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门前,安卡刷了指纹和身份标码,等待机器进行辨识。这道闸门是全城唯一一道没有专人看守的闸门,原因很简单:能从这座机场里将飞机开走的一定有许可证,技术就是最好的防护。安卡有五次出城训练试飞的机会,每个学员都可以自行安排练习。他只用过两次,在飞机修好后出城试飞。

闸门缓缓拉开了。一层。两层。三层。安卡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前方亮起的苍茫的大地,手指在操作台上做好准备。

飞机开始加速,起初是轨道推动,后来变成飞机自身动力的自然过渡。加速到阈值附近,固体燃料开始燃烧,发动机开始向下向后喷出快速的气体,飞机离地,机头扬起,加速很快,向天空扎去,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机场建筑迅速变小,喷出的气体在稀薄空气中冷凝为一串四散的白烟。

飞行的感觉很好,机身不抖,各项参数和指标都很平稳,燃烧也充分。安卡望着前方豁然开朗的大地和天空,内心感到一种开阔的舒畅。那种舒畅不是欢乐,却能超越欢乐,它是一种连绵不绝的大起大落,因而也是无起无落,没有尖锐的乐,也没有尖锐的苦。那种舒畅是他每一次飞到空中都能感觉、也只有飞到空中才能感觉的。他为了这个起飞,为了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灰黄的大地。

战斗机速度极快,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飞机的走向。导航图上画着一条红色的曲线,他控制飞机,沿曲线一点点向前。战斗机总能和飞行控制中心相连,一听到求助的信号传到控制中心的消息,安卡就连接系统记下了定位。那个位置距城市并不太远,还没有到达峭壁,只是在离悬崖脚下两百米左右的地方迫降搁浅。

两个地球人还不算太笨,安卡想,能让飞机安全着陆已算不简单。当然,运输机为保证物资完整,通常有超级平稳的着陆系统,也在很大程度上帮了他们的忙。如果人没受伤,那就很好办,直线飞回城市就可以,中间没有太多阻碍。

无论如何,把两个活人留在沙子里也是不对的。

天边渐渐扬起火焰般的风沙,看上去,这场大风比估计的还大。还看不出沙子什么时候会到,但腾起的尘烟像古战场来袭的奔马。

如果让他们留在原处,他们多半会死。这是不成的。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把两个活人留在沙子里都是不成的。当然复仇除外。那是另一回事,是一对一的恩怨。像现在这样是不对的。只为了某种所谓的目标,还是相当可疑的目标。风沙在入夜的时分就会到来,具体的时刻虽然预测不出,但对他们而言没有分别。

如果说要反抗,安卡想,那么我只反抗这样的事情。和地球人对抗有什么意义?和想象中的恶人对抗,为此不惜率先做恶,这样的事情是可耻的。

他看着天边的沙尘,心中的担忧增强了。看样子沙暴比他想象得更大,来势也更加迅猛。他增加了飞机的速度,全速航行,期望能抢出一点时间。他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如果今天返航,半途被沙暴截获的可能性超过一半。这大大高于他出发前的预计。他又考虑了一下其他选择。留在飞机里恐怕更加糟糕。他原本认为可以在飞机里过夜,只要给两个人送上必要的给养。可是现在看这风沙的势头,恐怕是能将他们飞机掩埋或掀翻的那种。乱石会伴随沙子狂飙突降,城市的房屋都曾经被掀翻了边角。如果留下过夜,明早仍安全的可能不超过两成。另一个选项是开入山谷内部找一个山洞,躲过这一夜,可是那样的话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活下来。他只带了一件防护服,运输机上也应该没有第二件。防护服是相当珍稀的资源,一般人很难弄到。上一次他们出行得益于龙格矿船的配备,采矿常常需要外出勘探,然而运输机多半不会有这等奢侈。没有防护服,进入山洞就是死路一条,脚还没踏出舱,人就会在稀薄大气中迅速死亡。他不能选择这条路,这是让那两人送死的路,如果那样,他全部的出行意义也就没有了。

他权衡来去,还是决定今天返航。四成的平安几率已算不小,虽然不大,但是值得一搏。

他问自己这一趟出来是不是太冒失、对危险估计不足,琢磨了一会儿,得到的结论是这危险他已经预料到了。他对此感到非常惊讶。出发以前,他以为自己是想好了平安无虞才出来的,可是现在,当他面对思绪进行检索,他发现自己对这危机竟然不感到惊奇。他潜意识里已经想到了此时此刻,但是为了让自己坚定,便刻意没有用力去想。飞行是赌命,他内心深处明白这一点。

无论如何,这正是出来的意义。他安慰自己。在这样的天气,如果没有援助,没人能平安撑过一整夜。

他看着天边越腾越高的沙旋风,忽然升起一股带着笑意的斗志。倒是可以比一比,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他看见运输机了,和定位的地点分毫不差,可见自从迫降,两个地球人就没敢多鼓捣,一直在原地等待。他猜想他们心里肯定抱着充分的希望,相信火星不会让他们轻易死掉,说不准他们还一直盘算着被救回去该怎么解释,两人没准还在机舱里商量着对台词。

安卡让飞机减速了,改变航向在运输机上空盘旋,减小发动机喷气量,让飞机一圈一圈自然下降,同时向运输机发了信号,让他们准备接受救援。飞机平稳地降落高度,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三百六十度发动机改变了喷气方向,让飞机慢慢地缓冲降落,停在运输机一旁。

安卡选了伸出后门的出舱通道,亲自操纵着管型通道直接找到运输机舱门,让管口稳稳地吸上机舱外壁。然后,他以最快速度解开所有安全带,从后舱取出翅膀和防护服,穿好衣服扣上头盔,打开前舱门,从自己的舱位中爬出。他站在机身上,关紧了前门,戴上翅膀,绑好小腿上的发动机,用绳子将自己的腰和机翼尾部固连。

这一切完成了,他透过运输机的玻璃,向两个地球人打手势,让他们开门钻到他的飞机里来。两个人原本带着不安趴在运输机前窗向外张望,此时看到这样的信号,大喜过望,连忙开舱转移进战斗机,一前一后,坐进驾驶室。

安卡蹲在机身上,打着手势指挥坐在前侧的人,教他按顺序按下起飞的按钮。那人领悟力不算高,反复指了好几遍才算明白。他打着手势问安卡还做什么,安卡笑笑,让他不用管。

当最后一个起航的按钮按下,战斗机忽然升高了。机身下探出四个支脚,将飞机托离地面一米有余。然后发动机开始燃烧喷气,巨大的气流超过了飞行过程的每一个时刻。这是战斗机灵活的适应性能,也是制约其体型的最大瓶颈。为了喷气起飞,不仅发动机要强,而且机身必须轻巧。只能坐两个人,只能带一包给养。

安卡很镇定,有一丝莫名的兴奋,掩盖了担忧。他蹲在机身后侧,双手撑住机舱,像百米运动员起跑的姿势。飞机升入了半空,开始加速,他能感觉翅膀在身后撑开了,拉拽着腰背,有一种向四面延伸的张力。他开始兴奋,身体收紧了,眼睛紧盯着航向,在某一个时刻感觉力道够了,双手双脚同时用力,将自己向空中送去。突然的一下坠落之后,他感觉自己被翅膀托入了天空。

这感觉是熟悉的,迎风飘扬如一面旗帜,这感觉让他又回到了和洛盈一起飞的那天。今天比那天速度更快。尽管他早已经将飞机速度的挡位调到巡航,只等于平时速度的不到一半,但还是很快,比龙格的矿船全速还快。飞船处于自动驾驶,自行寻找飞行中心。所有战斗机都被设置了这个功能,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自动朝程序设定的基地方向飞行,这一点在战斗时飞行员遇难的情况中尤其有用,正如老马将牺牲的骑兵尸首驮回己方的大营。

安卡觉得自己是战士。天边奔腾的黄沙的战队已经越来越逼近了,就像敌人的马队终于翻过了山岗,滚滚尘沙中终于呈现了狰狞的面孔。他的背部肌肉开始用力,调整着翅膀的角度,尽力避开正面的冲击,翅膀有一定强度,但仍然很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非常危险了。他需要强风托住自己,但不能过强。

天色越来越暗了,距离日落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后的小半程将在夜幕里飞行。安卡觉得无妨,只要到了城市附近,他们就算安全了。他看着天边,暮色中的夕阳褪去了耀眼的光芒,骄傲的亮白开始变成沉郁的金色,狂风大作卷起的沙尘偶尔遮掩天空,太阳就成为模糊不清的一轮光晕。黑色天空和金色大地在地平线交融,沙尘如潮水,一浪一浪卷起由地入天的波涛。风沙向自己进攻,他的身体在风中上下起伏。有几次剧烈的冲撞,他从一端摆到另一端,犹如风中的芦苇,在黑色与金色之间摆荡。整个世界随着身体波动,大地一会儿倾斜,一会儿恢复平素的端庄。

在天空中飞翔,他的内心忽然感觉到一种因为孤独而产生的骄傲。天地间空无一物,只有他一个人迎着风沙作战。他为这突然而降的孤独肃然起敬,一下子变得平静了。

沙从同一个方向一波又一波吹向他的身体,他凭身体的本能腾挪闪躲,保持平衡。这是一个人的战役,他绷紧力气,调动每一点精神。他知道他必须相信自己的选择。在没有支持,没有同伴,也没有救援团队的风沙中间,他必须相信自己。如果不这样,他一定会失去力量。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痛苦销蚀着希望和信念,它因而是孤独的、得不到解释的。

安卡相信自己。他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他觉得他能相信自己。他不信那些关于拯救的话,拯救一种文明,拯救一个星球,拯救人类。不,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信。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更没有为了拯救人类而让另一些人死去的正当。这么说的人就算不是骗别人也是骗自己。只有拯救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们全体没有得救,单解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这是卡拉马佐夫说的吗?卡拉马佐夫是谁?我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安卡想,可是我更想说,如果单独一个人都不能得救,那么解救他们全体又有什么用?

他们为着将来忘记了现在,因为强权的烟雾而忘记存在的猎获物,因为五光十色的城市而忘记城郊的贫困,为着一块空洞的土地忘记每天的正义。

安卡的身体开始累了,动作开始力不从心。他能感觉到风一阵强似一阵,而背上的翅膀积累了沙子变得越来越沉。他用尽力气抵抗着,在慢慢变黑的暮色中眼望着前方。城市还是看不清踪影。他觉得已经飞了很久,可是似乎还要飞很久。他伸开了手和脚,像拥抱希望一样拥抱夜色的真空。那一瞬间他感觉密集刀锋般的敲击,疼痛让他清醒,他又收回手脚,护在胸前。

他想到了洛盈,上一次这样飞行是和她一起,可是现在只有自己一人。他后悔没有带上她送他的模型,也没有给她发一封邮件。他觉得他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因此故意没有发。可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他现在唯一的遗憾。她上一次问他相信不相信永远的感情,他说他不信。他本以为洛盈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问这些问题,可是她问了,而且似乎很失望。是的,他不相信永远,他没有瞎说。他不信什么天长地久,他只知道某时某地。她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一个人一辈子能和几个人一起飞翔呢。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始终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地方。

黑暗与风沙终于像层层叠叠的大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他闭上眼,感觉海涛汹涌的飘荡。他仍然鼓足了勇气,绷紧身体,在上下洪荒风吹怒号的剧烈摆动中保持希望。他又睁眼,看到远方终于出现的蓝色城市,心中默默念出此时能想起来的唯一的句子:

〖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弯曲着,木在呼叫着。弓在紧张状态的顶点马上将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


汉斯

汉斯坐在加勒满身旁,屋子里寂静得像夜晚的沙地。他坐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雕像,比床上沉睡的老人更像一尊雕像。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的夜晚隐藏所有物体,宁静的月光洒下苍白的晕,像一层薄纱,披在相对而坐的两尊雕像身上,为雕像中静默的悲伤罩上一层凄冷的安慰。

加勒满,汉斯说,你能想到吗,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汉斯低下头,双肘撑在床沿上,将脸埋在双手中,许久没有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抽噎或发火,可是能看出他体内包含着无比深重的痛苦,以至于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床上躺着的老人也没有动。老人皮肤苍白,发丝稀疏,身上插着许多根精细的导管。

人的一生是不是注定有太多遗憾,汉斯问加勒满,你说是吗。

他伸手握住床上老人的肩头,就像四十年前常常做的那样。触手之处,骨瘦如柴,仿佛睡衣包裹的只是一副木头架子。他长时间地握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将自己的热度和情感通过手掌传递到加勒满的体内,将他唤醒,重新找回生命。可是过了很久,黑暗中的老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汉斯最后静静地放开手,心里的起伏无法停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推开,双手撑在窗台上。窗边的钟表似乎不流动了,生命静止的地方,时间仿佛也静止了。

※※※

汉斯不知道该如何回忆刚刚过去的这二十四小时。在他生命里,这二十四小时可能是最重要的二十四小时,可他无法面对,不知道如何回忆。

在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坐在议事院大厅里,带着虚脱的疲倦看着辩论大会收场,看工作人员在眼前忙忙碌碌。那个时候的他疲乏却不悲伤,困扰却心含坚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觉得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个时候他刚刚和胡安吵过,他不同意胡安对两个地球人的处置,他认为应当派人去追,胡安说不用,汉斯问为什么,胡安说他们并没有拿走有用的情报,汉斯不同意,胡安也不松口。汉斯于是命令胡安召集飞行系统长老们在大会之后加开一次讨论,胡安不情愿地答应了,但口中仍然说着没有必要。那时汉斯还不知道地球人的飞机已经搁浅,他只是凭直觉认为,在这个时候不闻不问不是好的处理方式,无论地球人是不是成功逃脱,不闻不问都是不够严肃的,会遭人诟病的。

他坐在会场里等着胡安,灯光熄灭的会议大厅有一种喧嚣散尽时必然出现的空旷,他心里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当时以为那只是筋疲力尽后的余音绕梁。

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一整天的画面飞过他的脑海,许多年的往事也一一掠上心头,他回忆着各种朋友,回忆火星与地球这四十年的分分合合。工作人员在他身旁清理会场,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不想打扰他的沉思。他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像观众看着舞台大幕落下,戏剧散场。

就在这时,他等到了那个消息。他本来等的是胡安和长老,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报信人,他希望听到更多细节,希望从中发现这消息是假的。他多希望那消息是假的。

※※※

加勒满,你知道吗,汉斯忽然转过身,从窗口看向床上的老人,当我看到那个男孩尸体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他的手攥紧了拳头,砸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可以让心脏好受一点。

他又一次看到那个场景,那个他害怕想起却一遍又一遍想起的场景。他忘不掉它,也不让自己忘掉。回忆显得很可怕,可是他强迫自己面对这种可怕。

那个男孩躺在病房中央,孤零零地只有这一张床。病房不大,暗蓝色墙壁,半遮着窗帘,只透进一小半阳光,打在侧面空空荡荡的墙上。

男孩躺在阴影里。汉斯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男孩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在病房中央躺得安详,乍看起来像平和地死去,可是走近了才发觉,这是巨大冲撞之后人为摆好的平和,只有床是平和的,而身体的扭转和破碎透过被单显露出来,让人看了心惊胆战。汉斯掀起被单的一角,看了一眼又蒙上眼睛。

男孩躺在那里,像一架被人拆散的机器。头和脸已经辨不清样貌,胳膊和腿都折了,断掉的肋骨像凸起的刀子从身体内部向外顶撞。他身上有红色鲜明的几道刀口,像决斗后身上留下的疤痕。那是手术的痕迹。汉斯知道医生们尽力了,只是从半空跌落的躯体,不是尽力就能起死回生的。整个躯体完整却断裂,僵直却松散。原本清秀硬朗的面孔,此时只剩下撞击后的扁平与错位。所幸当时防护服没有损坏,否则人就连完整的尸首都不能找回了。汉斯一生目睹过无数死亡,但此时却像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汉斯站在男孩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额头,但手却一直无法下落。他没有失声痛哭,可是渐渐地,全身都跟着手一起颤抖了起来。

※※※

这是我的错,加勒满,你明白吗,这是我的错。

汉斯的手掌按在窗台上,按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窗台按到地上似的。

死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是我在年轻时就想过的应该走向的结局。可是我最终失掉了勇气,是我的过失让他替我去死。不,你别说不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是我的错。我念叨着空洞的志愿,没有作为。我说着止战、交流,可是我一直纵容着征服的欲念。我以为下一道禁令就能阻止战争,可是当军队的欲火燃烧起来,我又能怎样阻止,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不是胡安一个人的过错,他只是一整片火焰的火舌。我已经被火焰吞没。当他们说地球人逃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安全,只想到了他们的作用和在与地球谈判时所处的地位。我已经开始用作用来衡量,这竟然是我当时的想法。安卡本不应当死去的。如果当时义无反顾地派遣搜救舰艇,那是没有人牺牲就能平安营救的。可是我们都在想什么呢,我们在想怎样的局势更加稳妥。

安卡是替我去死的,他是替年老而虚弱的我的年轻岁月去死的。我应该感到羞惭。

汉斯的拳头紧紧地攥住了,皱着眉闭上了眼睛。他将身体探向窗外,扬起头,像是要将身体里压抑的郁气长啸而出。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月光从头顶洒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和肩膀绷紧得像一块铁板。

过了很久,他的身体松弛下来,显得更加精疲力竭。他又转过身,重新回到加勒满身旁坐下,双手撑住下巴,无限悲伤地看着加勒满始终平静的面孔。

加勒满,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心里说,这个男孩是小盈心爱的人。这一点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觉得没有办法再面对她,此时此刻的她不知道有多伤心。我这辈子负了太多我最珍惜的人,也许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

汉斯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当他重新坐回到加勒满身旁,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夜深了,医院其他房间的灯火一盏一盏灭掉了。

加勒满,汉斯说,这辈子我负了太多人,最终连你也辜负了。

我最终通过了决议,把你的城市放弃了。你会生我的气吗?你会怪我不经你的同意就擅自决定吗?你会像从前一样据理力争吗?你会在醒来之后看到这一切暴跳如雷吗?加勒满,我希望你会,我多么希望你会。那样你就还是你。那样我才能舒服一些。

汉斯轻轻垂下头,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赶在同一天到来,就是为了冲击他最后的神经底线。先是下午洛盈像当年的康坦一样反抗,然后是和胡安多年的分歧在台上爆发,紧跟着是安卡出事的消息,再然后,经过夜晚的搜救和彻夜不眠的抢救,清晨看到他的尸体,而最后是几近崩溃的早上在议事院主持了最终的投票。

他对加勒满说,也许这一天,就是你我一生的结局。

最终的两项重大议案的投票中,一项获得了通过,一项被否决。获得通过的是谷神天水的山谷方案,这几乎是在预料之中,走入真正的自然对于封闭在盒子里五十多年的火星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诱惑。被否决的项目是胡安提出的出兵议案,这项议案已经悄悄地进入提案区两个月,一直在波澜不惊的潜伏中暗暗造势,几乎获得了优势,只是在最后的表决中被多数反对。安卡的死亡消息传到了议事院,为清早的会议蒙上了一层无法忽视的哀伤。没有人能不正视他的付出。地球人平安地回来了,千恩万谢中,答应回到地球替火星谈判添砖加瓦。

剩下的许多细节议案流于形式。作为一年一度最严肃的投票会议,绝大多数议案早已在数据库中获得了充分的讨论,拿到此时只是走一个过场。只有最重大的方案才会有最严重的分歧。

汉斯坐在台上,履行自己卸任前最后一次重要职责。清早的阳光仍像往常一样安宁,从会议厅的穹顶普照到每个人头上,不为任何动荡与悲哀动容。汉斯觉得有一点儿讽刺,在无悲无喜的日光中,悲喜都没有位置。他按照熟悉的程序处理流程,讲话像平时一样威严,态度像平时一样不偏不倚。经过一夜的动荡,他在会上心如止水。

当汉斯最终在正式议案的通过书上签字并打上烙印的时候,他的手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当他的烙印落下,他与加勒满一生的城市就将成为历史。

他那个时候镇定自若,将所有的心潮澎湃留到了此时此刻夜的深渊。

※※※

汉斯平时避免回忆,避免回忆带来的软弱和犹疑。只有少数时刻,他会缓慢而庄严地打开心里的闸门,仿佛一场仪式一般,让记忆冲泻而下。他站在瀑布里,让看不见的水将全身拍击。

童年时,他住砂石房子。他在电影中见过半地下的掩体房屋,但他没有住过。自从他有记忆,就一直住在冰冷的山洞。那时身边总是战火纷飞,总是备战、迎战、作战、观战,总是等待、恐惧、再等待、再恐惧,总是有人死去,房屋在眼前坍塌。

起初的房屋在山洞,外墙由金属打造,金属太薄不能防辐射,太厚又面临资源不足,被封死的洞口需要很久才能开掘,一旦有炮轰,就有人无处逃脱。他们在困难中坚持了二十年,直到战争后期,加勒满出现。

玻璃是沙漠里最容易得到的材料,塑造容易,组装方便,靠气压定型,一旦毁掉,可迅速重建。加勒满的房子不是单纯的建筑,而是一个完整的小型生态系统。生产能量、换气、水循环、生物培养、垃圾分解,它就像一个杂技演员,轻巧地平衡了许多只碟子。他们在炮火中躲入地下,在废墟上第一时间吹起新的家园。

汉斯没有见过古代书中的屠杀场面,他们的战争在太空中进行,即使是后来他自己成为飞行员,他也没有见过敌人的脸。在童年的记忆中,战争就是偶发的轰炸,没有火焰,没有轰鸣,没有蒸腾而起的浓云,只有沉重的金属炮弹从天而降,瞬间裂开,将一个洞口堵死,将猝不及防刚刚醒来的人打入永远的沉睡。这样的时刻几个月才有一次,但恐惧撑起了两次轰炸间的每一天。越是偶发,越令人提心吊胆。他们习惯了在密闭的山洞里暗自猜想,不见天空,直到加勒满的房子出现,让他们正视来袭的炮火。它让他们直面夜空,将他们的恐慌暴露给苍穹,也将心暴露给苍穹。

※※※

加勒满,汉斯说,你那个时候可真勇猛啊。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敢于拍着桌子宣传自己的方案了。也真是奇怪了,老先生们竟然没有恼怒,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呢。这些事,你还记得吗。你是一个天才,怒吼的雄狮一般的天才。

你能想到我们的今天吗,加勒满,那时候我们都差不多二十岁。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喝酒说笑话吗,我们都盼着成为对未来国度重要的人,那时只是说笑,你有没有想到,我们真的都做到了。走到今天,我们都曾是重要的人,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你觉得满意了吗,今天的一切和当时我们的遐想相差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