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这才稍稍气顺了些,扶着一排不锈钢栏杆歇脚,吴师傅也停下来等她。范哲正准备先走一步,吴师傅却突然叫住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小本子,“范老师,有个事还要请教你。”他有些赧然地补充道,“跟你们教会有关系的。”
范哲停下脚步,“哦,你说吧。”他的眼光停在那个小本子上,看上去像是缩印本的《圣经》,暗红色的封面上有一个白色十字架。
“这本《圣经》是头一阵儿有人到我店里送的,我想反正不要钱就留下了。结果没事时翻翻觉得很有道理,就是有些个地方我看不太明白。”吴师傅谦卑地躬身向前,“看不懂的地方我在目录的页数那里做了记号,就等着找机会请教请教你。”
范哲心中一凛。吴师傅这样的市井阶层代表着社会的大多数,按照范哲的计划,在社会最普通阶层当中发展信众本来就是既定的目标,只不过时间安排上要稍稍靠后一点儿。范哲仔细看了吴师傅几眼,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流露出的某种渴望。按照经验,这分明是初步具有信仰需求的表现,他不禁感到一阵欣慰。
“送书的人说过什么没有?”范哲轻声问了一句,他心里猜想着会不会是哪个教区的教友。
“那人只是送书给我,没跟我说什么话。”吴师傅有些懊恼地说,“连电话什么的也没留一个。”
范哲郑重地接过那本书。近些年,这种《圣经》缩印本出了不少,从表面一时还看不出是什么版本。但几乎就在这一刹那,范哲突然“啊”地惊呼一声,书也跌落在地。
吴师傅忙不迭地弯腰捡书,小心地拍打着灰尘,“范老师你怎么啦?”
“伪经!异教伪经!”范哲从震惊中缓过来,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那本书的封面,仿佛那几个普通的印刷字全成了毒蛇一般。 《正约全书》!
吴师傅有些发呆,不明白范哲的反应何以如此强烈。
范哲一时间也同吴师傅说不清楚,毕竟对方还不是真正的信徒。其实伪经自古便有,并不算太稀罕,有时也称作“伪名书”,意指那些伪托之作。
历史上不断有人宣称自己因为某种机缘发现了遗失的《圣经》篇章,但后来基本都证明纯属无稽之谈,只是邪恶之徒假借基督名义欺骗世人罢了。不过,现在流行的《圣经》在历史上的确曾有过别的面目。有一些篇章曾经被列入某些版本的《圣经》之内,但后来由于文本构成和教义的原因,终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而被略去,这些篇章被称为“次经”。天主教和东正教一般认为“次经”蕴含有圣灵默示,也属于《圣经》正典。现在通行的《圣经》分《旧约》和《新约》两大部分,《旧约》主要由古犹太民族的神话、历史传说、律法、先知预言及箴言等书卷组成,《新约》则由早期基督教教会收集和编辑的福音书及使徒们的书信组成。但眼前这本所谓的《正约全书》单从名字上看就绝对属于伪经的范畴,范哲知道那些“伪经”中总是充斥着种种异端邪说,故意将世人引上歧途。
范哲压了压情绪,“这样吧。我送你一本《圣经》,换你现在的这本,你看行吗?”
“啊,还有别的《圣经》吗?那天送我书的人说这本就是《圣经》啊,难道不一样?”吴师傅有些发蒙,不过还是爽快地点头,“范老师你说的准有道理,我听你的。”
范哲心乱如麻地接过那本书,脑子里生出阵阵疑团。如果说这段时间以来,的确存在某种力量正在努力扩大正大宗教对世俗社会的影响,那他们为什么会推出这种伪经呢?这样岂不是会带来不必要的混乱?这样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范哲有些迷茫。从逻辑上讲,更加可能的解释是,除了那种力量之外,还有他不知道的别的强大力量也参与进来了。范哲不禁猜想整个事件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似乎随着事件的进展,让人迷惑的东西正越来越多。范哲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头都疼起来了。一时间,他觉得先前那团本就无法看透的迷雾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而且还增加了某些显得怪异的成分,就像是一个人正在漆黑的夜里四下摸索、茫然无措之际,前面又突然传来不可名状的响声……
回到家就看见客厅角上的电脑屏幕前挤着两个脑袋,四只手正在键盘上忙得不亦乐乎,好像是在玩一个双人游戏。
“又打游戏,作业做完了吗?”范哲语气硬邦邦的,与平时不大一样。
“我的早做完了。”韦石答了句,然后朝小小说,“你还没做完,快去,别和我抢。”
小小有些委屈地白了韦石一眼,只好乖乖地起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韦石做作业就有风卷残云一般的本事,平均时间只有小小的一半,虽然字写得潦草不堪,但答案却笃定是正确的。
小小的表情让范哲有些心疼,他没好气地说:”韦石头,小小做作业你也不能玩电脑,会影响她的。”
韦石不满地嚷起来:”你定的规矩就是做完作业可以玩电脑,小小可以到里屋做。而且我单元考试的成绩也达到了标准。”
“考了多少?”
“还有几科卷子没发,发下来的在书包里,你自己看。”韦石头也没回,目光被屏幕上的小人儿左右着。
按照定的规矩,凡是考试错的题都要罚重做十遍,而且是连带题目的抄写。
范哲正要打开韦石脏兮兮的书包检查,范小开口说:”不用看了,韦石哥哥都是满分。”
“那你呢?”
“语文 97,数学 91,历史 96。”
“还不错,把错题重做下。唔,数学低于 95 分,按规矩要扣减下周的零花钱。”范哲低声说了句。如果罚的是韦石,他肯定不会有这种不忍心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韦石,而是因为小小实在是太懂事了,孩子过于懂事固然令人欣慰,但也会让人感到心痛。其实无论是范哲的观察还是学校反馈的意见,小小在学习上都比韦石要努力得多。
“扣的钱奖励给韦石。”范哲硬起心肠补上一句。规矩是早就定下的,大家都必须遵守。
“要得!”韦石冷不防冒出句四川话,双手高举表示庆祝。
“韦石头你也别得意,下回考差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范哲没好气地说。
其实他知道韦石平时有了好东西从来都不会忘记小小,他这样讲只是为女儿感到一些不忿。这个韦石头平时就看见他调皮捣蛋,就算有时拿本书来看也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成绩都很好,也许就像四川老家那边的人说的,有些人天生是读书的料子。有一回他见到这小子在翻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杂阿含经》,那是原始佛教最早集结的一部经典,范哲带点儿揶揄地问他看得懂吗,结果韦石居然很谦虚地说只能看懂七八分吧,一时间让范哲哭笑不得。
回到兼作书房的卧室,范哲关上门。房间里关于宗教的布置并不多,天主教不主张偶像崇拜,除了少数相关的陈设,这间房间和普通人的并没有多大不同。范哲以前是住在圣心堂里的,但随着小小年龄渐长,他觉得还是在普通的住宅区里对孩子的成长似乎更好一些。现在看来这个决定颇有些先见之明,否则让韦石这个调皮家伙一天到晚待在圣心堂肯定不太妥当。
范哲拿起那本伪经,厌恶地看了眼书名,随手翻到某页,正好是《创世纪》。看来这本伪经的文字风格和章节编排基本沿袭了正统《圣经》,这显然是为了更具欺骗性。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
神就赐福给人,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神对人说,前路上有层层磨难,人需同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相谐共生。不但人和人是平等的,食物和人也是平等的。世上生物活着时取食不止,死后也变成食物。神并告诫说,如日后有人造出别的经义,则这经义必是假的并有害的。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唯有蛇比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
女人对蛇说,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那果子我却是吃过的,你们吃那果子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
耶和华神呼唤那人,对他说,你在哪里?
他说,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露体,我便藏了。
耶和华说,谁告诉你赤身露体呢?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人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耶和华神对女人说,你做的是什么事呢?女人说,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耶和华神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神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耶和华神又对蛇说,你既做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要叫你和人彼此为仇,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害他的命。
亚当自知违背耶和华在先,不敢自辩。亚当给他妻子起名叫夏娃,因为她是众生之母。耶和华神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做衣服给他们穿。
自此乐园中树上果实不再易得,但河水滋润的土地仍是肥沃的,亚当在土里播下种子,劳作整个夏天,秋天便得到回报。耶和华神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通向生命树的道路。
亚当和夏娃因为食物的滋养变得强壮,后裔变得繁多。当中的一些从丘地的高处看到乐园之外,彼处有鸟兽以及众多不知名却悦人眼目的事物。因为拥有耕作的能力,他们觉得理当获得彼处的土地。蛇明白人的心思,为他们引路走出了乐园。
耶和华神从高处望见他们的背影,神待人总是平等的,知道都是当日智慧果的缘由,并不可忤。神知道这便是人类的宿命。
……
范哲合上伪经,微微有些失神。《创世纪》是《圣经》的重要篇章,亚当和夏娃因为受蛇的引诱而背叛天主,最终离开乐园,失去与天主共融的幸福,也造成后来人类与天主隔离的处境,失落了超性的生命,这乃是“原罪”之始。但按这本伪经里的描述,耶和华神虽然惩罚了人类,但却并未将人类逐出伊甸园,而且后来离开乐园的也只是亚当和夏娃的部分后裔。显然,这本伪经对《圣经》的原始记载做了非常巨大的改变。但这种改变当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深意呢?而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抛出了这本伪经呢?
范哲觉得前方隐隐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将自己带向某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范哲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他定定神,暂时抛开此事,开始整理近来发生的另外一些事情。范哲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注定要变得和以往不同。从那个圣诞夜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算起,已经过去差不多六个月了。范哲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偶然被卷入大事件当中的小人物,整个事件的开端肯定远远早于那个特别的圣诞之夜。直到现在,整个事件对范哲来说仍然充满谜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自己的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增长的趋势。
天主教的情况他比较清楚,而佛教那边的变化也不小,范哲知道佛教界也得到了非常强大的力量支持。由于历史的原因,释迦在这片土地上一直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实际上,在世界三大宗教中,对中国人的文化和生活产生最重大影响的首推佛教。而从道教协会得到的消息却让范哲颇感意外,那片领域没有多大变化。道教虽然不算是世界性宗教,却是中国本土重要的宗教一脉,而现在的情况是,道教似乎没有得到那种势力的特别支持。在半月前民宗局的一次例会上,身为市政协委员的徐嗣道长大发感慨说受到了排斥和忽视,结果引起一大批道教界人士的附和,后来费了民宗局局长好半天口舌才勉强压下。范哲觉得徐嗣说的基本上是实情,虽然不至于说是被“排斥”,但相比之下,道教方面得到的支持不多却是显而易见的。范哲觉得那种力量似乎是有所选择,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范哲隐隐觉得,通过这条线索也许可以窥视到事件的某些关键之处。今天范哲特意约了徐嗣面谈,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门铃响了,范哲止住跑出去开门的韦石说:”我来吧,是我约的人。”
门开了,却是隔壁邻居家的吴新,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十八九岁的人长得又高又细,衬衫显得太宽大,相比之下,身体仿佛成了晾衣架一般。
“范叔叔,这是我跟韦石借的。”吴新很有礼貌地递过来几本显得有些旧的书,范哲看到面上一本的封面上写着“第一推动丛书”什么的。
韦石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次看这么快啊?还要不要借新的?”
“哦,不用了。谢谢你啊,石头。”
范哲觉得吴新今天的神色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疲倦和颓唐,他关切地问:”最近学习很累吧?”
“还好。”吴新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吴新哥哥进来坐坐吧,你上回给我讲的那个观点我觉得有些想法,要不我们一起讨论讨论?”韦石热情地邀请道。
“我现在还有事。”吴新犹豫了一下,“卷子还没做完。”
韦石有点儿失望地走到书架旁,把几本书放了回去。那上面有一多半都是他最近从他母亲那边带过来的,范围很广。不知怎的,范哲觉得那些书应该不仅仅来自韦洁如的收藏,因为其中不少书籍的知识明显属于男士才会感兴趣的范畴。
范哲正要关门,就见徐嗣道长正好到了楼梯拐角。徐嗣年龄比范哲大些,已经五十出头,一袭青蓝色道袍,顶髻用木簪别住,颇具几分仙风道骨。范哲对徐嗣点头致意,“下面有小孩子很闹,我们到楼顶谈吧。空气好,还有冻顶乌龙招待你。”
第15章 佛本是道
这种老式七层楼房的楼顶很清静,不像电梯公寓的楼顶因为电梯机房的关系有噪音。在楼顶的一角建有一间顶上透光的花房,冬天的时候,范哲会将一些不耐寒的植物品种搬进去,而到了夏天,这里正好空着,安上空调之后也不热,算是多出一间屋子。韦石来了之后,范哲从原来住的那间卧室搬了出来,有时住书房,有时也上楼顶住。
徐嗣和范哲经常在民宗局开会遇见,算是老熟人了,大家不需要过多客气,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范哲今天专门约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事。
徐嗣四下扫了一眼,又闻了闻杯里的茶,“嗯,茶不错,山人这厢多谢了。”范哲只知道徐嗣属于半路出家,之前似乎有过很丰富的经历,入道后的经历似乎也不简单。据说道门是江西的,十多年前只身来到这边,在很短时间里便在南京道教界崭露头角,现在是玉虚宫的观主。
“范神父,今天你邀请我来不只是为了品茶吧?”徐嗣倒是个直性人,说话开门见山。
范哲也不打算绕圈子,“是这样,近来我们天主教这边的环境发生了许多变化,让我有点儿看不明白,所以有些事想请教一下道长。”
“岂敢岂敢。”徐嗣笑着微微欠身,“范神父在圣心堂传播教义救赎世人,成效斐然,大家有目共睹,应该是我向你请教才对。”
“徐道长。”范哲面色一整,“请相信我的诚意。”
看到范哲变得严肃,徐嗣收起笑容,“其实我的确是有一点儿看法。”
“说来听听。”
徐嗣摇摇头,“算了,是很不成熟的看法,不说也罢。”
“你这又何必,虽然我们信仰不同,但在宗教界这个大范围里,我们一直相处得不错,现在你这样有些见外吧。”
徐嗣白眼一翻,竟然有点儿瘆人,“你不用拿话来挤对我,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范哲不禁苦笑,他刚才的话的确有故意“激将”之意,他太想知道徐嗣的真实想法了。现在看来这个徐嗣完全就是油盐不进,跟自己玩起了道家的看门功夫太极。
“你真想知道我的看法?”徐嗣突然幽幽开口。
“当然。我觉得这会是一条线索。”
“线索?”徐嗣重复了一句,眼神变得有点飘忽不定,“如果这真的是一条线索,那么这条线索指向的结论就太……”“太什么?”
“太惊人了,如果不说是太可怕的话。”
范哲语气一滞,“可怕?什么可怕?”
徐嗣掀开茶杯,一缕雾气飘出来,他半闭了眼睛啜口茶,“我等方外之人早已无忧无惧,我说的可怕并非针对你我,而是对世人而言……”“能说详细些吗?”
“其实中国的道教借鉴了许多佛教的东西。像道教的一些名词,比如‘位业’‘阎王’等,都是从佛教借鉴而来。当然,反过来,佛教在翻译和传播过程中,也借鉴、吸收了很多道家学派的词语和思想,以便适应中国的本土文化,这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不过,中国最正统的道教流派却一直保留着自己最根本的东西。这也是道教同佛教,哦,还包括同你信仰的天主教之间最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是什么?”范哲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所以我才说这是一条线索。想想看,为什么近来你们和佛教方面得到了不少强有力的支持,而我们道教这边却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这也许就是关键所在……”范哲心思一动,想起之前吴师傅告诉自己的事。看来徐嗣道长也认为天主教获得了特别的支持,但为什么又会出现那种“伪经”呢?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不同徐嗣讨论这个问题,自己先调查下再说。
徐嗣没有注意到范哲走神了,自顾自地往下说:”中国人了解基督的不算多,但基本上都对佛教和道教不陌生。如果说政府方面真的出于某种目的,希望能借助宗教界的力量,那么就对普通中国人的影响力而言,我们道教应该不弱于你们天主教吧?”
范哲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这个结论。
“那么现在的情形就非常奇怪了。一方面,政府肯定有借助正大宗教力量的意图,但另一方面却有着明确的选择和取舍。而这个选择的标准是如何制定的,迄今为止尚不得知。”
“是啊。一定有一个标准。可是从现在的表现来看,这又是个比较隐蔽的标准。”
“佛教也好,道教也好,教宗教义不同,但都是正大宗教,并无高下之分。于是,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徐嗣分析道,“有种说法你应该听到过,是普通老百姓用来评价道教和佛教之间的重大区别的。这话虽然稍嫌简单,但基本意思倒是不算错。”
“哪句话?”
“道修今生,佛修来世。”徐嗣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突然变得很亮。
范哲点头,“这么说的人是不少。记得我隔壁邻居家的程老太就这么念叨过。”
“粗听起来,这似乎表明道教与佛教之间存在着修为方法上的不同。但实际上,这句很简单的话直接点明了道教与佛教之间一个极其深刻的差异。”
“你是指什么?”
“你大概知道我并不是自小入道的,但你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范哲轻轻摇头,“我只听说你入道前从事过一些别的行业,好像还蛮复杂的吧,至于具体的就不大清楚了。”
徐嗣笑了笑,“看来我的道友们有意识地淡化了我的真实经历。其实我以前并没有什么所谓复杂的经历,在江西入道前,我的主要经历除了念书就是当和尚。”
“啊?”这个反差也太离奇了点儿。范哲怔怔地望着徐嗣,觉得难以置信。
虽然范哲没有做过什么专门研究,但对自古以来的佛道之争还是有所了解的。可能世界历史上还没有哪两种宗教像佛教与道教一样,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明争暗斗长达两千多年,包括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在内的历朝皇帝均有涉入。这种争执从来就不限于口诛笔伐,很多时候,双方动用的除了口舌还包括斧钺。在历史上著名的“三武灭佛”中,先是北魏太武帝崇尚道士寇谦之的清静仙化之道,下诏诸州,坑杀沙门弟子,捣毁各处佛像。
而后北周武帝欲以符命曜于天下,听信道士张宾与元嵩之言,大肆灭佛。再后来的唐武宗宠信道士赵归真,拆佛寺四千六百余所,迫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还俗,毁招提兰若四万余,没收良田数千万顷,焚经毁像,百姓私家所藏佛像亦敕令限时送官。这几次均为历史上佛教徒的大浩劫。
“你觉得奇怪也是自然的。不过,对我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玄机。”徐嗣看了眼兀自发愣的范哲,“我是个孤儿,自小便生活在庙里,七岁时受了沙弥戒。我的师父待我很好,甚至还送我到当地的学校念书。佛教的规矩是年龄至少要到十六岁才可受比丘戒,原因是在此之前许多人看破世间的出离心不一定足够。即便是像我这种从小出家的人,也要遵守这个规矩。在我十七岁那年,师父说我调伏心已足,当受比丘戒。但这个时候我却犹豫了。”
“因为什么?”
“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许跟我从小能够上学有些关系。那时我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化方面的东西,当时不明白,现在看来其实就是儒家的某些思想对我产生了影响。”徐嗣缓缓摇头,“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事情如果不跳出来思考,可能永远都不能想明白。于是我对师父说希望能够到外面看一看,历练本心。”
“那你怎么又入了道门呢?”
“哦,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总之我先是到中国佛学院的苏州灵岩山分院进修了几年,此后十多年我游历四方,这期间还取道西藏到过尼泊尔和印度,一路颇有收获。但进入道门却纯属偶然。当时我到了江西鹰潭市地界,可能因为长期风餐露宿的缘故吧,结果病倒在路旁。一位好心人救了我,他是龙虎山的道友。等我情况稍好之后,他带我到龙虎山养病,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的道门师父。”
“我有个问题。先声明下,我不是很懂你们的规矩,如果有所冒犯,请不要见怪。”范哲插话说,“你改投道门,不需要征求原来师门的意见吗?”
徐嗣笑了笑,“佛教本来就允许比丘有七次归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