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今天早上我做了透视光片,愈合状况良好。定期复查就可以。”

“那我们这就走吧。”

洛盈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始穿外衣,整行装,查看剩下的物品。其他人陆陆续续也站起来,扶着她,帮她拎东西,帮助瑞尼整理房间。

一时间,争吵的尴尬被细碎的忙碌取代,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看谁,房间充斥了“这个水杯带不带走”之类的问答。很快,东西就全都整理好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门,上午的阳光才正是和暖怡人。路迪走在最前面,吉儿在他身后,皮埃尔跟着吉儿。米拉他们四个跟在后面,洛盈是最后一个出门。

跨出门框的一刻,安卡走在洛盈身侧,用手臂紧紧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在前面的人都没有看见。她抬起头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她,眼睛面对前方,但轻轻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洛盈能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沉降下来的稳定。

“下午……”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

“两点,三号站?”

“嗯。”

他们很快分开,安卡和米拉他们走到一侧,洛盈走到路迪他们等待的另一侧。

瑞尼医生走在最后。他从洛盈的眼睛里读出房里的尴尬,因而一直没有说话,温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也跨出门,走到洛盈身边。

“这个是答应你的。”

他递给洛盈一个叠好的信封,用红色的带标记的金属薄膜封口,那是个人信息印证,一般最郑重的授权声明才会使用这样郑重的身份证明,如同鹅毛笔时代的红色火漆。

洛盈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她感激地抬头看看瑞尼。

“谢谢您。”

瑞尼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叮嘱她自己要小心,然后就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洛盈下到转弯处向他挥手告别,瑞尼也向她挥挥手。

洛盈在下楼前最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将近二十天的病房,心里涌起一股恋恋不舍。她知道,走出医院就是忙碌繁杂的另一片天地,再也不会有这样从世间抽离似的隐修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是如此清幽,似乎庞杂喧嚣的十年时光都在眼前纷纷飘落,尘土各归其位,水波不再汹涌。她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她想她一定会怀念这里。她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晃一晃地走下漫长的楼梯。

※※※

送走洛盈,瑞尼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一项全新的工作。他开始写这座城市作为城市本身的思想和历史。一座城市首先是一座城市,然而它最后被人记住的往往是它作为历史艺术舞台的历史,几乎很少有人会在意它作为城市的历史。

雨果曾经说,在印刷术诞生之前,人类的思想用建筑表达。而瑞尼觉得,在航天术诞生之后,人类的思想又一次开始用建筑表达。

地球上可居住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建筑的覆盖,新的建设无论如何都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见缝插针,即使是大片推倒重来,历史也已经让从前存在过的所有房屋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新建筑的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幻象,如同习俗让一代代新生儿在不知不觉中臣服,带上四处袭来的烙印。想要彻底清空一片土地重新开始是不可能的,以毁灭古迹为代价的建设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杀戮的幻影,即使建成,也不再是单纯的新鲜。

从另一方面,地球上的建筑与地域的依赖性已经越来越小,它们受到周围建筑的夹击,却与土地失去了联系。大地上的各种资源基本上已经从土里连根拔起,在地表运行了不知道多少个周期,散布到世界各地,只跟随金钱的高低起伏,再也不能反应山川的高低起伏。地球上的建筑越来越趋向于世界大同,大都市的雄伟大厦,郊区的富豪花园,走到哪个角落都看不出差别,建筑只反应生活阶层,不反应自然地理。

然而太空里却是一片空无,一切的建造都从零开始。自从人类将双脚踏入太空至今的两百五十年间,各种各样奇异的构思就不曾停止地诞生在黑暗荒芜的虚空里,建起一座座地球上难以想象的空间花园,形态奇妙而迥异,运行机理复杂而不断更新。

它们仍然与天地紧紧相连,从天空呼吸,从地底给养。太空的资源还没有完全开发,建筑就像井一样深入自然深处,就地取材,借助地势,按照环境的样子塑造自己的样子。无论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环形城,月亮上的蜘蛛城,还是火星上的山城和水晶城,几乎都像生在环境里的植物一样无法与四周割开。

当人类经历了自然图腾的宗教崇拜和自然征服的工业理想之后,这种自然融合的宇宙之路成为人类思想与建筑共同的第三大发展阶段。“建筑是沙土里开出的花”,这是加勒满年轻时最著名的话。

火星的城市是沙子的产物。钢铁、玻璃和硅芯片是火星赤红土壤最丰富的产物。他们用第一样做骨架,第二样做血肉,第三样做灵魂。整个城市从沙土中提炼凝华,褪去粗糙的外表,凝成晶莹的傲立,就像大地深处涌动的一股潮水,突破地表厚重的层层覆盖,在星球表面喷涌成泉。

自从人类有文明就有玻璃的闪现,腓尼基人从沙土上发现了闪亮亮的珠子,埃及人和中国人几千年前就制造了玻璃器皿,中世纪将彩绘玻璃当做向上帝的贺礼,现代工业用玻璃看到了宇宙,二十世纪之后突然时兴的玻璃幕墙和建筑师柯布西埃更是将这种材料作为建筑的种种功能开发到完善的程度,因此与其说火星是开发了新的天堂,不如说是延续了人类文明千百年的悠久传统。

火星的玻璃用得与众不同,它利用了火星的环境,利用了它的贫瘠与恶劣。火星大气稀薄,温度寒冷,房屋便建造采取了最简单的吹玻璃的形式,向温热半流动状态的玻璃里吹入气体,再让它在冰冷的太空中迅速冷却,它即刻鼓胀成型,几乎不用太多支撑,内外压差自动撑起穹庐饱满的结构,在这样的大形态之下,房屋细部构造可以进行任意雕琢,平板刻花镶嵌拉丝,玻璃工艺的所有结果,此时用来只是得心应手。它将空气和花草全部笼在自己体内,将寒冷与真空完全隔绝在头顶上方。

这座玻璃之城是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共生理想的现实凝结。火星的房屋就像人的衣服一样不离不弃,人和花园像鱼和水一样紧紧相连。房屋的气体多半由花园的植物过滤,城市的气体发生场只作必要的补充;房屋的生活用水都在自家房屋的墙壁间来回过滤循环,只有少量的弃液才输入城市的中央处理管道。一套房子连同院落与人构成微小的生态圈,构成休戚与共的整体,构成归宿。最初的城市就是一套宅院,后来的延伸都是它的复制,它是细胞,基本却完整,它是晶格,虽小却无穷。现在的城市千变万化,大半民居选择了古代中国式的建筑思想,屋舍在四周,花园在中央,头顶是透明的穹庐,外部局限,内部却有着惬意的开敞。而天然的拱形房顶和穹庐又常常借用罗马风格的端庄,人们在穹顶内印上壁画,或者从顶端伸下线条,连接希腊风格的花纹立柱,仿效却不庸俗。

这样的建筑中,膜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火星的所有建筑内部都是镀膜的,通过镀膜和改变玻璃添加物,能让墙壁和屋顶行使各种功能:墙上的四分之一反射膜将屋子里的红外线反射在屋内,为房间自然保温;热阻丝膜是直接的暖气;光电膜可以用来做显示屏幕;巨磁矩膜可以利用磁力引导物体。这不仅仅是一些实用的辅助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器物和房屋浑然一体,人的移动不再需要器物的跟随。

这是一座现代演绎的金字塔,在荒地上建起辽阔,从平原上指向夜空。

所有的这些就是加勒满的哲学。利用所有自然条件,将恶劣变成珍稀。第一座宅院是他的设计,经人们采纳之后,迅速衍生出一座一座又一座。他带领众位设计师规划出城市的构造,由院落开始,到社群终结。这一段历史距今只有五十年,然而在相当大一批人的心里,它已是历史的全部。他们生在这座城,长在这座城,从睁眼就是它稳定后的样子,仿佛它已稳定了千年,仿佛加勒满的哲学就已是深刻的定律。

当人们开始抉择是否摒弃这座城市,瑞尼静静地旁观,心里带着三分大幕即将落下的悲凉。如果人们决定弃城,他不会感到奇怪。加勒满在房屋构造的原理上奠定了太深厚的基础,以至于后人只需要一遍遍复制,设计无关大局的边角就够了,不再需要寻找,也没有机会再获得实质性的突破,这让他们意气难平。他们越是羡慕加勒满,越是希望自己也成为加勒满。他们也需要扬名立万,需要增加创作的点击,需要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早已开始寻求新的设计,掀翻旧城创立新城。这不是雨果所谓的人群反对宗教、自由对抗规矩,而只是一些希望自己变伟大的人们掀翻已经变得伟大的人。


安卡在陪洛盈去档案馆的路上跟她说了革命的真相。

他们并肩坐在隧道车里,安卡靠着车厢壁,一只胳膊搭在小桌板上,撑着额头,长长的双腿伸得很直,神态放松而洒脱,清冷的蓝眼睛像冬夜的湖水般波澜不惊。

洛盈侧头问他:“今天早上纤妮娅说的革命是怎么一回事?”

安卡微微笑道:“什么革命?不过是排一个话剧而已。”

“话剧?”

“嗯。一个喜剧。演地球和火星。你还有台词呢。”

“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放心,没几句。”安卡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和我都属于站在后排跟着唱评论的。很容易。不是一会儿唱一句‘哦,这真是太妙了’,就是唱‘真伟大啊真伟大’。等你再歇两天过去跟着排两遍就会了。”

“这样啊……”洛盈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革命呢,还白紧张了半天。”

“只是名字叫‘革命’而已。也算是响应一下创意大赛了。”

“创意大赛?这是为创意大赛准备的吗?”

“不是参赛,只是在决赛庆典那天演个节目。”

“不抵制了?”

“用参与来抵制。”

“原来如此。”

洛盈点了点头,也放松地笑了。她起初以为他们筹划的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心里一直有点紧张,听到现在的答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场革命到底好还是不好,自从收到信,她就一直在琢磨。她觉得自己的追问还远远不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应当反抗,哪一点最应当反抗。她猜测了纤妮娅话语的很多种可能,猜测他们策划了什么样的秘密活动,猜测那些活动的后果和爷爷与哥哥的反应,整整一个中午忐忑不安。可是现在,当安卡给了她实际的答案,她不由得哑然失笑了。她发觉各种思量都不如现实有创意,只是一个叫做革命的喜剧而已,这不是最好的方式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妙的呢。她低头笑笑,放松地笑了。

“其实创意大赛我还参加了呢。”她笑着对安卡说。

“嗯?”

“吉儿把我加进他们小组了。”

“哦。”

“其实我本来不想参加的。只不过吉儿太热情,我没好意思拒绝。”

“你们做什么东西?”

“听说是一件衣服,能发电的衣服。皮埃尔精通光电和薄膜,好像是能把我们的屋顶技术引到轻软的材料上,能让衣服发电。”

“是吗?”听到洛盈的叙述,安卡忽然坐直了,神情认真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快速的光,迅速问道,“什么样的材料?”

“我都没看见过呢。”洛盈摇摇头,“据说是做一件透明的盔甲。”

“有意思。”安卡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

“现在还说不好。”

安卡似乎不想把自己的思量说出来,但洛盈看得出他的心被调动了。他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手指在小桌板上轻轻敲打,像是在估算着什么,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皮埃尔,其他人可不可以也借用他的技术?”

“你也想用?”

安卡点了点头,但没有解释。

“好,我问问。”洛盈答应了。

洛盈看到安卡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她从前很熟悉的找路时的冷静的兴奋,这种神情让他整个人显得锐利发光,焦点精确,这种神情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

※※※

隧道车停下了,洛盈重新把注意拉回此行的真正目的。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来到档案馆,心情和上一次已经大有不同。

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凝视着档案馆整整一排灰色立柱和两侧矗立的塑像。它们像是有生命的灵魂,表情或思索或呐喊,威严却宽厚,仿佛欢迎她的到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静静跨进门,内心安定。从回家至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听到了太多事情,此时的她已不像最初开始探询时那样忐忑惶惑,已经不再犹豫是否应该追问下去。她已清楚地知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接下来就不是该不该走,而只是该怎样走的问题。

拉克站在门厅等着他们。他仍然像往常一样严肃,站得笔直,像接待正规来宾一样和安卡与洛盈都握了握手,身着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虽然不是礼服或制服,但一样的平整肃静。他凝视了洛盈片刻,面容沉静不动声色。他从洛盈手中接过信封,轻轻拆开,静静读了,又轻轻折好放回信封。洛盈略有点紧张地望着他的脸,他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正规而平静地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来吧。”他说。

洛盈略略松了口气,和安卡并肩跟上拉克。可是这时拉克却停住了,客气地向安卡做出止步的示意。

“很抱歉,”拉克低缓地说,“我不想分开你们,但一封委托书只能授权一个人进入。”

洛盈和安卡对视了一眼,洛盈想再向拉克争取一下,但安卡拉住了她。

“这也是规章,”安卡低声说,“我在这儿等你吧。”

洛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安卡在身旁,她一下子觉得孤单而不安定了很多。拉克严肃耐心地在一旁等她,她匆匆跟上,穿过一道带虹膜和指纹检测的封闭的玻璃门,进入一条短而空无一物的通道。通道是纯灰色,没有任何挂画或装饰。

穿过通道,拉克在紧闭的金属门前将手滑过,输入口令,又拨动三处开关,两扇厚实的金属大门无声无息地向两旁敞开。洛盈的呼吸屏住了,眼光随着门的开启进入光的缝隙。渐渐的,一个林立着浩瀚书架海洋的大厅在他们眼前拉开帷幕,她贪婪地四处环视,房间大概是圆形,书架的海洋向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边际。每一只书架约有三米高,棕色金属质地,高耸而坚硬,排成整齐划一的密集的阵列,如同待命的军队静静蛰伏。

“你想查什么人的档案呢?”拉克站在门边问她。

“爷爷。”洛盈说,“如果可能,还有爷爷的父亲。当然还有我的爸爸妈妈。”

拉克点点头,带她向大厅西侧一片区域走去。她觉得他早已知道她的选择,提出问题只是一贯严谨的必要程序。他带洛盈在主要的通道上走着,走得沉和稳定,目的明确。

洛盈扫视着略过的一切。高昂的架子在身旁如同高墙,有微缩照片镶嵌,一个个笑容如同一粒粒发光的纽扣嵌在书架两层之间的隔板上,匆匆滑过,有如一墙微缩的世界。

“拉克伯伯,”洛盈轻声问,声音回荡在宏阔的大厅里空鸣作响,“所有火星人在这里都有档案吗?”

“是。所有人都有。”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费力呢?不是有数据库的虚拟存储了吗?”

拉克没有停步,回答得很平静,声音沉缓而坚决:“无论什么形式的存储,都不可能太过依赖,尤其是不能单一依赖。你如果问问地球上为什么早就有各种电子货币,却仍然需要瑞士银行,就可以理解了。”

“这里存储的有实物吗?”

“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

“什么样的实物呢?”

“本人或者继承人自愿向档案馆捐赠的物品,或者历史事件现场的遗留物。”

“与身份地位没关系?”

“没关系。”

“我的爸爸妈妈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

拉克忽然停了下来,站定了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和缓了,不再那么礼貌得疏远,这一刻,洛盈第一次觉得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个拉克伯伯。

“事实上,”他说,“他们的遗留物,是你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随时可以递交过来,只要你愿意。”

洛盈低了低头,心中升起一丝微微的窘意。拉克伯伯的暗示她明白,寻找家人的遗留物是她的事情,可是她却一直拉着不相干的人追问,好像他们比她更了解她的家似的。她望了望拉克伯伯的脸,他的眼神写着忧虑的关照,没有说出的关照。洛盈觉得,拉克嘴角和眉心的纹路越发深刻了,或许是常年忧虑造就的遗留,即使平静如水的时刻仍然刻在脸上,仿佛脸是经久的岩石,而不是易逝的海滩。他显得比他的年龄更老,在周围巍峨书架的映衬下,像是整个人都融进了周围照片的海洋。

“拉克伯伯,”她心里有一丝不情愿的忧伤,“我知道您说的是对的,外人的说法并不能取代我自己对家人的判断和继承。但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是想问。如果不问,我永远做不出判断。”

“比如说呢?”

“比如说,爷爷杀过很多人吗?”

“不比其他战士多,也不比其他战士少。”

“是爷爷禁止了火星的示威革命吗?”

“是。”

“为什么?”

拉克没有回答,静静闭着嘴。洛盈忽然想起,拉克伯伯只回答事实,不回答原因。

她低了低头,没有再问。拉克沉默了片刻,又开始带着她向前走。

他们继续前行,一路穿过层层叠叠的金属书架与头像钻石,穿过定格的笑容和死者的生命,穿过火星所有存在过的灵魂。洛盈看着那些头像,目不暇接。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年轻鲜活的面孔,无论现在是仍然健康还是已逝去数载,在图像与书架的世界里没有区分。人名按照音序排列,抹平历史、抹平身份、抹平年龄与差异的个性。所有的人都毫无差异地在架子上获得一个位置,仿佛原本就是这架子的一部分,只是化入世界几十年,再魂归故里,各归其位。

每个小头像上方有一个盒子,盒子正面的电子纸上滚动播放着文字和影像。洛盈匆匆掠过,看到熟悉的社群,看到儿童课堂的教室,看到野外荒芜的矿场,也看到木星和宇宙苍穹。文字多半细致,包含生平方方面面。她的眼睛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只觉得有无数的细节进入脑海,环绕飞旋,拼凑成人的形体。她不知道这些细节是否真的能代表一个人,多少细节的拼凑才能真的凑出一个人的样子,而这个样子和其本人又是什么关系。

“拉克伯伯,”她轻声问,“您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吗?”

“三十年整。”

“这么久?您不是之前还做过教育部长吗?”

“那段时间是兼任。”

“您很喜欢这里的工作吗?”

“是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拉克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说,他用手抚过旁边一排架子上的照片,说,“对你们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你们总是很想先看见所有东西,然后用充分的理由论证为什么选择一样事物,为什么喜欢它。但是实际上,如果一件事你做了一辈子,那么它就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了。你不用选择,就会喜欢。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架子,可以径直找到你想找的每一个人。我熟悉这里就像熟悉我自己,在我在任的三十年里,这里没有任何混乱和资料违规泄露的发生,也没有一个人被当做草芥般对待。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一个堡垒。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以前的灵魂,不受影响。”

洛盈看着拉克,他的背影沉寂而笔直。她那一瞬间忽然很羡慕他,他在说着一件他能充分肯定的事情,而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任何能那么肯定说出的话。他的肯定是他用几十年的时光换来的。他说得无比平静,可是她知道,他说出了就没人能反驳。这就是力量,话语真正的力量。

他们终于停下了。拉克站定在一个架子前,从第四行取下一个盒子面板上的电子纸,递给洛盈。洛盈看到上面的名字,心里怦怦地跳了。

汉斯·斯隆。

整整一行都属于斯隆的名字。她看到在爷爷的盒子两旁共有五个印有同样名字的盒子,从理查到汉斯,再到康坦和路迪,最后是她自己的。没有她妈妈的名字,因为所有的存储都按照出生时的姓,不考虑婚姻。她怔怔地接过拉克递过的那张半透明的薄薄的纸,心里因忐忑而有些恍惚。

她向下翻了翻,纸张的开端写着言简意赅的生平历史。

“你自己在这里看,”拉克和缓地说,“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在我的办公室,你可以按门边的蓝色按钮找到我。”

拉克离开了,空旷庞大的厅堂剩下洛盈一个人。她怔怔地仰起头,这时才赫然发现,大厅的穹顶是如此像她在地球上见过的万神殿,高昂、肃穆、辉煌,半透明的拱顶在浅白色阳光的照耀下透出庄严的色彩,宛如高踞云端。无疑这是仿照人类早年的神圣建筑,只是它不再是神的庙宇,而是供奉所有灵魂的人的高堂。

※※※

汉斯出生在安其拉峭壁下一艘废弃的矿船中。西经46°,南纬11°。地球历公元2126年,火星历建国前三十年。

汉斯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当时二十六岁的飞行员理查·斯隆携二十五岁的妻子汉娜·斯隆飞行穿越安其拉峡谷,准备返回十六号营地迎接生产。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阻止了他们的飞行,理查·斯隆的飞机遭飞沙袭击,出现机械故障,不得不迫降峭壁之下,以无线电与卫星通讯连接,等待基地救援。救援始终未到,随着时间流逝,汉娜·斯隆的预产期越来越近,救援机仍然不见踪影。理查多次向基地呼叫,向各方求取支援,但始终未能获得明确答复。(基地通讯记录显示,在理查被困的五十一小时之内,曾与基地成功通话十四次。)

救援被各方推诿,理查被告知导航系统有技术争端,而救援风险尚未获得法律说明。理查以通话机来回交涉,情绪越来越急躁。汉娜的身体渐渐无法支撑,腹痛后产下幼子,因大量出血而昏迷,几小时之后不治身亡。理查眼看怀抱里的妻子的身体一丝丝变凉,生命逐渐从体内流走,无能为力,哀声痛哭,由悲转怒。他为刚刚出生的儿子取名汉斯,以纪念其死去的母亲汉娜,为其擦净身体,裹入自己的飞行服,以仅有的清水喂其饮入,以自身体温为其保暖。父子二人蜷缩蛰伏于矿船一角,继续不懈呼叫,等待救援船到来。汉斯与母亲因生而永别。

(以上片段由理查·斯隆战争三年口述记录整理而成。此后四十四年至其去世,理查始终未曾对此事再加以回忆说明。)

救援船最终到达的时候,理查食水未进已超过四十八小时,出现明显消瘦脱水症状,然而精神矍铄,动作准确独立,拒绝救援人员扶助,自行进入救援船就座,回程路上拒绝回答医护人员一切提问,拒绝与他人一同就座,也拒绝除正常饮食外的一切医疗护理。

“当时他将婴儿交到我的手上,”四十年之后,当时救援船上的见习护士洛雅·伊莲回忆道,“就自己一个人坐到角落里去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手,死死地盯着新生婴儿和我的动作,每当我转过头,就能看见角落里那种混合着深情、痛苦、阴翳的燃烧的眼神。他的脸色极为灰暗阴沉,只有这双眼睛是发亮的。我有时一不小心回头遇上它们,总是忍不住哆嗦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他的孩子。有一次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包孩子的毯子滑开了,看上去好像孩子滑了下去似的,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猛烈得吓了其他人一跳。我当时还奇怪,他既然这样惦念,为什么不过来帮忙关照,偏要坐得那么远。现在回忆起来,那实在是很正常的。他是怕自己当时的心情影响到孩子。其实这种想法是没有道理的,心情又不像气体会扩散,只不过我只能说,要是我是他在那种时候也会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