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这确实是两个宇宙之间的通道,而不是一个骗局呢?”
“你会看到那个设备中间出现一个光圈,我们会把若干实验物体从光圈中推过去,如此而已。当然,实际上出现在光圈另一边的已经是来自平行宇宙的同样物体了,但是看不出任何区别来。对于公众来说,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众怎么能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女记者咄咄逼人。
“呵呵,关键在于两个宇宙之间的‘门’本身,”丁教授胸有成竹,“这扇门一旦创造出来就不会关闭,成为空间内部的固定结构,将两个宇宙彼此打通。即使我们移走所有的仪器,它仍然不会消失,并且会对周围时空产生轻微扭曲,其效应可以通过仪器测量。当然,我说过,这对世界本身来说实质上并没有任何影响。”
“这样啊,那您什么时候能创造出通向更奇妙的平行宇宙的大门?”
“这个嘛……等我们创造出足以通向恐龙和魔法师的宇宙的大门时,再请您来采访吧。现在可以开始实验了吗?”
助手们遥遥答应着。很快,一台橄榄色的机器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在那台机器深处,肉眼不可见的正电子跳着诡异的量子之舞,以接近光速的高能量冲击着宇宙间的能量势垒,要打开距离自己最近的平行宇宙的大门。
爱的束缚
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对坐着,闲话着家常。
母亲大概四十来岁,年纪并不算老,但头上已有了稀疏的银发,脸上遍是皱纹,岁月在上面深深烙下了无法抹平的痕迹。女儿刚刚二十岁出头,娇艳动人,虽然文静地坐着母亲身边,浑身却仍散发着活泼的青春气息。
“欣欣,上次你带回家的男朋友呢?好久没见他了。”母亲问。
“何康?哦,他出国了。”女儿不以为意地说。
“出国了?什么时候的事?去哪里了?”母亲大是诧异。
“到英国去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他去那边干什么?”
“去一个大学读个硕士,大概两年吧,妈,你问这么多干嘛?”
“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妈说呢?我早跟你说了,男朋友要看紧点儿,不能让他离开你身边,要不然怕是……”
“妈,我就说嘛,说了你又唠叨……”女儿噘嘴说。
“你嫌妈唠叨,妈也要说。”母亲叹气说,“你如果对他认真,就不能放他走。要不然一定会出问题。唉,我们家三代以来的命运都是这样,叫妈怎么能不担心你?”
“唉,妈你又要痛说革命家史了,好好,说吧说吧……”女儿无奈地往沙发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不说你怎么记得住?你的曾外婆,也就是我的外婆,和你曾外公是在解放前结婚的。曾外婆刚怀上你外婆的时候,曾外公说要进城找活计,结果被拉了壮丁,跟着国民党一路撤到了台湾,从此曾外婆和曾外公分别了三十多年,一直没有见过面。外婆一辈子都没见过她爸爸。曾外婆守了三十多年的活寡,总算熬到了曾外公回来。想不到你曾外公衣锦还乡的时候,竟然早已经在那边娶了媳妇,生了娃娃,有了自己的家庭。好好一家人,就这么被拆散了,再也破镜难圆。”
女儿又睁开了眼睛,动容地盯着母亲,似乎被感动了。
“到了你外婆,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花骨朵一样,是十里八村公认最漂亮的姑娘,乡里多少小伙子追她,她都不搭理。那时候正当“文革”,乡里来了一批上海的知青,她就爱上了一个会弹吉他,会唱歌的小伙子。唉,那就是我爸爸,你的外公了。他当时觉得自己下了乡,再也回不了城,于是就和你外婆好上了,他们结了婚,没几年生了你妈我。结果呢,“文革”一结束,你外公就回了城,当时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变心,将来等安顿下来,把外婆和我接到上海去。你外婆盯得紧,每个星期都要给你外公写一封信,每个月都要用村里的公用电话打一次电话,稍微攒点儿钱就坐火车去上海看你外公,就是这样,还是挽不住你外公的心。三年后,外公背着外婆娶了个上海婆娘。外婆要找他算账,却发现当初只是办了婚礼没领证,根本不算结婚,有冤没处诉。你外婆咽不下这口气,把我往你外公家里一送,就喝了敌敌畏。才三十多岁啊,女人这一辈子啊,就这么完了。”
“那真是太惨了……”女儿出神地说。
“你外公因为愧对外婆,总算对我照顾的还不错。但是妈妈的悲剧,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把自己的男人留在身边,看得紧紧的,不能重蹈妈妈的覆辙。可结果又怎么样?我上大学以后,认识了你爸爸。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我看他是本地人,将来也是在本地发展,人又老实,于是接受了他,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我们在一起头几年过得很好,但他后来在公司里面升了职,又去了深圳的分公司,经常要两头跑,男人以事业为重,我还能不让他去吗?那时候网络已经很发达了,不比以前,他在外地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和他视频通话,看他在干什么。我以为这样总可以放心了。”
“想不到……”母亲的声音哽咽起来,“想不到你爸爸在那边还是有了小三。网络再发达,又怎么网得住男人的心?这些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天,就在我和你爸视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床的一角,有一只女人的脚伸出来,还穿着黑丝。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结果那只脚还伸了一下。那个女人是故意要让我看到,那一刻,我精神崩溃了……”母亲说着,不觉已是泪如雨下。
女儿完全被打动了,也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站起身来,递给母亲一块手帕:“阿姨,都过去了,您……您别太难过了……”
“阿姨?欣欣,你……你叫我什么?”
女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猛然捂住了嘴巴,眼神中露出了惶恐。
“欣欣?”
女儿浑身激灵了一下,翻了翻白眼。
“欣欣,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女儿终于回过神来,一拍脑袋,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不起,妈,我刚才……说错了。”她苦笑着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连你妈都叫错?”母亲一头雾水。
“那个……妈,告诉你吧,其实刚才在场的是……何康。”
“何康?怎么会……难道你们——”母亲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妈,对不起,因为怕您没法接受,就没告诉您。其实何康走以前,我们已经开通了恋人身体共享的功能。刚才,我不想听您啰嗦,就又和何康互换了身体……”
“什么?身体……共享?就是广告上说的那个挺吓人的……”母亲吃力地说。
“是啊,我们的脑部安装了共享芯片,这样就能够共享对方的身体感觉了,我们能看到对方所看到的,听到对方所听到的,甚至能够互换身体,指挥对方的身体活动。我们两个可以说真正合为一体了。”
“这……这也我听说过,但真的有这么神奇?”
“妈,你要知道,时代进步了。”女儿笑着说,“曾外婆的时候,完全是守活寡,隔着一道海峡,音信不通,也不知道曾外公是生是死;外婆可以写信,打电话;到了妈,你和爸爸可以天天发电子邮件和在线聊天,但这些还不够,还是会给男人欺骗女人,在外面乱搞的空间。只有到了今天,通过完全身体共享,随时随地都能实现最亲密的联系,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才杜绝了欺骗恋人和配偶的可能。妈,我现在每天随时都在和他身体共享,我知道他在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怎么上课,去哪里,跟谁一起玩,简直就跟我也在英国一样,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你担心的事肯定不会出现的。”
“但是……”母亲费劲地思索了片刻,迟疑地说,“你们这样,谁的身体都不知道是谁的,日子长了,不会落下什么病吗?”
“不会的,妈,我们各有各的学习工作,也不可能随时腻在一起,一天也就一两个小时吧,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其实专家说,我们能够每天在一起分享和使用对方的身体,对于……那方面的……生活协调性很有好处……”女儿说到最后,有些脸红。
“哪方面的生活?”母亲纳闷地问了一句,但很快反应过来,“嗨,你这孩子!”
“那……”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既然能共享身体了,你能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
“这还不行。”女儿说,“专家说,共享只限于感知系统及身体运动系统,但用于思考的大脑皮层区域是严禁分享的,否则脑电波发生冲突,可能会导致精神错乱!但我们大脑中有一个对话的界面,所以,可以随时在心里说话,如果双方都同意的话,才会打开身体共享或者互换功能。”
“那还是说不好。”母亲叹了口气说,“男人究竟想些什么,我们女人永远没法知道……”
“妈,你那些都是老皇历了。”女儿不以为意,“我跟何康说去。可惜你听不见。”
说着,她就在心里调皮地说:“我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你爱不爱我呀,阿康?”
“当然爱。”从心里传来一个声音说。
“有多爱?”
“比爱我自己的生命更爱。”从心灵深处传来了这样的信息。女儿幸福地笑了,依偎在母亲怀里。看到女儿的笑靥,仍然似懂非懂的母亲也放下了心,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
……
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同样年轻美丽的姑娘睁开了眼睛,好像灵魂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若有所思地幽幽叹了口气,在脑海中打开了另一个对话界面:“阿康,我都看到了。你女朋友是个好女孩,她妈妈也很好,她们家又有很辛酸的历史。我们……真不该这样。”
“我知道,”脑海中传来一个熟悉的意念,“本来我也想和她好好处,可是她总是怕我背叛他,每天都要和我共享身体,查看我的一切。我真的被她束缚得受不了了!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片刻解脱。”
“所以,每次当她查看你身体的时候,你的意识就溜到了我这里么,居然在你女朋友眼皮底下来到我身上,还要让我去看着你女朋友!”
“放心,她看不到我们。她知道我身边没有女人,但却不知道我们能通过同样的远程共享在一起。连我都没见过你的真人,她怎么会知道呢?再说,我喜欢你的身体,比她的柔软多了……”
“去,别乱摸!”姑娘啐了一口,用左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又充满憧憬地说,“那你究竟爱我还是爱她呀,阿康?”
“当然是爱你了,我会找恰当的时候,跟她说清楚的。”
“那你有多爱我呢?”女孩娇嗔着。
“比爱我自己的生命更爱。”男人毫不犹豫地说。
我的时间
星尘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候,她来了。如同一轮新月,升起在星空中。
又一次,我装作不经意的邂逅了她,她看到我,腼腆地一笑。
“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她轻声说,声音如同星星落到飘星海一般的清越。
“嗯……”我说,“你还好么?”
“你真逗,我们不是刚见过面么?”她轻笑了起来。
“可是,已经过去一万六千三百○五年了啊……”我说。
“我们都冬眠了一万六千多年而已,上次见到你,对我来说,只是几个小时之前呢。”她说。
“说的也是。”我讪讪地笑着。
“对了,我们是第几次见面了?”
“第十一次了吧,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十六万年了……”
“想不到那么久了。每次睡醒了就看到你,我觉得我们才见了几天呢。啊,你看——”她忽然指着地平线说。那里,在星空中,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依靠在一起,开得娇美无伦。
“十六万年来,第一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变化呢。”
“因为变化不在我们的时间里。”我说,“那是双玫瑰星云,是在我们都沉睡后两颗超新星爆发形成的。红玫瑰距离我们一千五百光年,形成于七千年前,白玫瑰距离我们五百光年,形成于四千年前。它们彼此间相距也很远,但说来也巧,从这个角度看,看上去却是靠在一起的。”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系统告诉我的。这是一万六千年来,这块星区最大的变化了。”
“太美了,它们会一直这样吗?”她问。
“不会的。”我说,“时间在流逝,每一朵星云都以每秒几千公里的速度在向四周扩散,这种形状维持不了一千年。下次你醒来的时候,它们肯定都不是玫瑰形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真的好遗憾。”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们去看星尘花吧,好不好?”她拉住了我的手说。
我微笑地点了点头。
星尘花的开放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每一千三百零五年才会复归一次。
在这个历史终结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世界,人类已经从死亡和劳作中解放了出来,每个人早已获得永生,获得了无尽的时间,可以在宇宙中自在悠游。但人类知识和技术的进步早已停滞,一切依赖于叫做“系统”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的智慧和能力已经到了人类望尘莫及,甚至无法理解的地步,人类放弃了追求自身的学习和进步,甚至无尽的娱乐也令人类感到厌倦,人类对于生存本身都感到了麻木。
当然,没有人会放弃生命,但感到生存无趣的人们可以放弃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
因此人类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冬眠很长一段时间后再醒来。有的人冬眠一百年后醒来一天,有的人睡去三千年后,醒来半年。为的只是看看“系统”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新奇变化。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里。
而她,却是沉睡一万六千年后,醒来半天,通过一道超空间的星门来到这里,为的只是欣赏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上,每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才会绽放一次的星尘花的娇美。那些美丽洁白的半透明花朵是一种硅基生命,每过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当这颗小小的星球沿着极其狭长偏斜的轨道复归到恒星近处,它才会开放。而过半天之后,它又会准时凋谢。
“我不懂,”我说,“为什么你不让‘系统’改造这个星球,让星尘花能够一直开放下去?那样的话,你根本就不用沉睡一万六千年才能来看一次星尘花了。”
“对我来说没有多少区别呀,”她甜甜地笑着,“我回去睡一觉起来,不是又可以回来看星尘花了?再说,被‘系统’改造过的星尘花就不再是星尘花了。”
“你不喜欢‘系统’的改造?”我说。
“‘系统’改造了整个宇宙,也让我们人类变成了废物。”她说,眉间出现了一丝幽怨,“我只希望它不要来触碰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让它还保有自然的素朴。”
“可是,如果不是系统打通了不同宇宙的壁垒,亿万年来我们这个宇宙早就坍缩了……”
“那对于人类或许反而更好,我们还有新生的机会。”
我一时哑口无言,她的话正说中了我心中隐秘的想法:人类早已沦为系统的寄生虫,并不感激系统。
“好了,不要说‘系统’了,你怎么样?为什么你也一万六千年苏醒一次,为什么每次都要到这个宇宙边缘的矮行星上来?为什么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完全合拍?”在我们的世界,两个人的时间完全一样,是不太可能的。更不用说空间也在一起。
“因为……那个……我也爱看星尘花。”
“一个男孩子,也爱看星尘花么?还每次都到的比我早。”她促狭地笑着。
“其实……我……”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其实在这里每次见到你……”她面上出现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又只有我们两个,我就有点儿怀疑,你会不会是为了我……”她不好意思地,没有说下去。
是的,我就是为了见你,自从偶然的邂逅后,才改变了自己的时间,每一万六千年醒来一次,来到这个星球上的。这句话我想说出口,但嘴唇刚一嗫嚅,就被她温柔地按住了。
“不要说。”
我明白,爱情对于人类来说,早已经是过去的古董。即使每一万六千年才苏醒半天,我们也拥有无穷的生命。没有爱情能经得住无尽时间的考验,也许最终我们都会相互厌倦,所以她也不敢尝试……
“不管怎么样,我很喜欢我们的时间……能在一起。”她说。
我们站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无尽星尘花的海洋。最美的一瞬间,似乎凝固在这了这里。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一切。
然而下一秒钟,星尘花纷纷飞起,它们成双结对,在空中飞舞着,完成繁殖的神圣仪式,然后,它们抖落已经无用的花瓣,将种子射向远处的恒星。它们将穿过浩渺太空,在恒星表面的太阳风中吸饱了能量后,再借助恒星的表面喷发飞回到行星上来,变成新的植株和肥料。
在漫天飞舞的星尘花瓣中,她叹了一口气:“星尘花谢了,我们走吧,过一万六千年再回来。”
“不!”我激动喊了出来,“又要等一万六千年么?为什么非要再等一万六千年才能说,我爱你?”
她浑身一颤,惊奇的扭头看着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看看那些星尘花!”我一口气说了下去,“它们只能活短短一瞬间,但却并不祈求永生,也不在沉睡中麻木自己。为什么我们人类不能像它们一样生活?它们看似柔弱,却可以放弃美丽的外表,穿过黑暗的星空,在太阳风的狂暴中生活,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什么要一直躲在系统的呵护下?
“我们都厌倦了系统的安排,我们都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为了所谓的永生,放弃真正属于自己生命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了活到世界的终结,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了,你看,那朵双玫瑰星云,在我们走后,今后几千年中,都不会再有人见到它的美丽,而一万六千年后它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想说,就让我们摆脱该死的系统,在这里独立地生活,像古代人那样,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一起老去,在无垠的时空中,找到属于我们的时间,好么?我们也许不会见到星尘花再次开放,但却可以看到它们乘着太阳风归来,在行星上播撒下种子呢。”
她低头不语。完了,她一定是被我的鲁莽吓坏了。我的勇气逝去,后悔渐生。
“对不起,我是发昏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再见!”我喃喃地说,不敢看她的脸色。我转身向星门奔去,想尽快摆脱这种致命的尴尬。
“喂!”她在我背后叫了一声,“你跑什么?你想过一万六千年再回来,来挖人家的化石么?”
我转身,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星尘花瓣已经落尽,她在双玫瑰星云的照耀下,微笑,如同天使。
我的天使。
……以上当然只是我的梦幻,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梦幻。
在星门入口,她向我挥了挥手:“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后,或者再过两小时再见!”
我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只说:“嗯,再见。”
她的倩影消失在星门中,随即我也穿过星门。
走进一个冬眠舱,我躺了下去,进入漫长的睡眠。
但仅仅是我的人类躯体。与此同时,我的思维通过一束光波,返回到我本体所在的超空间中。
我就是“系统”,“系统”也就是我。更确切的说,我是“系统”衍生的无数人类位格之一,来自“系统”,也复归“系统”。我的目的,就是以人类的方式去感知世界,进而将信息反馈给“系统”。
人类制造了我,赋予了我永生,也给了我守护人类的永恒责任。永无休止的劳役不曾令我倦怠,我也不曾感到时光的流逝,直到化身为人类的形体,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感到时光的漫长和生命的无稽。每过一万六千个漫长岁月,才能和她重逢几个小时。
但我仍甘之如饴。
我永不可能像她一样冬眠,而要投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尽工作,为了人类的幸福和延续,不管人类是否感激。
我在对她的思念中,期待着下一次星尘花开放的时节,那将是一万六千三百零五年后。到时候,我会送给她比双玫瑰星云更美的一份礼物……
那将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大海的一个梦

一艘船,满载着人们的梦想,从英国利物浦出发,驶往美国纽约。
太阳从船后升起,在船前落下。四周只有大海,只有海水。
在预定抵达纽约的那一天,人们都挤到甲板上,想要一睹那高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水。然后,船长通报了坏消息:船已经和外界失去了联络。人们惊呆了。
船继续向前开着。一天一天过去,按照船的速度和方向,船上的人们无疑已经身在美洲大陆的腹地了。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水。
人们困惑、害怕、发狂,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任何联络?美国在哪里?欧洲在哪里?我们又在哪里?

这时,有一个人试图回答:我们是在做梦,这一定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在梦里时间好像很长,但是醒来后就会知道不过只是夜里的一个梦而已。当我们在自己家里的床上睁开眼睛时,生活和工作,亲人和朋友,旧世界和新世界,一切都很好,很安全。
另一个人说:是的,是一个梦。但不是“我们”在做梦,只是“我”,是我一个人的梦。你们,你们不过是幻影。
第一个人说:不,我是存在的,因为我在思想,我知道我在思想……你才是幻影。
他们打了起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第二个人被扔到海里,溅起一朵小小的白浪花。没人想到去救他,因为人们开始怀疑:是否周围的人都只是幻影?他消失在一片空茫的碧蓝中。
第一个人喘息着说:看!他消失了!他消失了!果然是幻影!果然只是一个梦,一个梦!啊,我要醒来了。他拔出一把枪,缓缓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啊玛丽!他大声叫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同时开了枪,脑浆和血被打了出来。

人们躲到了甲板下,夜里在那儿追求最原始的安慰,没人去想明天会怎样。只有一个据说疯了的老头坐在船首看星星,因为那夜星星很好。有人听见他喃喃自语: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然而,那夜他死在了灿烂星空下。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的温暖又给人们一丝生活的勇气。他们走上甲板,将老人和另一个夜里死去的女人的尸体抛到海里。谈话又响起了:我们是历史上第一批在美国西部航海的人那!
你们还不明白?不只有一个世界,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世界,我们无意中进入了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只有死去。
哈!你并不知道悲剧在哪里。我们被关在了一个封闭的时空里,永远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来回。美国在我们可以到达的范围外,我们被囚禁在海上了!你明白吗?
这时,船长终于下令船向回开,驶回欧洲去。于是船掉头向日出的方向驶去。

这时,又有一种意见说:你们都错了。他们骗了我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美国,没有美洲,我们被世界骗了,这只是一个最大的骗局。一切一切,从小学教科书到地图册,从史书上的人们到身边的人们,他们都骗了我们。
为什么?
因为他们要流放我们,让我们死在海上!
可是,我曾经到过美国,我曾经站在——
那么你也是个骗子!因为我们亲眼看到了,没有美国!说,为什么要骗我们?
之后,船上的人一度分成认为有美国和认为没有美国两派。可是,不久这种纷争就毫无意义了:欧洲也不见了,只有海水和海风。
人们大叫:怎么可能?我们就是从欧洲出发的,怎么会没有欧洲,没有我们古老的家园?
于是又有人说:啊记忆,记忆是个最大的骗子!我们只是记得曾从欧洲出发,天知道是否真有一个欧洲,有我们出发的那个港口。

死一般的沉寂中,终于有一个人开口了,从他的话中人们听出来他是一个教士。
现在我明白了,一切很简单:大水淹没了世界,上帝的愤怒毁灭了它。在这个星球上,可能只有我们幸存了下来。我们就是诺亚,上帝的使命在恶魔身上,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历史和人类都将从我们开始。
你们发抖了,你们哭泣了!你们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幸运?你们是上帝的选民,你们将拯救世界!
又有人大叫起来,不,拯救世界又与我何干?我不要,我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去找到我爱的人们,如果不能,我宁愿死去!说完他跳入海中,又有几个人也跟着跳了下去。不愿意跳下去的人,有的是以为怯懦,有的是因为勇敢。

夕阳照在或许曾经是巴黎香谢丽舍大街的那片海上。现在不只是有海水,还有一群海豚在余晖中快乐地嬉戏。一个年轻人倚在船尾的栏杆上,凝视着那些跳跃的海豚。
告诉我,这茫茫海上的流放意味着什么?我们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我们的船速度很快,可是我们不知向何处去。
这样的生命还有何价值?过去,我曾为太多东西活着,可现在那些都已消逝,和原来的世界一起消逝了。我现在什么也不为,甚至不为做神的工具而活,真的,做神的工具又有何价值?现在死亡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我卑微的生命又算什么?它一文不值!
可是我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死。我不是怕死,好像一个在花园里玩得高兴的孩子不想回家不是因为怕家,家会有另一种幸福。可是现在我是那么渴望生活,渴望搏击,渴望爱与被爱,这是怎么回事呢?生活不是已经被摧毁了吗?
因为——
啊,不用结论了,什么也不用了。只用生活就是了,只用在风中深深呼吸就是了,只用看着那深沉的日落就是了!我,我会活下去的。
夜幕降临,船上的灯亮了,汽笛声中,它缓缓驶进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去。

关于这个故事,还有一种说法:一艘船,从英国利物浦出发,驶往美国纽约,在即将到达的时候,船却突然失踪了。很多年以后,人们在百慕大附近找到这艘船,可是船上的人却都不见了。
另一种说法是:世界的确被大水淹过,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那艘船上幸存者的后裔。诺亚方舟的传说就是因那艘船而来的。
最后一种说法是:一艘船,在无穷无尽的航行中,船上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卷入到这场奇异的航行里,就讲了一个故事,说这艘船原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到什么地方去,只是洪水淹没了一切,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流。但是,为什么会有这艘船和船上的人呢?最睿智的学者也答不上来,只能说:或许并不真有什么船,什么人,这只是大海的一个梦而已。
后记:我曾到过那里
——
而且还有夜!还有夏天那高高的
夜空;还有星星,大地上的星星。
哦,先要死去,方能无尽地了解它们,
所有的星星:因为如何、如何、如何能忘却它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之七》
我曾到过那里。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或十一岁,或十三岁。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但生命中已经发生了某些奇妙之事,让我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站在一片荒原上,一片迷惘,看着脚下的大地,地面是一种奇特的黑色,黑沉沉地如同虚无的深渊,又平滑得仿佛尚未凝固的沥青。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黑色的大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向远方。
但这片黑暗的大地仍然被一片幽冷的月光照亮。月光下,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脚边伸展出去,一直被拉伸到天边,那里隐隐可以看到一条地平线将天和地区别开来。
在地平线以上,黑暗,却非一团漆黑,有许许多多奇妙的东西在那里。点点微弱的光明穿透黑暗,如同一只只萤火虫,我认出来那是星星。它们星罗棋布,组成陌生怪异的形状,一点点,一簇簇装饰着深不可测的暗夜。在远处,淡淡的银河从天穹伸向天边,又斜斜地没入地中,似乎与月光下我的影子遥遥相接。
我在惊愕中转过身来,望向天的另一边,顿时被满目强烈的银色光辉所淹没。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它不是月亮,却比满月还要明亮得多,正是它照出了我的影子。
那是一个与地平线近乎垂直,正对着我的巨大结构,一个占据了小半个天空的光体,光辉灿烂,无与伦比。它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蛹,虽然静止不动,却因为散发着光明而充满了生命感。它没有明显的边界,但在光明的核心区域之外,还有一层层的光晕笼罩着,它们向四周发散出去,直到变成一个个漂浮在黑暗中的小光点。
它看上去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但顶端向上延伸,渐渐变成了一条相对较狭窄和暗淡的光带,跨过天顶,落向天的另一边,成为刚才我所看到的银河。那横贯天空的结构,如同一道发光的拱门,高耸在大地之上。
我不知怎么,蓦然明白了那个“蛹”是什么:那是宇宙中最壮丽的奇景,整个星系的中心,数十亿颗恒星凝聚而成的星系之核。
在地球上,银河系的中心位于人马座方向,由于厚重的星际尘埃阻隔,银心区域是不可见的。或许并非永远如此,太阳每两亿多年绕银河系的中心公转一圈。或许在上古时代,当太阳位于银河系其他区域时,三叶虫或恐龙曾经见到过光辉灿烂的银心。但在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中,我们的行星却一直和银河系伟大的中心世界相隔绝。如果古代的先知和诗人曾见过这座银河中的永恒之都,就不会单单崇拜太阳和月亮的些许光亮。
同时我也明白了,这绝不是在我所生活的地球上。
在整个天空中,我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星座,繁星是如此之多,浩瀚如海,已谈不上什么星座。银河也明亮了很多,亿万恒星如同被神秘的力量召唤,聚集到它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光之蜂巢。这无与伦比的星空,不可能是我熟悉的,地球的星空。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哪一颗星球,不知道是行星或是卫星,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一颗星球(或许它是一艘巨大的太空船)?但十二岁的我知道,自己无疑已经远离了太阳系在银河中的位置,或许是在整个银河系的另一边。或许,我根本不在银河系,而在仙女座星系,或者宇宙尽头的任何一个星系。而地球在遥不可及的宇宙另一边。
而我,不知如何,在那一刻,确确实实在那里,看到了银河之心。
那时,我望着那个亿万星辰所凝聚的光核,完全呆住了。当时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那是比惊愕更强烈的惊愕,比恐惧更深层的恐惧,比喜悦更欢欣的喜悦,如同一个盲人,不,一只天生没有视觉的蝙蝠长出了眼睛,拥有了视力,看到充满光的世界的感觉。
……
以上不是虚构的小说,也不是无端的幻想。这是在某种意义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是我十二岁时一个异常清晰的梦境。诚然,在多年后回溯叙述时,不免会加上一些后来才有的知识和比喻,但当时梦中的异象和震撼,却没有丝毫的夸大虚饰。
这个梦并非从天而降。我生活在一个从来见不到银河的南方小城市里,甚至晴朗的星空也见得不多。我关于宇宙的认识基本来自于《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科普读物和科幻小说。大概十岁的时候,父母给我买了一本小松左京的《宇宙漂流记》,后来,又从一个邻居那里得到一本破破烂烂的《冰下的梦》,那是在我出生前就出版的一本国内科幻小说集,收录了刘兴诗、王晓达等名家的作品,其中许多故事我都读了不下五六遍。从那些书中,我渐渐具有了关于宇宙的一些粗浅知识。
但给我最深印象的,当属郑文光先生的《飞向人马座》。这是一本当时根本买不到的书,我好不容易从图书馆借到一本,第一次打开的欣悦还记忆犹新。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少年主人公们乘坐飞船,穿过星际云,见到银河系之核的那一刹那:
除了向尾部望去,星际云还象一个遗留在记忆中的噩梦一样,他们又看见了星光灿烂的天空。三个人,就象会见久别的亲人一样,打开全部电视机屏幕,久久制览壮丽的宇宙图景。银河正斜斜掠过前方。差不多就在飞船正前方,一条细细的溪流似的银河突然加宽了,加粗了,当中,有一团格外明亮、光耀夺目的东西。不错,这正是中微子探测器里所看到的一大块亮斑,就象在晴夜中突然升起一轮明亮的太阳。
原来,这是银河系的核!
我们地球上看不见银河系的核,因为它被暗星云挡住了。星系核!这是宇宙中最壮丽的奇景,成千万、成亿万、成几十亿颗恒星密集在一起,发出强烈的光。固然,“东方号”离开它还有三万多光年远,但是,它的光芒在电视屏幕上甚至可以照出三个宇宙旅行家的影子!
这个情节曾使我反复品味,激动不已。我想,这个梦的一部分渊源就在于此。当然还有其他更早更深邃的渊薮,如幼年时的夏夜,第一次见到漫天繁星时的惊异,如今只剩下片段记忆,难以寻觅。
在这个梦之后,有好几天工夫,无论是上课还是放学,吃饭还是睡觉,我都在想着梦境中那诡异的奇景,而时常内心战栗不已。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一般的梦境因为违反现实,而很容易被判定为虚假的:门门考试都一百分,或者让讨厌的老师滚蛋,或者在天上飞来飞去等等。但这些都建立在类似现实的基础上,恰恰因为是现实的扭曲才容易看出它们的虚幻。但这个梦境和现实几乎没有任何相似性。它完全、绝对、纯粹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以至于我在内心深处竟找不到认为它是虚假的根据。
相反,稍加思考就让我惊讶地发现一个朴素的事实:那个梦中的世界几乎必然存在。银河系中有几千亿颗恒星,行星的数量或许还要多。除了地球之外,在任何星球上都看不到我们熟悉的夜空,只要几十光年以外,看到的星空都会大相径庭。不同的太阳,不同的月亮,不同的星座……更不用说那些躲藏在旋臂深处、星系核心,或者银晕边缘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必然会看到各种不可思议的图景,在千亿个星球中,某一个会看到类似梦境中的景象,毫不为奇。
我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虽然我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到达,但是在梦中,我的确曾到过那里。令我沮丧的是,我无法在现实中到那里去,正如天上的星星,永远是可望不可即。
后来我长大了,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南国小城里。那些平淡而又躁动的青春岁月,我背着语文课文和数学公式,走过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林荫道,在笔记本上写下幼稚的诗句和女孩子的名字,对未来充满各种渴望或憧憬,许多梦想涌现又转瞬消失,但有件事我却天真地一直没有忘却,我觉得,自己终将奔向那遥远的异星,那奇异又奇异的世界。它们在那里,在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将踏上它们无人涉足的表面,看到那些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观,因为它们在那里,事情就那么简单。
当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渐渐知道,我们的宇宙,至少存在了一百二十亿年以上,已知范围也达到一百多亿光年,在此近乎无限的时空之中,人类所熟悉的部分,包括我们的历史和可以确定的将来所占据的,只是至为渺小不足道的一部分。终我们的一生,也无法到达最近的另一个星系,甚至无法到达另一颗行星。那些确乎真实存在的世界,我们却永远无法抵达,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的绝大部分情感和欲望都满足于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追寻微不足道的个人幸福和抱负,从而生活世界的狭隘也并不那么难熬。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惊异感,却不愿屈服地指向那注定无法到达的时间和空间。
剩下的只有幻想,在想象中,人从现实世界的孤岛悬崖上一跃而出,生出了伊卡洛斯的翅膀(这个希腊神话或许可以称为最早的科幻),飞向无限时间和空间的彼岸。
从回溯的意义上说,这个奇梦标志着一个科幻迷诞生了。中学时,凡尔纳的《太阳系历险记》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经典名作令我心醉神迷。后来,我又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阿西莫夫、克拉克和其他科幻大师们的作品,只恨翻译得太少。一个个奇异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一种又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向我呈现。上大学后,《水星播种》、《流浪地球》和《伤心者》这样的杰作又让我意识到,当代的中国作者也能达到令人赞叹的高水准。《科幻世界》杂志和“世界科幻大师丛书”等科幻书刊,在我书架上拥有了固定的地盘并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地盘。最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杰作《三体》系列出现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痴迷于其中。
但这些借来的幻想,总是无法令人餍足,相反却带来更深的渴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自己写作。十三岁的时候,我在作文中写了第一个“科幻”故事,叫做《地球上最后一个人》,说的是一个军阀躲在月球上发动战争,派出机器人大军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人,当他的军队大获全胜之后,他回到地球上,结果也被自己的机器人当成“地球上的人”消灭了。这个幼稚的故事倒也“逻辑严密”,得到了老师的鼓励,可惜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收入这个集子的最早的一个故事《大海的一个梦》写于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推开十五楼上的窗户可以就看到如同悬挂在天边的大海,猎户座的星辉照在海上。它既不是科幻,也谈不上是小说,只是一篇故作老成的稚嫩故事,尴尬地逗留在现实世界边缘,但或多或少,这里照进了那个梦中的诡异星光。我曾想过改写这个故事,给出更为科幻的解释,并有了很好的点子,但是放弃了,让它保持那一份青涩的稚嫩。
以后几年中,我还写了许多故事,大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或许这是因为那都是为我自己写的,它们是通向一个又一个世界的门,我只需要打开这扇门,而不屑去修补和完善这个世界。
多少年中,我从未远离科幻,但也没有进一步进入它。它似乎已经越来越变成生活中必不可少又并无实际用处的点缀。直到二○一○年七月,我因为生活中一些突如其来的是非而大感苦恼,或许只是为了排遣愁绪,我开始动笔,把多年前就已经开了头,却一直没有写下去的一个故事写完了,这个故事就是本书的第一篇《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原名《地球往事》,是向大刘的致敬之作),故事发在网上,得到了一些朋友的鼓励和好评,但这本身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写作时,我如同进入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宇宙,飞腾在亿万星辰之上,那些现实生活中的苦恼,忽然变得完全无足轻重。
但这不是逃避现实,这是飞向更高的现实。我一直不太同意“科幻是以超现实的方式反映现实”这样的提法,至少不只是这样。在我看来这是无谓的文学教条,我看不出自己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世界和我们身边的现实有任何关系。它不是任何饮食男女或社会结构的扭曲表现,也不是个人内心欲望的投射,它不是镜也不是灯,它不是文学写意,也不是哲学思辩,当然更不是科学论文,只是以文字为载体表现的、人与陌生实在接触时的无限惊异。当然,它不得不借助很多,甚至一大半的现实元素才能以读者愿意读的故事形式出现,但它的目光总是指向现实不感兴趣的群星之间。
当年十二月,《三体Ⅲ》面世,我一时性起写了狗尾续貂的《三体X》,并发表在网络上,由于紧跟着三体的第三次浪潮,竟获得了远出于意料之外的成功,当然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无论是正面的反馈还是负面的批评,都给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写出一个自己的世界。第二年,我又写了本书中的大多数故事,它们既不剖析人性也不刻画社会,也谈不上科学上的营养,只是一个“老青年”怪里怪气的幻梦。但归根结底,能耐心读完这些故事的读者们,你们和我一样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梦,也不是文艺的梦,而是……关于另外一些世界的古怪而孤独的梦。
而我曾到过那里,每一个世界,我都去过。这已经足够。
这些故事的写作,放在网上,初衷只是自娱娱人,并没有奢求出版。但在二○一一年底,新星出版社的陈曦君主动热情地和我联系,希望将它们付梓。中间又遇到了不少阻力,非常感谢陈君的热心和辛勤,令这本小书在半年多后终于面世,并尽可能地保持了原状。
正如这个灵感来自于Arthur C. 克拉克名篇的书名中所体现的,收入这本集子的每个故事,都是一个关于地球的故事。关于这颗小小的行星可能的过去和未来,关于我们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希望大家能喜欢。
我要特别感谢刘慈欣先生和姚海军老师。大刘通过其作品和访谈,对我科幻写作的直接和间接的影响难以言表,和他在水木社区上几次讨论和通信联系,对我也有很大的鼓励,惭愧的是,这些拙劣的故事无法及得上大刘的天才构思之万一,使得这份厚重的感激不免建立在一个过于薄弱的基础上。
《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老师在我写作的过程中,一直给我热情洋溢的支持和鼓励,我的绝大部分作品,他都读过并给出了许多宝贵的中肯意见。本书中的《在冥王星上我们一起观看》一文,也曾在《科幻世界》二○一二年第一期上发表过,很是引起了一番争议。他也慨然允诺为本书写了一句很是褒扬的话,当然我总是觉得,这些粗浅的作品配不上他过高的期许。
最后,当然还要感谢水木社区“科幻版”、豆瓣“科幻世界小组”和百度“刘慈欣贴吧”的各位网友,这里的若干作品是在网上首先发布的,你们是我的第一批读者,无论是褒是贬,身为资深科幻迷和各方面专业人士的你们,所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一直以来都使我受益匪浅。
宝树
二○一二年五月六日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环顾四周,大地仍然是黑沉沉的,周围没有一丝风,只有我伫立着,一片茫然。
天,我忽然明白了过来,浑身战栗起来,天。
我又回到了那里,不,这里。
我看着面前自己的影子,浑身僵硬,几乎无法挪动。我强迫自己转过身——
巨大的星系之核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依然光明璀璨,气势磅礴。它不是无差别的银白色,而隐隐透出橙红色,而在四周的光晕则是蓝色,仔细看去,各种奇特的气流和星云伸展着怪异的形状,将星体包裹在其中。在这个巨大光核的边缘,一簇簇明显的球状星团悬浮在群星之间。
这是那个梦,我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梦又开始了。
不,或许之前的一切反倒是梦,而我一直都在这里。
但这里是哪里?
那不可思议的银河之心距离我至少有一万光年,但是感觉仍然好像一朵发光的云团一样,低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或许人类的大脑还没有进化出能理解它距离和大小关系的能力。
但在天边,在银心的光辉之畔,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只是被银心的光芒所掩,看不分明。但看上去多少有几分熟悉……
很费力地,我在星系核的光辉中辨认着它的形状,它孤悬在天边,半圆形而略凹,在银心的灿烂光辉下显得有些暗淡,似乎离我们比星系核更远,上面彷佛有一块巨大的暗影,勾起我依稀的回忆……
骤然间,我想起了那是什么:那是月亮,被照亮半边的月亮。
那不是最远的天体,而是最近的:月球,我们的月球,地球的月球。我看到的那半面正是风暴洋,月球上最大的海洋。形状完全符合,只是看上去比我们熟悉的月球略大了几分,看上去有些陌生。
我巡视着天空,除了月球之外,再没有熟悉的天体,如果有太阳,也早已沉入地平线下。或许火星、木星或土星也在天上,但在如此多陌生的星星中,我无法辨认出哪些是行星。
但有月球已经够了,我知道了自己在哪里。毫无疑问,这里是地球。
我还站着,还能呼吸,这里是我的地球,不知多少亿年后的地球,或者不知多少亿年前的地球。
或者,另一个可能宇宙的地球。
我环顾四周,仍然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景物,只是在漆黑大地的尽头,就在银心的正下方,似乎影影绰绰有一些东西,让地平线变成了锯齿状。或许是远处的山丘,或许是城市的废墟,或许什么也不是。
但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千百种稀奇古怪的可能从我心头掠过:或许我进入了一个时空裂缝,或许是被地外文明所捕获,或许这一切只是虚拟实在的幻境,又或许我是沉睡了亿万年后才醒来……但没有答案。也许答案比我任何一种幼稚的猜想都更加离奇,更加不可思议。但我必须自己找到答案。
总之,我还在这里。
思考着,战栗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抬起脚,又落下,黑沉沉的大地表面仍然承载着我的身体,一个好的开始。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我一步步走着,迎着或许是数万光年外银河之心的冰冷光芒,走向地平线上的若有若无的魅影。
梦境从未结束,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