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行为怀着某些高尚的目的吗?每个人在自己眼中都是善良的吗?
王母想,我是例外。我在自己眼中很愚蠢,很软弱。但他们谈起我时,似乎我比自己想像得要好。韩真人也称赞过我。那些人谈起清照时都流露出怜悯和轻蔑,而我对她也有同样的情感。难道不是清照行为高尚,而我卑鄙吗?我背叛了我的女主人。她一直忠于她认为真实无疑的政府和神,但我已不再相信他们了。如果坏人在做坏事时,都自以为在做好事,我怎能从坏人中辨别出好人呢?而好人在做好事时,却认为自己很坏,又会怎么样呢?
也许你认为自己很坏时只能做好事,而你认为自己很好时只能做坏事。
但这个悖论令她难以接受。如果你必须通过外表的反面来判断人,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难道好人就不可能看起来也是好的吗?某人自称是恶棍,并不意味着他不是恶棍。如果你不能通过其目的来判断人,那还有其他方法吗?
王母有办法判断自己吗?
有一半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事的目的。我到这所房子来,是因为我有心想给一个富有的真人当贴身女仆。就我来说纯粹出于自私,清照雇用我纯粹出于慷慨大度。而现在我在帮助韩真人犯叛国罪――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我怎么能知道他人的真实目的呢?没有希望去分辨好坏啊。
她以莲花坐的姿势坐在席子上,脸埋在手中,似乎倚着墙,但这是她自己制造的墙;如果她能设法把墙搬开――就像随时可把手从自己脸上移开一样,那么她就很容易通向真理了。
她把手从脸上移开,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韩真人的计算机――在那里,她今天看见了埃拉诺拉?希贝拉?冯?赫斯、安德鲁?维京和简的面孔。
她记得维京告诉她神会是什么样子――真正的神会教你如何像他们那样。为什么他要说这样的话?他怎么知道道星之神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某人想教你明白他们知道的事情,并做他们所做的事情――他所说的实际上是家长,而不是神。
只是有许多家长并没有这样做。许多家长竭力压制自己的孩子,控制他们,让他们沦为奴隶。在王母的家乡,她对这样的情况已见惯不惊。
那么,维京所说的实际上也不是所有家长,而只是好家长。他并不是告诉她神会是什么样子,而是告诉她善会是什么样子。希望别人长成熟,希望别人拥有你具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尽力让别人没有坏的东西――那就是善。
那么,神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希望每个人都知道、都拥有并且都成为一切美好东西。他们会教导、分担和培养,但绝不会强迫。
王母心想,我父母就是这样的。虽然他们有时像别人一样愚笨,但他们是善良的。他们真的关心我。尽管他们有时让我吃苦受累,但他们清楚那对我有好处。即使有时他们错了,也是出于善意。毕竟,我可以通过他们的目的来评判他们。每个人都声称他们的目的是好的,但我父母的目的是真好,因为他们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帮助我变得更聪慧、更坚强和更优秀。他们之所以让我吃苦受累,是因为他们清楚我必须从中学到东西,尽管苦活让我痛苦不堪。
就是这样的。如果有神的话,神就该这样。与好家长一样,他们希望每个人都拥有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与家长或其他人不同的是,神才确切知道什么是美好的,并且有力量使好事成真――即使还没人懂得那是好的。正如维京所言,真正的神比任何人都更聪慧、更强大,他们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力量。
但王母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判神呢?即使他们告诉她,她也不明白他们的目的,因此她怎么知道他们的自的是好的呢?不过,还有其他的方式,那就是绝对相信他们,信仰他们――那不就是清照正在做的事情吗?
不。如果有神的话,他们绝不会像清照想像的那样行事――奴役、折磨和羞辱凡人。
除非折磨和羞辱对他们有好处…不!她几乎叫出声来,再次用手捂住脸,这次她沉默无语。
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如果就我所知,清照信仰的神是邪恶的,那么也许我错了,也许我无法领会他们通过使真人成为无助的奴隶或消灭整个物种而达到的伟大目的,但我在内心别无选择,只能拒绝这样的神,因为我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看不出任何善意。也许我愚不可及,总是成为神的敌人,并致力于反对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目的。不过,我必须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生活,而我的理解是:真人向我们灌输的神并不存在。即使他们存在,他们也只是以压制、欺骗、羞辱人和使人愚昧为乐事。他们的行为就是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即使他们存在,也算不上神。他们是敌人,是魔鬼!
无论德斯科拉达病毒制造者是谁,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不错,要制造出这样一种病毒,他们一定非常强大。但他们企图将宇宙中的一切生命都玩于股掌之上,那他们必定是非常冷酷、自私和傲慢的。要把德斯科拉达病毒传播到宇宙中,无视它会杀死什么人、消灭什么物种――他们也算不上神。
那么简呢,简可能是神。简信息灵通,智慧超人,为他人的福祉而辛劳,即使冒生命危险――即使眼下她的生命岌岌可危――也在所不惜。安德鲁?维京呢,他也可能是神,他显得如此睿智,如此慈祥,不为个人私利,而是为了猪族的利益而操劳。华伦蒂呢,她自称为德摩斯梯尼,致力于帮助别人找到真理,独立作出明智的决定。韩真人呢,总是力争做正确的事情,即使因此失去女儿也义无反顾。而埃拉呢,尽管王母对这个科学家还不怎么了解,但埃拉却不耻下问,向一个女仆了解真相。
当然,他们都不是住在西王母宫殿里的那种神。他们也不是自封的神――他们会嘲笑她会有这个念头。但与她相比,他们又确确实实是神。他们比王母聪明得多,强大得多;根据她的理解,他们的目的就是尽力帮助他人变得尽可能聪明和强大,甚至比他们自己更加聪明和强大。因此,即使王母可能是错的,即使她可能没有真正理解到什么,但她明白:决定与这些人一起工作是她作出的一个正确决定。
她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做善事。在她看来,这些人都在行善,而星际议会却在作恶。因此,即使这可能最终毁了她――因为韩真人现在是星际议会的敌人,她可能和他一起被捕,被杀害,但她还是不改初衷。她可能永远看不到真正的神,但她可以协助那些跟凡人一样、却近乎于神的人。
如果神不喜欢的话,他们可以在睡梦中把我毒死;或者明天我走过花园时让我全身着火;或者让我的手脚和头颅脱离身躯,粉身碎骨。如果他们无法阻止我这样一个愚笨的小女仆,那他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
第十五章 生与死
安德要来见我们。
他一直都是亲自过来跟我们交谈的。
我们可直接与他的思维交流,但他坚持要来。他觉得,没亲眼看到我们,就好像没有跟我们交流似的。我们进行远距离对话时,他要花时间对他自己的思维和我们进入他大脑的思维进行仔细分辨。所以,他要亲自来。
你不喜欢吗?
他要我们告诉他答案,可我们不知道任何答案。
你了解人类知道的一切。你进入了太空,对吧?你甚至不需要他们的安赛波,就可以进行跨星球交谈。
人类渴望知道答案。他们的问题太多了。
我们也有问题嘛。
他们老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或者怎么样。其实,一切就像丝茧一样卷成一团。我们只是在变成虫族女王时才这样做。
他们喜欢了解一切,但我们也一样。不是吗?
对,你认为你像人类,是吧?但你跟安德不一样,跟人类不一样。他要了解一切事情的起因,对一切都要编成一个故事,而我们不知道任何故事。我们只知道记忆,知道发生的事情,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跟他们想要我们做的方式不同。
当然你们是这样做的。
我们甚至不像人类那样在乎为什么。为了完成某件事,我们需要知道多少,就了解多少,但他们总是想了解比他们需要知道的更多的事情:在他们使某件事运转之后,他们仍然渴望知道为什么会运转,以及运转的原理。
我们不像那样吗?
也许当德斯科拉达病毒不再干扰你们的时候,你们会像那样的。
或者我们会像你们的工虫那样。
如果像那样,你们会乐不可支的。工虫都非常快活,而智慧却使你们郁郁寡欢。工虫只感觉到饥饿或不饥饿、疼痛或不疼痛,从来不感到好奇、失望、苦恼或羞愧。事情到了那种地步时,人类就会使你我显得像工虫那样。
我认为,你们对我们了解不够,无法作出比较。
我们一直存在于你们的大脑中,存在于安德的大脑中,也一直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大脑中,已经一千代了。人类使我们显得像睡着了一样。即使他们睡着的时候,他们也并没熟睡。来自地球的动物就是这样,在他们的脑子里有一种可以释放狂乱冲动的神经腱,甲来控制精神错乱。在他们睡着的时候,记录视觉或声音的那一部分大脑,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启动。即使一切视觉和声音完全杂乱无章,他们的大脑都一直试图将其组装成可感知的东西,试图从中编出故事来。这些完全杂乱无章的东西与现实世界可能毫无关联,但他们却将其变成狂热的故事,然后就忘记了。他们醒来时,就会把那一切活动与形成的这些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们回忆起来时,就会对那些狂热的故事进行改编,以适应他们的现实生活。我们知道他们在做梦。
也许没有德斯科拉达病毒,你们也会做梦的。
为什么我们要做梦呢?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梦是毫无意义的,不过是他们大脑中的神经细胞的随意活动罢了。
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一直在这样做:编撰故事,产生联想,无中生有。
既然毫无意义,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那就是症结所在。他们有一种我们毫无所知的渴求:渴求答案,渴求理解,渴求故事。
我们也有故事嘛。
你们回忆故事,而他们编造故事。他们改变故事的含义。事物经过他们的改变,同样的记忆可能有一千种不同的含义。有时,他们甚至从梦中杂乱无章的东西里整理出某些可阐明一切的东西。人类没有一点与你们的思维相似,和我们的思维也不同。但人类一点也不强大,他们的寿命很短,死得很早。不过,他们在一百年左右的生命中,对我们的每一个发现却能提出一万种看法。
其中大多数是错误的。
即使其中大多数是错误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愚蠢和错误的,但在一万种看法中却有一百种是对的。他们就是这样对愚蠢、短寿和记忆量小等缺陷进行弥补的。
简直是梦呓和疯狂。
是魔法、神秘和哲学。
不要说你从来不构想故事。你刚才跟我讲的就是-个故事。我知道。
明白吗?你做不到的事情,人类也不会做。
你还没懂吗?我是从安德的思维中获知这个故事的。这是他的故事。他从别人或读物中获得初步信息,然后再与他想到的事物进行综合,直到这事物变得对他具有意义。这一切都存在于他的大脑中。而我们与你们一样,对世界有着清晰的观察力。我毫不费力就能找到办法进入你的思维,一切都有序、明白而清晰。你也会同样轻松地进入我的思维。你大脑中装的现实,或多或少是你尽量理解的现实。但是,在安德的大脑中装的是疯狂:成千上万彼此竞争、互相矛盾、无法实现的幻觉,由于难以结合在一起而显得毫无意义。然而,它们确实结合在一起了,是他使它们结合在一起的:今天以这样的方式,明天以那样的方式,根据需要而定。这就好比他在自己的大脑中,为面临的每一个新问题制造了一台新的思维机器,也好比他仰想出了一个可供居住的新宇宙,每小时就构想一个新宇宙,经常令人失望地出错,结果他犯下错误并作出糟糕的判断;但有时却完全正确,奇迹般地揭示了事物的本质。我看穿了他的眼神,用他的新方法去观察世界,这改变了一切――疯狂之后就豁然开朗。在遇到人类并与安德的思维实现沟通之前,我们就知道本该知道的一切。现在我们发现,了解同样的事物有许多方式,而我们永远无法找到所有的方式。
除非人类教给你。
你明白啦?我们也是食腐动物。
你们是食腐动物,那我们就是叫花子了。
要是他们与自己的智力相称就好了。
他们不相称吗?
别忘了,他们正计划把你们消灭掉。他们的思维中有许多种可能性,但他们毕竟有个别人愚蠢疯狂、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仍然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故事有误,会导致可怕的错误。有时我们希望能驯服他们,就像驯服工虫一样。你知道,我们试过安德,但我们办不到,无法把他变成工虫。
为什么不能?
真蠢,因为他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人类的思维缺乏专一性,变得厌烦时就四处漫游。我们只得用与他最密切相联的计算机在他的体外架起一座桥梁。计算机这个东西可以集中注意力,而且它们的记忆井然有序,一切都有条有理、可以找到。
但它们不会做梦。
也不会疯狂。太糟糕了。
清晨,华伦蒂未经邀请来到了奥尔拉多的门前。他是一家小砖厂的值班经理,下午才去上班。但他早早就来溜达了,也许他全家都已起床。孩子们已结队出门了。华伦蒂想,我以前常在古时的电视上见到这一幕:一家人清早同时从家门走出,父亲提着公文包走在最后。我的父母就以自己的方式演绎着那种生活,从来不关心他们的孩子是多么怪异;从来不关心我和彼得早晨上学后却去上网,企图用化名控制世界;也从来不关心安德很小的时候就从家里被带走,以后再也没有与他们见面,即使他回过一次地球,也只见过我。我想,我父母仍然会认为他们做得对,因为他们做的事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在这里,一切又在重演。孩子们正冲出大门。那个男孩一定是宁博,就是曾经与格雷戈一起面对暴徒的那位。但他就在这里,只是一个巧合吗?一个孩子――没有人会想到不久前他亲身经历了那样一个恐怖的夜晚。
母亲吻了每一个孩子。即使生了这么多孩子,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如此平庸,如此老套,但同时因嫁给了他们的父亲而成为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不是吗?她已经超越了残疾。
父亲不上班,因此可以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拍拍肩,吻吻脸,说几句话。这是一个坦荡的父亲――开朗、聪明、慈爱。那么,这幅图景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这位父亲就是奥尔拉多。他双目失明,一只眼里安着银灰色金属珠和两片透镜,另一只眼里安着电脑信号出入线接口。孩子们似乎并没注意这点,但我还是对此不习惯。
“华伦蒂。”他看见她,打了个招呼。
“我们需要谈谈。”她说。
他把她领到一边,介绍了他的妻子杰奎琳。他妻子皮肤黝黑得几乎发亮,眼中含笑,美丽动人,热情有加。她送上一杯凝着水珠的冰镇柠檬汁,然后就徐徐退下。 “你可以留下,”华伦蒂说,“这不涉及隐私。”但她不想留下,推说有事要做,就走开了。
“我早就想见你了。”奥尔拉多说。
“我随时都可见到。”她说。
“可你很忙。”
“我没有事。”华伦蒂说。
“你有安德鲁的事。”
“我们现在不是见面了吗?我一直对你感到好奇,奥尔拉多,也许你喜欢叫你的姓劳诺吗?”
“在米拉格雷城,名字是别人叫出来的。别人习惯叫我索莱,取自我的中间名索莱门多。”
“听起来像智者所罗门。”
“但在失去双眼后,我就永远变成奥尔拉多了。”
“意思是‘守护者’?”
“‘奥尔拉多’可能是有那个意思,对,就是olhar的过去分词,但在这种情况下意思是‘带着眼睛的人’。”
“那就是你的名字啦。”
“我妻子叫我劳诺,”他说, “而孩子叫我老爸。”
“我怎么叫呢?”
“随便吧。”
“那就叫索莱吧。”
“如果你一定要叫,就叫劳诺吧。叫索莱让我觉得才六岁。”
“可以让你回想起能够看见东西的日子。”
他哈哈大笑起来: “哦,多谢,我现在能看见了。我看得很清楚。”
“安德鲁也这样说。那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想了解你看见了些什么。”
“想要我为你播放一场情景剧呢,还是往日的冲击波?我喜欢的一切记忆都储存在计算机中。我可以接上插头,播放你想看的一切。譬如,我有安德鲁第一次上我家来访的记录,也有顶级的家庭争吵记录。或者你偏爱公共事件?还是自从我拥有这种眼睛以来每位市长的就职演说?人们经常问我类似的事情:当时穿的什么,说的什么。我经常很难说服他们:我的眼睛跟他们的眼睛一样,只能记录图像,不能记录声音。他们认为我应该是一个全息摄影师,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供娱乐观赏之用。”
“我不想看你见到的东西,只想知道你在思考什么。”
“现在就想知道?”
“是的。”
“我无可奉告,因为我并没思考你感兴趣的事情。我不介入家庭纠纷,一直都是这样。”
“并且也不介入家庭事业。娜温妮阿的孩子们中只有你一个没有从事科学研究事业。”
“科学给每个人带来了那么多欢乐。难以想像我为什么没有从事科学研究吧。”
“并非难以想像,”华伦蒂说。她早已发现,表面脆弱的人如果受到刺激就会坦然交谈,因此她话中带刺: “我想你只是脑子不够用吧。”
“绝对正确,”奥尔拉多说, “我的智商只够制砖。”
“真的吗?”华伦蒂问, “但你并不制砖。”
“恰恰相反,我每天可制上千块砖。为了修新礼拜堂,每个人都要在他们的房子里拆墙打洞,因此我预测不远的将来会生意兴隆。”
“劳诺,”华伦蒂说, “你并不制砖,你厂里的工人才制砖。”
“作为经理,我不是其中一员吗?”
“制砖工人制砖,而你却制造制砖工人。”
“我想,我经常使制砖工人疲劳不堪吧。”
“你也制造其他东西,”华伦蒂说, “制造孩子。”
“是的,”奥尔拉多说,他在谈话中第一次松弛下来, “我制造孩子,当然得有一个搭档。”
“一个美丽典雅的女人。”
“我追求完美,而找到的却更完美。”这绝不是一句绕口令,他是当真的。此时,他的脆弱和谨慎一扫而光。 “你也有孩子和丈夫嘛。”
“我也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可能差不多跟你的一样美好,惟独缺少一个完美的母亲,但孩子们会失而复得的。”
“听安德鲁说,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安德鲁很可亲。他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我不在场罢了。”
“现在你到这里来,”奥尔拉多说, “有何贵干呢?”
“各星球、各异族都正面临生死攸关的决定。一些事件已经证明,他们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家庭。我没有时间从容不迫地东寻西找,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你的家庭动向:为什么格雷戈能够一夜之间从恶魔变成英雄;米罗怎么会既有自杀意图又野心勃勃;为什么科尤拉愿意让猪仔因为德斯科拉达病毒的缘故而死…”
“问安德鲁吧,他都清楚。我永远弄不懂。”
“安德鲁自己现在也是焦头烂额的。他觉得该对发生的一切事倩负责。他已尽了最大努力,但金还是死了,你母亲和安德鲁都一致认为那是安德鲁的过错。你母亲离开了他,使他的心都破碎了。”
“我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作为他心爱的姐姐,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是好――希望她回到他身边呢,还是永远离开他。”奥尔拉多耸耸肩,又恢复了脆弱的样子。
“你真的不在乎?”华伦蒂问道, “或者你决定不在乎?”
“也许我早就决定了,现在我真的不在乎。”
要做一个好的采访者,诀窍之一就是知道何时保持沉默。华伦蒂默默等待着。
但奥尔拉多也在等待。华伦蒂差点就要放弃了,但什么也没说。她甚至在考虑承认失败,离开这里。
他终于说话了: “他们更换我的眼睛时,把泪腺也给取了。天然的泪水会干扰放在我眼睛里的工业润滑剂。”
“工业?”
“我开个小玩笑。”奥尔拉多说, “看起来我一直很冷静,因为我的眼睛从来不会涌出泪水。人们无法读懂我的表情。很可笑,是吧?现在的眼珠不能变换形态,就固定在那里。不错,你的眼睛能看四周,既可固定视线,也可仰视俯视;而我的眼睛也可做到,仍能完全对称地转动,瞄准我看的方向。人们不忍盯着我的眼睛看,便将目光偏向一边,所以看不到我的面部表情。如果我还有眼泪,我哭喊的时候,眼睛就会刺痛、发红、肿胀。”
“换句话说,”华伦蒂说, “你还是在意。”
“我一直很在意。”他说,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惟一能够明白事理的人,尽管有一半的时间我并不知道所明白的是什么。我超然度外,只是旁观,我没有需要在家庭纠纷时着意维护的面子,所以能够比他们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我看见了力量的对比:母亲具有绝对的统治权,尽管马考恩在发怒或纵酒时要打她;格雷戈尖酸刻薄――这是他对付恐惧的方式;科尤拉具有绝对逆反的性格,凡是关心她的人不希望她做的事情,她偏要做;埃拉是高尚的殉教者――如果她不能受苦受难,到底还会是什么呢?金圣洁、正直,认上帝为父,前提是最好的父亲是无影无形、无声无息的。”
“你小时候就明白这一切了吗?”
“我善于观察事物。我们这些消极被动、无所归属的旁观者恰恰看得更清楚。你不觉得吗?”
华伦蒂大笑: “对,我们都是这样。那么,你认为我们扮演了相同的角色吗?你和我,都是历史学家?”
“这一直持续到你弟弟的到来。显然,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对一切就一目了然,与我的所见略同。这真令人高兴。实际上,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自己对家庭所下的结论,所以也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显然没人像我这样观察事物,因此一定是我错了。我甚至认为,由于我的眼睛的缘故,我的观察方式与众不同。如果我有真正的眼睛,就会用米罗或者母亲的方式观察事物了。”
“因此安德鲁证实了你的判断。”
“不仅如此,他还根据这些判断来采取行动,有所作为。”
“噢?”
“他在这里是死者的代言人。但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担…担…”
“担当?”
“担当责任――改变一切的责任。他看出了我也看到的一切弊病,但他开始尽最大努力去医治弊病。我目睹了他如何跟格雷戈在一起,坚强而慈祥;跟科尤拉在一起,对她真正想做的(而不是她声称想做的)事情作出响应;跟金在一起,尊重他希望保持的距离;还有跟米罗、跟埃拉、跟母亲、跟每个人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呢?”
“让我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与我如影随形,直视我的眼睛,跟我交谈就像跟正常人交谈一样。你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