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让人类知道她的存在。后来,和许多人一样,她发现了《虫族女王和霸主》。她知道,自己可以在这本书的作者面前现身。对她来说事情非常简单,只需要追踪这本书的历史,查出它的初版,确定其源头。这本书最早是从第一个人类殖民地通过安赛波流传开来的,对不对?那个殖民地的总督是还没满二十岁的安德,对不对?这本书除了他之外,那个殖民地上还有谁写得出来?于是她和他对话,他对她很仁慈,她给他看了自己想出来的自己的形象,他非常喜欢。现在,她的传感器就在他耳朵内的电脑里,他们俩始终在一起。她什么都不隐瞒他,他也是。
“安德,”她说,“从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你在寻找一个星球,阳光和水的条件都要适于某种虫茧生长,到那时你就要打开虫茧,放出虫族女王和她的上万个受精卵。”
“我曾经希望这个星球是个合适的地方。”安德说,“一片荒原,除了赤道地区外几乎完全没有人烟。她愿意来这里试试。”
“可你不愿意?”
“我想虫人熬不过这里的冬天,除非找到稳定的能源供应。可那样一来必然引起人类政府的警觉。行不通。”
“不会有行得通的时候的,安德。到现在你自己也明白了,对不对?上百个人类世界中你去过了二十四个,其中没有一颗星球有一个安静角落可供虫族复活。”
他知道她的用意何在。没有哪个地方适合虫族,除了卢西塔尼亚。因为有坡奇尼奥,人类的发展被限制在一小块地方,这个星球大部分地方禁止人类涉足。从环境上看,那颗星球很适于居住。说实话,人虫相比,那个星球倒是更适于虫族生长。
“唯一棘手的问题就是坡奇尼奥。”安德说,“说不定他们不同意我把他们的世界交给虫族。如果与人类接触都会瓦解他们的社会,那么想想看跟虫族在一起会有什么下场。”
“你说过虫族已经汲取了教训,不会伤害他人。这些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会故意伤害他人。简,你要知道,我们是全凭运气才打败了他们——”
“凭你的天才。”
“他们比我们人类更加先进。猪仔怎么对付得了他们?他们会跟我们从前一样对虫族充满恐惧,而他们战胜恐惧的能力却比人类差得多。”
“你怎么知道?”简反问道,“你,或者别的任何人,有什么资格说猪仔们能对付这个、不能对付那个?想弄清楚只有一个办法,你到他们那里去,了解他们。如果猪仔们真的是异种,那就把他们的美好星球交给虫族享用,对你而言,相当于铲平蚁丘,为兴建城市开道。”
“他们是异族,不是异种。”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模拟图像,他们不是在折磨那个外星人类学家。”
“哦?”简又一次调出皮波临死前一刻的模拟图像。“看来我对折磨这个词儿的理解错了。”
“皮波很可能觉得痛苦万分,受了残酷折磨。但是简,如果你的模拟是准确的——我相信它是准确的——那么,猪仔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他痛苦。”
“就算这是某种宗教仪式,安德,但以我对人类的了解,痛苦在宗教仪式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这也不是宗教,不全是。如果杀死皮波只是为了献祭,这里面有些东西不对头。”
“请问你有什么资格乱发议论?”终端显示的脸变成了一张连连冷笑的教授的脸,典型的学术圈子里的势利嘴脸,“你的全部教育只在军事方面,其他方面只有一张利嘴还行。你还写了本畅销书,成了一种什么宗教。但就凭这些,你就以为自己了解坡奇尼奥啦?”
安德闭上眼睛。“也许我错了。”
“可你相信你是正确的。”
从声音里,他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他睁开眼睛。“我只能相信我的直觉,简,未经分析直接产生的判断。我不知道坡奇尼奥在做什么,但那个事件肯定有明确的目的。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残忍。他们是拯救生命的医生,而不是夺走生命的屠夫。”
“我早猜到了。”简轻声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去那个限制人类发展的星球,看看那里是否适合虫族女王。你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理解猪仔。”
“就算你说得对,我还是去不了。”安德道,“移民是受严格限制的,再说,我又不是天主教徒。”
简翻了个白眼。“如果不知道怎么把你弄过去,我还会跟你磨这么久的嘴皮子吗?”
另一张脸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如简清纯,也不如她美丽。她的脸庞线条很硬,神情冷漠,眼神聪慧,极具穿透力,嘴唇的线条只有长期忍受痛苦煎熬的人才会有。她很年轻,却有老人的神情,让人看来暗暗心惊。
“这是卢西塔尼亚的外星生物学家——伊凡娜娃·桑塔·卡特琳娜,大家叫她娜温或者娜温妮阿。她请求给她派一位死者代言人。”
“她怎么这副神态?”安德说,“出什么事了?”
“年纪很小时死了父母,近几年来另外一个人成了她事实上的父亲,她像爱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爱那个人。此人刚刚被猪仔杀害,她希望你能为他代言。”
看着她的脸,安德一时忘了虫族女王,忘了坡奇尼奥。明明是张孩子的脸,却带着成年人才能体会的痛苦。这样的脸他以前见过,那是在虫族战争的最后几个星期,他被逼得超出了自己的忍耐极限,一场又一场地战斗,在游戏中,但事实上却不是游戏。战争结束时他看到了这样的脸,那时他才知道他的训练其实不是训练,他的每一场模拟战斗都实实在在发生了,自己是通过安赛波指挥着人类的舰队。那时,当他知道自己彻底毁灭了虫族,当他知道自己无意间做出了灭绝种族的行为,那时,出现在镜子中的就是这样的脸——痛苦的脸,太沉太沉的痛苦,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这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娜温妮阿经历了什么,竟然有如此深重的痛苦?
他听着简复述娜温妮阿的生平。简说的是数据,但安德是死者的代言人,他能够设身处地体会他人的感受。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所受的诅咒。正是这种才能使他在战争中具有无与伦比的指挥才能,无论是领导己方的士兵——更准确地说是孩子——还是猜测敌人的动机并战胜敌人。也正是由于这种才能,从娜温妮阿冷冰冰的生活事件中,他猜出了——不,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以及成为圣人让娜温妮阿如此孤立于人群;感受到了她又是如何投身父母的工作,从而强化了自己的孤立。他知道提前成为外星生物学家这一成就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皮波沉静的父爱和包容对她的意义,懂得她对利波的友谊发展到了多么铭心刻骨的地步。卢西塔尼亚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娜温妮阿,但在天寒地冻的特隆海姆星球,在雷克雅未克的这个窑洞中,安德·维京理解她,爱她,为她流下了泪水。
“你会去吗?”简悄声问。
安德说不出话来。简是对的,之前他也想去的。作为异族屠灭者安德,他要看看卢西塔尼亚的环境是否理想,能不能将虫族女王从她三千年的囚居中释放出来,赎清他孩提时代犯下的罪孽。作为死者代言人,他要竭尽全力理解猪仔,向人类解释他们的动机,使人类接受他们,把他们当作异族,而不是当成异种来加以憎恨和畏惧。
可是现在,他又有了另一个更深的理由。他要照看这个名叫娜温妮阿的姑娘。她是那么聪颖,那么孤立,怀着那么深的痛苦,背负那么沉重的罪孽。从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被夺走的童年,看到了直到今天仍然埋藏在心里的痛苦的种子。卢西塔尼亚远在22光年以外,他的旅行速度只比光速稍稍慢一点,但即使如此,等他来到目的地,她也已经快40岁了。如果能够,他恨不能现在就出发,以安赛波的速度立即飞到她的身旁。不过他知道,她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痛苦将一直留在她心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他自己的痛苦不也是这样吗?年复一年,永无尽头。
他止住了泪水,情绪稳定下来。“我多大了?”他问。
“从你出生到现在已经过去3081年了,但你的实际年龄只有36岁118天。”
“我飞到时娜温妮阿多大?”
“39岁,误差前后不超过几星期,取决于出发日期和飞船速度。”
“我想明天动身。”
“安排飞船需要时间,安德。”
“特隆海姆轨道上没有吗?”
“当然有几艘,定于明天出发的只有一艘,运载斯克里卡鱼前往赛里里亚和阿米尼亚。”
“以前我没问过你我有多少钱。”
“这些年来,我拿你的钱投资,干得还不坏。”
“替我把飞船连同货物买下来。”
“到了卢西塔尼亚,你拿那些斯克里卡鱼怎么办呢?”
“赛里里亚人和阿米尼亚人拿那些玩意儿派什么用场?”
“用处可大了,这种鱼一部分可以吃进肚里,另一部分还能做成衣料穿在身上。他们出的价钱,卢西塔尼亚可没人出得起。”
“那我会把它们送给卢西塔尼亚人,死者代言人在他们那个天主教殖民地肯定不受欢迎,这份礼物会让他们态度好点儿。”
简摇身一变,变成了从瓶子里钻出来的魔王。“我的主人啊,我听明白了,遵命就是。”魔王化成一缕轻烟,钻进瓶口。全息图像消失了,终端上方的空中空无一物。
“简?”
“什么事?”耳朵内的电脑传出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那么希望我去卢西塔尼亚?”
“我希望你能为《虫族女王和霸主》添上第三卷,写写猪仔。”
“你怎么那么关心猪仔?”
“当你展示了人类所知的三种不同生灵的内心世界之后,你就可以撰写第四卷了。这就是我的理由。”
“另一种异族?”安德问道。
“是的。我。”
安德沉思片刻。“你真的想把你的存在公之于众?你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准备好了。问题在于,人类准备好接受我了吗?对他们来说,爱上霸主很容易,他毕竟是人类的一员。爱上虫族女王也不难,这种爱很安全,因为大家都以为虫族已经灭绝了。但猪仔就不同了,他们活着,手上还沾了人类的鲜血。如果你能让人类爱上猪仔,那么,他们就作好了接受我的准备了。”
“唉。”安德叹了口气,“我希望哪天我能爱上一个别老让我吃大苦流大汗冒大险的对象。”
“反正你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安德。”
“说得对。但我现在是个中年人了,我乐意厌倦生活。”
“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艘飞船的船主名叫哈夫诺,住在盖尔星球,他已经接受了你的报价,同意以四百亿元的价格将飞船及其货物转让给你。”
“四百亿元!我会破产吗?”
“大海里的一滴水罢了。船员已经接到中止合同的通知。我擅自动用你的资金安排他们搭乘其他飞船。你和华伦蒂不需要其他船员,开飞船有我就足够了。这么说,咱们明天动身?”
“华伦蒂。”安德说了一声。唯一能耽搁他行程的人只有他这个姐姐。至于他的学生和当地寥寥几个熟人,不值得依依惜别。
“我一心盼着读到德摩斯梯尼的卢西塔尼亚殖民史。”在寻找第一位死者代言人的过程中,简也发现了德摩斯梯尼的真实身份。
“华伦蒂不走。”安德说。
“可她是你的姐姐呀。”
安德笑了笑。简尽管知识广博,却不懂得人类的亲情。虽然她是人类的造物,也以人类的方式思维,但她毕竟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基因之类的事她只有书本知识,她没有人类和其他生物共同具备的渴望与需求。“她是我的姐姐不假,但特隆海姆是她的家。”
“从前她也有过不愿意动身的时候,可后来还是跟你一块儿走了。”
“这一次,我根本不会要求她跟我一块儿走。”她怎么可能走?她快生孩子了,在雷克雅未克这里过得很幸福。这里的人们喜欢她这个老师,丝毫不会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摩斯梯尼;这里有她的丈夫——指挥着上百条船的大船主、来往峡湾的老手雅各特;在这里她每天都能和尘世高人交流,感受浮冰漂动的大海的壮美。不,她是不会离开这儿的,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我想离开。
想到不得不离开华伦蒂,安德前往卢西塔尼亚的决心不禁有些动摇。孩提时他与姐姐分开过,到现在还对那几年的损失抱恨不已。现在,二十年相聚之后,又要离开了吗?这一次将是一去不回头,从此再无相聚之日。他去卢西塔尼亚这一段旅程中,她会增加二十二岁,即使他以最快速度掉头返航,回来时她也是年过八旬的老妪了。
不是件易事啊。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别跟我开玩笑。安德不出声地说。她是我姐姐,我觉得难过是应当的。
她是你的另一半,你真的愿意为了我们离开她?
这是虫族女王的声音,直接与他的意识交流。她当然明白他的处境,也知道他的决定。沉默中,他对她说:我要离开她,但不是为你们。我们还不清楚这一次旅行会不会把你带到你的目的地。到头来也许和特隆海姆一样,是又一次的失望。
卢西塔尼亚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对人类来说也很安全。
可它属于另一个种族。我不会只为弥补我给你们带来的灾难而摧毁猪仔的生活。
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是安全的。过了这么多年,你一定对我们有了彻底的了解。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东西。
我们不懂得撒谎。我们向你展示的是我们的回忆,我们的灵魂。
我知道你们能和他们和平共处,但他们能和你们和平共处吗?
带我们去。我们等待得太久了。
那个破旧的口袋就放在屋角,没有锁起来。安德走了过去。这个口袋足以装下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而已。屋子里其他东西都是他为之代言的死者的亲属送的,是为了他、他的工作,还是他说出的真相,安德从来弄不清楚。离开这个地方后这些东西就留在房间里,他的口袋盛不下。
他打开口袋,掏出一个卷成一团的毛巾包,解开。里面是一个大虫茧,直径十四厘米,纤维质的茧壳很厚实。
对了,看看我们。
他在一个从前虫族居住的世界上担任第一个人类殖民地总督的时候,发现这个虫茧等待着他。他们预见到自己的种族将毁于安德之手,知道他是个无法战胜的敌人,于是改建了一个地区,改建后的形状只对安德一个人有意义,因为这些形状取自他的梦。虫茧里是虫族的女王,孤立无助,同时具有清醒的意识。她在一座高塔上等着他。在他的梦中,他就是在这座塔楼里与自己的敌人相遇。“你在那里等的时间更长。”他说,“自从我把你从镜子后取出来,时间没过多少年。”
没过多少年?啊,是的,你以光速旅行,在你的线形延续的思维中,你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但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思维是即时同步性的,对我们来说,时间过得真慢啊,像缓缓流过冰冷玻璃的水银。三千多年啊,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意识到了。
“可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有一万个受精卵,等待着降生。
“卢西塔尼亚也许合适,但我说不准。”
让我们复活吧。
“我正在努力呢。”如果不是为给你们找地方,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会漫游一个又一个世界?
快点快点快点…
我找到的地方必须安全,对人虫双方都安全。在那个地方,我们不必一见到你们就消灭你们。对许多人来说,你们仍然是最可怕的噩梦。真正相信我的书的人其实并不多。他们会谴责我犯下屠灭异族的罪行,但只要发现你们复兴了,他们会再一次这么做的。
在我们种族的历史上,你是我们了解的第一个外族人。我们本族内不需要理解,我们的意识相连相通,彼此理解毫无障碍。现在,我们浓缩为一个个体,你是我们的眼睛和手臂,我们只有你这双眼睛、这双手臂。如果我们过分急切的话,请你宽恕我们。
他大笑起来。我宽恕你们?
你的种族太愚蠢了,不知道真相。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是谁杀了我们,不是你。
是我。
你只是他们的工具。
是我。
我们宽恕你。
只有你们重返大地的时候,我才能得到宽恕。

 

第五章 华伦蒂
安德已经走了四年,但还要再过十八年才能到达目的地。一想到他将以人类历史上最受憎恨的人的身份抵达卢西塔尼亚,华伦蒂不禁吓呆了。
今天,我透露说利波是我的儿子,说这话时只有巴克听到,但一小时之内这个新闻便人人皆知了。他们围着我,让塞尔瓦基姆问我这是不是真的,难道我真的已经当上父亲了?接着塞尔瓦基姆把利波和我的手放在一起。我一时冲动,拥抱了利波。一见之下,他们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表示惊愕,我觉得还有肃然起敬的意思。我发现,从那以后,我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大大提升了。
从中只能得出一种结论:我们迄今为止所见到的坡奇尼奥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甚至不是典型的雄性。他们或者是未成年的年轻人,或者是老单身汉。没有一个做父亲的。我们猜测,兴许连交配过的人都没有。
我听说在有些原始社会形态中,单身者自成一群。但坡奇尼奥们不是这样。这一群单身者是被抛离主流的弱势群体,他们没有权力,没有地位。难怪说起女性时他们的态度既尊崇又蔑视,前一分钟,没有她们的同意就不敢作出任何决定;可下一分钟又告诉我们女人太愚蠢,什么都不懂,她们是异种。从前我一直按字面意思理解他们的话,于是产生了这种观念:雌性坡奇尼奥没有感知力,是一群四蹄着地的大母猪。男性所谓取得她们的同意,跟取得树的同意一样,把她们无意义的哼哼声当作天意,像巫师研究骨头和灰堆一样。
可是现在,我意识到女性很可能跟男性一样有智力,完全不是异种。和我交流的男性之所以有那种怨恨态度,是因为他们被迫独身,被逐出繁殖过程,在部落中没有权力。看来,坡奇尼奥与我们交往时和我们一样小心谨慎,不让我们接触女性和手握大权的男性。从前我们以为自己研究的是坡奇尼奥社会的核心,其实,用形象化的说法,我们接触的不过是一堆基因废料而已。跟我们打交道的是一群被部落判定不应当延续其基因的男性。
但是,我并不十分相信这种结论。我认识的坡奇尼奥们都相当聪明,有头脑,学习能力很强。他们的学习速度惊人。他们从我不经意间透露的情况中学到了许多有关人类的知识。而我多年来致力于研究他们的社会,所了解的情况却远不及他们对于人类社会的了解。如果这些仅仅是他们的弱势群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他们的标准,有资格朝见他们的“妻子”们和“父亲”们。
这些情况我不能向上汇报,因为不管出于什么意图,我显然违背了法令。可是,没有人能做到对坡奇尼奥完全隐瞒我们的一切信息,这项法律本身就愚不可及,达不到它的预期效果。我触犯了法律,一旦被发现,他们将切断我们与坡奇尼奥的交流。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形势将比目前的受约束的交流更加恶劣。所以我不得不欺骗,使用种种可笑的骗术,比如把这份笔记保存在利波的加密个人文件夹中,连我亲爱的妻子都不会想到在那里头寻找什么东西。这里就是我发现的信息,它极为重要:我们所研究的坡奇尼奥都是单身汉。囿于规定,我无法将这个信息通告异乡学者。
——皮波的秘密笔记,见德摩斯梯尼所著
《正直的背叛: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
刊于《雷克雅未克历史学报》1990:4:1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绷得紧紧的。再过一个月就是华伦蒂女儿的预产期。这是个时时恶心、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的过程。每次她要带一个历史班的学生出门参加野外研讨会时,上述情形必定出现。过去搬行李上船她一个人就能干,现在却只得依靠丈夫手下的船员帮忙了。她连从码头爬上船都很困难。船长尽最大努力把船泊稳,他做得不错,不愧是个老手,她头一次到这儿来时,船上的事儿就是拉乌船长教她的。以她目前的情况,按说不该举办野外研讨会,但华伦蒂可不是个被迫接受蛰居的人。
这是她举办的第五次野外研讨会了。第一次就遇上了雅各特。她原本没想过结婚,特隆海姆只不过是她和她那个漫游宇宙的弟弟所到的又一个星球罢了。她会在这里教书、学习,四五个月后拿出另一本内容丰富的历史著作,以德摩斯梯尼的名字发表,然后逍逍遥遥享受生活,直到安德接到另一次代言请求,动身前往另一个世界。两人的工作通常衔接得很好:请他代言的都是重要人物,这些人的故事就成了她著作中的核心。两人只把自己当成巡回教授,但事实是,他们每到一地,都会使那个世界发生改变,因为所有人类世界都把德摩斯梯尼的著作当成最后的权威。
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德摩斯梯尼的著作总是与她的行踪同步,由此产生疑心,并最终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不久她便发现,德摩斯梯尼的身份已经成为一种神话,类似于死者代言人,只不过程度稍逊。人们相信这个名字并不是单独一个人的代称,他们认为每一本德摩斯梯尼的著作都出自不同的天才,他们完成创作后再以这个假名发表自己的作品。还有的人相信,电脑自动将作品转交一个由当代最杰出的历史学家组成的委员会,再由这个委员会评定,看这部作品配不配得上这个伟大的名字。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作品试图以这个名字发表,但这些并非出自真正的德摩斯梯尼之手的著作都被电脑自动拒绝了。即使这样,人们还是不肯相信存在华伦蒂这样一个人。毕竟,作为言论领袖的德摩斯梯尼诞生于虫族战争期间的地球,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与现在的德摩斯梯尼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是这样。华伦蒂想,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每创作一本书,我都会改变,随着我写下一个个世界的历史,我自己也不断改变。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彻底改变了。
她不太喜欢这里流行的路德主义,对其中激进的加尔文教派尤为厌恶。这些加尔文信徒自以为无所不知,别人问题还没出口,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她想出个主意,将一群她亲自挑选的研究生带离雷克雅未克,到夏季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上。每到春天,大群斯克里卡鱼便洄游到这个群岛产卵,被繁殖的冲动刺激得躁动不安。华伦蒂试图克服大学里不可避免的智力退化。学生们不带食物,自己摘食山谷丛林中野生的浆果,有本事捕鱼的话,还可以以斯克里卡鱼为食。一日三餐完全依赖自己的劳动,这种亲身体验必将改变他们对历史事件轻重缓急的看法。
大学勉强同意了她的要求。她用自己的钱租了一条船,船主就是雅各特。他是一个世代以捕捞斯克里卡鱼为生的家族的族长,与所有饱经风霜的水手一样,对校园里的人物充满蔑视。他告诉华伦蒂,一个星期之内她就会恳求他回来救这伙人的性命。结果,她和她那些自称为流浪者的学生不仅挺过了整个研讨会期,过得还相当不错:搭起茅屋,形成了一个类似村庄的聚居点,而且思维极其活跃,创造力超水平发挥。回到学校之后,这些学生创作出一大批才华横溢、见解深刻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