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坐在船头附近,是不是只有船长看见了我?……我说不准。但可以肯定地说,我在场这一点,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从我这方面,我早已下定决心,对他表示的关切决不超过他对我的关切。所以我臂肘支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兰·盖伊船长走了几步,倾身舷墙上,观察着拖在船尾的长长的波纹。它多么像一条狭窄平直的白色花边啊!双桅船纤巧的轮廓迅速地摆脱了海水的阻力。
在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听见我们说话,那就是舵手斯特恩。船只受满后侧风,这种速度有时会引起船只变幻不定的偏斜。
斯特恩此时手扶在舵轮手柄上,使“哈勒布雷纳”号保持正常的航向。
兰·盖伊船长似乎并不担心这些。他来到我身旁,仍用那低声耳语的嗓音,对我说道:
“先生……我要跟你谈谈……”
“请讲吧,船长。”
“我直到今天没有跟你谈过话……因为我天生不善于交谈……这一点我承认……而且……你对我讲话是否感兴趣?……”
“如果你怀疑这一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辩驳道,“你的谈话只能是最饶有兴味的。”
我估计从这句答话中,他并未觉察出任何讽刺意味,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
“说吧,船长。”
兰·盖伊船长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了,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杰奥林先生,”他开口问道,“在你登船的问题上我改变了主意,你是否曾想弄明白究竟原因何在呢?……”
“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没有找到答案,船长。可能你作为英国人……跟一个外国人打交道……你是不是打算……”
“杰奥林先生,正因为你是美国人,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让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因为我是美国人?……”我答道,对他这样坦率承认感到相当惊讶。
“同时……也因为你是康涅狄格州人……”
“对不起,我还不明白……”
“我再补充一句你就明白了:我想,既然你是康涅狄格州人,既然你游览过楠塔基特岛,那么,很可能你认识阿瑟·戈登·皮姆一家……”
“你是说那个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曾叙述过他的奇遇的……”
“正是他,先生,他根据一部手稿写成了这个故事。手稿中详兰·盖伊船长来到我身旁。细记述了穿越南极海洋的旅行,惊心动魄、损失惨重的旅行!”
听到兰·盖伊船长这样讲话,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怎么?……难道他以为阿瑟·皮姆的手稿确实存在么?……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难道不是纯属虚构么?它只不过是最有天才的美国作家凭空臆造写出的一部作品而已……而现在这个神经正常的人竟然把假想当成了现实……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心中①暗想跟我打交道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兰·盖伊船长又执意问道。
“听见了……当然听见了,船长,当然……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懂了……”
“杰奥林先生,我再用更明白的字句将问题重复一下,因为我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果能使你满意,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我是问你,在康涅狄格州,你是否作为个人认识皮姆一家,他们原来住在楠塔基特岛,并与州内一位最有声望的代理人结成姻亲。阿瑟·皮姆的父亲是个船舶商人,一般人认为是岛上一位巨商。投身探险的是他的儿子。埃德加·爱伦·波整理的惊险故事,是他亲自口述的……”
“船长,这整个故事全部出于我国伟大诗人的丰富想象,你让它多惊险都可以……这纯属虚构……”
“纯属虚构?”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兰·盖伊船长耸了四次肩膀,把每一个字的调门都往上挑。
“那么,”他又说,“杰奥林先生,你是不相信……”
“我不相信,也没有一个人相信,盖伊船长。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不单纯是一部小说,这第一个人就是你……”
“请你听我说吧,杰奥林先生。这部‘小说’——你说它是小说,就算它是小说吧——虽然去年才问世,并不妨碍它确有其事。从他叙述的事情到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事情仍然可以是真实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谜底,说不定这谜底永远也不会揭晓了!……”
兰·盖伊船长肯定疯了。他歇斯底里发作,发生了神经错乱,于是就疯了!……幸好,如果他失去理智,杰姆·韦斯特可以毫不为难地代替他指挥双桅船!我尽可以听他讲下去。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我反复读过许多遍,对小说内容了如指掌。我倒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现在,杰奥林先生,”他以更加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声音有些颤抖,表现出神经受到某种刺激。“可能你不认识皮姆一家,可能你在哈特福德也好,在楠塔基特也好,都不曾遇到过这家人……”
“在别处也没有。”我回答道。
“好啦!但是,肯定说这个家族从未存在过,阿瑟·戈登·皮姆只是个虚构的人物,他的旅行仅仅是臆造出来的,你可要当心!……是的!……你要当心,正像你要当心不能否认我们神圣宗教的信条一样!……难道一个人——哪怕是贵国的埃德加·爱伦·波——真的能够杜撰、能够创造吗?……”
我见兰·盖伊船长谈话越来越激烈,心中明白一定要尊重他的偏执,随他说去,不予辩驳。
①原文为拉丁文。
“现在,先生,”他肯定地说,“请你好好记住我要进一步说明的事实。……这些事实是令人信服的。对事实,没有争议的余地。然后,你高兴作什么结论,就作什么结论好了。我希望,你不要使我后悔,后悔接受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这是警告我,明确地警告我。我表示同意。事实……从半错乱的大脑里出来的事实会是什么呢?……肯定是稀奇古怪的。
“当埃德加·爱伦·波一八三八年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在纽约。”兰·盖伊船长接着说下去:“我立即动身赴巴尔的摩。这位作家住在巴尔的摩,他的祖父在独立战争时期担任过军需监。你否认皮姆家族的存在,但是我猜想,你总不至于也否认波氏家族的存在吧?……”
我一言不发,认为最好是不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我打听到,”他接着说,“关于埃德加·爱伦·波的某些详细情况……有人将他的住址告诉了我……我到他家去拜访……第一次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那时他已经离开美国,我未能见到他……”
这时我自忖道:真不巧!埃德加·爱伦·波研究各种类型的癫狂症,本领高强。如果他见到我们这位船长,说不定会在他身上发现最完美的一种类型呢!
“不巧得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下去,“我没有见到埃德加·爱伦·波,自然无法核实阿瑟·戈登·皮姆的情况,……这位探索南极地区的大无畏先驱已经死亡。正如这位美国诗人在奇遇结尾所宣告的那样,由于各报纸的报道,阿瑟的死亡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兰·盖伊船长所说,确是事实。但是,我与小说的各位读者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这个宣告,无非是小说家的一种手法而已。在我看来,因为作者无法或者不敢给如此想象离奇的作品一个结局,于是暗示说,这最后三章并非阿瑟·皮姆直接向他披露,阿瑟已在突然发生的意外中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具体情形如何,他并没有讲。
“那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道,“埃德加·爱伦·波走了,阿瑟·皮姆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件事好做:找到阿瑟·皮姆的旅伴德克·彼得斯。德克·彼得斯曾经跟随阿瑟·皮姆一直到达高纬度地区的最后屏障。后来两人都安全返回……怎么回来的?……无人知晓!……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是一同返回的吗?……原书对这一点未予解释。同样,书中还有几处,也很含糊其辞。然而,埃德加·爱伦·波声明说,德克·彼得斯也许能够对未发表的章节提供某些情况,他住在伊利诺斯州。我立即动身,到伊利诺斯州去,……抵达斯普林菲尔德……我打听这个人,他是印度安混血种人……住在凡代利亚镇……我去了。”
“他又不在,是吗?……”我忍不住笑着回答道。
“第二盆冷水:他不在,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杰奥林先生。这位德克·彼得斯先生已经离开伊利诺斯州,甚至离开美国多年,去向不明。但是,在凡代利亚,我与认识他的人谈过话。最后他在这些人家里住过,并向他们叙述过他的冒险经历——但是对最后的结局从未阐述清楚。现在,他是唯一了解这个奥秘的人了!”
怎么?……这个德克·彼得斯也确有其人……甚至现在还活着?……“哈勒布雷纳”号的指挥官口气这样肯定,我几乎要信以为真了!……真的!再过一小会儿,我恐怕也要冲动起来了!
就这样,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占据着兰·盖伊船长的头脑,他神经错乱已经到了何种地步!……说德克·彼得斯这个人物已经无影无踪,我倒十分相信,本来他也只在小说家的头脑之中存在过嘛!
然而,我不愿惹恼兰·盖伊船长,更不想引起他歇斯底里更加凶猛的发作。
于是,我装作完全相信他的话的样子。他又补充道:
“杰奥林先生,在书中,谈到一个酒瓶,瓶中装有一封密封信。阿瑟·皮姆乘坐的那艘双桅帆船的船长,将这个瓶子放在克尔格伦群岛某悬崖脚下。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甚至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也装作相信他的话的样子。
“书中确实这么讲过……”我回答道。
“那好。最近一次航行中,我到那瓶子可能在的地方去搜寻……我找到了瓶子及信件……。信上说,船长及其乘客阿瑟·皮姆将全力以赴,一定要达到南极海洋的边缘……”
“你找到了这个瓶子?……”我相当急切地问道。
“是的。”
“还有瓶子里的信?”
“是的。”
我注视着兰·盖伊船长……他与某些偏执狂一样,完全相信自己的一派胡言。我差一点脱口而出:把信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心想:难道他不会自己写一封么?……
于是我回答道:
“船长,你未能在凡代利亚遇到德克·彼得斯,真是太遗憾了!……否则他至少会告诉你,在什么情况下他和阿瑟九死一生回来的……你还记得么……倒数第二章……他们两个人都在……他们的小艇来到白色的雾障前面……小艇刚要被卷入瀑布的漩涡时,一个蒙面人的面孔突然出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排删节号……”
“确实,先生,我没能见到德克·彼得斯,太倒霉了!……如果能得知他们这次探险奇遇的结局,该多有趣!不过,依我看来,对其他人的命运,如果能有一个确切的消息,我会觉得更有趣一些……”
“其他人?”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你指的是谁?……”
“英国双桅帆船的船长和船员。‘逆戟鲸’号沉没以后,一艘英国双桅帆船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并带他们穿过南极洋,直到扎拉尔岛……”
“兰·盖伊先生,”我提醒他注意,仿佛我已不再怀疑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确有其事,“这些人不是全部遇难了么?有的人在双桅帆船遭到袭击时死去,其他的人则死于扎拉尔士著人搞的人工崩坍……”
“说不定,”兰·盖伊船长反驳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说不定,这些不幸的人当中会有几个,既没有死于屠杀,也没有死于崩坍,还能幸存下来呢?说不定有一个半个或者好几个,能逃脱土著人的魔掌呢……”
“任你怎么讲,”我驳斥道,“就算有人幸存下来,也不大可能还活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发生在十一年以前呀!……”
“先生,”兰·盖伊船长回答道,“如果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旅伴没有在土著居民的袭击下倒下去,如果他们能幸运地抵达航行过程中依稀辨别出的附近岛屿,那么,既然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能前进到比扎拉尔岛更远的地方,能超过八十三度纬线,既然他们在南极地带能有办法活下来,为什么他们的旅伴,这些可怜的人,我的同胞,就不能活下来呢?……有几个人还在等待着解救,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你的恻隐之心使你失去理智了,船长,”我回答说,极力想使他平静下来,”根本就不可能……”
“不可能,先生!……如果发生了一件事,如果不容置疑的证据引起了文明世界的注意,如果有人发现了实物证据,证明这些被遗弃在天涯海角的不幸的人的确存在,到那时候,每人都要争先恐后地大喊大叫要去营救他们,还会有人胆敢高叫‘不可能’么?”
这时,兰·盖伊船长啜泣起来,抽噎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扭身向着南方,仿佛极力要用目光刺透那遥远的天际。这倒使我无需作答了:反正他是听不见我说话的。
总之,我思忖着,究竟兰·盖伊船长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神经错乱到这等地步呢?是否他的人道主义感情一直发展到疯癫的地步,才使他对这些遇难的人如此关切?……实际上,这些人从未遇难,理由很简单:这些人从来就不存在……
这时,兰·盖伊船长又回到我身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不,杰奥林先生,关于‘珍妮’号的船员,结论还没有下!……”
然后他就走开了。
在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中,“珍妮”号,这是在“逆戟鲸”号残骸上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双桅帆船的名字。在这次谈话的结尾,兰·盖伊船长第一次道出了这个名字。
“倒也是,”这时我想道,“盖伊这个姓,与‘珍妮’号船长姓氏相同……而且,和‘珍妮’号一样,也是英国船!……那么,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从中又能得到什么结论呢?……‘珍妮’号的船长,只存在于埃德加·爱伦·波的想象之中;而‘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是活着的人……,确实活着的人……两人的共同之处,无非就是盖伊这个性。而这个姓氏在英国是个很普通的姓氏。不过,我想,也许正是由于姓氏相同,才使我们这可怜的船长头脑混乱了!……说不定他自认为与‘珍妮’号船长同属一个家族!……对了!正是这一点使他到了这步田地,他对那些想象的遇难者无限怜悯!”
杰姆·韦斯特对这种情况是否了解?船长刚才对我说的这些“疯话”,他的上司是否曾对他说过?了解一下倒是很有趣的。可是,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兰·盖伊船长的神智状况。再说,与大副谈话,不一定谈任何问题都能很顺利。谈这个问题,恐怕要冒某些风险……
于是我决定等待时机。然而,我不是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就要下船了么?我在双桅船上的航行不是几天以后就要结束了么?……说实在的,忽然某一天遇到一个人,竟然将埃德加·爱伦·波虚构的小说当作真有其事,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有料到!
第三天,八月二十二日,曙光微熹时分,左舷已驶过马里恩岛。岛的最南端高高耸立着一座火山,高达海拔四千法尺。这时,爱德华太子岛的初步轮廓已依稀可辨,位于南纬46度53分,东经37度46分。这个岛位于我们船只的右舷。再行驶十二小时以后,在黄昏的雾霭中,太子岛最后的山峰也逐渐消失了。
第二天,“哈勒布雷纳”号航向指着西北,朝着这次航行中要达到的南半球最北的纬度线驶去。

  第五章 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
美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在里士满发表了小说《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在这里我们对这部名著试作一简要分析。
我在本章中将小说概述一下是非常必要的。大家可以看看,对这部小说主人公的奇遇纯属虚构这一点表示怀疑,是否真有道理。在这部书拥有的众多读者中,除了兰·盖伊船长以外,是否会有一个人相信确有其事呢?
埃德加·爱伦·波通过书中主要人物之口来叙述故事。在书的前言中,阿瑟·皮姆就叙述了他南极海洋探险归来之后,弗吉尼亚州有些绅士对地理发现十分关切。其中有一位名叫埃德加·爱伦·波,当时在里士满出版《南方文讯》。据阿瑟·皮姆讲,埃德加·爱伦·波得到他的允许,在其报纸上,“以科学幻想形式”,发表了他探险经历的第一部分。发表后,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于是后来又发表了整本的著作,包括探险的全部过程。此书以埃德加·爱伦·波的名义发表。
从我和兰·盖伊船长的谈话中可以看出,阿瑟·戈登·皮姆生于楠塔基特,就读于新贝德福学校,直到十六岁。
离开这个学校以后,他进了伊·罗纳德先生办的专科学校。在那里,他与一位船长的儿子结下了友谊,此人名叫奥格斯特·巴纳德,比他年长两岁。这个年轻人曾跟随他父亲的捕鲸船到过南极海域,他对自己航海远征的叙述,不断燃起阿瑟·皮姆幻想的火花。
两个年轻人的深厚情谊,使阿瑟·皮姆产生了对探险的强烈向往。而且自然而然地,南极高纬度地区对他有特别大的吸引力。
奥格斯特·巴纳德和阿瑟·皮姆的第一次出征,是乘一艘单桅小帆船出航。船名叫“水精”号,是一只有半层甲板的小艇,本是阿瑟·皮姆家庭所有,一天晚上,二人酩酊大醉,冒着十月份相当寒冷的天气,偷偷上了船,支起三角帆,这就是主帆了。等到满风,他们便随着强劲的西南风驶入了大海。
靠退潮帮忙,“水精”号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这时忽然狂风暴雨大作。两个粗心大意的家伙仍然烂醉如泥。没人掌舵,船上也没有缩帆。一阵狂风袭来,小艇的桅具便被卷走。此后不久,出现一艘大船,从“水精”号上面飞驰而过,就像“水精”号也可以从一片漂浮的羽毛上飞驰而过一样。
阿瑟·皮姆极为详尽地叙述了这次撞船以后人们营救他和他的旅伴的过程。总之,营救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进行。最后,新伦敦的“企鹅”号到达出事地点。多亏了“企鹅”号的大副,这一对已经半死不活的难兄难弟总算得到营救,被送回楠塔基特。
说这次冒险有其真实性,甚至完全属实,我一点也不反对。这不过为下面的章节作了巧妙的准备。以后各章,直到阿瑟·皮姆穿过极圈那一天为止,也可以勉强把故事看作是真实的。这期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其真实性仍能为人所接受。可是,过了极圈之后,在南极极地大浮冰上发生的事情,那就又当别论了。如果作者不是完全出于杜撰,我愿意……我们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这第一次冒险,丝毫没有使两个年轻人的热情有所减退。奥格斯特·巴纳德给阿瑟·皮姆讲述的航海故事,使阿瑟·皮姆的头脑日益发热。不过,从那时起,他也怀疑这些故事“充满了夸张成分”。
“水精”号事件发生八个月以后,一八二七年六月,劳埃德和弗兰登堡联合公司,为到南极海域捕鲸,装配了双桅横帆船“逆戟鲸”
号。这艘船是旧的骨架,草草修理而成。奥格斯特的父亲巴纳德先生负责指挥。他的儿子这次出航也应陪同父亲前往,他极力鼓动阿瑟·皮姆跟他去。阿瑟·皮姆当然求之不得。但是家里的人,尤其是他母亲,怎么也舍不得让他走。
对于胆大妄为、不太把屈服于父母之命放在心上的小伙子,这当然拦不住他。奥格斯特的迫切要求,使他头脑更加发热。他决定偷偷登上“逆戟鲸”号。因为巴纳德先生如果知道真情,是不会允许他拂逆家庭意志的。他编造说,一位朋友邀请他到新贝德福家中小住数日,告别了父母,踏上旅途。双桅横帆船启航前四十八小时,他偷偷溜上船。奥格斯特早就背着他父亲和全体船员给他准备了一个藏身之处,他便躲在那里。
奥格斯特·巴纳德的舱室中,有一个可翻动的活门,与“逆戟鲸”号的货舱相通。舱中装满了大桶,弹药,以及船上货载的各种物品。阿瑟·皮姆通过活门来到他的藏身之地——一只普通的大箱子,有一侧旁壁滑脱。箱子里放有床垫、被子、一罐水,食品有饼干、香肠、一块烤羊肉、几瓶活血药酒,写字的东西也一应俱全。阿瑟·皮姆有一盏灯,储备了大量的蜡烛和磷纸,在他的藏身之地度过了三天三夜。奥格斯特·巴纳德只是到了“逆戟鲸”号即将出航时才得以前来看望他。
过了一个小时,阿瑟·皮姆开始感到双桅帆船左右摇摆,前后颠簸。在这狭窄的箱子里,他很不舒服,于是他走出箱子。在黑暗中,他靠着一根拴好的绳子导向,穿过货舱,一直走到他伙伴舱室的活门外。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终于设法对付过去了。然后他又回到大箱子里,吃了东西,睡觉了。
一直过了好几天,奥格斯特·巴纳德却没有再露面。或者是他无法到货舱里来,或者是他不敢,害怕因此泄露了阿瑟·皮姆在船上的秘密。他认为向巴纳德先生招认一切的时机尚未到来。
阿瑟·皮姆呆在灼热而污浊的空气里,开始感到不适。噩梦连续不断,使他头昏脑胀。他觉得自己口出呓语。他设法在拥塞的货舱中,找个可以呼吸舒畅一些的地方,也是枉然。在梦境中,他仿佛觉得落入了热带猛狮的利爪之中。在极度恐惧中,他刚要失声叫喊暴露自己,便失去了知觉。
事实上,这并非是梦。他感到撕裂胸脯的,并不是一头狮子,而是一只白毛小狗。这只狗名叫“老虎”,是阿瑟·皮姆养的一只纽芬兰狗。奥格斯特·巴纳德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带上了船——应该承认,这简直是不大可能的事。这时,这忠诚的小动物,又见到了自己的主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舐他的脸,又舐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