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是被地球上的理论影响了。”索林说。

“你能找着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力做事的人吗?”

“总还是有的。”

“那都只是表象。”

“那你怎么看那些每天沉浸实验室的人呢?”索林问。

“求好名声,背后都有目的。”

洛盈轻声插嘴道:“我们为什么要争这个呢?争这个有意义吗?”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龙格说,“我们要做的就是承认功利,扯下周围这层遮盖布,把什么嘴上华丽的意义都揭穿。”

“你是说回到地球那样只剩下金钱交易的方式吗?”

纤妮娅替他答道:“起码是把这种功利公开化,省得装模作样,谁都难受。”

索林看着纤妮娅的眼睛问:“你赞成龙格?”

“是,我赞成。”

“那你认为我们该做什么呢?”

“首先是让人流动起来。让身份流动起来。房子也该允许流动。像风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把人永远束缚在一个地方,表面上没有竞争了,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背后斗争。”

“可是你知道,火星的自然资源不够让人随便争夺啊。”

“总是这一句话,说了多少年了。”

“纤妮娅,”索林似乎有三分忧心地看着纤妮娅,“你太偏激了。”

纤妮娅紧闭着嘴也看着他,不低头也不回应,长发搭在一侧,露出细长的脖子。

片刻没有人说话。好一会儿,米拉慢吞吞地插嘴道:“我觉得吧,总是什么人都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麻木了。”龙格说。

米拉微微皱着眉,很认真地歪头想了想,却没有说出什么。洛盈觉得心里有很多话,只是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龙格和纤妮娅在窗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姿态比谁都肯定,动作虽并不僵硬,身上却闪动着一丝金属的味道,空气都变硬了。

“嘿,龙格!”

就在这时,安卡忽然从前方传来一声呼唤,打断了正在磨出火花的对话。

他将身体转向船舱,向所有人招手道:“你们也都来看一下,我们可能到了。”

大家呼啦一声站起身来,凑到船舱前部,看着窗外的视野和屏幕上的导航图。

从前窗望出去,他们发现,矿船正在通过一道相对比较狭窄的山谷,绕行一道山崖。大船在山脚蹒跚,火红的峭壁陡而高,仰头望不到顶。阳光照亮了整个山崖,凹凸不平的石块下,阴影如同弯月洒满整幅壁画。他们将头贴在窗边,看着两侧耸入云霄的大峭壁,有一种缓缓驶入另一个世界的潜伏的激动。等高线画成的导航图上,矿船是一个小红点,在两组密集的曲线之间的夹缝一分一分移动。

“你看是不是这里?”安卡指着屏幕问龙格。

龙格点点头。

安卡转过头看着洛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寻找的地方,就我们能找到的资料,大概只能定位到这里了。”

他正说着,矿船已经通过了隘口,阳光像一道快速拉开的大幕,洒满了船舱,照在每个人头顶。他们连忙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定住了。

眼前是一块漏斗状的开阔地,藏在群山之中,四面八方都是环绕的高地。巨大的斜坡千沟万壑,宛如冰川河流的冲刷。尽管一滴水也没有,但千年风沙侵蚀,表层土壳飞逝,坚硬的玄武岩剥露出嶙峋的造型。山岩无遮无拦,直直地冲入天空,大约有几百上千米。他们的飞船在山谷的入口,悬在谷底,如同一只微末的小虫,贴着山岩滑行,抬头仰望,棕灰色的圆形陨石坑如同放大了数十倍的古罗马斗兽场,向天地敞开,威严磅礴。

火星的北半球是平原,南半球是群山峻岭,南半球的平均海拔比北半球高出四千米,六千米高的峭壁横亘在赤道附近,像刀疤切割星球温柔的脸,在陆地中央凌厉地突兀着。少年们看得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进入过南半球的山岭,尽管从小在火星生活,但是他们只见过地球的山谷。地球上的任何地质结构与火星相比,都像公园的小山小湖般精致可爱。珠穆朗玛峰只有奥林匹斯山的三分之一高,科罗拉多大峡谷也只有水手谷的九分之一长。火星没有那些秀美的山,处处是尖锐粗砺且大刀阔斧,火山口和巨大的陨石坑连成一片,如同沧桑的旅人,沉静赤裸,苦难写于面庞。

谷地里完全没有人的痕迹。尽管查到的历史告诉他们,这里曾经是探矿的热门地点,但仅仅看着空旷的山谷和静默的熔岩,却看不出一丝曾经繁忙的印记。这里的出入隘口曾是千百艘舱船出入的驿路,山岩上曾经居住数万人,营地密布,生产曾在此大规模运作,然而现在什么都看不出。他们都努力寻找房屋飞船和被人弃置的遗址,然而除了隐约可见散落山崖的金属碎片,没有任何完整的遗留。风沙摧毁了一切,地表只剩砂石覆盖流淌。天地轻易将烙印抹平。仅仅四十年过去,大地已然恢复亘古的肃穆。

然而,他们还是呆呆地怔住了,震撼了,确信他们寻找的就是这里。

他们看到了山洞。沿山向上延伸至很高的山洞。它们和一般风蚀的洞没有太大差别,但洞口能看出明显的塑造和雕凿。洞口的形状不是自然的千奇百怪,尽管已被尘土覆盖了大半,但仍然可以看出人工的痕迹,曾经的造型。他们呆呆地望着,沙土之下隐藏历史。他们好像都看到了人来人往的画面,仿佛有神奇的手在空中扫净荒寂的洞口堆积的碎石,拂去门窗的尘沙,让死寂的场景又开始缓缓复苏。他们看到有人在那些山洞里进进出出,有飞船在头顶来来去去,有一整座山的城市在大地与天空间忙碌,静静铺陈。

※※※

飞翔的时刻终于到了。

矿船在和暖的南坡山脚下停下来,阳光正是灿烂。

三个男孩打开舱门,第一批走出船舱。氧气瓶、头盔、通讯耳机、应急工具包,一样一样带在身上,传感电极背上固定好,踏出舱门,测定风向,迎着光将翅膀展开。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很快将足底小发动机的高压气体排出,螺旋桨转起来,迎着风向上升腾。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看他们安安静静地升入半空,大家不约而同兴奋地欢呼起来。

洛盈静静躲在大家背后看着,觉得有些不寻常。她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但当这天终于来临,却好像和平日里的每一个时刻没有什么不同。阳光照在身上,像空灵回旋的歌声。飞行化为梦幻般的真实,平静地降临,仿佛寻常而悠远的微笑。她觉得空气安宁得奇异,透过氧气面罩,半空中的男孩像故事里的精灵。

男孩们顺着山坡的走向慢慢上浮。索林的弹性最好,脚踝左右扭转,借风一纵一纵;雷恩的动作舒展,每个转换都无棱角;安卡总是先完全顺风向上,翅膀靠近岩壁才锐利地转弯,每每有惊无险。他们的身影在巨大双翼的映衬下显得细长,随着风悠悠地飘荡。

他们飞了。他们在自己的翅膀带动下飞了,飞在红色天空耀眼的阳光下。他们飞起来了。那一瞬间,洛盈开始激动。

这是他们最终的实验。没有机舱,没有座位,没有发动机,保持着人类对飞翔的最初幻想,只要两对翅膀,一对足底的螺旋。他们的翅膀有发电的巨大潜能,发出的电能让翅膀高频震动,如同一只巨大的蜻蜓。翅膀靠轻质合金软杆连在身上,没有破空的速度,只是随风飘扬。

他们抖动翅膀,让它们转得迎着风向。火星有奇特的地理。阳光的照耀下,大地表面可达到摄氏十几度,但夜间温度骤降,又能下降到零下一百度。冷热分布鲜明,空气流动便迅速。太阳直射的山岩会在日间快速升温,暖空气随坡爬升,可以形成有力的上升流。午后的山风厚度最高,明亮的光芒中,稀薄的分子轻佻地蒸腾。在这样的地形下,稀薄的空气也成为可借力的风。

风随高度速度增加,飘到半山腰,男孩们的上升速度明显加快了。为了安全,他们减弱了螺旋桨和双翼振动,让身体匀速坠下来,落到地面,踉跄了几步,稳稳地站住了。

众人呼啦啦一下拥了上去。无声的欢呼荡漾在空气里。几个人还未来得及收拢翅膀,其他男孩就大跨步跑到他们身旁,搭上他们仍然支开的双臂,敲打他们的头盔。洛盈能看到面罩下绽放的笑容,如同天空。

“乌拉!”

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的第二次欢呼。声音无法向外飘扬,却在耳机里响成一片。

男孩们迅速换装,相互帮着系好装备,第二批飞行者又上天了。他们总共做了六个人的翅膀,轮流飞,轮流做保护。

“嘿,女孩们,有人想现在试试吗?”

耳机里传来索林的声音。洛盈还在犹豫着,纤妮娅站起身来,活动手脚。她双手相握,伸长到头顶,踮起脚尖左右踢动,然后又撑住后腰,转动胯部,前后俯仰。她向洛盈笑笑,跳动着向男孩们跑过去,头盔露出她上翘的眼角,也宛如一双展开的翅膀。

洛盈望着她的背影,谷底风起,一阵细砂在面罩前翻滚飞过。第二批尝试者比第一批更快找到经验。玛厄斯的记忆仿佛又回到每个人身体里,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失重球舱,玩得习惯了的姿态记起了,凭空借力旋转身体,靠扭动获得弹性,靠压缩后伸展以达到平衡的姿态。男孩们甚至开始回忆当时的队形,二人躲闪,二人防御。纤妮娅在他们中间穿梭,像灵动的钢片琴穿梭在管弦队列里。他们像是又回到了那时的夜空。如果不是那时的夜夜笙歌,现在也不可能这么快掌握控制的要领。自由的血液和空气在阔别几个月之后再一次将他们包围。

起伏的山峦脊上,阳光和阴影凌厉地分隔,一半黄一半黑,如同半面浓郁的妆。

洛盈正呆呆地出神,安卡忽然出现在她身边,伸出手微笑着问她:“想不想一起飞?”

洛盈抬起头,安卡像邀舞一样,左脚踏在身后,一手平举,一手打开在身侧。

她笑了,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裙子。”

吉儿做的裙子自从演出之后就没有穿过,洛盈在船舱里静静地举着,好几次想放下,但最终还是决定穿上。她小心地系好带子,再把四肢的金属丝重新扣好。

当洛盈再次走到阳光里,舞者的状态回到身上。她将手交给安卡,他托了她一下,将她向空中送去。

起飞的瞬间,洛盈摇摆了几下。山谷里的风轻快,压力传感器的触感因此轻柔而充满变化。翅膀比她上次试验的时候大了许多,起初控制得有点儿僵硬,但渐渐顺了风,便轻松起来。把全身交托给身后的气流,让风领舞,忘掉方向,就解放了身体。

安卡在洛盈斜后方,用二人间隔的空气作引带,洛盈调整翅膀方向和螺旋桨的角度,跟着他的肩膀穿越每一处过渡。每一个动作都比在地面上缓慢许多,就像精心排演的慢镜头,整齐划一,姿态精致。她心里忽然很安定,安卡与风在身后,她不再觉得忐忑不安。她开心起来,想起从前训练结束后关掉灯,甩着手脚像木偶一样随意跳动,窗口透进对面高楼闪动的巨幅广告,楼宇间灯火流动,正如此时悬在天中。

在空中跳舞,这正是她的想象。是她向安卡他们建议,翅膀的控制也许不需要程序,不需要计算,只需要身体的本能。像行走和舞动一样借用身体千年的本能,用肌肉控制,像一只真正的蜻蜓。

瑞尼的小鞋子帮了她,它的神经传感被他们用来让翅膀与身体连接,放大每一动作。

洛盈轻轻地飞着,眯起眼睛,眼前渐渐充满幻象。她觉得自己伫立在无边的荒原上,风左一阵右一阵,沙中卷着笑语莺歌。她一会儿看到地球上舞团女孩的笑颜,头戴璀璨的宝石,在云端巧笑嫣然。一会儿又听到老房子女孩的呐喊,穿着草编的衣服,手捧古老的盾牌。一会儿又看到吉儿和普兰达她们,坐在果壳般的风筝上,在空气里画房子,惊叫着脸红。洛盈想抓住画面,但风却吹得太快,转眼消失在天际。她觉得每一阵风里都是一个人群,可是她自己却不属于任何一群。她能感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她向四面八方吹走,可她却一个人站在原地,无法被风带走。她不属于任何一阵,也不知该怎样吹过他人。她已经不是一个能被风带走的人,风吹得越多,她越不愿意只追随其中一阵。她愿意飞,但只想独自去飞。

她感受着慢慢偏斜的下午的阳光,用两对翅膀的角度承接空气。她能感觉安卡在身后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飞下去,永不落地。

“好像有人来了!”

突然,一声叫喊划过耳机,如闹铃般突兀。

“就地降落!能回到船里就回到船里,回不到船里先在山岩上躲一下,待一会儿我们来接你们。”

是龙格的声音。洛盈来不及多做反应,就跟着安卡降到山壁上一处平台,收起翅膀。

他们不知不觉中飞得高了,比其他组合都高很大一块,一时来不及降到地上,只好在山岩上临时落脚。这是一个废弃洞口前的小平台,还能看到一侧早已断裂塌陷的楼梯遗迹。他们坐在地上,向下望去。米拉和索林降落到比他们低得多的一个洞口,其他人都已顺利撤回矿船,矿船开始启动,向更贴近山壁的一个角落悄悄驶去。

很快,他们看到一艘形体庞大的地效飞行船缓缓从进入的隘口露出头来,银白色,带红棕色条纹,火焰徽章闪闪发光。它速度很慢,像是在搜寻。

“这是……我们中心的船。”安卡低声说。

“你们中心的?那怎么会在这儿?”

安卡摇摇头,表情困惑而严肃。洛盈不由得开始佩服龙格的敏锐。


大船在山谷里缓缓逡巡,贴着山岩的下边缘绕大圈子,离他们越来越近。

安卡和洛盈靠平台上碎石堆的掩护遮挡着自己,尽量让山下看不到自己。大船并没有伸出看得见的探测眼,不知道内部有没有探照搜索。从他们的角度已经看不见龙格的矿船了,或许是也已经找到合适的掩体,隐在了看不见的角落。他们不知道这船是为什么来,目的地又是哪里,只是凭直觉认定谨慎些不被发现最好。

“是不是来找我们的?”洛盈问安卡。

“不知道。”安卡说,“应该不是。我们出来得这么顺利,应该还没有引起搜寻。”

“嗯,”洛盈点点头,“我也觉得以我们的身份还不至于引起这种兴师动众。”

安卡沉吟了一下说:“那倒说不定。”

“如果我们被发现了,跟他们回去,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不好。”

“今天已经很好了,飞也飞了,遗迹也看到了。大不了就回去。”

“还不知道这船的目的。一多半不是为了咱们。能不被发现,自己回城是最好的。”

“嗯,先等等看吧。”洛盈向下小心地张望。

太阳已经西沉,山壁上的光影变得分明而凌厉。大船由北向南在山谷里转了多半圈,经过他们脚下,没有停留,继续向西行驶,在中部靠西的位置停下,船头伸出一只天线,三百六十度旋转了一周,又收回船舱。船停留在空场,有片刻无声无息。洛盈靠着安卡,那短暂的片刻显得分外漫长。傍晚的风开始凌乱,地面的细碎砂石卷在风里,敲打船身,成为那片刻天地间唯一的动态。

过了不知多久,大船开始重新启动,缓缓离开了。洛盈轻轻松了口气。夕阳打在大船的尾部,在船前的灰黄的沙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柄贴地搜寻的黑色的利剑。

※※※

起风了。不是午后温存上升的风,而是冷却的空气混乱而强大的湍流。

风在山谷卷起了漫天黄沙。这一阵风并不算太猛烈,只是从平地上旋转着扬起波澜。石头开始沿着山坡滚动,碎砂石擦过身体两侧,如同战火中奔逃的人群,红尘扑打着面罩。安卡护着洛盈向山洞内部移动了一些,两人躲在石堆避风的一侧。有时有一阵猛烈落石,安卡便举起手臂护住洛盈的头顶。

洛盈靠在安卡肩膀之下,忽然觉得,曾祖母一直到死前,心里一定都并不恐惧。

※※※

“洛盈,安卡,米拉,索林,你们都还好吗?”

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般的半个小时之后,洛盈终于又听到龙格的声音。

“我们还好。”安卡迅速弹起身,“你们在哪儿?”

“我们刚才钻到另外一边的通道里去了,那边有一大片天地。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我们来接你们。你们能飞下来吗?”

他们向下探身,看到龙格的矿船又摇摇摆摆地出现在视野里。暮色已然降临,矿船模糊如暗黑的巨影。安卡和龙格交涉了几句,做好开舱迎接的准备。

准备停当,洛盈深吸一口气,跟着安卡向矿船跃出,然而一瞬间就觉得狂暴的沙冲到身体上,尚未来得及分辨,身体已经倾斜。她一阵眼花,甚至来不及害怕。

接下来的一分钟混乱而眨眼即逝。猛然缠绕双脚的气流,赤红色的沙子,风中的撞击力,巨大的气流,无法控制的翅膀,倾斜的抛掷,颠倒旋转的天地,迎面而来的赤色山崖,揽住她腰部又松开的手,瞬间托举的力量,一片空白中双脚坚实的触感和双手本能的抓牢。

清醒过来的时候,洛盈发现自己半匍匐在山坡上,紧抓着突兀的石头,翅膀在身后无望地扇动着。安卡匍匐在她身边,以近似的姿势蹬靠着。砂石从他们身边扑簌地滚下。


沙在身边飞逝,洛盈不敢抬头。

山岩不算太陡,双脚有踏足之地,她知道自己还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她完全没有把握这一阵风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她知道沙暴的威力,所有在火星出生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她侧过头看安卡,安卡向她点点头。他的蓝眼睛在暮色中有着深暗大海般的颜色,眼神仍然冷静。洛盈用一根手指关掉了翅膀振动,静静地俯卧着,等待风过天晴。

“听得到吗?”耳机里传来安卡的声音。

洛盈向他点点头,想回答,却发觉咽喉发干,说不出话。

“你向右上方看,”安卡说,“一块凸起的大石。你能上得去吗?”

洛盈顺着指点,目测了一下距离,大约不过二三十米,但要穿越斜坡。她有点儿紧张地攥了攥手指,尽力朝安卡笑笑,回答道:“应该没问题。”

于是安卡先起身,再扶她立起身子,向斜上方移过去。他们每一步都小心而缓慢。洛盈横着脚步向右移动,不敢直起身体,一直手脚并用,双手先抓住稳定的石块,再用脚将重心推动过去。安卡跟在她左后侧,并不扶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若见到一阵猛烈的落砂就按她趴下。他们一步一停,短短一段斜坡走了很长时间。安卡先攀上石台,然后探出双臂,将洛盈也拉了上去。

洛盈惊魂未定,坐着沉静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小声问:“我们现在下不去了是吗?”

安卡指指飞旋向下的沙粒说:“天太晚了,风向已经变了。现在往下飞就是找死。”

“那怎么办?”

“待会儿我和龙格商量一下吧。”

洛盈探着脖子向山下张望。矿船仍然停在谷底原处,而他们已由于风的裹挟,落在了更靠近山谷入口的东侧。矿船远远看上去更像一只笨重的海龟,在地面缓步向他们爬行。风沙仍在眼前如橙黄大幕席卷,温度下降得很快。他们距地面约有三四十米,岩壁陡峭,直接跳落肯定是不行的。安卡一直对着通讯话筒喊话,不知道船里的人能否看到他们。无线通讯器十分简易,通讯距离只有几十米。起初一直没有回答,直到矿船开到他们脚下,耳机里才传出龙格的声音。

“你们怎么样?还好吗?”

“我们今天恐怕下不去了。”安卡明确地告诉龙格。

“氧气还够吗?”

安卡低头看了看氧气瓶上的示数:“够。到明天中午没问题。”

“待的地方呢?安全吗?”

“还可以。我刚上来就看了一下,是一个废弃的小山洞,里面还有空间。”

“那这样吧,”龙格说,“你们在上面凑合一晚上,我们明早想办法接你们下来。”

“其实我们还好。”安卡说,“你们可以回去,明天早上找人来接我们就行。”

“你是信不过我吗?”龙格笑道。

从耳机里,洛盈能想到他咧开嘴的模样。

“怎么会?”安卡也微微笑了。

“那就别废话,我们就在你们下面等着,有事叫我们。”

“行。”安卡也干脆地答应了。

“那不好意思了。”洛盈轻声说,“害你们也回不了家。”

“我可不想回去呢。”这一次是米拉的声音,“好容易出来玩一次。”

“米拉?是你吗?”洛盈连忙问,“你平安回到船上了?”

“是我。”米拉的声音也同样传出笑意,“回是回了,平安倒说不上。”

“怎么了?”

“扭了脚。”

“刚才他和雷恩几乎是滚下来的,”龙格替他解说道,“好在没摔断腿。”

“救护了吗?”洛盈心急地问。

“包上了,”米拉仍显得满不在乎而充满笑意,“没事了。”

“你说你,”安卡突然揶揄地插嘴道,“哪次出来不挂点儿彩回去?还记得巴塞罗那热气球那次吗?”

“哈哈,”米拉开心地笑起来,“那能怪我吗?突然下大雨能怪谁!天生倒霉。”

“咱们可是一块摔到地上,怎么就你断了腿呢?”

“你那次在东京不也摔骨折了?”

“那能一样吗?你起飞时赶一次机场地震试试。”

“改天。”米拉说,“改天咱们再去奥林匹斯山飞一回,我一定能比你飞得高。”

“你也就说得轻巧。”安卡回应道,“全太阳系最高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小看我。我早想过了,要把火星都走一遍。水手谷不是还没去过吗?还有贺拉斯大盆地,估计得有这个盆地的一百倍大。”

“行啊。”安卡笑道,“你敢去我就敢去。”

夜幕降临了。洛盈坐在小平台的地上,听安卡和米拉你一言我一语,望着太阳在西山背后隐去最后一丝光芒。她环抱膝盖,轻揉小腿,刚刚下落时磕疼了的腿和膝盖现在开始发痛,神经一松懈,疲倦和疼痛就袭上心来。她看着安卡,安卡说话的时候面含笑意,但一直没停下手里紧张的忙碌。他将挡在洞口的碎石一一刨开,大石头搬不动就迂回着挪开小石头,直到有一个能容人出入的洞口。

这大概是一个风蚀的山洞,比他们下午飞的地方更靠近山谷入口。山壁在这里转向,风路狭窄,气流长期划出强而急的曲线,巨大的岩石之间便形成平稳的空洞。洛盈随安卡进入洞内,漆黑一片,暗弱的星光只透入朦胧的一丝,完全照不到洞内。洛盈顺着墙壁摸索,能摸出曾经人工的痕迹,有墙上的格子,有沿墙环绕一圈的水池,有坍塌损毁的桌椅。墙壁比一般的岩石细致许多,尽管比不上城市建筑光滑,但显然已经经过打磨。

安卡不再和大船通话,为节省电能将远程通讯暂时关闭,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将一对刚刚收拢折叠的翅膀重新展开,固定在洞口,做最简单的防护,然后坐下来,开始动手改装设备。

“太暗了,”他尽力将飞行电动机对着星光,“这可怎么办……”

“你要做什么?”

“我想把一只翅膀拆开,连到蓄电池两端,翅膀脉络是很好的导线,可以用作热阻,夜里也能保保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