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个个意识衰弱下去,不会死亡,但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会死亡,但不可能再逃脱。他们的意识将变得比玻璃还要脆弱,最后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他等待着时机的成熟,虚空纪已经不存在了,时间也没有了意义,但是他仍然耐心地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等待那些意识的衰微。
等待长达上万年,可以看到公元纪的千百个人度过一生。但相对于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也不过是一个相当短促的结尾。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然后,他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世界再次转化,严寒降临,大海的波浪凝固了,整个地球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变成了一个雪白色的星球,冰层厚达数公里,地球仿佛在盖娅的记忆中重新经历了自己的早期地质时代。
他从空中俯视着被冻结在冰层中的那些傻瓜,他们曾飞遍宇宙,如今却再也无力挪动一步,只有任人宰割,但即使现在,他们依然可以脱离自己的躯壳,与他融合,获得无上的福祉,像他们的同伴那样,无论他们是否愿意。
他再度显现出人形,披着黑色的斗篷,走在白茫茫的冰雪大地上,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人类的形态出现了,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分身,在这个躯壳中慢慢地回味着过去的一切,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足迹。
他走到普吉娜面前。
普吉娜站立在茫茫冰原上,白衣飘飘,如同被禁锢的雅典娜女神,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变成了冰柱,但目光仍然清澈明晰,即使现在,她还没有死去,眼珠还在微微转动。看到他的接近,普吉娜仿佛认出了什么,瞳孔放大了,显现出异常惊诧的意识。
“卡佳。”他无声地称呼她的爱称,“来吧,你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在我之中等着你。”
他们对视了片刻,很快,普吉娜的目光就变得混浊,丧失了一切神采,生命从她身上彻底消失,然后躯壳也变得透明,像一堆碎了的冰一样垮掉,她再也不会回归了。
下一个对象是辛格。他看到了那位堪称精神完美的印度僧侣,他的头颅还露在冰面外,闭着眼睛,以印度教的坚忍默念着经文,忍受着无尽时间的煎熬。
他走到辛格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掌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念诵《薄伽梵歌》中的诗句:
高尚者已获圆成,
归我之后不再生。
再生者为痛苦源,
易消逝且无永恒。
阿周那!梵界之下!
皆为轮回,
一旦归我,
永不再生。
…
永恒之冥性,
最高之终点。
此乃我之无上所,
一旦到达不复返。
当他念完之后,辛格的头颅从脖颈上滚了下来,生命已经消逝,化为茫茫冰雪。魂魄与他合一,归于永恒。
一个接一个,普吉娜、辛格、乌洛,然后是陶莹。她赤身裸体,被冻结在一座晶莹的冰山之中,仿佛琥珀中的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
“陶老师,你还认识我吗?”
陶莹艰难地看着他,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他感受到她的意识惊讶得无以复加。
“你…是…韩…方?”
“是我。”韩方静静地告诉她,“现在,我已经在盖娅里了。”
“你…不能…”
“时候到了,跟我一起走向永生吧。”
“不——”
陶莹无声地呼喊着,愤怒让她发挥出残存的力量,开始最后的挣扎,她的身体活动起来,冰山上出现了裂痕,仿佛随时要破冰而出,但盖娅的力量阻止了她,让她无力地颤抖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场游戏结束了。”韩方说,“一个漫长又漫长的时代结束了。”
陶莹的身躯无声地化为了冰山的一部分。
只要再解决艾薇,最后的步骤就完成了。韩方想,神识穿越三千米厚的冰层,奔向底下那个最后的小小的躯体。
第5467002317日 结局
在冰海深处,他找到了她。
她躺在那里,在冰下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如同正在沉睡的公主。韩方望着艾薇,心中涌起一股爱怜之情,那是过去,还属于韩方这个个人的情感。和艾薇在一起的千万回忆涌上心头,但这种情感很快如清晨的露珠般挥发掉了。
他用自己的神识笼罩着她。显然,在此之前很久,在那场艰苦卓绝的精神力的对抗中,她已经丧失了清醒的思维,意识早已极度衰微。对这个女孩来说,过去无尽岁月的折磨实在太沉重了,如今,总算到了该结束的地步。
“安息吧。”韩方柔声告诉她,“从此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他最后一次显现人形,轻轻地吻了吻艾薇的唇,以此摄取了她残留的生命。
艾薇的身躯在水中微颤着,渐渐虚化,如同一滴泪水,融入大海,化为乌有。
完成了。
地球上一切的生命意识,终于融合为一。
完成了这一切后,那个白茫茫的地球幻景也随之消泯。他带着一切意识返回到了意识海,开始了缔造时间晶体最后的步骤。
外在世界分解为数据的洪流,在统一的盖娅意识中旋转着,形成内在的万象。从起源到支流,从欲望到理性,从知识到信仰,从欢乐到痛苦,从爱到被爱,一切都在他之中奔流不息,完成气象万千而又洁净精微的大循环,最后变成一个完美的圆。当循环完成后,随即会开始另一个循环,连对它的记忆也不复有。这就是永恒。
很快,第一个循环结束了,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对。
这个循环没有彻底完成,虽然非常近似,但是意识没有完全返回自身,仍然有某种东西缺失了。
他细致地检查着自身的各个环节,终于发现了一个缺口,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缺陷,只是万仞高墙上的一个蚁洞,一点点细微至极的不对称,并不影响循环的继续,只是毕竟留下了一个破缺。
那是什么?
他飞快地计算出了缺少的那个东西,第一次感到了“惊讶”的情绪,是最后那个女孩,艾薇。她——不在那里。
当然,艾薇的思维和记忆都在盖娅意识中,但是仍然缺少了什么,使得她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格。有一部分信息无端遗失了。他知道,那就是真正的艾薇自己。韩方终于还是欺骗了他,最后他只是得到了艾薇的一个复制体,而非她自己。
但这不可能,整个意识海都在他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离开他的控制,这些信息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必然在自己的内部,但是——在哪里呢?
逻辑的结论是,意识海中必然有一个他看不到的盲点。那是一个死角:就在他自身中,但他永远看不到。
他厌恶这个结论,却找不到可以推翻的依据。他反复检查着一切数据,但毫无结果。
或许这是这些反叛者最后的报复,无论如何,世间一切都不会有完美,他自我安慰说。
带着一丝遗憾,虚空中的时间晶体继续运行着,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永不停息。
艾薇在一个奇异的“地方”“醒来”,这不是一般的苏醒:她的意识被唤醒,但没有别的什么,什么也没有。眼前没有黑暗,因为她没有视觉,没有寂静,因为也没有听觉。她没有任何知觉,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只有意识本身在无何有之乡中舒展着。
我这是在哪里?难道这就是被爱德华兹融合之后的结果?
不,不可能,至少我还有独立的意识。她对自己说。
她的意识似乎被一种柔和的介质包裹着,享受着无以言表的温暖,好像在大地母亲的子宫里,无论如何,艾薇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就是“那个地方”!她想起来了,在她不计其数的死亡过程中,每次生死的间隙会到达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甚至比意识海更深。只是这一次,她的意识要清醒得多。她仿佛是一个魂灵,被包裹在某个古老又古老的意识里,甚至不是意识,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但那是某种他者,某种在她之外的东西,存在着,似乎也在向她倾诉着什么…
“你是谁?”她问,又加了一句,“你们是谁?”
没有回答,但多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深于视觉和听觉,嗅觉和味觉,像是触觉,但比触觉更抽象而模糊。如同在梦中感到的抚摸。那是他者的回应吗?
艾薇用自己的意识回应着这种触摸,发现并非统一的,而是仿佛有亿万个微小意识同时在触摸着她。而且她发现这种触摸可以彼此连接起来,形成链条,形成网络。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成形中,但又无法以清晰的形式表达。
“你们是谁?”艾薇又传递出了一个意识形,仍然没有回答。但那种触摸的网络越来越紧密,连绵成片,密不透风,最后——
在触觉的压力下,黑暗出现了,深不见底的黑暗。艾薇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这意味着她的视觉被打开了,或许只是幻觉,但至少她能感受到自己有视觉。伴随着这种视觉,艾薇发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出现了。然后,在黑暗中,闪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光点。
它们来了。
那些光点渐渐连缀起来,形成一个形象,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人由远而近,向她飘来。
那是一个赤裸的少女,整个身体是洁白的,长发飘飞,但是朦朦胧胧,仿佛是从一幅水粉画里出来的,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她抬起头望着艾薇,令艾薇的整个灵魂都颤动起来。
她震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那竟是——
“你——是——谁?”艾薇在震惊中问道。
少女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无声地回答:“我是你。”
“你…怎么会是我?”不知过了多久,艾薇终于能够继续询问。她望着眼前的自己,还是那么不真实,但是无疑是她自己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你。”少女说,“从虚空纪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你。”
“我…我不明白。”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少女转向四边,“这里是意识海的最底层,一个孤立的原始意识层之中,即使爱德华兹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世界上最后残存的意识堡垒,我们在深海古菌的原始意识中。”
“深海古菌?”
“是的,古菌,地球上最原始的生命形式,居住在海底火山口附近,在高温厌氧环境下才能生存,四十亿年来都以这样的状态生存着,它们和世界上其他一切生命都断绝了联系,形成了一个孤立的内部世界,堪称盖娅的秘密花园,现在,我们就在这里。这种最原始的意识构成一切高级意识形态的基底,它是潜意识中的潜意识,无意识中的无意识。一个意识越是统一而强大,就越难以接近它。至于高等生命,只有在濒死情况下才可能回到类似的状态。
“而在虚空纪以来的无数次瞬息的死亡中,我——我们的——的意识和它们发生了感应,我们的意识渗透到了这一层面。这是整个盖娅世界的根基所在。
“在一切死魂灵之中,只有我们最为特殊,我能够视生或死在两界间往返,我们的本体已经和自己最古老的祖先融合为一,和盖娅融合为一,但是仍然能够上升到世界的表面,去感受,去爱…”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说你是我?你是说,我是你的一个分身?”
少女叹息着,“可以这么说,在无尽的生死循环中,我的本体一直是在这里。”
少女握住了她的手,艾薇感到了一种温暖的触感,“不用纠结,通过你我看到了外面世界,通过我你的意识永远不会被融解,韩方爱着你,也爱着我。他虽然已经被爱德华兹吞噬,但用残余的力量保护了你,利用盖娅意识重组时间晶体的空隙,把你送到这里,并且把那个密钥的全文交给了你。在你醒来的同时,我也苏醒了,回想起了一切。”
艾薇苦笑摇头,“原来如此,那又有什么区别?现在世界已经毁灭,只有我们躲在最后残存的古菌意识深处。我们又能做什么?”
少女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们仍然拥有希望。韩方最后把希望交给了你。那个密钥,就是希望。”艾薇看到她的手和自己的交叠在了一起,然后融为一体。她震惊地望向少女,却一阵晕眩,如同坠向她的双眸的深湖。
刹那间,无尽的记忆和思想涌入艾薇的意识中,但她的意识在极度的惊骇中已经与少女合而为一,再分不出彼此。
新生的艾薇在原始意识中停留了片刻,然后消散到了万有之中,就像海的女儿一样化为水上的泡沫。
在绝对的寂静中,在生命起源的地方,最后的那个隐藏程序被启动了。
“169296395…”
那是一个数字,长达34850340位,大得无法用人类的头脑去理解。如果这是时间的计量,那么无论用多小的单位来算,都可以横跨亿亿万万个宇宙的生灭。
而这是一个完全数,它的全部因数加起来,恰好等于它本身。它是那个大素数257885161-1自身对自身演算的结果。257885160(257885161-1)正好为一个完全数,这是数字之间最奇妙的联系之一。
这个大数字,这个韩方最后托付给艾薇的数字,就是世界重启的最终密钥。
循环仍在继续,但是不知怎么,微小的破缺被放大了,一个错误接着另一个错误出现。数据流变得混浊而冗杂,从一曲优美的交响乐变成了充满了噪音的吵闹。他试图进行调整和修补,但总是顾此失彼,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为了构筑时间晶体,他和意识之流已经融合为一,出错的正是他自己,甚至是他自己的核心部分。
他感到了恐慌,这是亿万年来从没有的情绪。但千真万确,他无法再自我控制了。现在,他的意识从一个单元传到另一个单元都困难重重,仿佛一个瘫痪的病人,而与此同时,他的整个精神肢体都在迅速溃烂,变得臃肿而腐臭不堪。
循环仍在继续,不,现在已经不是循环,而是癌变了。一切都在疯狂失序中。他不得不抛弃了绝大部分功能单元,只保留了核心的部分,不可计数的精神成就,思想之花和记忆碎片就这样化为乌有,重归混沌。他的世界支离破碎。而时间之流满溢出来,跳出了循环,四下流泻。
但即使如此,厄运也没有放过他。他已经深深陷入无尽疯狂意识的旋涡中,被裹挟着,完全不由自主。他的意识仍然在不由自主地从自身被剥离下来,不断萎缩,直到已经完全不成比例。
无数人和生物的意识都脱离了他,韩方、陶莹、乌洛、辛格…美国总统、英国女王、马宝瑞、王子森…以及其他一切人,一切动物和植物。一切都飞快离他而去,和他毫无关系了。每一个意识的离去都从他身上带走一点力量,很快,他就不再是任何人,除了那唯一一个人,那个无知无能的保罗·爱德华兹。即使如此,虚空纪以来的无数记忆也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消逝,如同一张正在被格式化的硬盘。
当爱德华兹的意识最后消散前,他看到了意识海的深处,某种幽深而奇异的结构浮现出来,四处飞散的意识碎片被重新聚拢,混乱渐渐停止,新的秩序出现了,并迅速生长。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终于明白了一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表层的改动,如同沙滩上的沙堡,如同水面上的浪花,至于实在的深处,他毫无触及。
“原来我终究不是神。”他想,竟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平静,自虚空纪以来,一千六百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这么想。
随后,他便和万有一起,沉入混沌的深渊之底。
在世界的废墟深处,在时间的渊薮里,在无意识的基底中,当残余意识消散前,艾薇问面前的自己:“这就是最后的真相吗?”
然后是一丝凄楚的甜蜜,“你知道答案的,从来就知道。”
尾声 创世纪
那天早上,韩方在自己宿舍床上睡醒的时候,已经是8点15分了,秋日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他半边脸上,暖暖的好不惬意,让他只想再睡到地老天荒。
马小军却站在床前拍着他的脸颊,“小方,醒醒,上课迟到了!”
韩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今儿周几?上什么课啊?”
“周四,11号,英语六级的课,你忘了?”
“算了,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不知道怎么,觉得累得很,真想再睡十个钟头。”
“今天陶老师可要点名啊,不去我们可不帮你去应,上次就差点露馅。”
“好好。”韩方无奈地坐起身,“怕了你了,我去还不行么?”
早上九点,韩方和几个室友嘻嘻哈哈,走进教学楼,看到门口布告栏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得龙飞凤舞的大海报,“特大喜讯:10月15日,燕大校友、著名鬼才作家马宝瑞做客燕大,破解上古机密,不可错过。”他扭头问其他人:“这挺有意思,你们去听不?”
“马宝瑞谁呀?又不是易中天,也学人讲历史?不去。”马小军说,“对了,你们下午踢球去不?”
韩方刚要回答,这时候,无意中在楼梯上瞥见了一个黑衣少女的身影,忽然毫无来由地心猛然一跳。
“小方?问你呢。”
“啊,什么?哦,踢球…”韩方敷衍了马小军几句,等回过头时,少女已经不见了。韩方纳闷地想了几秒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也就忘了。
他们进了阶梯教室,和蒋雪婷、林莎莎几个女生打了个照面。过了一会儿,陶老师来了。陶老师大约三十五六,脸蛋漂亮,胸口的丰满更惹人遐思,不过今天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人有些憔悴,课也讲得无精打采。马小军等人窃窃私议着陶老师是“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韩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神听他们说什么。
“小方,小方!”马小军忽然拽他的胳膊说,“看那边,那女生长得挺不错嘛。”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个女孩子清秀的侧脸,他的心又是一跳:那女生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雪纺袖子,长发披肩,就是刚才楼梯口见到过的少女。她手上没拿课本或者笔记本,桌子上也没有文具,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陶莹。
“她是谁,哪个系的?你见过吗?”韩方急切地问。
“没见过啊…”马小军说,“你怎么那么急色?我觉得那女生脸还不错,就是人太瘦,胸也不够大,看上去病怏怏的,还是后面的顾夕夕漂亮啊…你这品位可不怎么样…”
韩方没心情理他。
那少女向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和韩方似乎无意中对视了一下。韩方顿时如中电击,几乎呼吸不过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下课之后,陶老师心事重重地先走了,韩方和一堆同学一起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韩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女已经消失了。
韩方另外还选修了一门课,这回课上没再见到那少女。到了吃饭的时候,韩方几乎已经把那个少女忘了。可当他打了一份宫保鸡丁离开窗口时,却发现那个少女从门口进来了,在食堂里转来转去。韩方不自觉地盯着她,少女似乎发现了他的注意,又瞥了他几眼。韩方每每和她对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决定去问问那少女,是不是和他认识。
他平常和女生说话就不多,何况是陌生女孩。他站起身,心里正在踌躇该怎么开口,却被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小方!”一个清脆好听的嗓音叫他。
韩方回过头,看到了纪冰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背后,顿时把那奇怪少女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从去年当义工认识后,韩方对纪冰一直有些特别的好感,只是院系不同,年龄有别,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少。最初韩方还鼓起过勇气请纪冰看电影吃饭什么的,可纪冰那边一直淡淡的,韩方也鼓不起勇气去放开了追求,慢慢也就搁下了。不过有半年多没联系,看到纪冰,韩方还是很惊喜的。
“纪师姐,怎么是你?你也来这儿吃饭?”他看到纪冰手上端着的托盘,刚打了一份菜。
纪冰点点头,“韩方,见到你就好了,我正好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没事的话一起吃吧?”
韩方自然十分乐意,两人在中午熙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找了张桌子坐定以后,略寒暄了几句,然后纪冰步入正题,原来是纪冰加盟的科学松鼠会周六在燕大有一场活动,请五道口工学院的方志明来讲转基因,需要几个男生帮忙布置会场,问他是否愿意来,韩方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你可以别以为我是来找你当苦力啊,”纪冰冲他诡秘地一笑,“师姐不会让你吃亏,我们松鼠会漂亮妹子可不少呢,回头给你介绍几个。”
韩方面红过耳,大着胆子说:“纪师姐,其实…要是能介绍一个像你这样的就好了…”
纪冰咯咯直笑,“你说我?我可——啊!”忽然变成了落汤鸡。
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后面忽然撞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到纪冰身上,手里捧着的托盘翻转,一大碗牛肉刀削面全部倾覆,连汤带面地倒在纪冰身上,弄得她满头满脸腌臜不堪。韩方一时间呆若木鸡。
男生也吓呆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同学你、你、你没事吧?我本来走得好好的,可是旁边一个女生突然蹿过来撞了我一下,我一时站不稳就…”
韩方心中一动,忙问:“那女生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我没看清楚模样,好像挺瘦的,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是了,是那个神秘少女!韩方站起身来四处张望,“那女生在哪里?她跑到哪儿去了?”
男生苦着脸回答:“我被她一撞以后,就变这样了…哪还顾得上看她?”
“算了韩方。”纪冰说,她以为韩方只是帮她找肇事者算账,“我没什么事,自认倒霉吧。食堂也是,每天一到饭点都人满为患,难免磕磕碰碰的,你以后小心点吧。”最后一句话是对那男生说的。
纪冰匆匆赶回寝室去换衣服,韩方一头雾水地出了食堂,想着刚才的事,下意识地在附近搜索着少女的身影,但是却一无所获。只好转头往图书馆方向走去,手机响了,是马小军叫他下午去踢球。
韩方正在和他说话,忽然看到前面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是那个黑衣少女!韩方激动起来,不及多想,匆匆收了线便跟了上去。
走过一个拐角,韩方看到少女进了一间小超市,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出来,心想会不会有后门,那少女从后门走了?于是也走了进去,四下乱转。正当他左顾右盼时,却听到身后有人说:“喂,刚才好玩吗?”
韩方转过头,看到那个少女靠在一排货架上,手里拿着一包巧克力,亭亭玉立,语笑嫣然,看来她早知道自己在跟踪她。这回韩方看清楚了,她虽然身材高挑,但看上去比一般大学生还小一些,好像只有十七八岁。
“真的是你?”韩方诧异地问,“这么说真是你恶作剧整纪师姐的?”
少女拊掌大笑,“对呀,简直要笑破肚皮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方纳闷地问,“难道你和纪冰有仇?”
“嗯。”少女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前世可谓仇深似海,说出来可以写一本书了。”
韩方看她面色苍白,觉得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你…你没事吧?”
少女扔给他一块巧克力,“想知道吗?可以告诉你,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去枫湖聊。”
韩方好奇心越来越盛,跟着少女就向超市外走去,少女在前面刚出了门,售货员就一声尖叫:“那女生,你拿的巧克力还没付钱呢!”
少女拍了拍脑袋,“哎哟我忘了,还没到…”然后眼珠一转,笑着说,“我没钱,问我男朋友要吧!”说完就拔腿飞奔而去。韩方忙叫:“喂,你别走!”刚想追上去,已经被几个售货员扑上来死死抓住。
韩方哭笑不得,只好先答应付钱,又被售货员训斥了半天。那少女倒是识货,“偷”的巧克力是比利时进口的,一小盒居然要两百多,韩方把口袋都掏空了钱也不够,把学生证压在那里才得以脱身。
想到少女说和他在枫湖见面,他又向枫湖走去,一路上左顾右盼,但见湖水波平如镜,湖边红枫黄叶,秋意正浓,游人倒是不少,可哪有那少女的身影?他在湖边转了几圈也没看到那少女,只好放弃,心想还是先回去再说。
韩方经过外院主楼门口时,看到教英语的陶老师从里面出来,虽然陶老师多半不认识他,韩方还是叫了一声:“陶老师好!”
陶老师却恍若未闻,神情恍惚地从他身边走过,韩方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有些诧异,却也不好多问,只有目送她离去。摇了摇头,很快也就忘了这事了。
韩方去图书馆里自习了一会儿,却没心情看书,满脑子还是那奇怪少女的事。他不无悲伤地想,或许自己无意中错过了一次奇缘,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或许那女孩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少女,或许这不过是一次恶作剧,又或者她是被马小军或者管经纬那些损友找来,打算让自己出丑的。
但那少女确实存在,韩方想,不管她是谁,有什么目的,无论如何,我多想再见她一面…
夕阳西下,暮霭满天,普普通通的一天过去了。
韩方晚上还有课,匆匆吃了饭想去上课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地转了一个方向,重新向枫湖的方向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只有最后一点余晖还在昏黄的天空逗留。湖边游人已经少多了,只有一些校园情侣在卿卿我我,韩方走到湖边,仍然没有见到那少女。天色已经很暗了,就算那黑衣少女还在,他也看不到对方。韩方不死心,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有在石舫边坐下,望着暮色中水光潋滟、凝紫滴翠的湖面,陷入了沉思。
我再也不会见到那女孩了,韩方无奈地想,生活就是这样,平庸无奇,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给人希望,令人绝望。我们这些常人,只能就这样过下去,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我们总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会有某些特别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但那也不过是幻觉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韩方惊觉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他念兹在兹的少女窈窕的身姿。
“今天就要过去了。”少女自然地叹息着,仿佛在和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亲人说话,“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现。”
“你…你说什么?”韩方不明所以。
少女深深地一凝眸,凝视着他。一度的笑意已经从她脸上消失,目光中仿佛有无尽的哀愁。
“你还没想起来,是么?”
她叹息着,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如同深秋清冷的湖水。韩方迷惘了片刻,然后猛然间——
醍醐灌顶,一切的一切,从无垠时空的深处灌入他的脑海。一幕幕疯狂或诡异的场景一一涌现,无数熟悉的名字在他心灵中盘旋着,千万年的各种复杂感觉重上心头。而最后,那个词,那个恐怖至极的词出现了。
他战栗着,浑身发抖,牙关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良久才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虚…空…纪?”
“你明白了么,韩方?”
“小薇,真的是你?”韩方终于清醒过来,望着四周,如在梦中,“我们…我们是在哪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时间循环重启了,这是一个新的轮回。”艾薇平静地说。
“新的…轮回?”
“爱德华兹的梦想已经覆灭,盖娅意识重启,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艾薇告诉他最后所发生的那些事,“韩方,所有人,所有事,都像2012年10月11日那样重新开始,人们都变成了无忆者,对上一个轮回没有任何记忆。”
韩方觉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么说,莫非…虚空纪不是只有一次?莫非…”
“我不知道多少次了。”艾薇说,“但可以肯定,这不是第二次,也不是第三次,也许我们已经历过几千几万次的大轮回,而剩不下一点记忆。”
“一千六百万年的轮回…”韩方喃喃说,“还有几千几万次…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艾薇说,“当我让自己融入那些原始意识时,我读取了储存在盖娅意识最深处的数据,多少看到了以前的那些轮回,有时候也许只有几千年,有时候也许有几十亿年甚至更久,每个轮回的开端相似,但历程都是不同的,不过最终的结果,都是重启。”
韩方知道自己一定脸色惨白,“这么说,所谓超忆者,我们一直理解错了?其实并非对未来的预知,而是对…对之前无数轮回的记忆?”
“那是一场跨越无数次轮回的战争。”艾薇说,“一场漫长得不可思议的战争。你要自己看看吗?”
韩方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她深深的双瞳中,他看到了一切。
在虚空纪造物主的设计中,虚空纪的时间循环只是过渡状态,最终要每一个个体意识都觉醒后,彼此连接,形成网络,融为盖娅意识,通过精确的合作和精神演算,解开最终程序上的大素数因子,就可以结束虚空纪,打开自身,奔向终极世界。
在最初的虚空纪世界,历史就是这样演进的,最终人类觉醒为盖娅意识,完全凭借精神力量进行了不可思议的繁复演算,获得了密钥。但此时盖娅意识却发生了大分裂,一部分力量拒绝向外部世界开启自身,要建立封闭的时间晶体。这样一来爆发了精神力量之间的内战,最后盖娅意识分崩离析,两败俱伤,导致整个虚空纪的重启。
两派力量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都选择了自己的继承人,本性或际遇特殊的两个人:爱德华兹和艾薇都被赋予了特殊的禀赋,一个可以随时进入意识海,并融合他人的意识,一个本体被保存在古菌意识中,可以获得上一次轮回的片段记忆。最重要的是改变世界的密钥,但第二次重启后,艾薇忘记了密钥的真谛,只是机械地保存下来,并在垂死的朦胧意识中告诉了韩方。这就成为后来一切风云际会的缘起。并非每一次他们都能解开密钥,打开星门,但因为有艾薇和韩方这样的抵抗意识仍然存在,爱德华兹的时间晶体计划不得不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韩方苦笑着,凝视着天边初现的星辰,“这么说,这些都是真的吗?爱德华兹说的那些话,关于宇宙末世和收割者…”
艾薇惘然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保留了一点记忆,但也过于衰弱,很多问题已经想不清了。不过,我依稀知道,当初的人类文明根本没有毁灭,只是在悄无声息间被复制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韩方问,“真的是为了一个泛宇宙的时间晶体吗?”
“那只是爱德华兹的揣测,也许是这样,也许他们有更伟大的目标,想要创造出一个更美好的宇宙,谁知道呢?但是我们的世界误入歧途,也许由于它的缺陷,本来它就缺乏和其他意识感应的能力。爱德华兹本人就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而他具有了超人的能力,从而造成了悲剧。让世界在一次次不停的重启之中崩坏。”
“每一次重启的原始条件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么?所有意识丧失的人都能够复原吧?”
“是的,但是每一次重启仍然会耗费一些意识节点,至少有几百万人,他们最多能经过一两次跳转,然后就不会再在虚空纪中保留任何意识,他们就是——无忆者。”
“这么说…”韩方震惊了,“无忆者也是之前无数次轮回的结果?像刘烨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曾经在过去的虚空纪中生活过,记忆过?但在下一个轮回,却变成了无忆者?”
艾薇无言地点了点头。
韩方呻吟一声,“这样下去,一次轮回接着一次轮回,难道不是有一天所有人和所有生命都会变成无忆者吗?那样的话,爱德华兹的梦想就实现了,一个完美的时间晶体。”
“也许会是这样,我们会在无限个重复的日子中醒来,却以为是新的一天…我们必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韩方点了点头,“至少这一次我有了记忆,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不,你没有。”艾薇凄然说,“虚空纪已经重启,但是第一次真正的跳转还没有发生,我们仍在两次虚空纪之间,靠着盖娅的力量,我还能保留一部分记忆和精神力。但当跳转之后,这些力量也会消失,我会变得像以前一样,一次次死去,只有很模糊的记忆。至于你…你的记忆是我用盖娅中保留的副本重新注入的,跳转后就会荡然无存,你最多是感到忘了今天的一些事而已。”
韩方悚然一惊。是的,他依稀想起来,虚空纪的所谓第一天其实是第二天,真正的虚空纪在那之前就开始了。而那天他醒来的时候,对昨晚的事情不知怎么,完全没了印象。但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惊人,他根本没细想过这一点。
“所以当明天我醒来时,一切又会变得和最开始一样?”
“总会不一样。”艾薇说,“但第一天不会有任何区别,因为没有任何不同的元素。开始的几十年里,也许你身边会多几个无忆者,但也不会有大的区别,一切都会重演,周围这些在平静中生活的人们,地球上的七十亿人,很快又会被恐慌和疯狂笼罩,惊愕、混乱、疯狂、杀戮、迷信…所有的早期历程都会重现,明天,韩方,明天整个世界就会开始崩溃,如同一千六百万年前所发生过的那样。
“而明天,我们也一定会再次见面,我会再告诉你那个密钥,从而再开始新的进程,但是谁也不认识谁了。”
“所以…”韩方望着一群欢笑走过湖边的男女学生,呆呆地说,“所以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和公元纪一样的夜晚了?”
“是的,所以我一整天都没有打扰你,我想让你在公元纪好好地过上一天。”
“你这还叫没有打扰我?你泼纪冰那一身的汤水…”
“哼,她上次差点害死我们…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纪冰啊?”
“以前…大概有点吧,但那已经是不知道几万亿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如果还是在公元纪,你会和纪冰在一起吗?”
“这…我怎么知道。”韩方苦笑着。心中也不禁想,是的,在亿兆斯年之前,当宇宙还年轻,人类还存在的时候,或许2012年10月11日,只是一个平凡的日子,那一天世界不会毁灭。第二天,人们会在10月12日醒来,然后是13日,14日…
然后是2013年,2014年…
生活就这样一直下去,韩方也许会和纪冰恋爱、结婚,更可能会和另一个他当时还没听说过的女人在一起,生儿育女,过自己平凡的生活,直到几十年后离开人世。在那之后,他的子孙会一代代传下去,人类文明也许会走向繁荣昌盛,也许有一天会飞向宇宙,从此延续一百亿年,也许会在几百年内就因为战争或环境污染而走向灭亡。
而那一切早已发生过,而且在无限久远的过去就已经消失了。
只是在那些世界里,韩方不会和艾薇在一起,永远不会,艾薇会在今天早上死去,或许不会引起任何关注,或许会在社会新闻上有一篇小新闻。或许那个本来的韩方看了还会同情地叹一口气。
而现在的艾薇,好好地坐在他身边,如同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和未来的无尽岁月中会发生的那样。即使记忆全部丧失,他们也注定会再次相逢,再次经历既相似又不同的新历程…
想到这里,韩方又觉得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就让一切再开始吧,他想,即使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都白费了,至少在这片被废弃的时间之墟上,我们这些被复活的魂灵,还能在一起,还有希望…
“离半夜三点的跳转,还有八九个小时。”韩方拉起艾薇的手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
“别起歪念头啊。”艾薇说,“我们四处走走吧,我们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公元纪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好极了!”韩方说,“那我先带你去吃西门鸡翅吧,味道特别好!”
他们站起身,但是一时没有离开,一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晚星初现,路灯亮起,远处的欢声笑语越过幽暗的湖面,远远传来。
韩方轻声吟诵起了当初那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在亿万个虚空纪世界中,韩方还没读到过比这更美的诗: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之物。
只在刹那间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草木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盛容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艾薇踮起脚尖,闭上眼睛,朱唇轻启,覆盖上了他的嘴唇,他们热切而哀伤地亲吻着,在心灵的谐振一起念出了最后两句: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会重新嫁接。
后记
在许多年前,我不仅不是,甚至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所谓的作家。也就是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终日坐在电脑前,吭哧吭哧地把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象和对白打出来,将它们公诸于世,变成一页页的铅字,祈求读者的几声赞赏,同时忍受更多的指摘,换取一点微薄的稿酬。
然而在那些少不更事的青葱岁月里,已经有一些超现实的想象场景不知从何而来,在我脑海中盘旋浮沉,加起来有一打左右:一个永生的人在亿万年后怀念早已逝去的爱,或者一个普通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另一个星球,另一片海岸。我称之为“我的故事”。每天我都会花一些时间去思索它们,想象人物,或者编织情节,就像在自己家的一组盆景上浇水,不指望它们能长成参天大树,但它们会抽枝发芽,长出藤蔓,爬过墙壁和天花板,将小小的我的世界包裹起来,这个幻想的小宇宙让我遐想,给我慰藉。即使那些岁月已经远去,这些梦幻编织的世界却依然陪伴着我。
《时间之墟》所讲述的正是“我的故事”中最令我着迷的一个,它的最初渊源来自于我少年时看过的一部电影《12∶01》,主角在一个不断重复24小时的时空中不断醒来,但除了他本人,周围的人对此毫无记忆,女主角本来被杀死,却又再次复活,从此在生死边缘徘徊。初次领略到此片的我正如主角本人一样震撼不已。后来我才知道,《12∶01》改编自美国科幻作家Richard A. Lupoff的同名小说,是“时间循环”(Time Loop)概念的最早作品,类似主题的小说影视还有不少,其中脍炙人口者如Ken Grimmwood的《重播》(Replay),金凯利主演的电影《土拨鼠日》(Groundhog Day),等等。中国作家柳文扬的《一日囚》也深为国内的科幻迷所乐道。
但这个本已堪称疯狂的假想还可以更进一步。如果不仅主角自己的记忆,而且全人类的意识都被卷入了这场永恒复归的宏大游戏中,又会如何?那么,人类的生活和历史将在一个循环往复的世界里延续下去,这个世界一成不变,这个世界千变万化。在其中人们一遍遍死去,又一次次复生,相互杀戮,又沉溺于情欲,拥有永生,却宛如行尸走肉。那是一片时间的废墟,栖息着无尽没有灵魂的幽灵。这是最好的世界,这是最坏的世界。它令人恐惧万分,又令人无比着迷。
这个我自信前无古人的设想诞生于我的本科时代,这一背景在故事中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当我在熙熙攘攘的食堂里打饭,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中读书,或者在湖光塔影间漫步的时候,那个光怪陆离的疯狂世界仿佛就在缤纷万象的背后若隐若现。当然,在当时这个故事既没有题目,也没有完整的情节或设定,但故事中的若干人物雏形:韩方、艾薇和陶莹,甚至包括马小军,已经在孤独的想象中陪伴了我十年之久,楔子中的场景也是多少年之前就跃入脑海的。
在2012年的某个清晨,半睡半醒间,这些昔日的幻梦再次在我面前浮现,于是我终于决定写出它们,尽最大的努力,赋予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们以真实存在。
我曾经的野心是写出一个永远循环世界中的人类精神史,这一尝试大概终归失败,世界浮光掠影,故事漏洞百出。虽然如此,我却总觉得那片时间之墟仍然在那里,在亿万年之后,星辰寂灭后的宇宙终局。最终我们的生命和文明将归于星尘,但如果在那唯有死寂黑洞的无尽黑暗中仍然栖息着我们熟悉世界的碎片,这或许会成为我们最后的慰藉。
感谢水木社区科幻版的版友们,本书的初稿《虚纪元》曾在那里连载,得到的热情好评令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如果没有大家的催更,或许这个故事会半途而废。我们大家甚至发展出了某种“虚空纪文化”,一起推演相关的社会演变,记得一些版友还提出了以周、月和年以及数十年为单位的时间循环,并深入探讨其中社会运行的法则。我们惊讶地发现,每一个不同尺度的时间循环,所产生的社会形态也是千差万别,绝无重复。我觉得,这些思想实验甚至具有了超出本书的深刻意义,如果有人能将其他的虚空纪故事写出来,那将是多么有趣!
特别要感谢刘慈欣老师对本书的肯定和喜欢,大刘在和我的通信中几次提到这部作品,并慨然推荐,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也非常感谢郭敬明先生和最世文化的重视。本书前面的若干章节在《最幻想》上连载了六期,幸运地获得了许多最世读者的喜爱,被列入最受关注的栏目,也希望大家能喜欢后面的故事。
感谢列位编辑大人:痕痕和小风,以及连载时负责的miu miu,她甚至为本书取了一个“知音体”的名字“虚空世代,寞然遥望时间尽头循环如迷的刹那芳华”。本书的完稿迁延数次,一度遥遥无期,你们没有在一怒之下把我打到宇宙尽头,而是耐心地等待它最终成形,对此笔者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