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清照回答, “神或者是把舰队摧毁了,或者是把它隐藏起来了,或者是把它带到西天的某个秘密地方了――”
“清照!看着我!好好地听我讲。”
她望着他。见他神色严峻,反倒使她平静下来,集中注意力。
“清照,这本来是我打算在一生中教给你的道理,但现在你必须学会。神是万物发生的原因,可是除了以伪装的形式外,神自己绝不行动。听见了吗?”
她点了点头。这种话她听过上百次了。
“你是听见了,可是即使现在你也没有听懂。”父亲说, “清照,神选中了道星的人民。只有我们享有特权聆听神的声音,只允许我们看见神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事物的原因。对芸芸众生来说,神的造化始终隐而不显,始终是个谜。因此,你的任务不是去发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失踪的真正原因――所有道星人都会立刻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神希望这样发生。你的任务是去发现神为这个事件所制造的假象。”
清照感觉头脑晕眩。先前她肯定自己找到了答案,完成了任务,可现在这一切却正在从她的手中溜走。答案仍然没有错,但任务却不同了。
“现在,由于我们找不到自然的原因,所以神就暴露在所有的人面前,无论是信道者,还是不信道者。神是赤裸裸的,我们必须给他们穿上衣服。我们必须发现神制造的一系列事件,以解释舰队的失踪,使失踪事件在不信道者的眼里显得是自然的。我原以为你明白这点。我们为星际议会效劳,但这仅仅是因为我们通过为议会效劳,可以达到为神效劳。神希望我们欺骗议会,而且议会也希望被欺骗。”
清照点了点头,由于任务仍然没有完成,她失望得麻木了。
“这话听起来显得我没有良心吗?”父亲问, “我不诚实吗?我对不信道者无情吗?”
“女儿可以评判父亲吗?”清照悄声说。
“当然可以。”父亲说, “每天,所有人都在相互评判。问题是我们的评判是否合乎情理。”
“那么,我的评判是,对不信道者用他们不信道的语言讲话不是罪过。”清照说。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吗? “你确实明白了。”父亲说, “如果议会不耻下问,向我们请教真理,我们就要教他们‘道’,他们就会成为道星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我们通过促使不信道者蒙蔽自己,以为万物发生都是天意来侍奉神。”
清照深深地鞠躬,头几乎挨着地板了。 “您多次努力教给我这个道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接受这个道理派上了用场。请原谅您卑微的女儿的愚笨吧。”
“我没有卑微的女儿。”父亲说, “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清照’。你今天学到的道理,道星上能够真正领会的人少如凤毛麟角。我们中只有少数人能够直接同来自其他星球的人打交道,而又不使他们感到困惑。女儿,今天你着实让我感到吃惊,不是你还没有懂得这个道理,而是你这么年轻就懂得了。当年我是比你年长近十岁才发现这个道理的。”
“父亲,我怎么可能比您先学到东西呢?”超过父亲的成就,这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是因为你有我教你,”父亲说, “而我却必须独立去发现。不过我看出,你一想到自己学到东西时比我还年轻,就吓坏了。你以为我的女儿超过我,是我的耻辱吗?恰恰相反――对父亲来说,孩子比他伟大,这才是最大的光荣。”
“父亲,我绝不可能比您伟大。”
“清照,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的。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的一切成就都包括在我的成就里面,作为我的成就的一个分支,正如我们都是祖先的一个分支一样。然而,你拥有当伟人的潜能,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我被视为比现在更伟大,正是因为你的成就比我的成就伟大。如果道星人民认为我值得享有某个特殊荣誉,那么,至少既是因为我所取得的成就,也是因为你所取得的成就。”
父亲说完就向她鞠躬,不是出于礼貌的送客式鞠躬,而是出于尊敬的深鞠躬,他的头几乎触到地板了――但并没有完全接触到地板,如果他的头真的接触到地板,以表示对自己女儿的崇敬,那就太过分了,会成为笑柄的。于是他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尽量深鞠躬。
她一时懵了,既而吓坏了,接着恍然大悟。当父亲暗示他被选为道星之神的机会取决于她的伟大成就时,谈的并不是某个朦胧的未来事件。他谈的是此时此地。他谈的是她的任务。如果她能找到神的伪装,找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失踪的自然原因,那么,他就肯定会被选为道星之神。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信赖她。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任务是那样重要。与父亲的做神相比,她的成熟算得了什么?她必须加倍努力,思维更敏锐,军方和议会在哪里江郎才尽,她就要在哪里成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母亲,为了神,为了父亲有机会成为诸神中的一员。
清照从父亲的屋子退出,走到门口听了一下,瞟了王母一眼。真人的一瞥足以示意姑娘该离开了。
清照回到自己的卧室时,由于对净化的需要禁闭在心里,她浑身颤抖。今天她做的所有错事――反抗神,拒绝早做净化仪式,愚蠢得不理解自己的真正使命――全都汇聚到一块儿了。并非她感觉肮脏。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净手,也不是她所感受到的自暴自弃。毕竟,她受到了父亲的称赞,神指引了她通过屋门,这些都淡化了她的渺小。再说,选择西王母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是一个考验,她通过了,而且是大胆地通过了。所以,使她颤抖的并不是邪恶。她对净化如饥似渴,她渴望她侍奉神时,神与她同在。然而,她知道无论怎样忏悔,都无法解除她的饥渴。
就在这时候,她知道了:她必须寻踪屋里每一块木板的每一条木纹。她立刻选中起点,即东南角。每一次寻踪她都要从东墙开始,这样她的所有仪式都会朝西移动,朝神的方向移动。最后一块木板将是屋里最短的木板,不到一米长,躺在西北角。这将是对她的奖赏,最后一次寻踪又短又容易。她听见王母轻轻地走进屋里,来到她身边,但她没有时间理会凡人。神在等待。她跪在角落里,目光巡视木纹,寻找神要她跟随的那条。通常她都必须自己选择,而且她总是选择最艰难的,这样神就不会鄙视她。可是今夜,她立刻胸有成竹,是神在替她选择。第一条木纹很粗,波浪起伏,但清晰可见。神已经在宽恕了!今夜的仪式几乎像是她在与神进行对话。今天她已经突破了一道无形的障碍:她已经接近了父亲那清晰的思路。也许,有一天神对她讲话,会清晰得令常人相信所有真人都听得见。
“真人。”王母说。
清照的欢乐仿佛是玻璃做的,被王母故意打碎了。难道她不知道仪式一旦中断,就得重新开始吗?清照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姑娘。
王母一定看见了清照面带怒色,但她并不理解: “哦,对不起。”她立即跪下,磕头, “我忘记了不能叫您‘真人’。我只是想问您在找什么,好帮您找。”
王母完全弄错了,清照几乎笑出声来。当然,王母压根儿没有想到清照在聆听神的声音。现在,清照的愤怒被打断了,她羞愧地看出自己一发怒,王母是多么恐惧。姑娘磕头是错误的。清照不喜欢看见别人这么屈辱。
我怎么把她吓成这个样子?刚才我的心中充满了快乐,因为神对我说话的声音清晰可辨;但我的快乐太自私了,她无意间打扰了我,我却对她板起一张憎恨的脸。我就是这样回报神的吗?神向我展示一张慈爱的脸,我却把神的爱变成对人民、尤其是对掌握在我手心的人的恨。看来,神又找到了一种方式来显示我的渺小。 “王母,今后你发现我像刚才那样弓腰在地板上的时候,千万不要打扰我。”接着,她向王母解释神要求她做的净化仪式。
“我也得做这个吗?”王母问。
“不,除非有神的吩咐。”
“我怎么知道呢?”
“王母,如果在你这个年纪神都还没有吩咐,那就可能永远不会了。但如果神吩咐过,你就会知道的,因为你没有力量抵抗心中神的声音。”
王母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帮助您…清照?”她小心翼翼地、毕恭毕敬地试着称呼女主人的名字。父亲叫清照的名字时,她的名字听起来亲切甜蜜。清照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当她的名字被人充满敬畏地称呼的时候,它听起来居然很高贵。当清照深切地意识到她缺乏光彩的时候,叫她“清照”,她却感到难受。不过,她不会禁止王母称呼她的名字――姑娘总得要称呼她什么。再说,王母那崇敬的口吻随时都会带点讽刺意味地提醒她,她并不值得崇敬,这样反倒会对她有帮助。
“不打扰我就是帮助。”清照说。
“那么我该离开吗?”
清照差点儿说是,但她马上意识到,出于某种原因,神想王母成为这次忏悔的一部分。她怎么知道呢?因为一想到王母要离开,她就如同知道自己还没有完成查找木纹一样感到难受。 “请留下来。”清照说, “你可以待着不出声吗?可以看着我吗?”
“可以…清照。”
“如果仪式太长,你忍受不了,可以离开。”清照说, “但要看见我从西往东移动的时候,你才能离开。这意味着我正在查找木纹,你的离开不会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过务必不要跟我讲话。”
王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地板上每一块木板的每一条纹路,您都要这样做吗?”
“不。”清照说, “神绝不会这样残酷的!”虽然她这样讲,心里却知道,也许有一天神会要求进行和这一模一样的忏悔的。顿时,她吓坏了, “我只寻找屋里每块木板的每一条纹路。和我一道寻找,好吗?”
她看见王母瞟了一眼悬浮在计算机上空的闪亮的时间信息。是该睡觉的时间了,况且她们俩没有睡午觉。人长时间不睡觉是不正常的。由于道星上的时间要比地球上的时间短一半,因此人体内的生物钟还不完全适应。错过午睡,然后又熬夜,是挺难受的。
然而,清照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王母挺不住,那么,无论神多么反对,她也只得离开。 “你必须挺住。”清照说, “如果你睡着了,我就只好叫醒你,你就得移动,露出我必须寻踪的纹路。而且我一开口,就得重来。你可以挺住不睡,保持沉默,身体不动吗?”
王母点了点头。清照相信姑娘的承诺,但她并不真的相信姑娘能坚持。只是神坚持要她让新雇的贴身女仆留下来——她清照算什么,敢拒绝神的要求吗?
清照回到第一块木板,重新开始寻踪。神与她同在,她如释重负。一块又一块木板,神都给她最粗、最容易的木纹追寻;不时神也给她一条难一些的木纹,这种情况总是在寻踪途中,容易的那条木纹从木板边缘退隐或者消失的时候发生。神对她真是爱护有加。
至于王母,她在与睡魔搏斗。有两次,在从西面返回,重新从东面开始的途中,清照瞧了王母一眼,看见她睡着了。但当清照开始接近王母躺的地方时,发现贴身女仆已经醒来,悄然无声地移到了清照已经寻踪过的地方,因此清照甚至没有听见她的动静。真是一位好姑娘。这个贴身女仆选对了。
经过漫长的时间,清照终于开始寻踪最后一块木板的纹路。木板很短,躺在角落里。欣喜之下,她几乎叫出声来,但又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如果她叫出声来,王母必然要回答,这一来,肯定又得重新开始――那太愚蠢了。清照俯身凑近木板的开端,离屋子的西北角不到一米远了,开始跟随最粗的纹路。纹路清晰、实在,领着她径自来到墙边。大功告成了。
清照靠着墙,如释重负,笑了起来。但她疲惫不堪,弱不禁风,她的笑声在王母听起来一定如同哭泣。好一阵,姑娘待在她身边,抚摩着她的肩膀: “清照。”她说, “疼吗?”
清照握住姑娘的手说: “不痛。至少睡一觉就不痛了。我完成了。我洁净了。”
事实上,洁净的她愿意让自己的手握着主母的手,皮肤接触皮而没有任何邋遢的感觉。仪式完成后,她有另一个人的手可以握真是神赐的礼物。 “你做得很出色。”清照说, “有你待在屋里,我查找木纹时注意力更集中了。”
“清照,我想有一次我睡着了。”
“可能是两次吧。但在关键时候你醒来了,无碍大事。”
王母哭泣起来。她闭上眼睛,但手没有从清照那里抽开来捂她只是让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流下。
“干吗哭鼻子,王母?”
“我以前不知道,”她说, “做真人真苦呀。我以前不知道。”
“而且,做真人的知心朋友也很苦呀。”清照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你做我的仆人,叫我‘真人’,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恐惧。对于这种仆人,神向我显灵的时候,我只好打发出去。”
王母反倒哭得泪水汪汪的。
“西王母,跟我在一起太苦了吗?”清照问。
王母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太苦了,这我理解。你可以离开。以前我就是孤独一人。现在我不怕重新孤独一人。”
这次王母猛烈摇头: “既然我看见您这么苦,怎么忍心离开呢?”
“那么,在韩清照做净化仪式期间西王母寸步不离,这件事情有一天会写成故事流传的。”
蓦地,王母脸上露出了微笑,尽管泪珠还在面颊上闪光,她却已经笑得眼睛半眯着了。 “您不想听听您讲过的笑话吗?”王母说, “我的名字――西王母。人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是您的贴身女仆跟您在一起。他们会以为是‘西天王母娘娘’。”
清照也笑了起来。但她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准王母娘娘真正就是王母的心灵的祖先,那么有王母待在地身边,作为边的明友,她也就与这个几乎最古老的神很亲近了。
王母铺开席子,但清照不得不教她怎洋铺=铺席子是王母的日常职责,因此每天晚上清照都得让她做,尽管清照绝不在乎自己做。她们俩躺下来,两张席子边挨着边,这洋地们之同就没有木纹显示。清照注意到灰蒙蒙的光线从窗户的扳条之间照射进来整个白天,整个夜晚,她们俩都待在一起。一直没有唾觉:王母作出了崇高的牺牲。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朋友的。
几分钟后,王母睡着了,清照也快要打吨了。但她突然开始纳闷:王母,一个穷女孩,居然向义务劳动小组的工头行商。好让她跟清照谈话,而不受到干扰,她是怎么敬到的?会不会是某个间谍替她支付了贿赂金,这样她就可以渗透进韩非子的府邸?不可能――如果有这样一个间谍,韩府管家菊空美一定会发现的,王母绝不可能被雇用。王母不可能用现金贿赂。西王母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已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清照读过许多历史书和传记。知道通常是怎样要求女人支付这种贿赂的。清照下狠心决定就此事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发现有这回事,一定要开除工头,让他遭受无名的耻辱:调查期间。绝不要公开提到王母的名字,以保护她免遭任何伤害。这件事情清照只能告诉菊空美,让这位管家负责处理。
清照注视着熟睡的女仆——那张能对她有所帮助的新朋友甜蜜的脸,此刻显露出心里充满了悲哀。然而,清照感到最伤心还不是王母付给工头的贿赂,而是她行贿的目的却是为了做清照的贴身女仆,这可是一个卑傲、低贱的工作呀。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出卖肉体,正如整个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的妇女祓迫出卖肉体。那么,神肯定会让她获得有价值的东西,作为对她的回报的。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清晨清照睡觉时,她更加坚定了教王母的决心。当然,她不能让对王母的教育干扰她攻破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失踪之谜,但她要抽出尽可能多的时间,给王母带去福音,以感激姑娘的自我牺牲。神赐予她一个如此完美的贴身女仆,作为回报,神肯定也会期待她不遗余力地去做的。
第八章 奇 迹
近来安德一直在烦我们。他坚持要我们想出一个比光速还快的方法。
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那是我们的看法。那是人类科学家的看法。可是安德坚持认为,如果安赛波能够传输信`息,那么,照理说我们就能够以同样的速度传输物质。当然,这是胡说八道――信`急和物质世界是不可比拟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渴望比光速还快呢?
想比你的形象先到达某个地方,这个想法真愚蠢――不是吗?就好像想穿过一面镜子,只是为了和镜子另一面的你自己相会。
关于这个问题,安德和鲁特讨论了很多――我听了他们的谈话。安德认为,也许物质和能量仅仅是由信息构成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核心微粒相互传输的信息。
鲁特怎么说呢?
他说安德对了一半。鲁特说,物质世界是一个信息――但这个信`息是一个核心微粒不断叩问上帝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就一个词语:为什么?
那么上帝怎样回答呢?
用生命。鲁特说,生命就是上帝赋予宇宙的意义。
米罗回到卢西塔尼亚星,受到全家人的迎接。毕竟,他们都爱他,他也爱他们,再说,在宇宙待了一个月,他盼望同亲人团聚。他知道――至少从理智上知道――宇宙一个月对他们来说相当于四分之一个世纪。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将看见母亲的脸上布满皱纹,因为连格雷戈和科尤拉也成为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他在内心深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他们已成了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要糟糕。他们是这样的陌生人:怜悯他,自以为了解他,把他当作小孩子轻视。他们都比他年老。他们所有人。同时他们又都比他年轻,因为痛苦和损失没有像折磨他一样折磨他们。
同往常一样,埃拉是家人中最可亲可爱的。她对他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然后说: “你使我觉得自己老了。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年轻。”她至少有勇气承认他们之间存在一个知觉方面的障碍,尽管她假装说障碍是他的青春。诚然,米罗和他们记忆中的米罗毫无二致――至少他的面容没什么变化。失踪已久的兄弟从死者中间归来,犹如一个永远年轻的鬼魂前来困扰全家。然而,真正的障碍却是他的举止言谈。
他们显然忘记了他残疾得多么厉害,他的身体是多么不听他那受了创伤的大脑的使唤。走路慢腾腾的,说话艰难,语无伦次――他们的记忆剪掉了所有不愉快的东西,只记得他在发生事故前的音容笑貌。毕竟,他在踏上时间扩展的旅途前,仅残疾了几个月。他们很容易忘记这点,回忆起从前他们已熟悉多年的米罗。身强力壮,是惟一可以与他们叫做父亲的男人抗衡的人:他们掩饰不住震惊。他们动作迟疑,彼此飞快地传递眼色,试图忘掉他说话是多么难懂,走路是多么缓慢,他从这一切中看出了他们的震惊。
米罗感觉到了他们的不耐烦。短短几分钟里,他就看出至少有几个家人设法溜走。下午到此结束了。晚饭见。整个场面使他们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不得不溜走,花时间来消化刚刚回到他们身边的这个米罗,说不准他们还盘算着如何在将来尽量避而远之。格雷戈和科尤拉表现得最差劲,最急于溜掉,这可伤透了他的心――以前他们还崇拜过他呢。当然,他理解,这也说明他们难以面对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躯体残破的米罗。他们心目中昔日的米罗是最完美的,因此与现在的米罗判若两人,令人不忍面对。
“我们原来打算举行一次盛大的家庭宴会。”埃拉说,“这是母亲的意愿,但我想我们需要等待,给你时间准备。”
“但愿你们没有一直为了我的缘故而等待这次宴会。”米罗说。
只有埃拉和华伦蒂似乎意识到他在开玩笑;只有她们俩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温和。而其他人――就米罗所知,对他的话是一头雾水。
他的全家都站在机场旁边高高的草丛里:母亲,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严峻,以前她也老是这个表情,只是现在这个表情深深地刻在她额上的皱纹和嘴角的折缝里。她的脖子糟糕透了。米罗意识到有一天她会死的,也许不会在三四十年后死去,但总有一天会死的。他意识到过去她是多么美丽啊!不知怎的,他曾经想过,嫁给“死者代言人”会软化她的心灵,使她重新焕发出青春。这也许已经实现了,也许安德鲁?维京已经使她的心灵年轻了,可是她的肉体却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她衰老了。
埃拉,四十多岁。没有丈夫和她在一起,但也许她结了婚,只是丈夫没有来。很有可能还没有结婚。她嫁给了她的事业了吗?见到他,她似乎感到由衷地高兴,然而即使她,也掩饰不住怜悯与关心的目光。难道她期望一个月的光速旅行多少会治愈他的创伤吗?难道她以为他会阔步走出飞船,强健、勇武,如同传奇故事中遨游太空的神吗?
金,此时身穿道袍。简告诉过米罗,这个比他稍小的兄弟是一位杰出的传教士,使好几座森林里的猪仔皈依基督教,给他们施以洗礼,并且经佩雷格里诺主教的授权,在他们中间命名牧师来管理他们自己人民的圣礼。经他们洗礼的有:从母亲树诞生的所有猪仔,所有去世前的母亲,所有甲顾小母亲及其幼孩的没有生育的妻子,所有寻求光荣之死的兄弟,以及所有的树木。然而,只有妻子和兄弟可以参加圣餐仪式。至于婚礼仪式,要在父亲树与匹配给他们的双目失明、没有头脑的懒汉之间举行,所以很难想出有意义的方式。不过,米罗从金的目光中看出,他春风得意。那是使用得恰到好处的权利之光;希贝拉家族中,只有金一人一生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现在他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神学方面的困难一点不要紧——对于猪族来说,他就是圣?保罗①, (①基督徒的使徒,他的生活和教导记录在他的书信和《使徒行传》中。)这使他无时无刻都充满了快乐。小兄弟,你侍奉了上帝,是上帝使你成为他的使徒。
奥尔拉多,一双银灰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手臂搂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周围是六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刚刚学习走步,最大的一个十几岁了。虽然孩子们全都是一副自然的目光在观看,但还是看到了他们父亲那超然的表情。他们岂止在观看,他们简直在凝视。对奥尔拉多来说,这是挺正常的,可是米罗一想到也许奥尔拉多繁殖了一个看客之家,他们如同行走的录像机,把经验录制下来,以便今后放映,而他们却自己绝不介人,心里就不是滋味。不对,这肯定是个错觉。米罗同奥尔拉多在一块儿,从来就感到别扭。所以,无论孩子们在哪方面像父亲,都会使米罗与他们在一起也会感到别扭的。母亲长得相当俏丽。可能还不到四十岁。她嫁给奥尔拉多的时候,多大年纪?她是哪类人,愿意嫁给一个装有假眼睛的人?奥尔拉多是否录制了他们的做爱,然后放给她看她在他眼里的形象?
米罗立刻对这个想法感到惭愧。我瞧奥尔拉多的时候――难道就只想到他的残疾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难道就只想到他的残疾吗?那么,我又怎么可能期望他们瞧我的时候,对我的残疾视而不见呢?
先前离开这里真是个好主意。我很高兴安德鲁?维京出的这个主意。倒霉的是,我却回来了。回来干啥?米罗不由自主地转身面对华伦蒂。她对他微笑,伸出手臂拥抱她。 “还不算太糟糕。”她说。比起什么还不算太糟糕呢?
“我只剩下一个兄弟迎接我。”她说, “而你的全家都来迎接你了。”
“是呀。”米罗说。
这时候简才说话,她的声音在他的耳里奚落他: “不是全家。”
住口。米罗无声地说。
“只有一个兄弟吗?”安德鲁?维京说, “只有我吗?” “死者代言人”走上前去,拥抱姐姐。米罗也看出拥抱显得别扭吗?华伦蒂和安德鲁?维京彼此感到害羞,这可能吗?笑话。华伦蒂大方得脸皮厚――她是德摩斯梯尼,不是吗? 而维京没有费什么劲儿就闯入他们的生活,重塑了他们的家庭。他们可能羞怯吗?他们可能感到陌生吗? “你老了一头。”安德说, “瘦得像竹竿。难道雅各特没有让你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