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洛盈迎着风,艰难地惊呼道,“就是这里吗?”

“是,”龙格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洛盈在空中回过头,远远地注视这个她只来得及扫一眼的地方,她爷爷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山谷,谷里有一块巨大的石碑。她瞬间经过,它在她身后很远了,看不清细节,远望过去和每一处峡谷和峭壁没有区别。它在那里伫立着,如千年亘古流传下来的姿态一样地伫立着,赤红陡峭,不记得新生,不记得死去,不记得由此而起的战争,也不记得人类献上的敬意。她不断想回头看,却渐渐看不见了。它就在那远方,离她渐行渐远。

她终于见过了安其拉山谷。

接着,龙格的声音又指向另一片区域。

“你们一会儿注意看右边。”他提前预报道。

安其拉峡谷被彻底甩在身后,他们恍然闯入一片空场。

这也是一片谷地,只是比昨天的盆地更为宽广平坦。这片谷地与昨日的荒原如天壤之别,一座精致崭新面孔森严的金属环形建筑坐落在中央,如蜘蛛匍匐,脚紧紧扎入土壤,钢铁外观由白与银灰构成,四周由一片形貌各异的飞行器环绕,建筑与飞行器身上都有火焰纹章。

“安卡,”洛盈惊呼起来,“这是……”

安卡出奇地沉默。

“你们看得出这是什么地方吗?”龙格仍然兴奋地问着,“反正我们都猜不出来。从没听说在这儿还有这种地方。一定是个神秘之所,我们回去可以好好地探听一下。”

安卡仍然一语不发。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龙格仍然在问。

“没……没有。”洛盈替安卡回答,心里渐渐发沉。

矿船仍然迅猛地行驶,没有给人担忧的时间。洛盈还在思量,新的预警又传来了。

“到平原了,要小心。”

索林的提醒刚说到一半,他们的视野便瞬间扩大至无穷。

洛盈只觉得腰上一阵托举,人被推向斜侧面。速度突然变快了,方向也突然变乱了,飞扬的绳子拉得更紧了,洛盈在风中扬起远眺的眼睛。

天幕悬垂,四野无边,金色大地和天空一样辽阔。晨昏分界的长线尖锐地延伸到星球尽头,黄沙在天与地的交界腾起滚滚烟尘。远方的城市能看到了,一点点接近,阳光普照下无数圆形透明穹顶闪着光,在荒原上宛若燃烧的云,泛着光在黄沙的海洋上璀璨发亮。蓝色的隧道车线条蔓延缠绕,边缘模糊,像要飘到天上。

在那一刻,城市成为沙漠里的一口井,环绕着绿色的希望,吸引所有目光。洛盈忽然开始懂得火星人探险的动力了。她从小就看着身边许多兄长和叔伯一次次远行,他们斗志昂扬地冲进矿石堆,他们跑到木星去,他们操纵飞船在真空里做出花哨的动作,都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他们的出发都是因为身后有这座城,这座透明的轻城。它是温暖,是明亮,是安全。它在沙漠里蕴蓄着阳光的力量,在干涸里蕴蓄希望。只要他们透过漫漫风沙隐约看到它的边角,就有勇气继续飞行。只要坐在寒冷荒芜的沙地里看着遥远的它,他们就仍能坚持战斗。洛盈不知道爸爸妈妈遇难之前是否看到了它最后一眼,她想,如果看到了,那么痛苦也会少几分吧。

这是洛盈第二次和安卡在广袤的大地上翻飞起舞。上一次是面对火红的夕阳,俯瞰着城垣般的云,而这一次是在苍黑的天穹下,遥望着云朵一样的城。洛盈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云朵,不需要操控,不需要猛力,只是飘来飘去,忽左忽右,跟着风飞向遥远的地平线。

狂沙飞舞,洛盈心里一片空旷,翅膀在风里迎风飞扬。

※※※

火星没有云。黄沙腾起滚滚烟尘。议事大厅里聚集的人们焦急地望向远方。

大厅是矩形加半圆形的平面构造,地面玻璃有大理石花纹。矩形的两边各立着四根雕花立柱,立柱高耸,按希腊神庙的石柱塑造,立柱之间伫立着巨大的铜像,铜像背后悬挂着战旗。半圆形小厅安放着金色的讲台,讲台上雕刻着圆形火星徽,下面用七十五种语言写着“火星,我的家”。

讲台背后的圆弧墙体是巨大的屏幕,此时,屏幕中显示着阳光下的沙地,四艘体形庞大的舰船庄严列队,严阵以待,银白色外壳反射着点点光芒,正在做启航前的最后准备。天边翻腾着云霞般的黄沙。

汉斯站在讲台上,用沉静的语声镇定台下人群的紧张。人群的低声交谈一刻不曾停止,时而涌动如压抑的海水,时而翻腾如躁动的浪花,鞋跟来来回回敲击地面,清脆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

聚集的人们沉溺于焦虑,以至于对屏幕上的画面失去了敏感。当天边的黄云翻滚着越来越近,没有几个人及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脆弱的母亲们聚在一起,用小手帕擦眼睛,父亲们一遍一遍上前与汉斯对峙,敦促更全力有效的大面积搜索。

一直等到灰褐色的矿船近到咫尺,孩子们飞舞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辨,大厅里的父母们才渐渐明白过来,呼啦啦地聚集到屏幕前。

大厅里出奇地寂静。一种不安的沉默笼罩在空中,没有人想打破。人们渐渐张大了嘴。

这种寂静一直延续到孩子们雀跃的闯入。他们的笑声一路由外到内,在大厅里回响,分外清晰尖锐。

“……你刚才是怎么开的?喝醉了吧?”

“你有没有大脑?风横着吹,我要不是那样开你们不就掉下来了吗!”

他们进来的时候大步流星,眉眼兴奋得像要飞到天上,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面罩,使劲甩动头发,如同一阵风带来一阵晴朗。然而他们很快看到了厅内的父母,声音立刻降低了,脚步迅速变得碎小而谨慎,搭持的臂膀松开来,身形也不由自主地立正了。

厅内的肃穆如同一道不动声色的墙,温柔地卸去所有风的武装。他们停下来,站在大厅中央,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大人们围站在两边,有的母亲急着上前,却被更沉得住气的父亲拉住手臂。厅内凝固着透明的僵持。

这时,汉斯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用钝刀般的声音划开空气里的不安。他目光沉静,直挺的鼻子也如一把刀,压住发丝和皱纹带出的疲倦。

“首先,我们很高兴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回来,”他郑重其事地对孩子们说,“你们的才华和勇气已经在这次出行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但是,我也想请你们注意你们的行为对其他人的影响,这次完全没有通报过的不够负责任的旅行让你们的父母和老师非常担心。”

汉斯特意停下来一小会儿,看着他们,又看看他们的父母。厅里鸦雀无声,他注意到很多人的手指都轻轻捏紧。

“从一个聪明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的成年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汉斯继续说,“这一次的行为触犯城市安全法令,不正规私自出城,盗用许可证,造成当事人人身和国度安全的巨大威胁,如果造成不良后果,则不堪设想。这样的任性妄为即使是少年学生也应给予处罚,作为对未来理性公民的必要教育,一定程度的处罚是理所应当。

“但是鉴于参与此事的所有少年都来自于地球留学考察团,而留学过程中的一些事件尚未得到妥善说明,导致少年心理有了较大不平衡,因此我宣布:对少年人只处以隔离一个月接受指导教育,免去其他应有责难的处理。

“同时,我希望借助这个机会,刚好对一些历史事件做出说明。在两年前的地球火星交易中,水星团的学生的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做了谈判的人质。这是我们的过错,在此我向所有成员致以最谦卑的道歉。”

汉斯说完,在台上向所有孩子鞠了一躬。所有台下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大人和孩子。在之前,水星团设想过这件事的各种可能结果和对抗,但没有想到这一幕。

“可是我希望你们相信,留学本身不是一笔政治押金。我希望你们能相信。”

汉斯看到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正如他所预料的,质疑蔓延开来。他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平静地说:“在这次事件中,相关的成年督导必须负起相应责任,接受处罚。首先惩罚的是阿鲁区出境口值班员沃伦·桑吉斯,他由于工作懈怠,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造成不应出境的人员出境,因此从即日起,责其转至矿船贮藏中心,进行全职维护修理工作,期限待定。

“第二位需要接受处罚的是萨利罗区第一医院的瑞尼医生。他协助少年掌握了历史、仿生学、生物传感的关键信息,并且知道少年们的计划,却未能起到良好的指导、监督、劝阻作用,属于严重失职。本应从重处罚,但鉴于最后并未出现重大事故,所以减轻处理。我宣布处理决定:责令瑞尼医生离开现在的实验室,调到档案馆,辅助管理员看管历史档案,未经批准不得再担任科研和教学职务。即日起开始实施。”

汉斯说完,环视人群,目光在洛盈惊愕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从大厅侧门迈步离开,没有再回来,将少年爆发的骚动和家长的关心责骂全部隔绝在身后。


作为结束的开始

洛盈最后一次来到医院的天顶,是瑞尼正式离开的那天早上。瑞尼的大部分个人物品都已经搬走了,只是最后到医院,收拾一下零碎的小物件。

洛盈一直跟在他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像前两天一样,总想说点什么,却总说不出什么。瑞尼把一些他不用了的小标本给了她,她拿在手里,呆呆地站着。

“瑞尼医生,”她高声开口,但当他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又一点一点细弱下去,“没……没什么……”

最后,还是瑞尼主动打破僵局。他微微笑着对洛盈说:“关于调动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洛盈不住地鞠躬,长发在白净的脖子两侧一上一下地甩动。

“其实真的没事。”瑞尼稍稍提高了声音,盖过洛盈的道歉,“这次你爷爷又是让我自己挑的地方。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爷爷说我们离开当天他给您打电话了是吗?”

“是。”

“爷爷问您什么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那您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

“可是我没有告诉过您啊,”洛盈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替我们顶罪呢?”

瑞尼平静地笑笑:“可是我知道。”

洛盈忽然怔住。她呆呆地看着瑞尼,瑞尼仍然面色淡静平和。

这一天,瑞尼带着洛盈最后一次走上天台。天色还早,天台空无一人。朝阳洒满光洁的地面。流水潺潺,不为人事所动。

洛盈站在墙边,望着远方的峭壁。那一抹狭长的火红在这一刻显得非常不同。洛盈知道,在峭壁后的某个地方,一个叫做林达·塞伊斯的普普通通的陨石坑正在安静沉睡着。它隐藏在群山之中,已经平凡地睡了千万年。风来风去,它在风里获得形状。它目睹过风夷平土壤,水散逸到太空,火山熔岩凝固成冰冻的石块。它原本和其他数千个陨石坑一样,沉默而黯淡,但在这一刻却变成洛盈心里的一只眼睛,镶嵌在千山万岭中,目光明亮,遥望星空。因为它的存在,群山被点亮了。

“瑞尼医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洛盈仰起头,看着瑞尼宽阔的额头,轻轻地问,“为什么有的人离得很近,却并不亲切,有的人并不常在一起,却仿佛很近?”

瑞尼推了推眼镜,微笑着看了看她,又指着远方的天空说:“你在那边见过云吗?”

洛盈点点头:“第二天清晨见到了一丝。”

瑞尼说:“是的,火星上只有一丝。不过那一丝就是解释。”

“什么意思?”

“云其实是流体,小水滴在空气中隔绝得非常遥远,各自自由行走,但是由于它们之间有着相同的尺度,因而能散射同样的光。因而它们之间有光,看上去就像一个整体。”

原来如此。洛盈想。是的,相同尺度,之间有光。原来如此。

她已经发现他们真正的共同在哪里。回家的三天,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觉得自然的事情其他很多人并不认同。她回想起黑暗的舞台,大船上的争论,寒夜里的山洞,橘色暖棚,飘荡在空中的明亮笑声,她似乎能看到那样一种寻找和不妥协在每个人头顶升腾。洛盈明白,这是成长的烙印。在那些复杂得超过想象的世界里游走,这是他们唯一坚实的支撑。那一段混乱的共同度过的时光,就是他们的相互认同的全部来源,是坚固的背景,是事实,不需要任何其他假设。

洛盈默默地放下心来。她找到了她想找的方式,不必固定不变,不必舍弃自由,但也不用担心远离,不会没有温暖。他们已经有了相同的尺度,有了光。

她曾经清楚地看见自己,因而可以告别自己。现在她又清楚地看见了伙伴,也因此可以安心地告别伙伴。她不再害怕远行的孤独,因为他们是云,有光就是一体。他们是一棵树上生成的种子,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却流淌着同样的脉络。

晨光明媚,万籁俱寂,整个城市在苏醒。洛盈和瑞尼站在阔大的玻璃前,迎着朝阳,站成两个黑色的暗影。

洛盈看着瑞尼的侧脸,猜想他对她的想法究竟了解多少。有的时候,她觉得他只是陈述最简单的事实,但也有的时候,她觉得他一直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瑞尼今天穿了便装,一件有浅绿色条纹的白衬衫,一件灰色棉布夹克,双手插在口袋中,安稳地站着。他默默地看着远方,线条严谨的嘴不露太多表情。和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一样,瑞尼给洛盈的感觉仍然是像一棵树,动作很少,却始终保护在头顶,就连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棵树,笔直而温和。

清早的宁静曾一度被打破。一个精神病人冲进来,猛力敲打墙壁,一群医生和看护随后赶到,拥进天台,熙熙攘攘地将那个人推搡出去。有人呵斥,有人柔声安抚。整个过程迅速而喧闹,如同一阵大风,吹来冲突又吹走故事,空寂留下来,愈加空寂。

离开之前,洛盈期待地抬头问瑞尼:“瑞尼医生,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以后我就不是医生了,”瑞尼和气地笑笑,“处罚规定上说,我不能再教学。不过似乎没有禁止访问,你想来就随便来吧。”

洛盈笑了。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清楚她的一部分生活结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看着窗外,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风之翼

引子

流亡总是在回家的一刻成为真相。

在洛盈离家的一千八百个日夜中,她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已被家园流放。家园在她心中是一种想象,她只想到它的温暖,它的记忆,它的宽大的胸怀,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它的形状。想象按照她的心情取舍,就像气体围绕在她身旁,气体和人没有冲突,她和家园也没有裂隙,她和它之间的距离,仿佛只是物理距离。

在她离家之前,家园没有自己的形状,它是比她大得多的存在,她在其中,天上地下都是它,她看不到它的边际,也看不到它的界限。在她远离家的时候,家园也没有自己的形状,它在遥远的天尽头,与异乡的天空相比,它是太小的存在,只在天空闪耀一点,没有细节,也没有轮廓。这些时刻的家园都是面色温润的家园,无论太大还是太小,都没有棱角峥嵘的地方,没有与人皮肉相擦、擦出白色骨头的时刻。她总可以浸入家园,不管是全身浸入,还是全心浸入。

可是所有的错差都在离家久远后回家的那一刻暴露出来。那一刻,裂隙变成真实存在,看得见,摸得着,清楚得就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距离。她就像一块拼图,从家园的版图上跌落,以为游走一圈还能拼回原处,但归家的时刻才发现版图上已无自己的空隙。她的形状和她曾经留下的空缺不相吻合,不能嵌入。她只在那一刻才真正失去了家园。

洛盈和伙伴们注定无法归家,他们乘坐的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永恒振荡。永恒振荡,就是不能皈依。他们的命运,因此成为流浪苍穹。


路迪

咖啡时间到了,议事厅的门打开,路迪第一个走出来。他大踏步走到墙边,接了一杯冰水,大口灌了下去。

议事厅真是太小了,他想,又挤又憋闷,当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建的,自然采光和换气都一塌糊涂,座椅也僵得跟死人一样,坐上一早晨,不发疯才怪。这房子少说也用了三十五年了吧,这么老的房子还不重建,真是无法理解。说什么纪念意义,根本就是一成不变的官僚主义。想纪念还不容易,留着展览就行了,何苦一直要用呢。根本是个托词,他们就是拒绝改变。看看这周围,什么都是用了好多年的,老房子、老式饮水机、老掉牙的播放设备,到处都漂浮着老气味。

他觉得这一招倒是挺管用,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昏厅里,本来就脑袋发闷,再用这些气味来感染,不跟着老人们的思路才怪呢。这帮大叔大婶们,办事永远是一个样,犹犹豫豫,婆婆妈妈。都到这种节骨眼了,天时地利都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这样子保守、拒绝改变,根本哪里也去不了。还想什么探索宇宙的深度,简直连门都没有。我刚才怎么没有更直率一点儿呢,态度还是太温和了,早就应该硬朗些。

一杯冰水下肚,一股清爽的沁凉沿着周身游走,路迪站直了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耳朵尖的热度退去了些。

议员们陆陆续续从厅里走出来,结伴来到长桌旁,取用餐点和咖啡,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谈话。对议员来说,咖啡时间往往比议事时间还重要,这是真正交流的时间,所有的组合、所有的相互支持都是在这样的时间开始萌芽的试探。理查森议员和查克拉议员经过路迪身旁,没有朝他看,低声交谈着朝休息厅的另一端走去。暗金色的地面纹理像一条地毯,静静铺陈到休息厅暗色大门之内,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看不清举动。

看着他们的背影,路迪低头寻思,刚才在议事厅里,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傲慢了呢。当时理查森议员对他说话,他却把头扭到一边,假装去听苏珊议员,是不是太明显了呢。不知道理查森议员有没有注意到,会不会很介意。其实他当时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并非真想挑衅,但现在回想起来,不敬的成分还是很明显。他不喜欢理查森议员的话,他是最顽固的河派,从情感到理智都不相信人能胜天。路迪的热情和激进曾受到他嗤之以鼻,这让路迪颇为耿耿于怀。

一会儿弥补一下吧,他想,毕竟是前辈,公开场合这样不敬并不恰当。他倒不是怕理查森议员记恨,而是不喜欢自己的不沉着。一个人的记恨永远只是一个人,但自己的不沉着却会得罪很多人。微笑作战是种境界,他跟自己重复这句话。

路迪又喝了一杯水,身体觉得舒畅了许多,躁动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

这时候,弗朗兹议员走到他身旁,点头朝他微微笑笑。弗朗兹议员是个秃头胖子,四十几岁,天生一副老好人的面相,但路迪知道他很尖锐。他一直没有表明他的立场,在整个辩论中一直属于双方都要争取的中间派人士。路迪有一丝微微的紧张。

“刚才的讨论觉得怎么样?”弗朗兹笑着问他。

“这个嘛……”路迪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僵持,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取决于怎么说了。往好处说,就是双方都很明白对方的观点,基本不存在误解。但往坏处说呢,就是其实大家早就互相明白了,一直很明白。”

弗朗兹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问他:“你来议事院多长时间了?”

“两年半了。”

弗朗兹点点头说:“刚才我听你的新议案了,很有意思。”

路迪的心跳加快了,但语声尽量保持着平稳:“谢谢。承蒙指教。”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还有几个小问题。”弗朗兹问。

“当然,没问题。”路迪说,“非常荣幸。”

弗朗兹迅速收敛了颜色,单刀直入地问:“你刚才说,按你的方案可以方便升降,是这样吧?”

“是。山地居住的一个很大不便就是上下交通。”

“你提出的方案是磁性隧道车?”

“不是隧道车,只是磁性滑车。”

“这和之前的方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用建隧道。这是最大的不一样。就像房屋可以试图各自独立一样,滑车也可以不依赖隧道,独立行驶。这在路线控制上方便很多,也省却很多建造成本。”

“但是,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方案要求地面磁场,是不是?这难道不需要建造成本吗?”

“是需要,但这点恰好可以满足。我考察过,火星的山岩磁场相当强,如果采掘后以电路加以规范化,可以提供很好的交通地面材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磁场尚不明确,可能和当初的形成机制有关,而我之所以赞成山谷方案,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可以利用当地原材料,大大节省开支。”

“可是这和电梯相比又如何呢?谁都知道,直上直下是最省力的交通。”

“但那先得打穿山体。要打直上直下几百米,而且不只打一条,要打很多条电梯井才行。”

路迪说着微微笑了笑,欠了欠身,带弗朗兹来到一个登陆终端前,进入自己的操作目录,调出几张线条画。画面是手绘的,从各个角度绘制出高大山岩,斜斜的山壁上,从上至下排列着一长串洞口,每个洞口都按照现在的房屋样式安装了墙面门窗,看上去就像是将城市直立起来嵌进山里。在洞口与洞口之间,房屋与房屋之间,一条条镶轨道的公路纵横阡陌,从山脚延伸至山脊,一辆辆假想的半球型车厢在小路上悬停或滑动,如同贴在山壁上的一粒粒扣子。

这是山派方案的改良和细化。山派方案简单而直接:在赤道附近选一个大的陨石坑,启用废弃多年的战前洞屋,坑底成湖,岩壁居住,水笼在山谷,爬坡而降雨,植被繁衍,生态圈形成。路迪的草案将整个场景绘制得更加丰富,画面十分动人,尤其是每座房子的四周都画上了高矮不均的树木,小车厢沿着磁场控制在树底随意穿梭,更给场景平添了几许动人的勃勃生气。

路迪说着,注意观察弗朗兹。弗朗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路迪觉得这就是好信号。弗朗兹是少数几个让路迪佩服的人,他的时政文章发表得很多,虽然年轻,但说话已经相当有分量。在议事院,路迪只是普通的议事代表,说话机会很少,工作也一直琐碎,但他早就对上上下下的一百六十多位议员了解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赢得一个像弗朗兹这样的人物的支持,将会对整个方案的推动有多么大的帮助。

弗朗兹没有说话,低头将屏幕上的计划书向下翻了两页。

路迪看着他,各种情绪在心中旋转。他非常清楚,方案进行到这个阶段,相互比较的就不再是哲学思想和理念,而是一些实际问题,比如电力如何配给,供货如何运输,社区规划是否可行,以及必不可少的每一步的预算。技术层面的问题与资源效率比任何价值原则都更有说服力,当每一方都试图论述自己的方案是为了最多人的最大利益,只有计算能够说话。路迪非常明白,他需要抓住机会,如果他的技术能给某一方案提供帮助,就等于这种方案给他自己提供了帮助。

他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弗朗兹,心里暗自翻涌。他会赞成吗,会不会带着信任他的人站到自己这一边呢。

这是一个合纵连横的过程,谁取得同盟,谁就取得胜势。议事院中,强烈的保守派和强烈的激进派都属于少数,有相当大一批仍介于中间,前后犹豫。仅从目前的人数看,支持留城的保守派占据优势,但中间人士有不少似乎更倾向于激进的迁移。激进派赌的就是他们的态度。路迪在山派只是小兵,然而他从头到脚都是激进的。他看着弗朗兹,弗朗兹看着屏幕。弗朗兹看得越久,路迪就越对前景产生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