新,但返回的时候就会蒙上脏土、油烟、雨痕、星尘,犹如打上了降落地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