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们不知道他的专业,但他是起义者们的领袖,不是吗?”
“是叛徒们的领袖。”巴顿回应道。
“他是所有这些知识分子的领袖,但自己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
“是的,这一点倒确实令人费解。”
“一个政客。”我说道,“他深得群众喜爱,而获选为共和国议会的议员,而又能赢得共和国顶尖智者们的信赖。你不觉得这反差有点大吗?”
巴顿微笑道:“你说得有点道理。当然,当时他可没有我们的敌人这样的本事,但他能把自己装成所有人的朋友,变成每个人都信赖的伙伴。这不就是那些伪装者在做的事吗?”
我靠在了椅子上:“所以,至少你认同这个可能性了。”
“有这个可能,尽管无法证实,但其他的选择根本连可能性都没有。所以,就是他了,至少值得试一试。”
我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要这么着急吗?难道你不准备邀请我一道?”
“我只会离开几天的时间。”我说道。
“你至少得花一整周的时间,骑马越过伊世拉的乡野,才能抵达海岸。然后你得找条船,穿过全世界最可怕的海域——狂暴海;要不就只能走福纳地峡,这意味着要额外花两周时间,而且要跑这么快,你还得跑死一打快马才行。”
“花不了那么多时间,相信我。我让你失望过吗?”
“刚才你把那个美丽的女士从我房子里赶出去,就让我失望来着。不过别担心,我不会跟在你后面的。既然你说两天,我就等你两天,多几天也不成问题。你能让射出来的箭再掉头飞回去,哪怕你说能飞到月亮上,我都信。”
“或许你该换个地方等我。”
“滚你的。上街才不安全呢。而且,我还有事没做完呢。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创个纪录,一小时来三发!快滚吧,顺便让那个女孩进来。”
我就离开了。
因为在库库艾时,我没能学会扩展自己的时间流到身边的其他人或物上,所以现在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我必须切进快速时间,然后靠双脚走到目的地。虽然这比真实时间下骑马抵达还快,但对应地,却额外花了我不少天数。我在快速时间流里走了九天九夜,终于抵达伊瑟烈的海边。这是我用得最快的时间流,离开库库艾后,我就再没尝试过这么快的时间流速。有段时间我还挺喜欢这样独自一人长途跋涉来着,可现在,我已厌倦了孤身上路,尤其是像这样一直奔波在路上,看着路边的人们如石像般静止不动。而更令人疲惫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正被那些伪装者操纵着,而我正出发去拯救他们,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被拯救。
福纳是位于安德森岛和大陆之间的狭窄海峡。当我抵达伊瑟烈那个可以俯瞰福纳海峡的岬角时,已经疲惫不堪。面前的海水正从海峡里涌向北侧水位略低的狂暴海。只是在慢速时间流的作用下,海浪仿佛静止了一般。浪尖几乎打上了我站立的岬角岩岸。暗沉沉的海浪,仿佛从深渊中直扑上来一般。
我从未试过在快速时间流下游泳。在库库艾时,总是有别的什么人把我裹在他的时间流里,连带着我身下的湖水一道。所以我没试过跟眼前这种静止了似的海水打交道。
我小心翼翼地探脚进入水中。快速时间流下,空气并没有变得像墙一样挡在我面前,水却变得更黏稠,更能承载我的重量。所以我根本不需要游泳,只是手足并用地爬上浪花顶端,再从另一面滑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在攀登一座座满是泥浆的山岭。过了一阵子后,这段旅程反而让我觉得挺有趣的。下午时,我就已经抵达了海峡的另一面,并顺着浪花爬上了安德森岛的岩石海岸。
离开了狂暴海后,我举头四望,眼前都是枯黄的草地,大块的圆石散布其间,还有三五只绵羊在岩石间逡巡。这里的土地贫瘠、干枯,地上的草并不茂盛,绵羊移动时就会带起小块的尘土,远远看去,就像是飘浮在由尘土构成的云团上一般。
我一边沿着岸边岩山的山脊走向遍布礁石的海岸,一边考虑着该怎么弄明白这里是不是那些伪装者的故乡。我总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走到本地人边上问他:“下午好,你知道那些想篡夺这个世界权柄的浑蛋们是从这儿来的吗?”我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出现在他们面前。从刚才的惊涛骇浪来看,船难可能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我只要装作遇难者的样子,在某个捕鱼者的房子外面大声呼救,就不用费心解释自己的来历了。
我走到海边的一座房子边上,它离海只有几米远。我顺着岩石爬回到海中,想到真实时间下,浪花一定势大力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离岸最近的一个浪花顶端,然后切回进真实时间。
那一瞬,我就后悔了。我真该站在岸边,让浪花打湿衣服就算了。
Chapter 12
安德森
浪花毫不迟疑地扑了上来,我被狠狠地拍向了岸边的岩石,接着被身后打来的浪花劈头盖脸地抽打着。撞上岩石的那一瞬,我就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并立刻意识到骨头断了。更糟的是,退开的浪花毫不留情地把我从礁石上拽了下来,再把我狠狠地拍了上去。
我感到自己的右腿骨已经被撞了个粉碎,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让我无暇他顾,而右腿整个不听使唤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面对这么狂暴的自然之力,这无力感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我的父亲就因为折断了颈骨,之后溺水而死,而我眼看着也要陷入同样的境地了。再次被拍向礁石时,我猛地展开双臂抱住了一块礁石,但浪花紧跟着撞在我背上,让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臂膀,跟着又落入水中。
第三次被拍在岸上,我才勉强抱住礁石,并尽可能远离浪花,向上爬去。但每次浪花拍击岸边,我都会被海水劈头盖脸地淋一遍。但不管那些海水怎样如雨水般不停倾泻,我好歹算是安全了。我等了几分钟,让受伤的腿能稍微愈合一下,至少让我能继续走路。当这条腿终于可以承担重量后,我开始大声呼救。
“救命!”我大吼道,但这喊声似乎根本无法穿透浪花拍岸的崩裂声和狂风的呼啸声。我不得不再靠近那座茅屋一点。我沿着岩石继续向岸上攀缘了一段距离,然后看见了她。那是个女孩,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穿着件短至膝盖的裙子。她美得动人心弦,微微卷曲的黑发随风摇摆,像是在发出闪亮的光芒。尽管不是该意乱神迷的时候,可我却瞬间为她所吸引。离开库库艾之后,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这样为一个女孩着迷。
我再次大声呼救,她轻巧地在岩石间跳跃着,来到我身前,对我微笑。我也尽力忍着疼痛对她笑了笑。她帮我爬上岸,我便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走向她的房子,嘟嘟囔囔地说了些早已编好的故事。捕鱼船被涌向福纳海峡的暗流裹挟,然后在礁石上撞了个粉碎。桅杆倒塌时砸在了父亲头上,想来他已经溺水而亡,只剩我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她转过身告诉我,三年前,浪花把她的父亲从岸上拍了下去,从那以后,她就只能独个儿勉强看顾着羊群,尽力谋生。
“像你这么美丽动人,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吧?”
“是的。”她羞涩地答道,“不过我还在等待。”
“等待什么?”
“当然是等一个合适的人啦。”她笑道,然后把我带进房里。
从远处打量她的房子时,我没有注意到墙壁周围开着许多花,那绚丽的色彩与这枯黄贫瘠的大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这样的环境下仍有心追求美,这让我立刻对她充满了好感。她给我端来食物,那是一点冷掉了的汤,她正准备端去加热。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让我摔倒在地。我清楚地震时不能待在房子里,立刻翻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向门外奔去,眼看着十尺开外的地面上猛然裂开一个口子,然后再呻吟着合拢。
最后,地震停止了。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因为海水还未干,再沾上泥土,衣服变得更污浊不堪了。尽管我的腿已经完全恢复,但我还是装出一瘸一拐的姿势转向她。
“真是不好意思。”她说道,她脸上的表情更像是烦恼而非恐惧,“我们这里总是这样,大地、天空和海洋都一样令人捉摸不定。”像是在验证她说的话似的,刚才还一丝云也无的天空,突然积起了层层浓厚的黑云,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房间外的花立刻被浸透了。但大概是饮足了水的关系,反而显得更挺拔了。
“你的衣服,”她说道,“脱下来让我洗一下吧,上面沾满了海水和泥土。”
我有点脸红。这脸红并非出于伪装,她是那么纯真,反而让我害羞起来。
“我没穿内衣。”我垂头道。
“那就去里面房间,我有两个房间,从帘子后面把衣服递出来。”
我按她说的走进房间,慢慢脱下裤子和上衣,这还是我在亨平时格林和薇兰给我的。我把衣服递给她,然后躺在床上。床出乎意料地柔软,让我想起穆勒的豪华大床。真难想象在这样的荒僻乡下会有这么舒服的一张大床。我赤身裸体地躺倒在床上,伸展四肢,深深地陷入软绵绵的床垫中,试着放松心神。这感觉真好,在连续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又在浪尖上挣扎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我就这么睡着了。
我从沉睡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并没睡多久,天空还因为彤云密布而显得阴沉沉的。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热汤的味道。然后门开了,她赤裸着站在门前,身躯上洋溢着美妙的青春气息,让我想起了孩提时与萨拉娜在床上厮混时的情景。回想着那些往事,让我禁不住心中隐隐作痛。虽然我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但那一切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要这个女孩,或者我只是想再体尝一下青春的味道。但不管我的想法如何,她这样站在门前,想必也想投入我的怀抱。
这么直接。这还是那个让我难为情的羞涩女子吗?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轻轻走进房间,在床边跪下时,我突然意识到在离海这么近的偏僻荒野,她怎么能过得这么舒适、这么安闲?我回想起雨云出现在天边的奇怪景象,还有刚才那场地震的发生几乎摧毁了这座房子时,她依旧神色如常。更奇怪的是,刚才她那么天真而羞涩,现在却直接地跪坐在我身上,饥渴地揉搓着自己的胸部。
切进了快速时间流后,我才发现刀子离脖颈只有不到一指远了。那个赤裸的美丽女孩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男人,带着我所见过最恶毒、最邪恶的仇恨表情。他的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嘴角流涎。我立刻意识到他想干什么,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正尖叫着:“肉、肉!”
我身下的床也不再柔软。那根本就是一块板子,坚硬且凹凸不平。我狼狈地从他的两腿间滑下床,站在那儿想着该怎么办。通往厨房的门还开着,我走进去,并看见那本该烧着热汤的罐子里什么都没有。房间里原本赏心悦目的装饰也都已消失不见,触目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地面和凹凸不平的四壁。
地上到处都是污秽的尘土,因为这个人可以选择活在自己的幻觉中,所以根本没花心思整理身边真实的世界。难道他沉溺于自己的幻觉而不自知了吗?可能吧。但我却意识到,他已经穿上了我脱下来的衣服,而我甚至连他自己的衣服都找不到。难道之前他一直这么光着身子?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从没见过有人因贫穷而堕落到这种地步,哪怕舒瓦兹人都绝不会这样与灰尘为伍。
房间外墙边的鲜花已经变成了低矮的灌木和枯草,房子已经倾斜,随时都可能倒塌。刚才地震留下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就连那场大雨可能也只是和地震一样的幻觉。
就连房间里,那宽敞的睡房都只是幻觉。那只是一间简陋的小屋而已。我从那个老人手中摘下刀子,然后切回真实时间。他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孩,但她猛地挺直了身子,屈起手臂痛苦呻吟起来。可能是我刚才摘下匕首时动作太猛,弄伤了他的手腕。女孩转向我的方向,满脸震惊,我径直一脚踢在了“她”两腿之间,下一瞬间“她”就变回了那个老头,倒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
“你是谁?”他喊道,“你是谁的梦境?”
“你的!”我说道。
他稍微从痛苦中恢复了一点,他哑着声音道:“我睡觉时都会给自己一个好梦的。我觉得你是真的,那个地震吓到了你!”
我俯下身去用木质匕首的刃尖拍了拍他的喉咙,但下一瞬间,就变成我自己的喉咙被人从后面掐住了。我真是个蠢货。我切进快速时间流里,刚才还躺在地上的老家伙现在已经趴在我背上,从后面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想勒死我。我挣开他的桎梏,绕到他身后。一切进正常时间,我就把他举起来,从卧室扔进厨房。因为在快速时间下,我从他双手间挣脱开时,扭断了他所有的手指,老人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尖叫。
可接下来的幻觉甚至连我的触感都被骗过了。我明明把他抓在手里高举在空中,可他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刀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他手中,然后一记戳刺,捅穿了我的肾脏。我终于没法忍受,不再和他打斗,而是径直冲出了房子。我脚下的大地立刻颤抖起来,身前的大地崩裂出一道裂缝,我必须鼓起全部勇气,直接从那裂缝上跑过去。落脚处果然都是坚实的土地。跑出几米后,我躺在大地上,用最快的速度与大地沟通,唤起了真正的地震。眼前的房子立刻崩塌了,被裂开的地面所吞噬。
我躺在大地表面,大地在我身下颤动。但那种像耙子犁地一样从我身上席卷而过的不是地震,而是透着死亡意味的尖叫。这种尖叫不是在战场上被兵器所杀害的战士发出的,也不是饱受瘟疫、饥荒或水火之灾的无数男女老幼发出的,它是一个被大地本身杀死的人发出的一声不甘的尖叫。这叫声被放大了足足有一千倍,直到它鼓胀了我的耳膜,令我也尖叫起来。
我一直放声尖叫,直到我自己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为止。那痛苦并不是身体上的,我的肌肉并未感到疼痛或因紧张而扭曲,那痛苦仿佛是从我的体内,与大地沟通的那个部分生出的,然后瞬间即扩散至全身,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我没有死。当尖叫声渐渐止息,我抬起头,身前的大地已经合拢,那栋房子和那些虚假的花朵都已消失。但我却想唤回那一切,唤回那个令人憎恶的可恶老头,让他重得生命,尽管他配不上这生命。他该死,尽管这世上没什么是真正该死的。啊,我一面想着让那座被毁灭的房子和那个被大地吞噬的老头再恢复原状,又想着这不可能,他们已经毁了,死了。这混杂的意念快要把我弄疯了。我又想起了自沉于湖中的父亲,想起了“背叛河平原”上被纳库麦人杀死的数千士兵和无家可归的平民。正是这些安德森人掀起了战争,这些伪装者带领军队一路烧杀抢掠,我想起他们已经造成的无数死亡和接下去他们还将犯下的可怕罪孽,我在心底权衡这一切,并下定决心毁灭安德森。这决定让我重获力量,站起身,转身走向大海。
但这问题无法这么轻易解决。我刚驱使大地去杀死了一个人,我听到了它因此发出的惨烈叫声,这会让我的灵魂坠入永恒的不安与痛苦中——尽管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有灵魂。可我也坚信,任何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的人,都不会认为我有罪。
我切进快速时间流赶回吉尔,在过河的一路上都十分痛苦。途中我只停下了一次,为了找件衣服代替在安德森丢失的那件。我偷衣服的时候,留心偷了一家看上去完全负担得起这个小小损失的主儿。在快速时间流里漫长的跋涉中,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冥思苦想——那些想法着实不那么令人愉快。有那么一次,我觉得我终于能盼着和一个无需谎言以对的人好好聊聊了,他能让我放松,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而且不会为此责怪我。最后我回到了巴顿勋爵藏身的妓院,爬上楼梯,却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已经被切成了十几块,在温热的房间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
Chapter 13
背叛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想来应该不难,那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老板最值得怀疑。我和巴顿掏钱让他提早开门的消息,可能从他嘴里传出,继而口耳相传,一直传到某个身居高位,知道巴顿如何在刑场上逃生的人耳中为止。所以他们才把他大卸八块,因为他们曾见过我如何死后重生。那些伪装者和他们不知情的助手们,想确保这次不会犯下同样的错。他们就这么把他留在了妓院里,确保我会发现这一切。
一面检查着朋友的遗体,我一面小心翼翼地保持在快速时间流里。对我而言,离开安德森已经是十天前的事。这意味着我从吉尔出发,在路上来回奔波了十九天。而在真实时间里,现在只是我离开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禁不住去想,如果路上能走得再快点,或者不那么早离开他,我是不是能救下巴顿的性命。可当我为他献上祭奠时,我意识到这内疚与我在安德森时从大地的哭号中感受到的痛苦无法相提并论。大地并不认为我应当为巴顿勋爵的死负责,我也并未因杀死那名安德森人而内疚。所以,我可以卸下心中的内疚,而只铭记我爱这个人,他是个好人。我必须拼尽全力,不再让像他这样的人,因为那些伪装者的阴谋而死。
既然巴顿已死,我再没有理由拖延了,只能快步踏上下一段旅程,执行接下去的计划。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有权做出判决,我曾万般不情愿地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而现在,我已不再怀疑,也已心甘情愿。我将付出一切代价,将“背叛星”从这些伪装者的魔爪下解放出来。思考可以到此为止了,现在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但我还需要判断一下优先级。出发去对付各个家族中掌权的安德森人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们的故乡,而且不能让任何安德森人替换掉被我杀死的伪装者,我也不想看到一支安德森人组成的大军出现在大陆上。安德森岛的人口可能不到百万,但也应有数十万人。我能靠手里的刀和快速时间流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吗?可能还没达成目标,我就已垂垂老矣。所以必须得是某种无法抗拒的天灾,一次性杀死所有安德森人。而我却找不出这样的办法。
我需要帮助,而我只能想到那些舒瓦兹人。但我能说服他们来参与这样的屠杀吗?哪怕这样的杀戮只是为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以及让其他数百万的生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意义?但舒瓦兹人不喜欢做这样的价值判断。我太了解他们了。生命就是生命,谋杀就是谋杀。而我呢?离开他们时,我还是无辜的,回去时就已双手沾满鲜血,却还请他们协助我制造更多的死亡。
我已经在快速时间流里待了几个星期,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除了那个伪装成女孩的安德森人,我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声音。而现在,我还不能休息,只能继续踏上旅途。我花了整整三十天穿越大陆的南部区域,从伍德一路走到哈斯。眼见着大树让位给繁茂的草地,草地变成了一缕缕低矮的干草;而后连这干草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黄沙和风蚀的岩石。
我在最后一丛荒草前停下,然后切进真实时间。我找不到那些舒瓦兹人。但他们可以找到我,而且他们会来找我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着要不要掉头离开,因为心知肚明和他们的再见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他们不会杀了我,但我却克制不住地想着,与他们在一起时,他们所给予的那种无私的、无尽的、可以依赖的爱。而现在,我再也得不到那样的爱了。
走进沙漠半天后,第一个舒瓦兹人开始出现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与我相隔数个沙丘并行,一会儿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会儿又消失在某座岩山后。到了下午时,人数增加到了三个。到了晚上,当我在一座高耸的岩石旁停下休息时,身边聚集起了上百个舒瓦兹人。之前我与他们住在一起时,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人。
他们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我。我坐在他们面前,将意识深深地探入地底,找到水源,然后把水拉到地面上,水里反映着岩山顶端被夕阳照亮的峰尖。我俯身下去喝水。而水却从我唇边退去,沉入地底。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他们已对我做出了判决。
我站起身,对那些舒瓦兹人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从我们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一个老人道。
“这个世界需要你们的帮助。”
“大地只需要生命,别无所求。”另一个人低声道,“杀人犯。”
“我不是说大地需要帮助,”我打断了他,“我说这个世界,伙计们。你知道,人们没法像你们这么无欲无求,他们还需要填饱肚子,还需要挣扎求生。”
“他们挣扎求生是因为还有人热衷于杀戮。”老人说道,“我们知道你干了什么,我们听到了那声死亡的惨叫。兰尼克·穆勒,你杀了他,所以你应该听得最清楚。我们教会你如何与大地沟通,而你却借此杀人。你把大地的力量变成了自己的武器。如果一定要杀什么人的话,我们第一个就会杀了你。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我们。你别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任何东西。”
“赫姆特?”不知怎的,我认出了他,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是的。”那个老人回答道。
“我以为你会永远保持年轻。”
“一个朋友背叛了我,所以我就老了。”
然后他转身背对着我,其他人也一样。尽管没人离开。
太阳落山,夜幕落下,黑暗笼罩了一切。“异议之月”在空中穿行,虽不曾光耀万里,却至少让我仍能在黑暗中辨清左右。我就这样被包围着,而又被无视着。没人打破沉默,直至我无法忍受。在舒瓦兹度过的那几个月的时光,我仍记忆犹新。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而现在却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我无法完成那个任务,无法将那些应看顾的人解放出来。我脱下衣服,倒在沙中,轻声哭泣。
我为自己哭泣,因为我背叛了岩石的信任,用它赐予的力量杀戮;我为巴顿哭泣,他的智慧、勇气和对我的信任害他丢了性命,尽管他的努力给了这个世界一线希望;我为一路来此地时,擦身而过的人们哭泣,他们不知道希望就这样擦肩而过又飘然而逝,他们的未来亦将就此葬送;我为这一切的终结而哭泣,因为一切的终结都是虚无。即便我消灭了安德森,即便我挫败了他们的阴谋,“背叛星”的所有人就能获得自由了吗?穆勒人会再换到新的钢铁,铸造武器,袭击邻人。纳库麦人会从树上下来,用他们换到的钢铁武装士兵,碾压那些仍在用木头和玻璃作战的国家。杀死安德森人只是打开了死亡的闸门,将世界再次带入痛苦与恐惧的深渊。而人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在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何德何能,可以认定战争会好过他们眼下享有的和平?
真正的敌人不是安德森人,真正的敌人是钢铁。不是我们用以铸造星舰、逃离“背叛星”重返人类社会的钢铁,而是那些让人们流血死亡的钢铁。这些钢铁毁了我们,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放进交易馆去兑换钢铁。这样就总会有一个家族能比别人兑换到更多钢铁,于是它就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其他家族的侵犯,进而阻止其他家族挖掘新的交易物,兑换更多的钢铁。
我躺在沙子里,头枕在双臂上,我这才意识到消灭安德森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必须同时毁掉所有交易馆。只要共和国还能从其他星球源源不断地把钢铁送来这里,那么我们就不可能从这血染的命运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