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没有灯光。”安德说, “她会指引我的。你们必须手拉手,要拉紧。华伦蒂,你走最后面,没有问题吗?”
“我们能不能站起来往下走?”米罗问。这个问题显然很要紧。
“能。”安德说, “这就是为什么她选择这个人口。”
于是,他们手牵手,普利克特握着安德的手,米罗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安德领着大家沿着斜坡往下走了几步,进人地道。地道陡峭,前面一片漆黑,令人望而生畏。在地道的亮度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之前,安德停下来。
“还等什么?”华伦蒂问。
“等向导。”安德说。
就在这时候,向导到了。在一片漆黑里,华伦蒂隐约看见一只黑芦苇似的手臂,仅有一根拇指、一根指头,那手臂轻轻地推了安德的手一下。安德立刻用左手握住那根手指,那根漆黑的拇指就钳子似的夹住了他的手。华伦蒂沿着手臂往上望去,想看见伸手的虫人是什么模样。然而,她只看见一个孩子般大小的黑影,或许是一具干尸的一束微光反射。
顿时,她浮想联翩,不由得直打寒战。
米罗用葡萄牙语嘀咕着什么。看来,他也受到了虫人在场的影响。可是,普利克特却保持沉默,华伦蒂说不准她是在颤抖,还是无动于衷。随即,米罗拖着脚往前走了一步,拉住华伦蒂的手,领着她向前走进黑暗里。
安德知道这条信道对其他人是多么艰难。迄今为止,只有他、娜温妮阿和埃拉拜访过虫族女王,而且娜温妮阿只去过一次。一步步往下移动,漫无尽头,眼睛看不见,仅仅凭借微小的声音才知道有生命与动静,看不见但却近在咫尺,这种黑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可以讲话吗?”华伦蒂问。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
“这倒是个好主意。”安德说, “你不会惊扰他们的。他们对声音不大注意。”
米罗说了些什么。安德看不见他的嘴唇移动,因而很难听懂他的话。
“什么?”安德问。
“我们俩都想知道,究竟有多远?”华伦蒂说。
“我不知道。”安德说, “离这儿究竟还有多远,我不知道。也许地在离这儿不远的某个地方。地道里有几十间育儿室。但别着急。我有把握找到路出去的。”
“我也能。”华伦蒂说, “只要有手电筒。”
“没有光线。”安德说, “产卵需要阳光,但之后光线只会妨碍卵的发育,而且在某个阶段会杀死幼虫的。”
“你能够找到路走出这噩梦般的黑暗吗?”华伦蒂问。
“也许吧。”安德说, “这儿有图案,像蜘蛛网――如果你理解了主体结构,那么,地道的每一部分就更有意义了。”
“这些地道是随意建筑的吗?”华伦蒂将信将疑地问。
“如同爱神星上面的地道。”安德说。实际上,他作为儿童战士在爱神星上生活期间,没有多少机会去探索。虫族把这颗小行星建成蜂窝状结构,作为他们在太阳系的前哨阵地;在第一次虫族战争中,它被人类联军攻占,随后作为人类联军的舰队统帅部。安德在爱神星期间,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学习指挥太空里的星际舰队上。不过,关于地道,他无意间注意到的一定比他意识到的多得多,因为虫族女王第一次带他进人她在卢西塔尼亚星上的地道时,他发现里面种种转弯抹角似乎不足为奇。他感觉它们是正常的――
不,他感觉它们是必然的。
“爱神星是颗什么星?”米罗问。
“是地球附近的一颗小行星。”华伦蒂说, “是安德丧失思维的地方。”
安德本想向大家解释地道系统的结构,但太复杂了。如同形状不规则的碎片,地道系统的细节具有太多可能的例外――你越仔细考察,越感到糊涂。然而,在安德的眼里,这个系统却似乎始终如一,是一个反复重复的模式。也许是因为安德为了打败虫族而研究他们期间,多少深人到了虫族的思维里。他简直学会了像虫人那样思维。在这种情况下,华伦蒂的看法是正确的一工他丧失了他的部分人类思维,至少给他的人类思维增添了一点虫族思维特点。
终于在他们转弯的时候,出现了一线微光。 “上帝保佑。”米罗低声说。安德满意地注意到,普利克特――这位与他记忆中的那位聪明学生判若两人的石头般无声无息的女人――也不禁舒了一口大气。她身上毕竟有了点生气。
“可能就在那儿。”安德说, “由于她在产卵,因此心情好。”
“她不想有隐私吗?”米罗问。
“这好像一次小小的性高潮,持续好几个小时,”安德说,
“使她十分快乐。虫族女王们通常由工虫和雄虫簇拥着,她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
然而,安德在意识里强烈地感受到她在场。当然,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和他交流。但当他接近她的时候,就仿佛她在往他的脑袋里吹气似的;这种感觉变得沉重、压抑。其他人感觉到了吗?她能够与他们对话吗?埃拉没有任何感觉――她从来没有感觉过这种无声交谈的一丝一毫。至于娜温妮阿呢――她拒绝评论,否认听见了任何东西,但安德怀疑她只不过是否认这个异族在场。虫族女王说过,只要他们在场,她不仅能够清晰地听见他们的思维,而且还能让他们“听见”她说的话。今天会不会如此呢?
安德从三十年的经验中得知,她对未来的判断充满自信,对过去记忆犹新,然而却无法区分这两者。她似乎相信自己的猜测,丝毫不亚于相信自己的记忆;然而,当她的猜测被证明是错误的时候。她却似乎忘记了她所期望的将来与现已过去的将来是不同的。
这就是她那异族思维中一个最令安德头痛的怪异之处。安德是在这洋一种文化氛围里长大的:判断人们的成熟性与适应社会能力,是看他们是否能够预见他们的选择的结果。从某种角度讲,虫旅女王在这方面似乎存在明显的缺陷;尽管她聪明绝顶、经验丰富,但却和小孩一般自信得不知天高地厚,不合情理。
这就是安德与她打交道时感到心惊肉跳的事情。她能信守诺言吗?如果食言了,她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华伦蒂想集中注意力听别人讲话,可是她的目光却离不开虫人向导的轮廓。那轮廓比她想像得要小――不会超过一米五高,也许还要矮些。她的目光越过其他人,仅仅瞥见虫人的局部,但几乎比看见整体还要糟糕。她不禁想,这个黑得发亮的敌人像死神一般牢牢地钳着安德的手。
不是死神之手。不是一个敌人。它自身甚至不是生灵。它的个体属性就好像是一只耳朵或者脚趾――每一个虫人都不过是虫族女王的一个行动和感觉器官。在某种意义上,虫族女王已经和它们在一起了――无论什么地方,哪怕是数百光年之遥的地方,只要有她的一个工虫或者雄虫在,她就在场。这不是一个怪物。这就是安德在书中所描写的那个虫族女王。虽然我不认识它,但在我和安德朝夕相处的岁月里,安德一直带着它,养育它。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华伦蒂竭力抑制自己的恐惧,但无济于事。她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自己的手滑进了米罗那颤抖的手里。他们一步步走近虫族女王的巢穴――不对,是她的家、她的育儿室――华伦蒂也感到越来越恐怖。如果她一人对付不了,那就别无选择,只有求救了。雅各特在哪里?换上别人,也只能这样。
“对不起,米罗。”她悄声说, “我想我出汗了。”
“你?”他说, “我还以为是我出的汗呢!”
很好。他笑了。她与他都笑了――至少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很紧张。
灿烂的阳光从天花板拱顶上的一个洞照射进来。周围满是工虫,但此刻在阳光下,在女王面前,它们显得渺小、脆弱。它们大多数身高与其说是一米五,还不如说是一米。而女王却足足有三米高,而且高度还算不了什么。她的翅鞘硕大无朋,十分沉重,几乎是金属质地,上面的彩虹反射出阳光。她的腹部又长又厚,是以容纳整整一具人的尸体。然而,那腹部却像漏斗一般,逐渐狭窄,在颤抖的顶端形成一只孵卵器,呈淡黄色的半透明液体、胶质和纤维闪闪发光。孵卵器浸人屋里地板上一个洞里,钻得很深很深,然后退出来,尾部拖着液体,如同不受注意的唾沫,流进洞里。
如此庞然大物,行动却像昆虫,固然怪诞、恐怖,可是华伦蒂却压根儿没有料到会出现下面一幕。女王没有简单地把她的孵卵器浸人一个洞里,只见她转过身去,一把抓住在附近盘旋的一只工虫,然后将瑟瑟发抖的工虫夹在她那巨大的前腿之间,拉到面前,一条又一条地咬掉它的腿。每条腿给咬断的时候,剩余的腿就更加疯狂地挣扎,犹如无声的尖叫。最后一条腿消失后,华伦蒂不由得舒了一口大气,那无声的尖叫终于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接着,虫族女王将没有腿的工虫头朝下推进下一个洞里。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将她的孵卵器置于洞的上方。华伦蒂注视着孵卵器顶端的液体似乎变浓了,变成了一只球。但那毕竟不是液体,不完全是;在一大滴液体里面是一个柔软的果子冻似的卵。虫族女王转动她的躯体,她的脸就直接处于阳光的照射下,她的数百只眼睛如同数百只翡翠色的星星,光辉夺目。随即孵卵器扎下去。当它提上来的时候,卵依然紧紧地附着在顶端,可是她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卵不在了。虫族女王的腹部往下浸了好几次,每次上来的时候,都有更多的液体一串一串地从顶端往下滴。
“我们的圣母。”米罗说。华伦蒂听出这个词相当于西班牙语的Nuestra Sehora,意思是“我们的圣母”。通常这个词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但在此时此刻却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讽刺。这在深陷的地洞里。不是“圣母”。虫族女王是“我们的黑暗之母”。将卵产在躺着工虫的肉体上面,卵孵化出来后,工虫的肉体就喂养幼虫。
这只是一个新的虫族女王。
华伦蒂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来,仿佛是她自己的想法似的。当卵应该长成一个新的虫族女王的时候,老虫族女王就必须把一个工虫的鲜活的身体放进卵室里。但这不是华伦蒂自己的想法,她觉得这是明摆着的。她无法知道这个信息,然而,这个想法立刻冒出来,明白无疑。正如华伦蒂时常想像的:古代的预言家和术士能听见上帝的声音。
“你们听见了她的话吗?谁听见了?”安德问。“听见了。”普利克特说。
“我想听见了。”华伦蒂说。
“虫族女王的话。”安德说, “她解释说,她产一个新虫族女王卵时,就不得不把一个工虫放进卵室里。她正在产五个卵――两个已经到位了。她邀请我们来观看。她即将发射一艘殖民飞船,这是她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方式。她要产五个虫族女王卵,然后等着看哪个卵最强壮。最强壮那个卵就是她要发射的。”
“其余的卵怎么办?”华伦蒂问。
“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有价值,她就用茧把幼虫保护起来――从前的女王对她就是这样的,其余的卵她就杀死、吃掉。她必须这样做――如果一个竞争虫族女王的对手身体接触到了一个还没有和这个虫族女王交配的雄虫,哪怕只有一丝接触的迹象,那么,工虫就会发疯,拼命杀死她。雄虫是十分忠实的配偶。”
“大家都听见了吗?”米罗问。他的语气中带着失望。虫族女王没有跟他讲话。
“听见了。”普利克特说。
“只听见一点'点儿。”华伦蒂说。
“把你的脑子尽可能腾空。”安德说, “然后在脑子里回想某首乐曲。这会有帮助的。”
与此同时,虫族女王快要完成新一轮的对工虫的肢解了。华伦蒂想像自己踩在女王周围不断增高的虫腿堆上;在她的想像里,这
些虫腿在她脚下像树枝一样折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很柔软。腿不会折断。只是弯曲而巳。
女王在回答她的'心思。
你是安德的一部分。你能够听见我。
华伦蒂的思维清晰起来。不那么突如其来了,而是更能控制了。她能够感觉出哪些是女王交流的信息,哪些是她自己的想法。
Ouvi。”米罗低声说。他终于听见了点什么。 “Fala mais,escuto。 (再说点,我在听。)”
核心微粒连接。你连接在他身上。我通过核心微粒连接跟他谈话,你可以偷听。听回声。听反响。
华伦蒂寻思虫族女王是怎么设法做到用斯塔克语对她的意念讲话的。随即她意识到虫族女王几乎肯定并没有用任何功夫――米罗在用他的母语葡萄牙语倾听;华伦蒂倾听的实际上并不是斯塔克语,而是斯塔克语的根基——英语,并且还是她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美国英语。虫族女王并没有向他们传递语言,而是传递意念,然后他们就用自己意识深处的语言来解读意念。
当华伦蒂听见某个词的回音反复回荡的时候,这并不是虫族女王在竭力寻找适当的字眼,而是她华伦蒂自己的意识在急切搜寻这个词意的词汇。
连接到他身上。就好像我的人民。只是你们具有自由意志。独主的核心微粒。流氓,你们全都是。
“她在开玩笑,”安德说, “不是下判断。”
华伦蒂感激安德的解释。 “流氓”这个词引出的直观形象是一头大象把人踩死。这个形象来自于她在孩提时代读过的一个故事,她在故事里第一次学会了“流氓”这个词。她小时候对这个形象感到恐惧,现在依然感到恐惧。她讨厌虫族女王存在于她的意识里。讨厌自己居然重新挖出了早已遗忘的梦魇。虫族女王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华伦蒂怎么能够想像,这个生灵就是异族呢?是的,可以交流。但太多的交流,就如同患了精神病。
还有,她说的是――他们之所以对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是因为他们通过核心微粒连接到了安德身上。华伦蒂回想起在太空航行中米罗和简的一席话――会不会是她的核心微粒线连接到安德身上,然后又通过安德连接到了虫族女王身上呢?可是这怎么可能发生呢?首先,安德怎么可能被束缚在虫族女王身上?
我们擒拿他。他是我们的敌人,企图消灭我们。我们想驯化他,如同驯化一个流氓。
如同大门一下敞开,她豁然开朗。虫人并非天生温顺。他们也有自己的个性。至少想打破控制。于是,虫族女王们在演化过程中找到了一个办法来俘虏他们,用核心微粒束缚他们,从而控制他们。
发现了他,但却无法束缚他。他太强大了。
没有人猜得到安德所处的危险。虫族女王想俘虏他,使他同任何一个虫人一样,沦为她意志的工具,自己却没有头脑。
为他建立一个网络。找到他渴求的东西。我们设想,让他钻进网络,给网络设置一个核心微粒核,把他束缚起来。但这还不够。现在还需要你。你。
华伦蒂感觉这个词如同榔头在她脑子里敲击。她指的是我。她指的是我,我,我…她竭力回忆我是谁。华伦蒂。我是华伦蒂。她指的是华伦蒂。
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我们早就应该发现你的。他最渴望的就是你。不是别的东西。
顿时,她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军方可能自始至终是正确的吗? 可不可能正因为军方将华伦蒂和安德无情地分开,才拯救了安德?如果她与安德待在一起,虫族会利用她来控制他,这可能吗?
不。不可能。你也太强大了。我们灭亡了。我们死了。他不属于我们。但也不属于你。不再属于了。我们没法驯化他,不过我们和他缠绕在一块儿。
华伦蒂想起先前她在飞船上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图景。人们彼此缠绕在一块儿,家庭被无形的线系在一块儿,孩子系在父母身上,父母彼此系在一块儿,或者系在他们的父母身上。线将所有的亲人系在一块儿,形成一个不断变动的网络。而现在却是她自己的图景,她系在安德身上。然后是安德的图景,他系在…虫族女王的身上?…女王摇动她的孵卵器,线就颤抖,在线的尽头是安德的头,又是摇晃,又是摆动…
华伦蒂摇摇头,想驱走这幅图景。
我们不控制他。他是自由的。如果他想杀,可以杀死我。我不会阻止他的。你要杀死我吗?
这次,你不是华伦蒂;她感觉这个问题从脑子里退隐。此时,虫族女王在等待回答,她感觉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接近她自己的思维方式了,如果她的思维没有激活,如果她不在等待安德回答,那么,她还以为是她自己自然而然冒出来的念头呢。绝不会,她的意念说。我绝不会杀死你。我爱你。而且,伴随着这个念头的是一丝对虫族女王的真挚情感。突然间,她对虫族女王的幻象没有丝毫厌恶的意味。相反,虫族女王显得庄严、高贵、华美。她的翅鞘上面的彩虹不再像漂浮在水上的油污;她的眼睛光芒四射,犹如一轮光环。她的腹部顶端那闪光的流体是生命之线,如同女人乳头上的奶汁,带着唾液一线线地流到婴孩那吮吸的小嘴里。先前华伦蒂一直在抑制自己的恶心,而此时此刻,她突然对虫族女王几乎崇拜起来。
这是她的意念里安德的想法,她知道;难怪不得她感觉这个想法太像她自己的。是她的意念里装着安德对虫族女王的幻觉,她恍然大悟:多年前她化名为德摩斯梯尼写作,那时候她始终是正确的。虫族女王是异族,虽然陌生,但是善解人意,可以沟通。
幻觉消失时,华伦蒂听见有人在哭泣。是普利克特。华伦蒂与普利克特相处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脆弱。米罗和安德之间的交流的确微弱――但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他认识安德只有这么久,只有这个程度,而华伦蒂却一生都认识安德。
“Bonita。”米罗说。意思是真漂亮。
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吗?虫族女王漂亮吗?
然而,如果这就是为什么华伦蒂接受安德的意念比米罗强烈得多,那么,普利克特接受安德的意念显然比华伦蒂强烈得多,那又做何解释?会不会是多年来普利克特一直在研究安德,崇拜安德,却又不真正了解他,这样她与他的连接反倒比华伦蒂更紧密呢?
普利克特当然如此。当然如此。华伦蒂是有夫之妇。有丈夫。有孩子。所以,她与兄弟的核心微粒连接要弱些。虽然在亲属关系上普利克特无法竞争,但是她却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安德。因此,只要虫族女王使核心微粒缠绕传递思想成为可能,普利克特自然能更完耒地接受安德。没有任何分心的东西。她没有丝毫的保留。
娜温妮阿毕竟情系自己的孩子,对安德可能保持如此彻底的忠诚吗?不可能。如果安德对此略知一二,都只会引起他的烦恼,或者说是吸引安德的魅力吗?华伦蒂深谙男人和女人的心,知道崇拜才是最具有诱惑力的。我带了一个情敌来给安德的婚姻惹麻烦吗?此时此刻,安德和普利克特能看出我的心思吗?
华伦蒂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内心暴露了,所以吓坏了。似乎为了回答她,又似乎为了安慰她,虫族女王的意念声音又回来了,淹没了安德可能发出的任何意念。
我知道你怕什么。不过,我的种族是不会杀害任何人的。我们离开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能够消灭我们星际飞船上所有的德斯科拉达病毒。
也许吧,安德想。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我们不会携带病毒的。我们没有必要非得为了拯救人类而死。别杀我们,别杀我们吧。
我绝不会杀你们的。安德的意念轻微如耳语,几乎淹没在虫族女王乞求的声音里。
华伦蒂心想,我们无论如何也杀死不了你们。倒是你们能够杀死我们。你们一旦建成星际飞船。一旦制造出武器来。你们就可以迎战人类舰队。而这次舰队不是由安德来指挥。
绝不会。绝不会杀任何人。我们承诺过绝不会。
安宁吧。响起了安德的低语。安宁吧。安宁吧,安详吧,安闲吧,安心吧。别害怕。别害怕人类。
别为猪族建造飞船,华伦蒂想。为你们自己造艘船吧,因为你们能够杀死你们携带的病毒。但别为他们造船。
虫族女王的意念突然从乞求变成尖锐的驳斥。
难道他们没有生存的权利吗?我承诺过为他们造一艘船。我向你们承诺过绝不杀生。难道你想我违背我的诺言吗?
不,华伦蒂想道。她为自己出卖异族的想法感到羞愧。或者说这是虫族女王的情感吗?或者是安德的情感吗?她真的能肯定哪些想法和情感是她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吗?
她感到恐惧――是她自己的恐惧,她几乎可以肯定。
“行行好吧。”她说, “我想走了。”
“Eutambem。”米罗说。
安德朝着虫族女王往前跨了一步,向她伸出手去。她没有伸出手臂――她的手臂正忙着将她最后的牺牲品塞进卵室里。相反,虫族女王升起一只翅鞘,翅鞘旋转着向安德移过来直到最后他的手放在那黑色的彩虹表面上。
摸不得!华伦蒂无声地惊叫。她会捉住你的!她想驯化你!
“别出声。”安德大声说。
华伦蒂说不准安德是在回答她那无声的呼叫,还是在压制虫族女王只对他说的话。这倒不要紧:稍过片刻,安德就握着虫人的手指,带领大家回到了黑暗的地道里。这次,他让华伦蒂走第二,米罗走第三,普利克特押后。这样,就是普利克特回望虫族女王最后一眼;是普利克特挥手告别。
大家往上爬回地面,一路上,华伦蒂都竭力想弄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前她总以为,只要人们可以进行意念交流,消除语言的隔阂,那么,就可以到达尽善尽美的理解,就不再存在不必要的冲突。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语言不会放大人们之间的差异,相反很容易弱化差异,将差异减低到最低限度,缓解矛盾,从而使人们即使并不真正相互理解,也能和睦相处。理解的幻觉使人们以为彼此都是心心相印,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还是使用语言好些。
他们爬出建筑物,来到阳光下,大伙儿全都如释重负,又是眨眼,又是大笑。 “不好玩。”安德说, “这可是你坚持要去的,华伦蒂。是你非要马上见她不可的。”
“看来我真是个傻瓜。”华伦蒂说, “这是新闻吗?”
“她真美。”普利克特说。
米罗躺在卡匹姆草丛里,手臂掩住眼睛。
华伦蒂望着他躺在那里,突然瞥见昔日的他,他昔日的躯体。他躺在那里,就不摇摇摆摆;他默默无言,话语就没有停顿。难怪他的同胞异族学家爱上了他。欧安达。发现原来她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这真是太下幸了。三十年前,安德在卢西塔尼亚星为死者代言,当时泄露出来的秘密中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件事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欧安达失去的男子汉,而米罗也失去了昔日的自己。难怪他要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围栏去帮助猪族。既然他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就自贱他的生命如草芥了。他惟一的遗憾是自己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但不仅肉体残缺了,而且心灵也残缺了。
她注视他时,为什么会想起这一切来?为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都栩栩如生?
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也是这样看自己的吗?她捕获到了他的自我形象吗?他们俩的意念之间存在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联系吗?
“安德。”她说, “刚才地道里发生了什么?”
“比我希望的要好。”安德说。
“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连接。”
“那是你的期望吗?”
“是我的意愿。”安德坐在飘行车的一侧,脚在高高的草丛里摇来晃去的, “今天她很激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