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仁惨然一笑:“当时她有的是机会脱身。我想她是故意被俘的,并趁机将M80区的各种情况发送回去。我现在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机与胆识简直不是常人所能企及。”

  “看啦,飞船又来了。”邱先叫起来。

  大片阴影正轰鸣而至……

  “快,到地下室去,那是我们的总部,比较安全。”唐仁拉着邱先狂奔。

  太迟了!足以毁灭千万血肉之躯的火舌已经伸出。地下室远在数百米之外。

  奇迹出现了!他们竟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地下室,一切只能归于奇迹!

  惊魂稍定。

  这是怎样的一间屋子?除了四周一圈的控制屏还算整齐外,其余的空间里都胡乱地堆着数不清的电脑。方的、圆的、奇形怪状的、完整的、残破的……仿佛是电脑收容所。

  “这比外面还恐怖,怪不得叫你们匪徒,的确很有点破坏才能。”死里逃生之后,邱先有了点幽默感。

  唐仁没有争辩。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来这儿以后有没有留下点印象?想想再告诉我。”

  邱先想了想,再想了想,然后他觉出了M80区的可爱,这儿没有极度的近于放浪形骸的舒适,却也没有懒惰和弱不禁风(现在他已不怕风了)。这儿的苦咖啡喝起来别有风味;没有被精制到只剩下营养单元的食物也更为可口。尤其是这儿的人,虽然各有脾气但都透着亲切感,不像“那边儿”,人际间的交往只剩下微机网上的联系,甚至音容笑貌尽知却老死不相往来。就说那位曾看管他的卫兵吧,小小的个子,一张娃娃脸,特别爱帮人。最后那次,一听他说脚扭了便立刻开门跑进来,又毫无戒心地替他按摩。可他却悄悄抽出了针……

  “我想,还是……”邱先嗫嚅着说。

  “你不用说了。”唐仁直视着邱先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感受了。”

  他顿一下:“想不想知道M80区的历史?”

  “再次观察M80区。”贝贝娜下了命令。

  一秒钟。

  “看不到人了。但我感觉……”

  贝贝娜的脸上陡然焕发出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感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要是爸爸能活着听到你说这句话该有多好!”

  “我一直在为谋求真正的万能而不断发展自己,十分钟前,我突破了思维的最后一关:潜意识层,即感觉能力。今后将不再有任何东西妨碍我向万能靠拢。”

  “你感觉那两个人没有死?”贝贝娜抑住激动。

  “是的,主人。”

  “只是两个人,出不了事的。”贝贝娜自信地说,“我想,其中一个应该死得很快;另一个,胆子蛮小。”

  “贝兹请求休息。”

  “懒虫。”贝贝娜宽容地笑了。

  “五十年前,我父亲取得了他一生中最杰出的成就。他改变了一只无尾巨猿的生命基因,使它的大脑占身体的比重达到了人的水平,并让它学会了思维和说话。结果那只叫休休的巨猿第一句话是叫电脑为‘妈妈’,并说‘世界的主人是电脑,人类是依附于电脑的寄生虫。’休休还向我父亲转述了另一些猿类的与此相同的看法。这件事大大震撼了我父亲,他因此历尽艰险来到了当时还荒无人烟的M80区。他发誓要向宇宙证明:人,绝非寄生虫,而是万物之灵!”

  唐仁的脸上一片神圣与庄严,显然,他是他父亲的忠实追随者。

  “后来,在父亲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人来到M80区生活。在这儿也有许多电脑在工作,但我们从未想过让电脑有决定一切的万能力量,那样做其实是把人的命运卖给了电脑。我们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想到战争的可能性。”唐仁低下了头,“M80区引起贝兹的注意是在两年前,而后,冲突便开始了。不过,称得上战争的只此一次。一千亿人,就这么……完了!”

  是的,完了!上帝安排他们活下来恐怕就是让他们品尝“完了”的悲伤。

  “你还想活吗?”过了一会儿,唐仁轻轻问道。邱先盯着空气:“你呢?”

  “我想。”唐仁提高了嗓门,“我知道现在冲出去乱扫一通然后死去会更光彩,可我想活下去。我不是英雄。”

  “我也是。”邱先老老实实地说,“我怕死。”

  天就快黑了,天再亮的时候便已到了明天。岁月是由这样的循环组成的。在循环中发生了许多事,而岁月则将这些事抹平,直到了无痕迹。遗忘,是人的一条基本习惯。

  半年之后。似乎已没有人还想得起M80。

  A01区是最早开发的人类聚居地,地球也在其中。这颗哺育了人类的星球早已没有了适合大规模生产的工业资源,因此也没有人再到这儿定居。它完全成了一个仅仅具有纪念意义的陈列品。这时,太阳系边缘出现了一艘飞船。

  “这几个月东躲西藏,把人累坏了。”唐仁说话时满脸络腮胡乱颤,“想不到在未开发的更高次元时空区也逃不脱贝兹的追踪。”

  “但愿在这儿能安顿下来。”邱先双手合十,“我们早该想到来地球,没人会注意它。”

  “没准儿还能拣几颗老祖宗的牙齿。”唐仁话里有玩世不恭的意味。

  “看,有东西!”邱先叫道。

  雷达显示有飞行物正高速驰来。难道,偌大的太空里已没有他们的片瓦之地?

  飞船,在逼近。

  ……

  一场虚惊。这是艘到地球送葬的殡仪船,能量不够了,想借点。

  “干嘛到地球来掩埋?”邱先不解地问船上的一个大胡子。当今时代有的是能使“英灵永存”的“卫星葬”、“彗星葬”……实在犯不着跑这么远来地球。

  “这对老夫妻生前老早就立下了遗嘱叫这么做。”大胡子耸耸肩,“子女很少回来看他们,孤单得很,大概是想叶落归根把地球当依托吧。他们是夜里触电死的,电脑一直当他们活着,每天照常侍弄穿衣喂饭。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全烂了,正在澡盆里被机械手搓来搓去,身上的肉一层层往下掉哇……”

  大胡子连连摆手,他握着的一页纸散落了出来,在无重力的空间跳着古怪的舞。

  邱先帮忙捉住那纸,然后,他的脸变了形。

  ——他看见了两个名字!

  “哇”的一声,一团带着胆汁味儿的东西从邱行的喉咙里喷涌而出。

  “爸爸!妈妈!”凄凉欲绝的嘶喊仿佛一道沾血的利风,令所有人为之心悸。这是一个卑微生灵比胆汁还咸还苦的哀声。

  贝贝娜满意地聆听着贝兹运行时的颤音。

  这个光洞是贝兹的核心,即枢纽所在,它的身躯早已分散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每一部分都按照全息结构建成,因此,就算枢纽被整个摧毁也无关大局——残存的部分可按其携带的信息在很短的时间内修复好一切。

  每一部分都正严谨地工作着,不断自动淘汰旧的身躯,并换以密集度更高电阻更小的集成光路元件。没人能帮它,一切都靠贝兹自己。人脑不过有十兆个突触,而与此功能相同的十兆位存储单元在贝兹体内只是个小小的磁泡。集成,再集成,这无尽的量变积累终有得到报偿的一刻,贝兹终将在一阵令宇宙炫目的升华中获得万能,这岂非也是人类的最终追求?贝兹不会令人失望的。

  一双略显粗糙的手从背后扶住了贝贝娜的腰。她回头——是休伦里。

  贝贝娜轻轻地拂开他的手:“有事吗?”

  “有两个人来了。”休伦里指指天花板,蠕动着那张微凸的嘴说,“就在我们头顶的地面上。不用操心,我都安排好了。”

  黄昏。斜阳。

  地球,这个被人类遗弃了的摇篮正是在人类告别之后才重新恢复了它原来的美丽。森林葱绿野花芬芳,这是小动物们的极好乐园。流水自歌自唱,花自落自开……

  人和自然,哪一个才是艺术和美的真正创造者?

  邱先傻傻地坐在一片草地上,他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个小时。他的嘴紧紧抿住,他的眼中有未消尽的泪和一团静默燃烧的火。

  “邱先,别这样了,好不好?”唐仁低声劝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方玲……死那阵,我恨不得……”

  “给我枪。”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蠢?”

  “我不只是为我的父母去拼。”邱先蓦地仰起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说道,“我知道所有惨剧的根源在哪儿了。我要拼!要拼才能赢!”

  “我不想拼吗?”唐仁激动起来,“我退缩过害怕过,可从未放弃过。这半年,我东奔西跑是在逃命,可也是在保存力量。想想吧,现在我们连对方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去拼?”

  “就算找到宇宙的尽头……”

  大地突然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漆黑的缝,将他们俩连同邱先未完的话语一并吞噬。

  “还有别的事吗?”贝贝娜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不知怎的,她从小就不喜欢休伦里,特别是看见他眼中的贪婪之色时。

  “有的。”休伦里走至输入话筒前,“M80区被打击以后,那儿的一家医学研究所的部分新型病毒逃逸到了M79区,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

  他掏出一块芯片投入信息接收口:“病毒的各处情况都在里面,请给出处理方法。”

  一秒钟。

  “我已向卫队下达了消灭M79区的命令,”贝兹的瓮声有些尖利,“以防扩散。”

  “为什么?”贝贝娜大吃一惊,“那可是一千亿人……”

  “制服这些病毒的药物要三个月后才能问世,那时病毒已扩散到了整个联邦,感染致死的人也将达到一千亿零六百人。对比是明显的。”

  贝贝娜更加震惊,作为一个人,她无法接受仅凭这种精确而简单的对比便屠杀掉一千亿生灵的做法。可是,想想后果,又有谁能说贝兹做得不对。天哪!在理智和情感之间,究竟哪一样在支撑着天堂?

  “不必太难过。”休伦里将手搁在了贝贝娜的肩上,“人类大多是寄生虫,没什么可惜。”

  贝贝娜愤怒地抖了抖肩:“走开!没你的事了!”

  “可我还有事。”休伦里看着自己被抖落的手,神经质地笑笑,“你对我太过份了。”

  他一下子抱住了贝贝娜。

  杀人的火舌从四周的墙上倾泻而来,将一切照亮。

  邱先紧紧抓住唐仁的胳膊,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过,他此时没有发抖。是的,血火相织的经历足以让懦夫也变成金刚。

  死定了!邱先暗叫。同时,他忽然想起贝贝娜,还有那销魂荡魄的一吻。

  奇迹再次降临。那几乎是交织成片的火网罩来罩去也沾不住他们的身体,难道,命运安排他们处在了某个射击不到的“死角”里?

  “快离开这儿。”唐仁大喊抽出了炽温枪。亮光闪过,墙上出现了一个犹自冒烟的洞口。

  面前是一间极大的殿堂,还有,机器人——数以百计。

  “给你。”唐仁递给邱先一把枪,“先打掉信号系统,断绝它们的外援。”

  爆炸声很悦耳……

  他们从一千亿人的尸灰中爬出来,他们的心中藏匿着一千亿孤魂的冤屈,他们担负着天地间最沉最深的悲伤。

  火网、绝境、哀兵……

  贝贝娜这才发觉休伦里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就算年轻人也很难这么有劲。

  “我……一直喜欢你。”休伦里气喘吁吁地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你父亲……可惜我不是女人。你那么聪明,跟你父亲一样……就像电脑。对了,你脑中从小就植入了微处理机的……这更像电脑了……我好喜欢你啊……”

  休伦里的脸已极度亢奋,他的眼睛睁得溜圆,鼻孔翻开,两肋像水泡般地鼓起。

  “噗”,贝贝娜的衣衫被撕开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和丰乳……

  终于沉寂。

  “我们,活着?”邱先讷讷开口。

  唐仁扫视着遍地狼藉,“这是什么鬼地方?这儿按说不该有人的。”

  “难道,这颗被人遗忘的星球正是枢纽所在地?”邱先若有所悟,“换了我,可能也会把枢纽安在这儿。”

  “那快找找看。”唐仁开始小跑,“你猜会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邱先跟了上去。七拐八折的通廊弄得他如堕迷津。

  “找到枢纽后又怎么做?”邱先问道。

  “阻止贝兹,阻止它进入万能境界,那是种可怕的境界。”

  “可怕?”邱先不解。

  唐仁没有回答。因为,前面传来了人声,“哈哈哈哈,宝贝儿……”

  透过一道未掩尽的门可以看见一个男人正得意忘形地狂笑。

  “是休休!那只巨猿!”唐仁掩口惊呼,“当年它在整容之后便不辞而别,给我父亲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寻找喜爱的生活。想不到它竟在这里。”

  “放开我!放开……”

  是贝贝娜的声音。一股不可压抑的力量驱使着邱先箭一般地冲向了门。

  入口处代表禁地的红线鲜亮夺目……

  唐仁心念一动,旋即一把抓住邱先的手共同跃起——多次死里逃生决不会都是奇迹。

  休伦里的身躯被邱先一拳打倒,并一直滚向光洞的方向。出于保护的目的,光洞周围一米之内不许任何人走入。而这次,休伦里却进去了——当然,只是他的头。血雨飘飞。

  另外两个男人别过头躲开这一惨景。这是个不容饶恕的错误,因为,等他们片刻之后回过头来时便看到了一支小巧的炽温枪和一张冷酷的脸。

  “你们终于找来了。”贝贝娜声音低沉。

  “贝贝娜,你——”邱先欲说又止。有什么可说的呢?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错,这儿便是枢纽。你们来晚了,贝兹马上便要进入万能。”

  惨死的父母和无数的尸骨在邱先眼前晃来晃去,幻化成了天堂与地狱的种种异景。他猛然举枪射向光洞。他等着在烈焰焚起的刹那与贝兹一道消亡。

  火光闪过。贝贝娜的手指紧了又松,她没有开枪,只是,流汗了。

  “贝兹有完善的修复功能,你们是枉费心机。”贝贝娜尖声道,“站着别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光洞突然迸放出了七彩异色,绚丽、耀眼而辉煌,仿佛一颗恒星正在诞生。伴着曼妙而空灵的音乐,一个发瓮的宣言般的声音震得人心胆惧裂:“我已万能!我是主宰!”

  “不!不能把宇宙交给这个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机器!”唐仁狂喊着扑向前方,他的姿势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贝贝娜的手微微一抖。唐仁的下半身顷刻成为了漆黑的枯骨,他重重跌倒。

  “我……败了。”他咧嘴做了个仿佛是笑的表情转而看着邱先,眼光渐渐迷离了,“记得……地下室里的那些破烂电脑吗?它们都是试验品,都毁于……悖论……”

  唐仁的双眼在光洞的异彩辉映下缓缓阖上。

  邱先没有动,只深深看着唐仁的脸,“好兄弟,你等着我。”

  然后,他开始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走向光洞。

  “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开枪。!”

  邱先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他脸上一片茫然。

  豆大的汗从贝贝娜额上淌下来。

  邱先站到了输入话筒前,他的两眼看着很远的地方。一千亿冤魂支撑的斗士眼望远方。

  他开始思想,绞尽脑汁耗尽心血地思想。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万能的贝兹,请出一道你解不出的题。”

  贝贝娜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

  是的,这就是悖论。人类可以坦然面对悖论,而电脑则不行。贝兹是万能的,世上不应该有它出不了的题,也不该有它解不出的题,无论它出不出这道题都表明它不是万能。

  尖锐的运行声嘶鸣起来,光洞的异彩高速闪动。波及大地的震颤渐渐加剧,末了竟令人几乎站立不稳。

  的确,贝兹开始伤脑筋了,而且是伤透了脑筋。

  “停下!贝兹。”贝贝娜高声叫喊。

  发瓮的声音低弱至极,“……正在工作……不接受新指令……”

  光洞的亮度开始衰减,显然,贝兹在宇宙中的无数分支已消耗了过多的能源。

  “……呃……杀!”瓮声突然变调,有了森冷的意味。

  “不能!贝兹!”贝贝娜惊呼。

  杀戮开始了。

  整个“意愿完成体系”的力量已全部开动,这是一个由高速飞船高强材料和高能武器组合起来的最强大也最无情的集团。目标,是人。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到了极点的战争。被过度舒适的生活消磨了几乎全部肌肉和意志的血肉之躯除了充当靶子外别无他用。宇宙在浴血。

  尸灰飞扬……

  光洞继续黯淡。

  “我父亲太喜爱贝兹了,这是他一生的心血。”贝贝娜喃喃而语,“他去世前给贝兹编入了一道条件执行指令,现定一旦贝兹的生存受到威胁时,它可作出完全自主的选择。”

  邱先面色如灰,“它,选择?”

  “一个初生婴儿的选择不会有善恶之分,因为他无知。可贝兹不是无知的,它的选择跟电子元件接通电源的一刻显示要么“1”要么“0”的初值一样,要么是‘善’要么是‘恶’。不幸的是,贝兹很偶然地选择了‘恶’。”贝贝娜的身躯开始发抖,“我想,外面已没有活着的人了……没有了……”

  邱先忽然发觉“没有了”这三个字实是无比好笑的字眼,令他忍不住张大了嘴,“没有了……哈哈哈哈,没有了……”

  “唉——”光洞发出了一声悠长至极的叹息,而后,它熄灭了。伴着这声叹息,贝兹的身躯重重地痉挛了一下。不再杀戮。

  开启顶壁的按纽被这番死亡的痉挛震开了。灿烂的阳光涌了进来。

  听得到溪泉淙淙,闻得到花草的芬芳。一只好奇的小鹿从顶壁的缝中探进头来,忽闪着充满大自然灵性的眼睛四处张望。

  看来,地球正因为它的荒无人迹而幸免于难。现在,这颗重返洪荒的星球上站立着最后两个人。

  “是你杀了贝兹。”贝贝娜咬呀切齿地说,炽温枪在她手中泛出冷冷寒芒。

  另一道寒芒握在邱先手中:“方玲、唐仁、还有所有人……都死了。现在,轮到我们……”

  “我后悔给了你‘存活消息’。”贝贝娜用一只手抓扯着满头金发。

  “什么,信息?”

  “当时,你以为飞船是来杀死他们的,把我推出了光圈。”贝贝娜的神色渐渐恍惚,“那一刻我好感动,就用信息光照射了你……使你不会被我们的自控武器打中……我太傻了。”

  贝贝娜失声恸哭。

  邱先心中翻起一片爱极也恨极的狂澜,他的心力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更后悔,刚才为什么不一枪打死你,我有的是机会……”

  “为什么?”邱先低问。

  “我想——”贝贝娜艰难地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就因为,我爱上你了。我只打算利用你的,可为什么……我实在太蠢了……”

  邱先全身一震,手中的枪几乎掉落。不,不能心软。难道,他能忘记无数人遗留的铺天盖地的尸灰?不能!

  “可你杀了贝兹。”

  贝贝娜咬咬下唇,话语中只剩下了歇斯底里的肃杀,“我活着就是为了保护它,可它已经死了……”

  浩渺无垠的时间空间所构建的混沌图景里,有一颗淡蓝色的星球。

  最后的两个人对峙着,仿佛两尊由爱火烧铸成的仇恨雕像。她不是夏娃,他也不是亚当。上帝死了——因为信仰上帝的人都死了。而活着的人不会信奉他,只信奉所有悲欢哀乐的真正谛造者——人。

  炽温枪寒芒夺目。

  好奇的小鹿看厌了,因为它实在看不懂。它兀自走开,去吃青青的草,去追逐天真的爱情。

  天正蓝,水正清,世界如伊甸园般美丽。
光恋
无尽的宇宙扑面而来,满天恒星在这种跃迁式的相对运动下连接成了浑宏的亮带,再也看不出清晰的颗粒。

  “移越光速!”吴明的声音里浸透了紧张,“倒计时开始。”

  红色的数字亮起:六零、五九……

  我狠狠抓住身旁的迁速杆,等待着命运裁决的那一霎。现在我们已达到0.9C的准光速态,下一步,将是个质变的历程。如果成功,那将给科学界带来一场革命。当然,如果失败,我的小命也就立即“革”掉了。

  照传统的观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作超越光速的运动,而我的老师肯卡教授却是传统的挑战者,他坚持认为有超光速的快子世界存在。不幸的是,他没能扳过传统——在三年前的银河系学术大会上,他被众多攻击者撕破了脸皮,而后便当场跳下大楼,摔破了一向令他自豪的脑袋瓜子。

  我和吴明算是肯卡教授的死党了(在他死后还在硬撑呢),忠心耿耿却没得好报。生活穷愁潦倒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务来建造这艘跃迁飞船——从这点考虑,不成功便成仁,免得让这笔债压得子子孙孙不能翻梢。

  “三九、三八……”

  “邓峰,”吴明叫我,一张瘦脸大汗淋淋,“要是你单独活下来了,一定记着把我的事告诉给所有人。”

  “都说几十遍了。”我笑道,“要是我也死了可就没法罗!”

  “总之你记着。”他很认真。

  我斜眼瞟了下舷窗外的一个小球,这是联络耦合仪。一旦我们跃入了快子世界(姑且这么乐观一回吧),这玩意儿会被留在“这边”。我们可以通过它和一架收音器知道“这边”的事,同时可能通过它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壮举。到时,肯卡教授如果在天有灵,必定会昂起较常人大得多的头颅放声高歌。

  “三、二、一、零!”

  烟云,千奇百怪的烟云。远的近的,浓的淡的,如山如絮,如江如海……怎么四周都笼罩着这无际无边的苍茫?极远极远的高处,悬着一颗耀眼的白星,寂寂不动,皎皎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