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匠剪皮革的时候,把自己的拇指也剪了下来。他又惊又痛,放声尖叫。贾斯蒂丝帮他解决了问题;她让他拾起那截断指,安回原处;接着,血管和神经重新连接到了一起,这对观察者来说是再基础不过的工作。然后,她进入补鞋匠的记忆,让他忘掉了这件事,也让补鞋匠的妻子忘了她听到的尖叫。只要你不记得,事情就从未发生过。
这里有过愤怒,贾斯蒂丝使之平息;有过恐惧,贾斯蒂丝给予安抚;有过痛苦和伤痕,贾斯蒂丝将它们一一治愈。疾病无地立足,因为她使人们净化修复的速度加快;饥饿也不能停留,因为贾斯蒂丝在黎明时分为整座村庄加油打气,注入活力,从早到晚,所有人都会辛勤劳作。很快,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劳动者,椅子桶子炉子什么的应有尽有。
下午,一个老头停止了心跳,贾斯蒂丝迅速做了诊断:需要三分多钟才能治好这个病人;他的孩子都已成年,老伴儿精神矍铄,身体健康;他的离世不会给家人造成太多的不幸。于是,他被允许死亡。贾斯蒂丝没有治愈这位老人,而是把他的儿子带到了屋里,那位三十多岁的旅店老板兼村里的铁匠。她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以年轻人没有认出老人。他把遗体抬起来,抬到了下葬的地方,亲友们已在挖好的墓穴旁等候多时。不一会儿,老人就入土为安了。挖土的人会记得葬礼,但他们会记得这件事是一年以前发生的,因此老人的死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多的悲伤。
在铁匠回家的路上,贾斯蒂丝把他从童年起所有关于家庭快乐的记忆都在心底更新。也许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悼词,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只是路过了多年前祖父安眠的墓地,在忌日这天又怀念起了他。
老人的遗孀头脑空白地把全副家当打包好,搬进了儿子的旅店。他们在底楼的火炉边给她安了张床,离孙子的小床不远,孙女也老在屋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她早已度过了悲伤,虽然多少还觉得和儿媳妇住在一起有点儿奇怪。如今,所有人融洽相处,生活安稳前行,祖父成了他们最亲切的怀念,而不是令他们今后的生活日月无光的沉痛记忆。
贾斯蒂丝关注女人们。她确保空虚的女人得到满足,而其他的人静待闺房;她会帮助那些迎来初夜的少女,让这一过程轻松愉悦些,尽管男孩们往往不得要领。最后,夜幕降临。“夜视者”轻轻触碰贾斯蒂丝,告诉她已经通过了考验。干得漂亮,他们在心里祝贺她。贾斯蒂丝从池里仰起头,脸上写满了骄傲,尽管湿冷的身体被风吹得凉飕飕的。这时已是沃辛城的午时,她的后背、臀部和大腿的肌肤都被晒成了漂亮的小麦色。她静默着,一任微风吹干身子,没和同池的人交流。
她走回花园,重拾呼吸,感觉空气像雪花一样滚进喉咙里。她松开发带,任头发披在肩上。再有五天的观察,不出意料的话,她的考试就圆满结束了。届时,她将获准剪去头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刚穿上衣服,她的朋友格拉夫就来找她,告诉了她那条新闻。
他们找到无上之神了,格拉夫在心里说,他在海底的星舰上,休眠着。如果愿意,我们就能把他喊醒。有一件事确定了,那就是,他是个男人。
贾斯蒂丝笑了。他当然是个男人啊——还有疑问吗?我们都是他的后代。
不,格拉夫说,他只是一个男人。
她终于明白了,詹森·沃辛作为他们种族之父,并没有他们所拥有的能力。
他可以读取心声,但不能在心里说话,也不能修改想法。
可怜的人,贾斯蒂丝心想。有眼睛,却没有手抚摸,没有嘴说话。思想麻木,脑筋沉沉,却能看清一切——肯定是巨大的折磨。最好让他继续睡吧。我们是他的子孙,但如果他在我们之中显得无用,他又该如何理解我们?
格拉夫默默地说,有些人想唤醒他,让他评判我们。
我们需要评判吗?
如果他足够强壮,足以接受他不如我们强大这个事实,他们说,那我们就该唤醒他,看看他能教我们什么。在我们开始观察之前,人类在这个宇宙里生活得怎么样?他可以两相比较,做出判断:我们的工作做得好不好。
当然好。如果他既脆弱又自卑,那我们只能修改他的记忆,把他打发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格拉夫摇摇头。如果仅仅为了修改他的记忆,那为什么还要唤醒他?他休眠了那么多个世纪,最后又得到什么呢?
只要有人悲伤、生病或虚弱,我们就该治愈他。脆弱和自卑也算在内。
他有关于一个失落的宇宙的记忆。
先获得他的记忆,再治愈他。
贾斯蒂丝,他是我们的祖先。
这是特例,格拉夫,一个不公平的困境。他活着,所以唤醒他;他痛苦,所以治愈他。我们事先没法知道这会不会令他痛苦,除非先浮石——
突然,她意识到了格拉夫正在瞒她什么——至少想再瞒一会儿。他们已经决定,要趁她观察的时候浮石,而执行人,是她哥哥墨尔西。
贾斯蒂丝一秒钟也没耽搁,立即飞奔向石厅。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墨尔西刚才真的是来道别的,他当时就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但没有告诉她。而且并不是因为她在池塘里,恰恰相反,他一直等到她进了池塘才现身,这样她就没法阻止他了。
但是,她必须阻止他。放一个“死人”的意识进入自己的大脑,结局非死即疯。墨尔西会说,让我去吧,交给我吧——他会心甘情愿地抛开自己的意识,甚至性命,来引进无上之神的意识。
贾斯蒂丝终于跑到了石厅,可太迟了。所有没在观察的人中,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其他人要么聚在这座石厅里,要么在其他石厅;他们已经在墨尔西的脑海里等待了。他仰面躺在一张平坦的石床上,手臂放平,石床在他身下慢慢变软,让他的身体缓缓沉入。一阵微风拂过,石面上涟漪四起。墨尔西弓着背,头逐渐沉入石头,直到整个脑袋都陷了进去。
她没得选择,只能和其他人一起,仿佛这是她自愿参与的。她不能忍受,在他做出牺牲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陪伴他。
就在她望着石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是她的母亲。她在说:欢迎你,贾斯蒂丝。
你怎么能由着他!贾斯蒂丝痛苦地喊道。
他很想这么做,我们又怎能阻止?再说,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
他奉献了一切,而我却没做任何贡献,这不公平。
啊,归根结底,又是公平的问题。即便是痛苦,你也要求与你哥哥平等?
是的。
不行。不管多愿意,你也不能浮石。它所需的悲悯之情超越你的天赋,我们所有人中也没几个能做到。但你依然能尽自己的责任。帮助我们,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墨尔西;当无上之神的记忆进入他的脑海,你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哪一部分是墨尔西,哪一部分是詹森·沃辛。而且,凭你完美的平衡感,你可以判断出严峻的考验何时结束。通过你,我们可以最迅速地采取必要的措施。
我不同意。
如果你不帮我们,墨尔西的牺牲兴许就白费了。
就这样,贾斯蒂丝不仅仅是观察者,还在人们观察墨尔西的思想时担任了整颗星球的领导者。
此时,墨尔西的意识抵达海底,来到了一个冰冷寂静的舱室,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记忆在一个高深莫测的气泡里。现在,墨尔西必须进入曾经承载着那些记忆的大脑,排除掉自己的所有记忆,以及他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记忆,然后,看看詹森的记忆进入自己的头脑会怎么样。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变成詹森,人们就能搞清楚詹森醒后会怎样,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然而,浮石的技术从来不是完美的,因为没人能彻底割舍自己全部的记忆,浮石者多少会有一些记忆残留,从而导致结果扭曲。贾斯蒂丝的任务,就是评估这一扭曲,并做必要的修正。
可并没有任何扭曲。他们从没指望墨尔西一点也不爱自己。可不管探查得多深,多细致入微,都没有他的一丝记忆残留。他彻底甘愿赴死,所以什么都没留下。也正因此,贾斯蒂丝在冰冷的液态花岗岩中才什么都没找到。在墨尔西的位置上,只有一个陌生人:詹森·沃辛,一个既可怜又没用的家伙,能看到,却不能说话。
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她依然没有找到哥哥。他在什么地方?母亲问,你必须找到他,他再也坚持不住了。
最后,贾斯蒂丝绝望地大哭起来。他不在那里,他消失了。
心怀对墨尔西强大天赋的敬畏,所有人都同时从他的脑海里撤了出来;他们已经从詹森那里了解了想要知道的。贾斯蒂丝睁开眼,刚好目睹石床再次凝结。墨尔西的脑袋依然在石头里,他的背弓着,两手抓着石头表面。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动了动,仿佛还活着,挣扎着要逃出困境。可这只是他死时的姿势引发的幻觉。他的血肉不再是血肉,他已经变成了石头。他死了。
贾斯蒂丝在自己的内心寻找平衡。在理应所在的地方,那完美的平衡却不见了。
拉瑞德站在贾斯蒂丝的床边。她在装睡。
“你在带给我梦境,所以你根本没有睡。”他说。
她缓缓地摇摇头。在蜡烛的烛光下,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转身,是詹森。“她是我们村的观察者,詹森。”
“就那一次。”他说,“在她哥哥浮石后,她就再也没有观察过了。”
“可我记得那一天。我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看到她进入我的内心,我像是第一次彻底了解自己一样。还有那些你从没向我展示过的能力,那些——”
“其他那些记忆,都来自不如她的那个人的大脑。而但凡她看见的,她都能了解。”
“她和我们在一块儿几个月了,我却从没想过要了解她,也从没想过——她才是无上之神,不是你。”
“如果你想称之为神的话,那她刚开始是他们当中最不像神的,最后却成了最伟大的。她逐渐了解我,这你也知道;当他们将我从海底唤醒时,她坚持由她照看我。我还记得我醒来时的场面——我的星舰发出了疯狂的警报声,有什么正在移动星舰,可怜的电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我一打开舱门,就看见贾斯蒂丝站在我面前的海面上,正注视着我,她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湛蓝。啊,她是我女儿,我心想——对我来说,在水之森林告别雷恩和孩子们,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他们变成了现在这样。——当然,她恨着我。”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因为不公平。但她也因此成了最公正的法官,对我即将教授他们的内容进行评判。如果说有谁能公正地不相信我、怀疑我,那只能是贾斯蒂丝。她向我展示了一切,甚至给我看他们如何观察,让我进入他们的大脑,看看他们在这个星球上都在做些什么。那个世界很美,人人崇尚善良,人们都致力于服务全人类。结果,我破口大骂,告诉他们,我希望自己在十岁时就被阉了,以免生下他们这群东西。我很难过,很沮丧。他们也是,这很好理解。他们难以置信,我竟然会如此厌恶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能看到我的想法,知道我在为什么生气,可他们理解不了。于是我亲自动手示范。我说,贾斯蒂丝,让我把你哥哥之死的记忆从你脑海里抹除。她说——”
“不!”贾斯蒂丝在她的床上喊道。她不是用拉瑞德的语言说的,可无须翻译,他也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伪君子,我对他们说,”詹森道,“你们胆敢夺走人类的所有痛苦,却如此珍视自己的苦难。又有谁来治愈你们?”
“谁来治愈你们?”詹森喊道。
没人,他们这么回答。如果我们自己也忘记了痛苦,又怎么能去关注,去保护他们不受痛苦的滋扰呢?
“你们想过没有,不管他们有多么抱怨宇宙、命运、无上之神或是其他任何劳什子,他们也不会感谢你们偷走了让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
他们在詹森的记忆中看到了他最珍视的东西,那些最强烈的回忆,都是关于恐惧和饥饿,痛苦和悲伤。他们又看了看彼此的记忆,看到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记忆,无不是关于奋斗和成就。比如牺牲,墨尔西浮石献出了他自己;比如痛苦,以利亚·沃辛亲眼看着妻子纵身跳入火海;就连残忍的亚当·沃辛,他最深刻的记忆也是惧怕叔叔会找到他并再次惩罚他。正是这些记忆,传递了下来,而那些关于满足的却没有。他们终于了解到,连他们自己也看出,正是这些回忆把他们变成了好人。不让其他人去冒险,也就剥夺了他们变得伟大,获得快乐的机会。
他们并非立即就达成了一致,而是花了几个月,才慢慢地形成了共识。他们能通过詹森的眼睛看他们自己。最后,他们意识到,只要有他们在观察,人类就是死气沉沉的;只有痛苦再临,男男女女才能重新生而为人。
“不过,”他们问,“知道痛苦重新降临,知道能阻止却不能出手,我们该如何活着?那种痛苦,超出我们的承受范围。毕竟,一直以来我们都太爱他们了。”
于是,他们决定不再生存,决定完成从墨尔西开始的奉献。只有两个人拒绝了。
“你们这帮人真是疯了,”詹森说,“我只叫你们别再控制一切,没叫你们自杀!”
有些生命不值得延续,他们温和地说。你是那么冷酷无情,因此无法理解。
至于贾斯蒂丝,她拒绝是因为不想为墨尔西的事业赴死。因为她配不上。
可你将生活在痛苦的人们中间,他们如是说。看到他们承受悲痛的折磨,却不能出手相助,那会毁了你的。
或许吧,贾斯蒂丝说。可那是追求公平的代价,或许能让我心里平衡些,相比墨尔西。
于是,詹森和贾斯蒂丝搭乘星舰,前往一颗星球——除了沃辛星球外,贾斯蒂丝唯一知道的一个地方。而在他们身后,沃辛星球在烈焰中焚毁了。
贾斯蒂丝听到了数千万人的死亡,承受了下来;感受到平港村在痛苦降临日的恐惧,承受了下来;感受到拉瑞德在知道她的能力,却发现她不会出手救人后对她的恨意,承受了下来。
可现在,萨拉的悲伤是那么深刻,贾斯蒂丝终于无法承受。在拉瑞德看见她流泪的那一刻,贾斯蒂丝让他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痛苦。
“你看到了,”詹森说,“她和我不一样,她并非冷酷无情。在心底里,她与墨尔西的相似之处比她认为的要多。”
十二
正义日
The Day of Justice
拉瑞德和詹森一起站在贾斯蒂丝的床边,还是第一次,心里既不害怕也不讨厌她;第一次,他明白了她的苦衷。虽未必同意,但终于理解她了。那并不是她的错。
“如果,他们只能从你的视角来判断对错,”拉瑞德小声说,“怎么能肯定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呢?”
詹森耸耸肩,“我没向他们撒谎。我只是向他们展示了我认为事物应有的发展方式。记住,拉瑞德,他们并不只是相信我的话;直到那时,他们才明白他们拿走了人们并不甘愿放弃的东西。人类失去的,是时光流逝下唯一值得记住的东西——”
“好吧,如果你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类,”拉瑞德说,“那些都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詹森,当你就在我们中间,拥有治愈的能力却不救人,我们管那叫做邪恶。”
“我并没有那样的能力。”詹森说。
突然,楼下传来惨叫声,声音充满了痛苦,一遍又一遍。是柯兰妮,拉瑞德心想,可柯兰妮早就死了!
“萨拉!”他大喊一声飞奔下楼。詹森紧跟在后。
父亲正勇敢地对抗烈焰,要把萨拉从炉火中拉出来——她全身都着火了。拉瑞德没有丝毫犹豫,就把手伸入火中,和父亲一起把她拉了出来。拉瑞德身上都烧着了,痛得蚀骨,可他根本顾不上,因为萨拉正在他怀里扭动着,不停地尖叫:“贾斯蒂丝!贾斯蒂丝!快点儿!快点儿!”
“我醒来时,她已经在火里了!”父亲狂乱地说。
母亲疯狂了,她想触摸她的女儿,可每次在触摸到她烧焦的肉体前都会退缩,唯恐增加她的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拉瑞德以为萨拉是闭着眼睛,可马上意识到并非如此。“她的眼睛没了!”他哭叫道。跟着,他扭头看向楼梯口,贾斯蒂丝正站在那里,表情充满痛苦。
“快点儿!快点儿!快动手呀!”萨拉喊道。
“她怎么会还活着?”父亲哭喊道。
“老天啊,不要让她苦撑三天再走!”母亲痛哭道,“不要像柯兰妮那样,让她现在就死吧,不要三天后才走!”
跟着,贾斯蒂丝把父亲和母亲推到一边,从拉瑞德怀里一把抓起萨拉。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拉瑞德听出这声哀号是多么痛苦,不由得大哭起来。
跟着,沉默袭来。
萨拉不叫了。
她死了,拉瑞德心想。
可这时,他看见萨拉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再次明亮起来,不再是拉瑞德刚才看到的两个空洞。烧毁的皮肤从她身上剥落,新长出的皮肤光洁完美,没有丝毫烧伤的痕迹。
萨拉笑了起来,搂住贾斯蒂丝,紧紧贴在她身上。拉瑞德低头看自己的手,它们也被治愈了。跟着,他伸出手,触摸父亲重新长出的手指。几分钟后,铁匠的手臂再次变得完整,和从前一样强壮。
贾斯蒂丝坐在地板上,抱着萨拉,痛苦地哭了。
“终于,”詹森喃喃地长出一口气。
贾斯蒂丝抬头看他。
“你终于又恢复人性了。”詹森说。
你很好,拉瑞德默默地对她说。我错了。你很好,所以你无法逃避萨拉对你的测试。你像墨尔西一样的仁慈,比你以为的更像。
她点点头。
“你合格了,”詹森大声对她说,“你通过考验了。”他俯下身,亲吻了她的额头,“如果你做了其他选择,就不是我的孩子了。”
对于平港村来说,痛苦降临日至此告一段落了。生活不会变回原来那样子,无上之神不再篡改人们的记忆,也不再阻碍死亡的到来。但痛苦在平港村被终结了,在贾斯蒂丝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有痛苦了。
在一个春日,大雪融化了,男男女女都走出家门,来到树林和田野,重植被大雪毁掉的灌木,收拾遍布残茎的田地,准备春耕。
冬季伐木剩余的木材被制成一张筏子,将顺河而下,抵达星港,在那儿能卖个好价钱。尤其是筏子最中间那些可以做成船桅的栋梁之材,肯定能卖出很多钱。詹森和修补匠登上筏子,木筏轻轻晃了晃,很快就稳住了。筏子很结实。他们在中央支了座帐篷,它将在为期两周的漂流中给他们提供一个好住处。修补匠小心翼翼地用浮漂绑住他的锅碗瓢盆、锡罐还有工具,万一要是筏子坏了,丢了这些家当,他可要发疯了。詹森只带了一样东西,一个包着铁皮的小箱子。他只打开过一次,确认九张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羊皮纸全都整齐地卷着,摞在箱子里。
“行了没?”修补匠问。
“还得等一等。”詹森说。
不一会儿,拉瑞德匆匆忙忙地跑到了河岸上,扛着一件匆忙打包好的行李,喊道,“等一等!等等我!”发现他们依旧靠在岸边,他傻傻地笑了,“还能容下一个人吗?”
“只要你答应别吃太多。”詹森说。
“我打算离开这儿。父亲的手臂恢复了,他们没多少用得着我的地方了,他们从没用得着过。我猜,你兴许要找个能读写的人……”
“快上来吧,拉瑞德。”
拉瑞德小心翼翼地登上筏子,把他的行李放在小盒子旁边。“你说,他们会把里面的字用印刷机印出来,做成真正的书吗?”
“要是不那么做,他们就拿不到一分钱。”詹森说。他和修补匠撑着筏子,离岸起航。
“知道他们都会很好,真是太好了。”拉瑞德说着,回头望着田野间和篱笆旁的村民。
“但愿你不会以为和我在一块儿也会很好,”詹森说,“几年后我可能就老了,可我想活着。我打算尽可能少睡觉。希望你记住,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很多。”
拉瑞德笑了,他打开他的袋子,露出里面的四块奶酪和一块熏制的带肩前腿肉,切下一块递给詹森。“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体验一下。”
第二部分
首星
TALES OF CAPITOL
献给杰伊·A.佩里
他读了所有文章并使之增色
要了解孩子,必先了解父母;要了解革命,必先了解旧政;要了解移民地,必先了解母体;要了解新世界,必先了解旧世界。
这里辑录了有关首星的传说。那个由塑料、钢铁、森卡组成,理应是永恒的却注定毁灭的世界。通过这些故事,你将了解艾伯纳·杜恩为何要毁灭它,以及是如何加速它的到来的。
十三
水漂儿
Skipping Stones
伯根·毕晓普本想成为艺术家。
他说在他七岁那年,父母就迫不及待地给他买来了铅笔、纸、炭笔、水彩、油彩、画布、调色板、大大小小的上好画刷,又为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一周上门来教他一次。总之,凡是钱能买到的,他一样不缺。
老师很精明,通晓事理,知道一个人要是指望靠教有钱人家的孩子谋生,就得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这孩子有天分”这句话他从不离口。但这回,他说的是真心话。吊诡的是,他已经忘了怎么让这句话表达它原来的意思了。
“这孩子有天分!”他郑重其事地说,“这孩子有天分!”
“谁说他没天分来着。”听老师赞不绝口,孩子的母亲不觉有些意外。父亲没吱声,他只是想不明白,老师不吝夸奖莫非是以为能因此多拿奖金。
“这孩子有天分,是可造之才,绝对是可造之才。”老师(又)赞不绝口。伯根妈妈听腻了夸奖,最后说,“小伙子,他有没有天分,我们家并不在乎。他可以留着它。你下星期二再来吧,谢谢。”
虽说父母不闻不问,伯根却劲头十足地学起了画画。没多久,他的画技大长,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伯根性格随和,又有正义感。在格罗夫星球上,跟他同班的许多孩子都养成了让仆人代为受罚的恶习。可话说回来,虽说不再兴有难同当这一套,但一个人总得找个人撒气。(与主人年纪相仿的)仆从们自小就学到了教训,如果辩解,他们将吃到更大的苦头,还不如老老实实替小主人受罚。
但伯根为人正派。他不爱与人争吵,他的仆人达尔·沃尔斯从没受过责备,也没挨过打。由于他善待仆人,当达尔吞吞吐吐地提出也想学画的时候,伯根当即就让他和自己一块儿学,并分享自己的文具。
一次教两个孩子,老师倒无所谓——达尔听话、安分,从不问东问西。但他对如何增加收入已经过于本能了,不能不向伯根的父亲提出,由于比原先多教了一个学生,(按老规矩)应该增加一份薪水。
“达尔,你有没有占用老师的时间?”洛根·毕晓普问儿子的仆人。
达尔吓得不敢吭声。伯根替他答道,“让达尔一块儿学画是我的主意,并不会多花老师一分钟时间。”
“这位老师缠着我多要一份学费。你得明白钱的价值,伯根。要么你一个人上课,要么就干脆别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