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康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有胸口剧烈起伏着。
“现在你来告诉我,到那个时候,你们的伊甸园,你们的乐土,又在哪里呢?”杜原露出狰狞的笑容,恶狠狠地说,然后扔下呆若木鸡、失魂落魄的俞康,头也不回地离去。
站在过道的窗户前,杜原有些贪婪地环视着阳光下的世界。这里是国安部门在北京郊区的一处办公地点,环境优雅而清静。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出于安全考虑,杜原基本都待在地下基地,而现在,随着绿色伊甸园组织被破获,他终于可以恢复在阳光下的部分生活,哪怕只是暂时的。杜原静静地站在阳光里陷入回忆,任凭时间悄悄流逝。
“领导就是领导,还是靳豫北高明啊,知道以毒攻毒。我说嘛,对付这种臭知识分子啊就只能靠你们这样的……呃,香知识分子。”何阳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凑到杜原面前,“你出来后,这家伙闷了半天,然后竹筒倒豆子,全招啦。”
“哦,那我的任务完成,我可以走了吧。”杜原很冷淡地说。
“当然,我马上安排人送你。不过,俞康说要单独跟你说件事情,他说这件事只涉及你,跟其他人无关。”
重新进到那间审讯室,映入杜原眼帘的俞康虽然疲惫,但精神上却似乎放松了许多。
“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俞康没开口,只拿眼睛扫了眼旁边的何阳。何阳只好关闭了监控,讪讪地退出去,露出一脸的不满。
“我这里有一个网络文件分享地址,还有提取密码,麻烦你记下来。”
说着话,俞康报出了一个长串的地址。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会知道。”俞康说完话就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任何人。
第37章 雪山之殇
坐在基地的办公桌前,杜原点开那个地址,输入提取码,结果他发现里面是一个叫作“人生若只如初见”的 MOV 格式文件,这是种很常见的数码相机拍摄的视频。
画面里出现的竟然是文婧。她离镜头很近,挡住了背景,只能看到屏幕上方一缕湛蓝的天空。
“杜原,是你吧。我知道此刻你正注视着我,想到这一点让我很开心。
当你见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有结果了吧。也许绿色伊甸园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又或者,它已经被毁灭。
“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是的,我是绿色伊甸园的执法者。
当初我接近你,是因为情报显示你有可能就是拂石,哦,我们称你为告密者。
“你肯定好奇我为什么会加入绿色伊甸园,其实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绿色伊甸园十一位长老之一的马太便是我的父亲,他是一名印第安孤儿。我父亲的华人养父母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良好的教育,让他成了一名医术高明的大夫,挽救过很多人的生命。我的母亲是华人,大家都说我同母亲长得很像。
“幸福而平静的生活没有永远持续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父亲加入了一个有些神秘的印第安人组织,经常同那些人聚在一起开会。那时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有一次我趁晚上没人注意溜了进去,结果看到在会场前方的高台上站有一个身着传统印第安服饰的老人,他举起双手声嘶力竭地控诉说:‘他们就是恶魔,他们强占了我们的土地,屠杀了我们的祖先。恶魔们甚至制定了屠杀印第安人的赏格。’
“当时听着这些话,我吓得大哭起来,父亲这才发现了我。他抱起我说,这是在演话剧,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干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呢。我相信了他的话,于是我靠在他的怀抱里看完了那出‘话剧’。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当天那位台上的老人并不是在演话剧,而是在陈述曾经发生过的血淋淋的事实。
“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大概也能猜到。当绿色伊甸园开始在美洲发展时,我父亲所在的组织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进去,成了绿色伊甸园的一个分支。
后来我也成了组织的一员,在组织里第一次系统地思考了祖先的命运,思考了为什么新旧两个大陆的碰撞会流那么多的血……印第安人是除爱斯基摩人之外所有南北美洲原住民的总称,几万年前的第四纪冰河晚期,大幅下降的海平面让原本波涛汹涌的白令海峡变成了一座可以通行的陆桥,我的祖先们第一次踏上了美洲大陆,并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辉煌灿烂的文明。后来发生的事情正如那出‘话剧’里演的一样,‘高贵’的白人们到来了,从那时开始,印第安人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画面上的文婧在讲述时露出淡淡的笑容,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但那笑容里却也没有快乐,更像是一种礼仪。这时镜头朝下方滑动了一下,杜原看到文婧穿着一件火红的登山服,他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同你在北京后海吃饭那次是组织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包烈性毒药当时就藏在我的手心里,许保罗的刺杀只是候选方案。其实你刚到北京不久,组织便确定你就是告密者拂石,至少也是最可能的人之一,于是给我下达了命令。你肯定不知道,当你在酒店的阳台上第一次接入‘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时,我就站在你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柄巴克 650 军刀。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把刀,它曾经沾过恶魔的血。
“当然,我最终没有动手。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回想当时的情景,但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准确解释我的行为。如果你真的是恶魔,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朝着你的心脏刺下去,就像我曾经做过的一样,但那一刻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你同恶魔联系在一起。我就那样僵直地站立在你身后,回想着同你相处的那些时光,内心里千回百转,直到天边露出晨光。
“组织的纪律从来都是严酷而公正的,我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惩罚。以安德烈的权力,他无须请示就可以处置一名执法者。但不知为什么他犹豫了,他把我交给了长老院,交到了我父亲的手中。父亲并不能赦免我的罪过,但是他给我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自己选择……怎么死。”
文婧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镜头拉远了些,杜原一眼就认出了文婧背后的那座著名的山峰。梅里雪山位于横断山脉中,被藏传佛教尊为八大神山之首。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像一条通道,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峡谷可以深入到山中。受印度洋气流影响,梅里雪山的冰川属于海洋性冰川,运动变化速度很快,导致冰层非常不稳定,极易发生毁灭性雪崩。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海拔六千七百四十米的梅里雪山主峰才成为至今尚无人登顶的“处女峰”。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选择。”文婧的语气里带着快乐,“现在是夏天,由于梅里雪山的冰川是海洋性冰川,夏天是冰川最不稳定的时候,从没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攀登梅里雪山。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在这个最不适宜的时刻向着心中的神山进发。到现在为止一切还算顺利,我现在的海拔是四千九百米。为了节省体力,这架摄像机只能留在这里了。好啦,亲爱的坏蛋,为我祝福吧。”
文婧在画面里轻轻挥了挥手,然后便转身洒脱地离去,渐行渐远,很快成了雪地里一个不起眼的红色小点。杜原盯着播放画面右下角的那个日期,急速地打开电脑上的搜索引擎。然后他的目光定在了一条新闻上:中新网 8
月 13 日电,据美国 NBC 报道,梅里雪山 13 日发生雪崩,造成一名违禁登山者和一名夏尔巴人向导遇难。
杜原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来。摄像机仍在工作,画面中的红色小点正在倔强地朝着目标挪动。在如洗的蓝天下,耸入云霄的卡瓦格博峰庄严矗立,静默无言,像一座壮丽无匹的墓碑。
第38章 结局 太阳坠落
北京市五棵松,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
谁都不知道是什么让病人竟然坚持到了今天。按照最权威的医生的断言,病人在三个月前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了。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专业的知识,任何人都能看出生命早已厌倦了这具躯体。他其实并不算太老,病历上写的是六十五岁,但是年龄与死亡的离并不成严格的反比。几年来,他整日平躺在病床上,除非有人翻动,他不会有任何动静。几根粗粗细细的管道插进这具躯体的几个孔洞,提供给养,排出代谢物。看不出病人有任何难受的表现,感到难受的是看到这一切的人。虽然安乐死已经通过立法,但却并不适用于这位病人,因为他有一个重要的指征存在,通过仪器能够测出他的脑电图与那些脑死亡的人存在不少差别。按照医院最权威专家的看法,病人其实是陷入了昏迷当中。他虽然一直没有苏醒,但脑部的功能并未完全丧失,甚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感知周围的世界。这副身躯已经朽烂不堪,但似乎它的主人还不想放弃它,或者说至少还需要它再坚持一些时间。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人来看望他,其中个别人还会单独对着病人说会儿话,虽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护士林小菲。当时她正在为病人更换注射液,病房的电视里正播放中央电视台的早间新闻,今天据说将要进行一次有多国合作参与的太空实验,引起了全世界相关媒体的关注。这时林小菲偶然低下头,却发现病人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林小菲立刻尖声惊叫起来。很难批评林小菲反应过激,因为从她两年前毕业来到这所医院之后,就从没见过这位病人睁开眼睛。再说,那双突然睁大的眼睛的瞳仁居然是灰白色的,泛着妖异的光。
江哲心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非常少,准确地说就只有两个。现在那个叫韦石的半大孩子悄无声息地坐在墙边,神色木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今天上午他被人紧急从地下的家中接到这里,听说远在西北的母亲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此前,韦石对江哲心的印象一直仅限于那张照片。韦石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同父亲见面的场景,而现在,当那位外公口中的“陈世美”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却发现保持平静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倒是一旁的另外几个人对江哲心显出更多的关切。韦石认得其中一位,是母亲前段时间在北京工作期间的同事,好像姓冷。
病人嗫嚅着嘴说着什么,在场的几位成年人轮番凑上耳朵,但最后都是一脸茫然。冷淮想了想,对另外几个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同病人说会儿话。”看到韦石也朝外走,冷淮忙说,“韦石你留下来。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一些事情了。你也有权知道。”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稍稍有些晃眼。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滚动新闻,但韦石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冷淮的叙述所吸引。像是对着一位老友,冷淮轻言细语地讲述着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故事。从哥本哈根的国家博弈到非洲加蓬的思辨与推想,从“新生物圈 2 号”里的死亡景象到绿色伊甸园的惊天阴谋……这么多年里,围绕着“拂石猜想”发生的故事云谲波诡、起伏跌宕,而绝大多数世人对此一无所知。随着冷淮的讲述,韦石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他惊讶于震旦纪的天之骄子还来不及炫耀成功就被前寒武纪大冰期卷入永久的黑暗,他为终于熬过了二叠纪末日的海藻抽出的第一丝新绿而欢欣,他仿佛听见了最后一个北京猿人临死前心有不甘的哀叹,他为杜原终于领悟到银河天年的壮美而心驰神往,而当听到文婧发自梅里雪山的那段最后陈述时,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应该如何定义世上的公平与正义……
冷淮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他停下来,感觉有些疲惫。电视里的直播还在继续,对世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科技新闻,只有真正了解内情的极少数人才知道这是一次多么重要的实验。冷淮瞄了眼窗外开始西斜的太阳,这颗光球眷顾地球上的生命已经整整三十八亿年了,而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承受太阳的恩泽也已超过了三百万年。在今天之前的几十亿年里,所有的生灵都只能匍匐在太阳的光芒底下,被动接受它赐予的机遇或是厄运,而今天,有一种生灵将有史以来第一次改变这种亘古未变的局面。
“乌图工程”的核心是迁移太阳。最直观的思维是通过能量喷发的方式改变太阳轨道。在 NASA(美国航空航天局)提出的“气球”方案里,人们计划从太阳色球层打通到太阳内核的通道,即有意识地引导太阳内部核聚变能量定向喷发。但经过仔细计算,即使人类能调配太阳能量的百分之三十,也无法达到“乌图工程”的要求,更何况这种方式很可能令太阳的聚变模式发生大规模紊乱,甚至导致太阳寿命缩短等不可预期的严重后果。最终,“气球”方案被放弃了。
十个月前, 人类发射了两颗特别的太阳卫星,到达离太阳表面一千二百万公里轨道高度后,两颗卫星保持四千米的相对距离开始绕行太阳。那里实际上已经进入太阳的外日冕区,理论上的日冕温度高达上百万摄氏度,听起来似乎卫星根本不可能到达那个区域,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日冕外层虽然温度极高,但物质却极其稀薄,不到地球海平面处大气分子密度的六千万亿分之一,所以卫星在那里只需耐受大约一千摄氏度的温度即可。
这就像很多人洗桑拿时可以承受九十摄氏度的水蒸气(世界纪录达一百一十摄氏度),但绝对没有任何人敢在同样温度的热水里泡澡。实际上对卫星来说,太阳粒子辐射带来的麻烦还更大一些。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两颗卫星一边绕行太阳,一边通过金属打印方式搭建了一条细长的粒子约束管道彼此连接,虽然中途出现过几次险情,但整个工程总算顺利完成了。两颗卫星加上约束管道,共同构成一台太空版龙熊直线粒子加速器,而今天正是它首次启用的日子。现在两颗卫星正在同步减速,它们将迅速下降到离太阳表面一百八十万公里的位置,然后启动粒子对撞。考虑到温度升高给设备带来的压力,这个时间窗口会非常非常短。
虽然体积大幅度减小,但太空版的龙熊直线粒子加速器却拥有更高的能级。一方面是因为真空失重的环境可以去除大量累赘的外部设施;另一方面,美欧参与后提供的新技术和新材料也大大促进了直线加速器的研发工作。经过多国科学家的共同努力,现在的龙熊加速器已经能够有把握地制造“质量改变”现象,同时人们对其原理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真相其实就隐藏在当初粟米向孔青云提出的那个古怪的问题之中:当宇宙中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后,会发生什么事?
答案无比奇特而简单:你将变成光!
是的,你将不再拥有质量,宇宙间只有光才是没有质量的存在。所谓的质量本来就是那些外在之物赋予你的,是地球、月亮、火星、太阳、银河系、仙女座大星云……还包括上百亿光年外的星体,通过一种叫作超流体纤维的东西传达并赋予你的。你感受到质量的存在,感受到惯性的束缚,不过是因为你被粘在了一张超流体纤维编织成的蛛网上。一旦所有的外在之物消失,内在的质量也就不存在了。蛛网破碎的刹那,飞蛾便获得了光的自由!这奇特的一幕恰如一千三百多年前禅宗六祖惠能悟到的那句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所有这些相关的事情,冷淮都在此前的讲述里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江哲心。
冷淮这样做只为表达内心的敬意,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为江哲心弥补那些错过了的东西。冷淮想告诉江哲心的是:在这个正在成为传奇的故事里,他从未缺席。
病人突然再次抽动嘴角。冷淮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之前在场的中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都无法判断这是病人真的想说话,抑或只是一种昏迷中的随机神经反应。出乎冷淮意料的是,先前一直蜷缩在凳子上的少年突然俯下身,将耳朵凑在了病人的嘴旁。
“他要到楼顶去。”韦石抬起头说。
“你说什么?”应该说冷淮听得很清楚,他只是本能地不敢相信。
“爸爸说了,他要到楼顶上看太阳。”韦石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冷淮吃惊地望着韦石,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韦石这样称呼病人。就连医学专家也无法理解江哲心的呓语,而从来没有感受过一天父爱的韦石却能轻松突破障碍与其沟通。这看起来似乎不合逻辑,但也许正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不合逻辑的东西,人类才能历经几百万年的磨难依然生生不息。
冷淮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病人说:”我是冷淮,还记得我吗?韦石说你想到楼顶去,如果这的确是你的意愿,就请你连着眨两下眼睛。”
灰白的瞳仁缓慢但很明确地闪动了两下。
天台上微风徐徐,黄昏的太阳依然明亮地照耀着整个世界。从这里望下去,正好对着医院环境优美的花园。病人坐在轮椅上,鼻翼在加压氧气罩下翕动着,呼吸急促。病人没有环顾四周,他的脖颈非常奇特地向后仰,目光竟然直直地对着天空中的太阳。林小菲在一旁扶着输液支架,她还没有完全从上午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现在病人的奇特表现再次让她感到害怕,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扯住了身边人的衣袖。
“他患有严重的白内障,仅有微弱的光感,所以能直视太阳。”冷淮看了眼自己被扯住的衣袖,对林小菲露出笑容,“他昏迷以前,白内障程度很轻微,没来得及治疗,后来则是用不着治疗了。”
“他为什么这样?我是说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太阳?”林小菲心中充满谜团。
“为什么?”冷淮重复了一句,他意识到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让这个姑娘弄明白整个事件的缘由。“也许是太阳让他感到温暖吧。”冷淮的语气停滞了一下,仿佛有所触动,“是的,就是这样。”
今天可能是有史以来人类第一次永久性改变一颗恒星的位置的日子。再过几分钟,当两束经过精确控制的超高能粒子在两颗卫星的正中位置相撞的一刹那,某种奇异的效应将瞬间切断数以亿万计的超流体纤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破碎虚空!紧接着,被切断的超流体纤维将在极短的时间内重联并收缩为实体粒子。虽然时间极短,但那一刻实际上相当于在太阳侧面制造了一处直径约两毫米的超流体纤维“盲区”,大约半个宇宙的物质的引力会在这个瞬间通过“盲区”作用于太阳本体上。就像蛛网上的一片碎屑,如果突然剪断某条蛛丝,碎屑的平衡就会瞬间打破……
“倒计时开始,五十九秒之后发生对撞。”冷淮看了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然后俯身在病人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病人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口齿间发出“呜呜”的声音,黏稠的唾沫从他的嘴角溢出来。韦石掏出纸巾很有耐心地给他擦拭干净。病人仍然保持那种奇特的仰望姿态,随着时间流逝,他的颤抖越来越剧烈,使得轮椅也跟着晃动起来。林小菲禁不住担心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抖散架。
电脑屏幕上的倒计时停在了 00 : 00。
原本剧烈摇晃着的轮椅猛然停止下来,病人的头斜搭在了肩上。冷淮转过脸来,与其他几个人对望,他们的神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林小菲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瞬间,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静到能听见微风划过的声音。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八分钟之后,原本非常清晰的电脑屏幕上突然只剩一片雪花。整个世界很安静,声音肯定存在,但似乎无法被感知。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恢复了显示,一连串数据被传送过来。冷淮看着那些数据,很难准确表达内心的感受。两千四百年前,《列子·汤问》篇里曾经记载了一个故事。孔子在路上看到两个小孩在争辩,一个说太阳早上近而中午远,理由是早上太阳大如车盖而中午小如盘盂;另一个说太阳早上远而中午近,理由是太阳早上清凉而中午灼热。结果孔子无法做出评判,于是两个孩子嘲笑他:”谁说你知识渊博呢?”现代略懂科学常识的人也许会说,答案应该是中午的太阳更近一些,理由是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站在地球表面的人中午离太阳的距离比早晨大约要少一个地球半径的距离。但这个结论并不严谨,因为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轨道并非正圆而是椭圆,同时还要考虑到地球不同纬度的差异。所以对于北纬四十度的北京地区来说,每年从 1 月22 日到 6 月 5 日,中午太阳比日出时远,其余时间则相反。
在科学昌明之前的蒙昧时代,人类对于自然的诸多认识大多数都同《两小儿辩日》的故事一样,不过是直觉造成的幻象。就像人们常说夕阳西下,其实亿万年来太阳从来就没有落下去过,这不过是人们随着地面倒旋产生的错觉。
但这一次的落日却是不同的。对撞发生的瞬间,位于地球轨道和太阳远轨道上的众多探测卫星,以及“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等人类所能使用的所有观测工具都对准了太阳的方向。现在这些来源各异的数据已经陆续返回,虽然最终结果还需要一些时间核实,但基本的效应结果已经出来了。
0.00000053 毫米至 0.00000054 毫米。也就是说,与正常情况相比,太阳出现了位移。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数值,大约是人类头发直径的十万分之一,只有通过最精密的多普勒效应设备才能被感知。但是,如果考虑到作用的目标是一颗重达两千亿亿亿吨的恒星,这又是一个大得离谱、完全不可思议的数值!
此时正是东半球的黄昏,天台上的这群人正在倒旋着远离太阳。相对于他们的视线,撞击发生的位置位于太阳顶端。对于这群人来说,在“盲区”出现的那一瞬间,太阳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人类面前坠落了。
“我觉得教科书应该改一改。”韦石突然开口。在众人的沉默中,他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你指什么?”冷淮转头看着这个半大孩子,他记得自己刚才操作电脑时韦石一直在旁边沉默地注视。
“教科书上描绘的太阳系和银河系的示意图都是横向摆布的,其实旋转九十度更好一些。”
冷淮猛地一惊。的确,教科书里的太阳系示意图总是横向展开的,太阳在中间,行星轨道分布左右。但实际上除了在两极地区之外,真实世界里没有人会看到那样的图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中低纬度地区,他们眼中真实的太阳系其实是竖立着的。这样看来,教科书里的描绘很容易产生误导。
冷淮的注视让韦石有些不安起来,“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你说得很对。”冷淮调整了一下心绪,端详着韦石的脸,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你……真是像极了你的父亲。”
虽然太阳是一颗气体星球,但由于引力的关系,其核心处的密度却高达一百五十克每立方厘米,大约是地球上最大密度物质金属锇的七倍。“盲区”直径约两毫米,引力差将主要作用于太阳核心。太阳与地球的自转方向相同,此刻,“盲区”在太阳表面的作用点位置正在向地球正面转动,不过,已经进入黄昏的东半球并非适宜的观测点。
更为准确的后续情况由太阳远轨道的观测卫星传回。过程比较复杂,但后果用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大约在对撞发生四秒钟之后,撞击位置对应的太阳表面突然凭空涌现出由五个太阳黑子组成的黑子群,其中最小一个的直径也超过了地球。又过了十七秒钟,一块面积超过四亿平方公里的耀斑出现在重叠的位置上,巨大的闪光瞬间淹没了黑子群。与此同时,太阳表面急速拉起一道长达一百一十万公里的日珥风暴,能量波及所至,轨道上的龙熊直线加速器瞬间汽化为一缕微弱的太空焰火。根据事后的分析,撞击发生八分钟后,地球部分地区的高频无线通信中断正是由这个耀斑所致。冷淮的目光从血一样的夕阳处收回,落到那个人身上。江哲心斜倚在轮椅上,白色瞳仁随机停在了空中的某个方向。夏日的黄昏很漫长,还没有完全过去,但剩余的时间对于病人来说显然已经没有意义了。并不需要太多的医学知识,任何人都能看出病人正是在此刻离开了这个世界。
冷淮在心中叹了口气,现在的江哲心终于得到了他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平静。他曾是超越了整个时代的智者,也曾是罔顾国家利益的叛徒。
在这个落日的黄昏,一个人的故事结束了,就像长河之中曾经泛出一朵异端的浪花,掀起阵阵波澜却毕竟东流而去,而一部人类史诗的帷幕,正在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