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她是11岁那年就冬眠了。但那时候,是……1995年吧?还根本没有冬眠技术啊。
在一瞬间,云天明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成立。他想询问,但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会……”
“不要问,先听我说,好么?”艾AA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嘴唇,“天明,有一个故事,我很久,很久以来就一直想告诉你了。”
“从前,在古老的地球时代,有一个小姑娘,叫做薇薇。”艾AA幽幽地说,语速舒缓而流畅,显然这番话在她心中已经过了千百遍,“薇薇出身在一个很一般的家庭里,但是她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10岁那年的暑假,她到另一座城市的小姨家里去做客。小姨家住在一栋高楼里,旁边还有许多看上去一样的高层建筑,刚来的那几天的时候,她还不熟悉环境,有一天竟然到了另一栋楼里去了。一个陌生的小哥哥给她开了门,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一着急之下,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个小哥哥就把她带到客厅里,请她吃冰激凌,她慢慢地才不哭了。”
云天明想到那天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情景,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急于想知道真相的强烈好奇渐渐让位给回忆少年往事的温馨和伤感。
“小哥哥带她去找自己的家,可是薇薇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住在哪里,只知道应该在附近的一栋楼里。他们走遍了附近好几栋楼里类似的单元,但是有的没人在,有的不是。最后小哥哥也没办法,只有带着她坐在楼底下的花园里,看看她的家人是否会出来找寻。”
“他们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等得实在无聊,小哥哥就给薇薇讲了好些个故事。薇薇也给小哥哥说了自己编的故事,他们讲得正开心的时候,薇薇的亲人终于找来了,把薇薇带回了家。”
艾AA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了一顿,问道:“天明,你还记得当时薇薇那个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么?”
云天明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大致的情形,至于故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个故事就叫做《送星星的人》,说是有一个王国的小公主,有一天出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年,少年说要送给她一颗星星。但是她不相信,还叫侍卫把他赶走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故事,她的后母要杀她,公主逃出王宫,后母就带着一支军队在后面追击。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从那颗星星上放下一条绳梯,她就沿着梯子爬呀爬,越爬越高。后母带着军队,也跟着她往上爬。最后在那颗星星上有一个人拉她上去,正是那个奇怪的少年。他们剪断了梯子,后母和她的军队就都掉下去了。
“后来,她和那个少年就在那颗星星上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记忆一点点从云天明心底浮现,他渐渐记起了这个故事,以及更多。他在三体舰队上的“千年”迷梦中,这个幼稚粗糙故事也曾经改头换面地浮现过。他以为那只是潜意识中受了他送给程心一颗星星那件事的影响。但难道真相恰恰相反,自己当初想到送给程心一颗星星,最初的渊源其实是薇薇说的这个故事么?莫非这个故事一直潜伏在他的意识里,而他却毫无觉察?
“薇薇认识了这个小哥哥以后,就经常去找他玩。她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依恋他,他对她也很好。他们彼此讲了很多童话故事,而那个暑假也成为了薇薇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她和小哥哥约好,第二年暑假再见,可是第二年,当她再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小哥哥已经搬走了,从此他们就断了联系。”
这一刻,艾AA的调皮和戏谑无影无踪,只有她平静而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如同地球上的风一样凄清而伤感。吹拂着云天明纷乱的思绪,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这段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的童年往事就这样消逝了。十多年以后,薇薇也长大成人,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凑巧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城市,就是他的城市。当然她没有再见过他,以前的那段记忆,自然也只是放在心里。她只是偶尔想,那个小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呢?只是想想,并不急于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她和他在绝没有想到的场景下重逢了。”
“重逢?”云天明一时愕然。他不记得在任何地方曾经见过成年的艾晓薇,但是看着面前那张甜美而感伤的脸,那种淡淡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忽然从记忆深处,一个朦胧的场景浮现了出来:
“AA,我……我见过你!在公元世纪,在……某个地方,我一定见过你!”
云天明在记忆里搜寻着那张脸曾经的主人。中学,大学,公司,医院……在离开地球之前,他的生活相当简单,接触的同龄女孩也非常有限,但是却找不到艾AA的样子。但他必然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究竟在哪里呢?大学时图书馆对面坐着的女生?工作后电梯里遇到的白领女郎?和他曾同租一套房,却没见过几次的室友?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从他心头闪过,最终他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艾AA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记得一点,因为那件事对你来说相当重要,或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那一天,”她指着日落的方向说,“你买下了这颗星。”
那一天!
一系列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激活了,就好像昨日发生的那样清晰:那一天他收到了胡文的短信,然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他打车来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北京办事处,走进了群星计划的办公室,见到了外籍主任和何博士……等一下,似乎遗漏了一个人,天哪,难道——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指着艾AA,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群星计划的那个女孩!那个接待处的女孩!可你怎么会……怎么会……”
“不是我,”艾AA摇了摇头,“是你童年的朋友艾晓薇,我的……前世。”
云天明不知道“前世”是什么意思,他细细地回忆那一天在接待处的情形,是的,当时那女孩好像很热情活泼,跑进跑出,端茶倒水,还经常时而好奇,时而景仰地盯着他。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起更多了。她的出众美丽本该给他更深的印象,但他身患绝症,死在旦夕,心情一片灰暗,只是牵挂着程心,对美女也几乎免疫了。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女孩竟会和艾AA有关。
“想不起多少了是么,”艾AA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对你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和擦肩而过的路人没什么两样。可是那天你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当她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也并没有认出你来。然后你告诉她你要买一颗星星,那时候她还以为你是一个吃饱了撑的的富二代,表面上热情介绍,其实肚子里暗笑。后来,你告诉那个接待你的何博士,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女孩的,这让她想起以前那个故事,然后越看你越觉得面熟,可是你又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只知道,那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叫程心的女孩的。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直接问你的时候,你已经被何博士开车带走,去郊外看星星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薇薇本来以为你已经成了一个青年富豪,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但是第二天,何博士告诉她,你大概得了绝症,就快要死了。她一下子就像疯了一样,想办法去查探你的地址和下落。但是除了名字,她对你一无所知。最后,你猜怎么着?她灵机一动,上了一个叫……‘校内’的网站,居然找到了你的页面。”
云天明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申请校内网账号的。反正他最多是建了一个页面,除了基本资料,什么也没有写,以后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不过你加了唯一一个好友,叫做胡文。他好像也是在你大学里唯一的朋友。胡文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校内网上也广交朋友,花了一两天时间,薇薇终于得到了你的联系方式,赶去了你的病房,却得知你已经被程心带走了。官方的说法是,程心带你去美国治病去了。”
“那时候,薇薇以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却想不到……不管怎么样,她被你那种无可救药的浪漫深深打动了。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真正地……爱上了你,发誓要找到你。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就想要再见到你。可她哪里知道,你已经……被抛到太空去了。”
“从此开始了她悲剧的短暂一生,她找了你七八年吧,还去美国找过程心,可那时程心也冬眠了,一直都没有结果。最后,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说你已经冬眠到了未来。但是薇薇却没法去未来,后来在她身边出现了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几乎和你一样浪漫,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她。她接受了他的求爱,但是一天早上起来,她发现那个男人不知所踪,而自己银行卡的钱已经被取光了。不久,她发现自己还感染了艾滋病,又过了几年就死了。”
云天明“啊”地一声,他没有想到,他童年玩伴的生命结局会如此凄惨。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当他推开群星计划办公室大门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阳光女孩。那一瞬如今在他脑海中分外清晰,但是他又怎能知道她和他之间曾经温馨的过去,和不可测的未来?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毁了,但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死的时候,变卖了一点点财产,留下了一些体细胞,托给一个基因库保存。她希望她自己能在未来以另一种方式重生,过上崭新的生活。其实当时有类似想法的人很多,全世界的基因库里少说有几百万这种做白日梦的穷人留下的细胞组织,在以后的大低谷时期以及危机纪元,根本没人关心它们,更不会有人去克隆它们。”
“按照当初的协议,她的基因只能保存两百年,如果没有人愿意克隆就销毁掉。两百年以后,正好到了威慑纪元中期,人类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人道主义普世价值什么的又兴起来了。这时候出来了一个基因保护主义,说有待克隆的细胞们都是潜在的人,有生活的权力,所以拿出一些资金来克隆我们出来。由于资金不足,只能有选择性地克隆,一百个人里最多克隆一两个。或许是沾了长得漂亮的缘故吧,我就这样被克隆出来了。在两百年后,终于延续我了前世的梦……”
“前世?”云天明终于忍不住,疑惑地问。
“哦,这是我们克隆人的称呼习惯,如果母体已经死亡的话就叫前世。”艾AA解释说,“前世留下来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详细地讲述了她的故事和遭遇,并且嘱咐我不要那么傻。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了DX3906这颗星星,也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选择这颗星星作为博士论文题目,就这样,我认识了程心,知道了前世一辈子也不知道的那些幕后故事,最后又见到了……你。”
艾AA沉默了,云天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七百年的大轮回在他们身边流转着。本以为只是偶然的邂逅,谁知道竟是前生注定的夙缘。这一刹那,两个人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艾AA忽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天明,你可别会错了意啊。前世只是一个称呼,我可不是艾晓薇,我才没她那么傻呢。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孤独的。就是在你最孤僻的岁月里,也总是有一个人在心里惦记过你。当你冰封的大脑在寒冷的太空飞行的时候,也有人在大地上苦苦寻找着你。”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而这个人,不是程心。
云天明久久沉默着,最后轻轻地说:“她是我的安多纳德。”
……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句话在云天明耳边轻轻响起:“她信的最后说,万一我在未来有机会见到你,托我带给你一句祝福。”
“她说: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伤感的狂潮再次袭来,云天明终于情难自禁,泪水从眼眶中落了下来。他和艾AA拥在一起,泪水打湿了她赤裸的肩头。
“AA,我们会渡过幸福的一生的。”最后,云天明说。
【银河纪元453年 我们的星星】
又是一个日落时分。
满头白发的艾AA躺在一个偌大的土坑里,占去了左边的一半,土坑的另外半边空了出来。老态龙钟的云天明坐在土坑前,陷入了沉思。
今天早上,他年迈的妻子已经摆脱了尘世的羁绊,躺在土坑里,陷入了永久的睡眠,而他也即将去陪她了。
他又想起了多少岁月以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想起了他们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第一次紧紧相拥;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的彻夜长谈,想起了以后许许多多艰辛而欢乐的岁月;想起了去年他们一起在山岩上刻下了那些字:“我们渡过了幸福的一生……”
想起了更早更早,早得似乎在历史开端之前的那个人对他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我渡过了幸福的一生么?
孤独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数百年的休眠,然后是几十年在三体人舰队上的痛苦煎熬,最后,靠着那枚“戒指”的帮助,他终于脱离了三体人,到了和程心约好的这颗星星上。
然而却见到了另一个女子,爱上了她,和她共渡余生。
最初两年,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但是在第三年,“戒指”消失了。
“戒指”本来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的纤维光环,和那个小宇宙一样,那是“影子”馈赠给他的礼物。
【找出隐藏者,发动反制……它会帮助你的……】
当他在一次从迷梦中醒来后,又想起影子的一部分“意识形”时,也许是被他苏醒的意识所召唤,“戒指”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上,发着幽幽的银光,简直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
他花了几天时间,凭着一星半点的记忆,才明白了如何对“戒指”进行初步操作。戒指是依赖意识控制启动的,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超级技术,比如开启小宇宙的入口;解析和控制三体人的飞船电脑系统;对飞船进行自动改装,使之具有无与伦比的卓越性能;进行小规模的纯能化,制造出他所需要的物品,他至今也只弄明白了其中一小部分。但他知道,全面启用“戒指”,使之发挥全部威力,必须要进行意识形思维的能力才行。而他根本不具有这样的思维力。
他很奇怪为什么影子馈赠给他这样威力强大的神器。当然影子本身已经死了,可能只是一个智能程序,而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对付神秘的隐藏者。但影子凭什么认为他会承担起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一个凡人,在苍茫宇宙中的位置和作用比一粒灰尘强不了多少,竟被嘱托去对抗曾摧毁影子这样的神级文明的强大力量?天方夜谭。他在半癫狂半昏迷的状态下,也没有答应影子的要求,虽然在不清醒中,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和这样一个强大的黑暗文明作战。但他记起了影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他一直不明白影子那句话,一度他以为那是影子已经看透了他的深层意识,知道他必然会接受这个使命。当他脱离了三体人,斗志昂扬之时,也曾经认为自己是责无旁贷。但是最终,他被黑域困在了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丧失了一切斗志,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也许他的心意转变就是“戒指”消失的缘故?又或者,这个黑域星系中某种特殊的效应消解了戒指的能量?毕竟在这个光速慢得不可思议的世界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就连影子也无法预料。
“戒指”消失之前很久,飞船的剩余能量就枯竭了。在“戒指”也消失后,他们几乎不能使用任何高科技。他和艾AA不得不过上了男耕女织,不,近乎茹毛饮血的生活。
除了老死在这个星球上,进入小宇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这条路也被他们自己堵死了。
程心后来的猜测是部分正确的,最初,艾AA不愿意进入小宇宙。听完云天明的讲述后,对她来说小宇宙已经不是一个礼物,而是一个坟墓。她不愿跨过百亿年的时间,去看到这宇宙最后的结局。她预感到,进入小宇宙之后,云天明就会接受影子的使命,到百亿年之后的世界去和隐藏者做最后的决斗,以挽救这个降维的宇宙。所以她不愿意进去,她不愿意看到爱人背上无法承担的责任,最后必然地被压垮。
而云天明当然也不能抛下她,自己进去。
后来,即使艾AA想进去也不可能了。戒指忽然消失后,云天明已经没有能力从外部更改小宇宙的进入权限,这一权限只包括他自己、程心和他从未见过的关一帆。艾AA是永远无法进去的。
他也许可以从内部更改权限,但他连进入小宇宙一瞬也不敢,他知道小宇宙的时间流逝是独立于大宇宙的,即使他进去后立刻退出,也可能是上百万年过去了,在门口等候的艾AA将早已经化为灰土。
他只有陪着艾AA慢慢变老。
在他们生活的第二年,艾AA就怀孕了,但是也许是水土不服,却以意外小产而告终。以后,她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不过这样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云天明知道,即使他们真的有孩子,失去了高科技的保护,在这个蛮荒的星球上也很难长期繁衍下去。何况他们要怎样繁殖后代呢?必然要兄弟姐妹乱伦,那将会造成大量的白痴和疯子。然后在两三代人之内,丧失了一切文明,赤身裸体,流着哈喇子,在丛林和雪地中,撕咬着,打斗着,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最终出现。
何况他知道,在几百光年外,在那些正常的世界里,他的幸存同胞们仍然在银河纪元里,延续和繁荣着人类的文明,他这个人类的罪人,可以不必背上延续人类物种的责任了。
所以他和艾AA两个人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总体来说,他们的漫长一生仍然是快乐的。只是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是怀着无比的恐惧,害怕失去对方。那样的话,他们就彻底孤独了。
但这一天终于来了。今天早上,满头白发的艾AA在他怀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去得很安详,嘴角都带着微笑。他也没有感到过多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将随爱人而去。
云天明觉得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好留恋了。他早已经该死了,七个多世纪前就该死在安乐死的病榻上。他多活了七百年,大概超过了除了程心之外的任何人,如今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已经离去,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也曾经想过,走进小宇宙去看一眼,看看那神秘的世外桃源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但一种老人的恐惧随即攫住了他,他害怕与爱人在时间和空间上永远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世界末日。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随时可能倒毙,他只想去得安心一点。他也不想了解更多了,他知道的还不够多么?
他知道宇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千万星河化为一副壮丽的卷轴,卷轴化为一道无限长的银线,银线缩成一个点,消失在黑暗中,然后,黑暗本身亦消失不见。代表“最后”的,是一个虚空的意象,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了宇宙的未来:既没有什么热寂,也不会有坍缩,更不会重新大爆炸,宇宙将会变得什么都没有,消失在虚空之中,这就是降维的真正含义。每一个维度的消失都会带来无尽物质和能量的损失,变为虚无。
正如古代的先知所吟唱的:“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而这些又与他何干?他在几小时内就会化为虚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为了安葬艾AA和他自己,云天明花了整个下午挖了一个大坑,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干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心跳加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其实他直接倒在地上死掉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终究有入土为安的习惯。
太阳落下去了,晚霞在天边黯淡下来。最后光明亦已消失,时候到了。
云天明左手里攥着一束艾AA的头发,屈身躺进了坑里,躺在了爱人身边,然后像盖被子一样,将尽可能多的土壤从坑边上拨进坑里,盖住了他们的身体。最后,他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片。
他仰面看着蓝星的天空。那里有几颗寒星刚刚显出光芒来,当然不包括太阳。那颗恒星在三百多年外已经永远地熄灭了。
但他看到了一个闪烁的银色光点,他知道那是程心和关一帆的飞船。在这四十多年中,他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的飞船,以低光速绕着蓝星旋转着。已经过去的四十多年,对于他们来说,说不定只有几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但总有一天,他们终会降落在蓝星上,也许会发现自己留下的那个小宇宙。他们会进去,直到宇宙的末日么?
他们也会像他和艾AA那样,一生一世在一起么?
无论如何,那时候他连骨头都化成灰了。希望他们能看到他和艾AA在岩石上留下的字迹吧。
云天明凝望着天空,笑了笑,心情宁和而恬淡,对着他一生中曾经最刻骨铭心的爱说出了她永远也听不到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随后,他用铁片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喷涌了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
……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最初只有虚空,他与虚空是一体的。但在虚空中,一个声音出现了,最初若有若无,然后渐渐清晰和明了起来:
“……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 我们也要改变。这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
似乎还在小时候偶尔被母亲带着去过的那间教堂里,似乎还在聆听那个牧师的讲道,只是不知怎么,自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都怪那家伙的讲演太无聊。自己竟睡了多长时间?有半个小时么?母亲怎么也不叫醒自己?
光出现了。无形的虚空变成了有形质的黑暗,而黑暗又被光的压力扰乱了,变淡薄了。朦胧纷扰的思绪中,男人忽然感到眼皮上透着光亮,似乎有什么光源正在照着自己。
他睁开了眼睛。顿时那些梦境的残留都退去了,男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诡异的黑暗天空下,一丝丝散乱的星光映入他的眼帘。
但那光不是来自于星光,而是来自于他身边。
男人抬起手臂,发现左手无名指上,一个半透明的圆环正在发出熠熠的光辉。
圆环中还有着圆环,层层嵌套,无穷无尽……
但他没有感到任何分量,因为那个圆环只是一个虚影,并没有任何实体。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戒指”。它复活了。
戒指的光芒将他躺着的整个赤裸身躯照亮,男人略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顿时呆住了。
光洁的肌肤、乌黑的头发、丰硕的胸肌、矫健的双腿……还有他感到从体内迸发的充沛力量。男人发现自己比有生以来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男人向身边看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躺在那里,好像他的祖母一样。没有人会相信那是他的妻子。而在他睡去之前,他们还一样的苍老。
男人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除了光滑的皮肤,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伤口或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