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尔斯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几页纸,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在怀尔斯的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存在,他的目光在纸页上纠缠灼烧,像是要从中萃取出什么东西来,又或者是想注入些什么进去。过了足足二十多分钟,他的眼光才重归正常,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原来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做变换。”然后他转头对着不知什么人哈哈大笑,“我觉得这和霍奇猜想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这一次中国人走在前面了。”
因为怀尔斯的首肯,托罗的神情变得愈加郑重。虽然展示的只是“微连续”的部分,但显然没有人再怀疑理论的正确,或者说,美国人也许还不能确定“微连续”是“完备”的,但它肯定是“有用”的,就同微积分当年遇到的情形一样。这时屏幕上的托罗突然侧耳聆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惊奇之色。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杜原沉住气问道。
托罗回过头,“是这样,美国能源信息署刚刚查到了拂石先生您的一篇关于球状闪电的论文,虽然刊载的刊物级别不高,但论文中提出的观点极其富有创见,并且同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能源实验得出的结论非常接近。看来拂石先生您涉猎的领域很广啊。”
“哦,那是我在气象研究中偶然产生的观点,算是副产品吧。”杜原有些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托罗直了直腰板,“我刚刚得到了国家最高层的授权,从明天开始,美利坚合众国将结束对‘太平门计划’的预案论证,进入正式实施阶段。美方将倾全国之力投入其中,希望贵国亦能信守之前的全部承诺,与各方力量团结一致,共同应对这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危机。”
杜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态,耳机里传来指示:”请露出笑容。”杜原愣了两秒钟才明白谈判大概是结束了。他点点头,咧开嘴,心想,反正我是完成指示了,至于这个笑容自不自然不关我的事。
“但是——”托罗话锋突转,“在我接到的指示里还有一点:虽然与中国的合作进入实施阶段,但我们仍然需要对‘拂石猜想’做进一步的验证。
我们现在仅仅看到了一些扼要的结论,但我们都知道,就一个命题而言,中间证明的过程也无比重要。”他死死盯着杜原,“我知道贵方还掌握着许多重要信息,希望今后会晤时你们能够提供,我想这也是双方能够长期合作下去的基础。”
耳机里没有传来指示,显然托罗这个突然的转折让中方谈判专家们有些措手不及。看来美国人对于“拂石猜想”还希望知道得更多。
杜原平静地开口:”我非常理解你们的想法。我们提供的信息也许不够完全,但我只想说一点,合作本来就是双方的,今天中方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您了解中国,应该知道中国人信奉的一条准则: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果美方执意想知道更多的话,就应该拿出分量相称的东西来。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托罗一怔,脸上的表情瞬时定格。
第24章 银河系支架
浩瀚星辰,无边无际。
由于权限提升,杜原对于现在自己进入的“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严格说来,这套系统的关键并不是 SKA,整个 SKA 系统只是为它提供了一个基础。实际上,SKA 原本是一个国际合作项目,许多国家都可以使用 SKA 进行自己所需要的观测活动。但是美国人不同,他们在使用 SKA 的同时启用了“脑域”系统。经过多次谈判,中美双方都向对方开放了更多的技术机密,其中就包括像“脑域”这种仅存在于传闻中的技术。
“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依赖于 SKA 的观测数据,全部视界每隔十二秒钟更新一次。表面上看,“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就是一个观察目镜,但真正奇特的地方在于,它是一个拥有“意识”的目镜。
量子力学可能是迄今为止带给人类最多困惑的一门科学。人们最初通过引入量子概念,解决了诸多困扰科学界的问题,但很快便发现,量子力学给人类带来的新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多得多。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玻尔曾说过一句殊难理解的话:”如果有人说他懂得了量子力学,那么恰恰表明他根本不懂量子力学。”而在量子力学的众多谜团当中,所谓“观测者意识”则是最难理解的。按照至今仍被视为正统的哥本哈根解释,物质只有被“意识”所“观测”的时候才存在,当没有被“意识”所“观测”的时候,物质便会弥散成量子叠加态。中国明代大思想家王阳明的一段话与量子力学的预言有惊人的巧合,他在《传习录》里曾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
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但这显然会令人产生一系列的疑问,甚至对“意识”和“观测”的定义都会成为问题。用眼睛看显然是“观测”,但盲人挥动拐杖显然也是一种“观测”,海豚发出声呐应该也是“观测”。人类有“意识”,但谁又能肯定黑猩猩和乌鸦的某些复杂行为不是基于“意识”?将来,结构足够复杂的计算机算不算有“意识”?在这个问题上,甚至连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的薛定谔也错了。谁能断定被他关进存有放射性物质的盒子里的那只猫就真的没有“意识”呢?最多只能说猫的“意识”比人低级一些罢了。显然,对“意识”的定义绝对不能划定某个阈值,否则有朝一日,在拥有更高智能的外星生物面前,人类岂不是也会被贬为无意识生物?
出于对“观测者意识”的抗拒,爱因斯坦同玻尔之间进行了一场跨度几十年的大论战。而随着惠勒延迟实验、贝尔不等式、EPR 佯谬等几个重要思想实验最终在现实中被验证,这场争论的胜利者被证明是玻尔。但恐怕就连玻尔自己也想象不到整个事件会走到哪一步,有些激进的学派甚至提出包括宇宙的存在都是基于“观测者意识”,也就是说,在“意识”使得万物从量子叠加态中脱离,成为真正的现实之前,我们的宇宙并不存在。但这很快就会导致一个终极问题:当智能生物尚未演化出来,这个宇宙中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它的状态是怎样的呢?难道说,第一个有意识的生物的出现才使得从创生起至那一刹那的宇宙历史在一瞬间成为现实?难道说“意识”的参与可以在那一刻改变过去,而这个“过去”甚至包含了“意识”自身的演化历史?
显然,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仍然隐藏在遥远的未来。但是,没有最终答案并不妨碍人们用量子力学解决现实问题,它依然是一件很锐利也很好用的工具,只是人类尚不知道是谁把它打磨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上,人类正如刘思茅所说的那只偶然捡到了傻瓜相机的猴子,能够拍出有模有样的作品,但对于相机本身的运行原理却还一无所知。
根据总参部门掌握的情报,“脑域”a 原系统的发明者是一位名叫苏枫的华裔脑科学家,其基本概念是通过技术手段将数量巨大的人脑联入一套协同系统,形成能够进行统一思维的“超脑”。在这个系统中,绝大多数普通接入者只是提供“脑当量”,他们的脑细胞成为系统可以调配的资源,而少数精英则使用这具超脑来完成各种复杂的演算工作。
由于其基石是人脑,所以脑域系统具有此前任何巨型计算机都不具备的优势:意识思维。如果随机找一个具有普通科学常识的人,问他所能想到的宇宙间最大的数字是什么?可能绝大多数人会回答是宇宙里微观粒子的数量,比如质子数、光子数等。这个答案听起来靠谱,但实际上却是大错特错。
根据简单的计算,整个宇宙所拥有的全部质子数量大约是 1080,光子的数量比质子要多十亿倍,而电子、中微子等轻子的数量也在相近的量级范围内。
这些数字的确很大,但却远远称不上宇宙中最大的数字。实际上,中国围棋全部变化的数目大约是 10120,大大超过全宇宙的质子数和光子数。但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根据最保守的估算,单单一个正常人类的大脑便可以产生并存储至少 104000 条信息,而这,才是宇宙中无可比拟、当之无愧的最大数字。
在美国同中国合作之前,“脑域”系统一般保持一百万至两百万的日常“脑当量”,这其中大约二十万是军人,另外的则是以支付酬金的方式招募。
躺在特制的床上睡一觉就能拿到酬金,还是能吸引不少人参与。只是令参与者稍感纳闷的是,平常睡一觉后会觉得精神饱满,而在这里睡醒后却似乎更加疲惫。现在由于中国等多个国家的加入,“脑域”系统的日常“脑当量”已经上升到了一千四百万,再加上“微连续”等最新数学工具的引入,使得整个系统的各项性能得到了惊人的提升。如果说 SKA 是地球有史以来诞生的最强大的“观测者”,那么“脑域”系统就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意识”,而两者结合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
同每次进入系统一样,杜原又下意识地朝脚下看去,但进入眼帘的只有另一个方向的满天繁星。他的身躯已经消失,所能掌控的只有一双眼睛。杜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朝哪个方向飘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灰尘。不过杜原立刻发现了这个念头的矫情——置身宇宙,一个人是算不上尘埃的,如果非要用这个词,那么充其量算是佛经里所谓的“尘中之尘”罢了。
“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生成的银河系和人们平时肉眼所见有很大不同,因为它的主要信息来源不是基于可见光。太阳系位于银河系的边缘,距银心大约三万光年。从地球望向人马座方向便是银河系的中心,在银河系范围内,那个方向大约存在两千亿颗恒星,而在相反的方向只有几百万颗恒星,数量相差约十万倍。但人们从地球看过去,两个方向上的星空可见光亮度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正因为这样,早期研究银河系的天文学家如赫歇耳等人一直误认为太阳系处于银河系的中心,而后来的美国天文学家沙普利也因此大大高估了银河系的大小。之所以会这样,是由于巨大而昏暗的尘埃云将银心的大部分遮挡住了,地球上的人类因此无法目睹壮丽的银河中心。在银河系外围区域,这种尘埃气体云占据了一半以上的质量,所以人们才只能看到银心光亮的万分之一。这样的情景直到荷兰天文学家范得胡斯特发现了氢原子能态变化效应后才得以改变,他提出氢原子偶尔在碰撞时会改变它们的能态,并在改变能态的过程中放射出光谱中射电部分的微弱辐射。一个氢原子大约一千一百万年改变一次能态,这个时间听起来长得似乎难以观测,但由于氢是宇宙间存量最多的物质,星系空间存在着数量巨大的氢原子,因而每时每刻发生的这种辐射的总量非常可观,能够被连续探测。范得胡斯特计算出这种辐射的波长是二十一厘米。1951 年,哈佛大学的珀塞耳和尤恩实际探测到了这种氢辐射。虽然射电天文已经发展了很多年,但核心技术仍然是接收氢的二十一厘米辐射。而在 SKA 和“脑域”共同构建的“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中,最终呈现在杜原面前的效果宛如魔幻。
杜原眯缝着眼望向银心处。权限提高之后,他看到的画面同以往已经完全不同。现在银河中心方向的光度大幅提升,即使在系统做了相应处理之后仍然显得刺目。“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生成的恒星按能级不同,由暗红直到亮白,而像尘云等稀薄物质则表现为极淡的橙色。
操作着导航键,杜原朝着某个方向滑动。无数星辰飘浮着掠过他的身旁,每一颗恒星都是规模不亚于太阳的伟大存在,而银河系中这样的存在超过两千亿个。佛经里曾说过,一日一月照耀之下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组成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则为大千世界。如此简单计算一下,银河系的规模至少是两百个大千世界。
现在杜原已经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并不是简单地待在地球的某个位置“观测”太空。实际上,当意识联人“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后,自己就已经成了一枚量子光斑,被映照到了 SKA 观察到的真实宇宙图景当中。量子纠缠现象中的超距作用早已证实光速并非不可逾越。而对于投射的量子光斑,理论上可以在一瞬间“真实”到达宇宙的任何地方。当然,现有系统还做不到这一点,原因在于目前 SKA 的观测能力有限,只有在能被 SKA 清晰观测到的地方,“脑域”系统制造的量子光斑到达那里才有意义,否则即使到达也只能是观测到一些模糊不清、没有价值的东西。
置身于壮美的宇宙之中,杜原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悠长的感喟。实际上,人类的科技文明能够发展到今天是一种极小概率事件,且不说灾变的影响,就算地球能够在一个安宁的环境里存在几十亿年,也并不能保证人类就一定能取得科技上的重大进步,一些看似影响极小的因素往往能完全阻断智慧生物的进步。举例来说,银河系中的双星系统远多于太阳这样的单星,也就是说,如果银河系中的另一颗行星上存在生命,它更可能是属于一个双恒星系统。行星上一旦出现生命,那么进化出智能生命几乎是必然的。先是只有三百零二个神经元的隐杆线虫,然后是拥有九十六万个神经元的蜜蜂大脑,再后来是拥有五千万个神经元的老鼠大脑,最终是拥有八百五十亿个神经元的人脑。这个过程也许很漫长,但其过程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天堑。实际上,真正的阻碍是在此之后,在双星或多星系统中,智能生命的科技进步将遇到某些极难克服的障碍,它们也许能学会制造工具,也许可以发展出农业,也许会创造文字,也许还会发展出自己的数学……但是,它们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发展必定会被严重拖延。试想一下,如果地球处在双恒星系统中,那么由于白天很长而黑夜极短(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黑夜和星空),第谷就算再勤勉,也绝对无法积累足够的天文观测资料,于是开普勒就会严重缺乏相关的研究材料。同时,由于双星系统中行星的运转轨道过于复杂,开普勒恐怕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总结出开普勒三定律,而如果没有开普勒三定律作为基础,牛顿的脑袋就算被苹果打中一千次也创立不了万有引力定律。而如果没有了牛顿……所谓的现代地球科技文明还可能存在吗?
杜原继续飞驰着,他的目标就在前方。只有通过“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才会发现,真正的宇宙巨怪并不是体积千倍于太阳的蓝巨星,也不是星系中心的巨型黑洞,甚至不是包裹着重重谜团的类星体……这些星体占据的空间固然可怖,但它们都不能与星际尘云相比——一旦置身浩渺无边的星际尘云,让人感到的会是坠入万丈深渊的绝望。猎户座尘云以前被称作猎户座大星云,1656 年由荷兰天文学家惠更斯发现,视星等 4 等,距地球一千三百六十光年左右,编号 M42。由于内部包含许多明亮星体,猎户座尘云肉眼便可看见,是全天亮度排名第二的弥漫星云。但非常奇怪的是,在望远镜出现之前,甚至包括中国古代那些非常尽忠职守的司天监在内,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留下过关于它的文献记载。在现代天文学发展的早期,宇宙中所有云雾状天体都被称作星云。后来随着望远镜观测水准的不断提高,人们才将这些云雾状天体更准确地划分为星团、星系和星云三种类型。现在所说的星云,一般单指由星际空间的气体和尘埃结合成的云雾状天体。不过历史的惯性实在是太强大了,许多时候“星云”这个词仍被误用,比如著名的仙女座星系就常常被称作仙女座大星云。而在“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里,为了避免类似的误会,所有的弥漫星云均统一称作尘云。
一般的弥漫尘云的内部物质非常稀薄,平均每立方厘米甚至不到一百个原子,大大低于人类在实验室里所能获得的真空的标准。但这只是平均值,大多数弥漫尘云的直径都能达到几十光年之巨。在这样广阔的范围内,引力的作用使得物质的分布很不均匀,有些区域实际上具有相当的物质密度。在这些区域,原子因为密度较大,已经可以结合成分子而形成星际分子云。而在某些孕育原始恒星的孵化场地带,物质密度更是会大幅增长若干个数量级。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年老的尘云在引力的作用下持续收缩上亿年之后,物质密度更是大得多。
现在杜原置身于一片浓密的星尘之中,一时间他觉得世界似乎已经遗弃了自己,四周无边无际的橙色雾霭弥漫了每一寸空间。即使是宇宙间最明亮的巨星这时也暗淡下来,成为布景上一个个可有可无的斑点,如同暗夜中的远方烛火,而绝大多数普通恒星则是完全没入苍茫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杜原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夜,父亲开车带他急着赶回几十公里之外的家。那是一条建成很久、已经有些破败的老路,一路上不时的颠簸几次让杜原从瞌睡中惊醒。他正迷迷糊糊时,发现车停了下来,父亲叫他下车。杜原问为什么,父亲说这一带的雾实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路面,怕出事,需要有人在前面引路。杜原懵懵懂懂地下车,一阵寒风让他清醒了些。路边是一条很宽的河,这种河谷地带到了冬天常常会起大雾。父亲在身后打着车灯,杜原那时候的身高只有一米二三的样子,在这样的高度上就着灯光也只能勉强看清路面上的白线。杜原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白线朝前走,父亲在身后缓缓地跟着。偶尔杜原抬头看看别处,但除了白蒙蒙的一片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风不大,但空气很冷,吸到肺里刺得人不舒服。父亲在后面看着瑟缩着身子的儿子,他当然不愿意儿子受这个罪,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这样被车灯照着,杜原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感觉会变得有些奇怪。有那么几次,年仅九岁的杜原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比清晰的幻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像是浮在白雾里的一粒灰尘,而除了自己以及身后的那束灯光之外,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很多年之后,杜原第一次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量子力学哥本哈根学派对世界的诠释:不能观测即是不存在。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寒冷的河谷冬夜,以及浓雾中与世隔绝的小小的自己。
在橙色云雾中,杜原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猎户座尘云直径十六光年,质量大约相当于十万个太阳系,杜原已经不知道自己处于哪个部分,只有依据尘云较为稀薄区域偶尔显露的亮星才能做出大致的判断。这些亮星由尘云孕育,年龄基本都没有超过一百万年。偶尔还会见到几颗表面温度只有几百摄氏度的原恒星划过,发出非常微弱的光,如果用人类的年龄来做对比,它们连幼年恒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恒星的胚胎。
杜原操纵着导航键,尽量保持方向不变。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渐渐脱出橙色的包围,星光重又变得蓝白刺眼。杜原稍稍修正一下方向,继续飞速前行。他一路无视那些不断掠过的星辰——同他即将到达的地方相比,这些巨大的存在算不上什么。
在一段超越极限的飞驰之后,杜原停了下来。他平息了一下心情,四下环视。语音导航告诉他,现在的位置处于银道面之上三千光年,距银心大约三万光年。从这里望向银河的中心,可以俯瞰到太阳系所在的猎户座旋臂的大部分。猎户座旋臂只是一条次级旋臂,夹在规模更加巨大的半人马座旋臂和英仙座旋臂两条主旋臂之间。从这个位置隔着上万光年的距离望去,猎户座旋臂闪动着淡淡辉光,就像一条在宇宙大平原上蜿蜒流淌的大河……面对此情此景,杜原恍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粒细沙,耗费四十亿年时间拼尽心智终于挣扎上岸,平生第一次目睹五千里恒河的壮丽不凡……
在这个方位也能看到猎户座尘云,但与之前不同之处在于,现在的猎户座尘云不再是雾霭,而是真的成了一团云。除了规模扩大了亿万倍以及渲染出的橙色之外,眼前的猎户座尘云同人们平时见惯的云朵似乎也没有多少差别。云团散漫地舒卷着,主体部分的质量超过十万个太阳系的总和。在它的下方,一串稀落的小规模尘云从主体周围分离出来,延伸到数百光年之外,就像是一只宇宙巨笔本来只打算在空间中描绘一朵云,但却不小心洒出了一连串橙色的颜料。顺着这串颜料溅落的方向望过去,突然膨胀的一串尘云将杜原的目光引向一处更加宏大的存在……
二叠纪尘云的质量是太阳系的三十万倍,最大直径超过四千光年。对人类这种通常身高不超过两米的生物体来说,面对这两个数字很容易产生荒谬之感。谁也无法知道造物主为何要将三十万个太阳系细细地碾碎,均匀撒布在这么广大的一片区域里,而这片区域又恰恰位于一颗生命星球的必经轨道上。二叠纪尘云整体在太阳运动方向上的跨度达到三千光年,其中相对浓密的区域跨度超过两千光年。由于太阳系与二叠纪尘云在银河系内的运动方向基本相同,因此两者之间的相对速度并不大,平均只有每秒一百多公里,这就导致太阳系受困于二叠纪尘云的时间将变得极其漫长。粗略计算的结果是太阳系穿越二叠纪尘云浓密区域大约需要三千五百万至四千万年。
在地球历史上,二叠纪是古生代的最后一个纪,开始于距今约二点九五亿年前,延至距今二点五亿年前,总历时大约四千五百万年。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太阳系在二叠纪时也曾经穿越过一片大尘云。不过,现在的二叠纪尘云只是一个代称,由于相对运动的关系,严格说来,它并不是太阳系在二叠纪时穿越的那片尘云。但根据测算,现在的这片尘云在规模上不亚于二叠纪的那次。同时,由于又经历了近三亿年的引力作用,当前这片尘云的平均密度甚至还要更高一些,而根据“拂石猜想”的推论,这个差异将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杜原稍稍转了一个角度,在那个方向上,太阳带着一群小到看不见的随从正处在橙色汪洋的边缘地带,就像是某个顽劣的孩子在沙滩上随手堆砌出来的几块小零碎。亿万年来,一些恒星在尘云中凝聚诞生,而另一些恒星则在威力难以想象的超级爆炸中复归尘土。尘云既是孕育星辰的子宫,也是星辰最后葬身的墓园。而在“拂石猜想”的表述里,猎户座尘云和二叠纪尘云并不是独立的个体,如果能站得更远一些,如果能从更高的地方观测,就会发现它们其实都隶属于银河系中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不可思议的存在:天年。
天年的概念在“拂石猜想”里有着复杂的内涵,至少包含了三层含义。
首先,它是指太阳系围绕银河系核心公转一周的时间。与地球等行星绕日公转时的简单状态不同,由于引力关系处于不断变化中,太阳系公转的路径非常复杂,在途中的不同时刻,不仅其速度随时变化,其在银河赤道面上的相对位置也存在波动。因此,天年的时间长度并不存在绝对精确的数值,而是在二亿五千万到三亿年之间浮动。其次,在“拂石猜想”里,天年也是围绕在距离银河系中心两到三万光年位置上的那条超级尘云带的名字。除了部分超新星爆发后的残留物质,天年尘云的主体实际上是一百三十亿年前形成银河系的那团原初尘云最后的遗迹。这种情形有些类似于太阳系里的奥尔特彗星云。天文学家普遍认为,奥尔特彗星云是五十亿年前形成太阳及其行星的尘云的残余物质,至今仍包围在太阳系外围。最后,天年也是特指地球人类即将面临的一道艰难的关口,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年关”。同地球存在近日点和远日点一样,太阳系的公转轨道也呈现为椭圆形,也就是说,也有所谓近银心点与远银心点之分。所以,尽管天年尘云规模宏大,贯穿了整个银河系,但实际上,由于太阳系远离银河中心达三万光年,所以多数时间并不与之遭逢,只偶尔从天年尘云一些离散的小块局部中穿过。但在每二亿五千万年至三亿年一次的近银心点附近,情况则发生了剧变,太阳系在这里将与天年的主体部分狭路相逢。这也就是为什么地质学上几次烈度最高的大冰期,其间隔时间基本都在二点五亿到三亿年之间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