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奥尔拉多露出一丝笑意,但大一点的男孩仍然阴沉着脸,埃拉脸上则呈现出一种奇异、痛苦的表情。“你见她干吗?”埃拉问道。
“事实上,我来见你们全家。”他朝那个较大的男孩笑了笑,“我猜你是伊斯特万·雷·希贝拉,和牺牲者圣史蒂芬的名字一样,就是那位亲眼看见耶稣坐在上帝右手边的圣徒。”
“这种事你懂什么,你这个无神论者!”
“就我所知,使徒保罗从前也是个不信上帝的人,我记得他曾经被当作教会最凶恶的敌人。不过后来他悔过自新了,对吗?所以,我想你不应该把我看成上帝的敌人,而应该把我当作还没有找到正确方向的使徒。”安德微笑着说。
那男孩紧紧咬着嘴唇,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圣保罗。”
“正相反,”安德说,“对猪仔们而言,我就是一个使徒。”
“你休想见到猪仔,米罗绝不会让你见他们。”
“也许我会。”门外一个声音道。其他人当即转身,看着来人走进房间。米罗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岁。但从他的神态和举止上,安德看出这是一个惯于承担远超出其年龄的责任、忍受成年人的痛苦的小伙子。他注意到其他人是如何让开路给他腾出地方的,不是躲开自己害怕的人,而是调整姿势,面向着他,朝他周围聚拢,仿佛他是房间的引力中心,他一到场便影响了房间里的一切。
米罗走到房间中央,面对安德。他瞧了瞧安德手里的俘虏。“放开他。”声音冷若冰霜。
埃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米罗,格雷戈刚才想拿刀戳他。”她的声音里还有一层意思:冷静点,没什么大事,格雷戈没有危险,这个人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些,安德都听见了,米罗也是。
“格雷戈,”米罗说,“早告诉过你,总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不怕你的人。”
见大家都站到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格雷戈号啕大哭起来:“他弄疼了我,弄疼了我。”
米罗冷冷地打量着安德。埃拉也许已经对死者代言人产生了信任,但米罗还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是在弄疼他。”安德说道。他早就发现,赢得别人信赖的最好办法就是实话实说。“他每挣一下,就会更不舒服一些。他可始终没消停。”
安德沉着地迎上米罗的视线。米罗明白了他无声的要求,不再坚持要他放开格雷戈了。“格雷戈,这回我可帮不了你啦。”
“难道你就由着他这么做?”伊斯特万道。
米罗指指伊斯特万,对安德歉意地说:“大家都叫他金。”这个词的音与斯塔克语的“国王”相似,“开始是因为他的中间名是雷,后来则因为他什么都管,觉得老天爷给了他特权。”
“混蛋。”金骂道,咚咚咚走出房间。
其他人坐下来,做好谈话的准备。既然米罗决定接受这个陌生人,哪怕是暂时的也罢,大家便觉得可以稍稍放松戒备。奥尔拉多坐在地上,科尤拉回到床上自己的老位子,埃拉靠在墙上。米罗拉过一把椅子,在安德对面坐下。
“为什么到我们家来?”米罗问道。从他问话的样子上,安德一眼看出,他也跟埃拉一样,没有把自己邀请了死者代言人的事告诉家里人。这么一来,发出请求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对方也等待着这位代言人。另外一件事,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
“来见你们的母亲。”安德回答。
米罗如释重负,不过表现得不明显。“她在工作。”他答道,“很晚才回家。她正在努力开发一种新马铃薯,具有极强生命力,能跟本地的杂草竞争。”
“和苋一样?”
他笑道:“已经听说苋了?不不,我们可不想让这东西的生命力强到那个份儿上。我们这儿的食谱实在太单调了,添点儿土豆倒不错。再说,苋可酿不出有劲头的饮料来,矿工和农场工人只好自己动手。他们创造出的那种劣质伏特加,在这里就称得上是蒸馏饮料之王了。”
在这个房间里,米罗的笑容仿佛是穿过裂隙照进洞窟的阳光。安德可以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科尤拉的腿扭来扭去,开始表现出普通女孩的天性;奥尔拉多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半闭着眼睛,免得眼睛的金属光泽太引人注目;埃拉脸上的笑容比米罗的俏皮话应该引起的微笑更加热烈。连手中的格雷戈也放松下来,停止了挣扎。
突然间,安德感到膝头上一阵热乎乎的。看来格雷戈还远没有认输。安德受过的训练是绝对不要一触即发,作出敌人预计的反应,他必须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于是,在格雷戈尿液的冲刷下,安德纹丝不动。他清楚格雷戈等待的是什么:一声惊呼,然后厌恶地将他一把抛开,就此重获自由。这就是他的胜利。安德不想让他获得胜利。
埃拉显然熟悉格雷戈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睛睁大了,生气地朝那个捣蛋鬼走上一步。“格雷戈,你这个天杀的小——”
安德笑着朝她眨眨眼,止住她的脚步。“格雷戈送了我一点小礼物,这是他能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还是他自己制造的呢,那意义就更重大了。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肯定永远舍不得放他走。”
格雷戈一声咆哮,再次挣扎起来,拼命要脱离安德的掌握。
“你这是干什么!”埃拉道。
“他是想让格雷戈拿出点人样来。”米罗说,“早就该这么做了,可没人愿意费这份心。”
“我作过努力。”埃拉道。
坐在地上的奥尔拉多开口了:“在家中埃拉是让我们保持文明状态的人。”
金在另一个房间里叫道:“别告诉那个混蛋家里的任何事!”
安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仿佛金提出的是一个了不得的好点子。米罗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埃拉翻了个白眼,在床边挨着科尤拉坐下。
“我们这儿算不上是一个快乐家庭。”米罗说道。
“我理解。”安德说,“毕竟,你们的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
米罗冷笑一声。奥尔拉多又说话了:“还不如这么说,我们不快乐,因为父亲不久前还活着。”
埃拉和米罗显然持相同看法,但另一个房间里的金又嚷嚷起来:“什么都别告诉他!”
“过去他伤害了你们?”安德轻声问。格雷戈的尿已经凉了,腿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动弹。
埃拉答道:“如果你问的是他打没打过我们,答案是‘没有’。”
在米罗看来,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一些。“金说得对。”他说,“家里的事跟外人没关系。”
“不。”埃拉道,“跟他有关系。”
“怎么跟他有关系?”米罗问。
“因为他来这里就是要为父亲代言。”埃拉道。
“为父亲代言!”奥尔拉多道,“Chupa pedras!父亲刚死还不到三个星期!”
“我原本已经在路上了,来为这里的另一位死者代言。”安德说道,“但的确有人请我为你们的父亲代言,我会替他说话的。”
“不是替他说话,而是斥责他。”埃拉说。
“是替他说话。”安德回答。
“我请你来是想让你说出事实。”她气愤地说,“说出父亲的事实就是斥责他。”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最后,金慢慢走进门。他谁都没看,只瞪着埃拉。“是你叫他来的。”他轻声说,“你!”
“来说出事实!”他的谴责明显刺痛了她,尽管这些谴责并没有出口:背叛自己的家庭,背叛教会,招来这么一个异教徒,让他去揭露小心掩盖了这么长时间的真相。“米拉格雷的所有人都那么好、那么体贴。”她说,“老师们对咱们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格雷戈的偷窃,科尤拉的沉默——她在学校里一个字都不说——可那些当老师的却提都不提。人人都装模作样,把我们当成普普通通的正常孩子——加斯托和西拉的孙辈嘛,又是那么聪明,对不对?家里出了一个外星人类学家,所有外星生物学家都是咱们家的人!真光荣,真有面子。大家只管别过头去不看,哪怕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把母亲打得走不动路!”
“闭嘴!”金大吼道。
“埃拉!”米罗道。
“还有你,米罗,父亲朝你破口大骂,那些脏话骂得你逃出家门。你跑呀跑,跌跌撞撞的,因为你眼睛都看不——”
“你没权利把这些事告诉他!”金说。
奥尔拉多跳了起来,站在房间正中,用那双非人类的眼睛来回扫视着大家。“这些事你们还打算捂着瞒着吗?”他轻声问。
“你担什么心?”金说,“他从来没把你怎么样。你只管把眼睛一关,戴上耳机听舞曲,听巴赫——”
“关掉眼睛?”奥尔拉多说,“我的眼睛从来没关上。”
他猛地一转身,走到大门对面最远处墙角的终端边,啪的一下打开终端,拿起一根线缆,插进右眼窝的接口。这不过是个简单的电脑对接,却让安德想起往事,想起一个巨人的眼睛被撕裂开来,一点点渗出眼窝,年幼的安德继续往眼睛深处挖呀挖呀,直到掘进巨人的大脑,直到巨人訇然倒地。他怔了一下,明白这只是回忆,是自己在战斗学校玩过的一场电脑游戏。三千年前的往事了,但对他来说,时间仅仅过去了二十五年,还不够久,记忆还栩栩如生。正是掌握了他的记忆和噩梦中巨人的死亡,虫族才能够发给他信号,最终把他引到虫族女王的虫茧面前。
简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现实。她在他耳中低语:“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等他连上了,我把存在他眼睛里的资料全部拷贝下来。”
终端上空出现一幅图像,不是立体的,像是浅浮雕,正是单独一个观察者眼里见到的景象。图像里的房间就是现在大家所在的房间,观察点就是奥尔拉多刚才坐的地方,显然这是他一贯的位子。房间中央站着一个大块头男人,孔武有力,杀气腾腾,正挥舞着胳膊,朝米罗破口大骂。后者一声不吭,低着头,没有任何怒气发作的迹象。没有声音,只有图像。“你们全都忘了吗?”奥尔拉多悄声说道,“忘了当时的情形吗?”
终端图像上,米罗终于转身夺门而出,马考恩赶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叫骂不停。接着他转身回到房间,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像一头在追赶猎物的过程中大耗体力的猛兽。格雷戈奔到父亲身边,拽着他的裤腿,朝门外嚷着。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模仿父亲那些辱骂米罗的残忍的字句。马考恩一把扯开小儿子,气势汹汹地朝后面的房间走去。
“没有声音。”奥尔拉多说,“但你们听得见,对吗?”
安德感到格雷戈的身体在他膝头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那儿,一拳,哗啦一声——她倒在地上。你们自己的身体上有感觉吗?和她的身体撞在地上时同样的感觉?”
“闭嘴,奥尔拉多。”米罗说。
电脑生成的图像终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把这些存下来了。”埃拉道。
金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是我杀了他。”他抽泣着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你在说什么呀?”米罗恼怒地说,“他是病死的,遗传病!”
“我向上帝祈祷让他死!”金尖叫起来,脸上涕泪横流,嘴边溅出唾沫,“我向圣母祈祷,向耶稣祈祷,向外公外婆祈祷。我说只要他死,我宁肯下地狱。他们答应了我。我会下地狱的,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上帝原谅我,但是我乐意!”他抽泣着,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房间,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门响。
“嘿,这可又是一桩得到验证的外公外婆的神迹。”米罗道,“他们是圣人,这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别说啦。”奥尔拉多说。
“他还不断告诫我们耶稣基督要我们原谅那个老混蛋哩。”米罗说。
安德膝上的格雷戈哆嗦得太厉害,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低头看,才发现格雷戈正在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一个词。埃拉也发现格雷戈有点不对劲,她跪在这个小男孩面前。
“他在哭。我从来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
“爸爸,爸爸,爸爸。”格雷戈小声嘟囔着。他的哆嗦变成了抽搐,剧烈程度如同痉挛。
“他怕爸爸?”奥尔拉多问道,脸上显出对格雷戈的强烈关切。看见几个人脸上焦急的神情,安德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个家庭中仍然有爱,而且不仅仅是在暴君的淫威下受压迫者自然而然形成的那种团结。
“爸爸死了。”米罗安慰地说,“不用再怕他了。”
安德摇摇头。“米罗,”他说,“你注意到奥尔拉多放出来的图像了吗?小孩子是不会评判自己的父亲的,他们只知道爱爸爸。格雷戈竭尽全力,想让自己跟爸爸一个样。你们其他人可能巴不得他早死,但对格雷戈来说,父亲的死就像世界毁灭一样。”
兄妹几个从没想到这一点。即使现在,这仍是一个让人反感的念头。安德看出他们不愿面对这种想法,可他们也知道,安德说得对。一旦指出来,大家就都看得清清楚楚。
“Deus nos perdoa.”埃拉悄声道。上帝呀,原谅我们吧。
“想想我们说过些什么话。”米罗轻声道。
埃拉伸手想抱格雷戈,男孩没靠近她。安德知道他会做什么,也作好了准备。他的手松开了。格雷戈一转身,两只胳膊搂住死者代言人的脖子,伤心地、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兄弟姐妹们手足无措地望着这一幕。安德温和地对他们说:“你们让他怎样表达悲伤呢?他知道你们是多么仇视父亲。”
“我们从来没恨过格雷戈。”奥尔拉多道。
“我早该知道的。”米罗说,“我知道,他是我们中间最难过的,可我居然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
“别责怪自己了。”安德说,“这种事只有旁观者能看得清楚。”
他听见简在他耳朵里说:“你可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叹佩服了,安德鲁。你摆弄起人来跟捏泥巴一样。”
安德不能回答她,回答了她也不会信。这一切他并没有事先计划,只不过是随机应变。他怎么可能会预先知道奥尔拉多记录了马考恩在家里的暴行?他的洞察力只表现在对格雷戈的把握上,即使这一点也纯粹出于本能。他本能地察觉出,格雷戈极度渴望出现一个有权威的人,对他拿出当父亲的威严的人。他的父亲很残忍,所以格雷戈认定只有残忍才能表现爱和权威。现在,他的泪水冲刷着安德的脖子,热乎乎的,同刚才浇在安德腿上的尿一样。
格雷戈的表现在他预料之中,但科尤拉却让他大吃一惊。其他人静静地注视着痛哭流涕的格雷戈时,她从床上站起身来,笔直地走向安德。她的眼睛生气地眯缝着。“你臭死了!”她宣布。然后昂首挺胸朝后屋走去。
米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埃拉露出了微笑。安德扬起眉头,好像在说:喂,有赢的时候,丢面子的时候也免不了嘛。
奥尔拉多好像听见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这个安了一双金属眼睛的男孩,坐在终端旁的椅子上说:“你也赢得了她的认可。几个月以来,除了对家里人,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可我不是外人。安德心里说,你看不出来吗?现在我已经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不管我自己喜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格雷戈止住抽泣,他睡着了。安德把他抱到他的小床上,这个小房间里,科尤拉已经在另一头睡着了。埃拉帮着安德,脱下格雷戈被尿水浸湿的裤子,给他换上干净的宽松内裤。她的动作轻巧熟练,没有弄醒格雷戈。
回到前屋,米罗冷静地打量着安德。“唔,代言人,随便你选择。我的裤子你穿太短,裤裆也太紧,而父亲的裤子你穿上去又一准会往下垮。”
格雷戈的尿早已干了,安德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别麻烦了。”他说,“我可以回去换。”
“妈妈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家。你来是想见她,对吗?到时候我们就已经把你的裤子收拾干净了。”
“那我选你的裤子。”安德说,“裆紧一点没关系,这个险我冒得起。”
第八章 娜温妮阿
米罗和埃拉大笑起来,代言人也笑了。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让娜温妮阿心烦意乱。自从皮波去世一年后,马考恩把她领进这个家门,这幢房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开心的笑声。
这种职业意味着终身欺骗。你走出围栏,发现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回到工作站后你却会写一份完全无关紧要的报告,报告中丝毫不能提及我们的发现,因为取得这种发现时,我们触犯了法律,影响了他们的文化。
这是一种折磨。你还太年轻,体会不到。这种做法早在你祖父时就开始了。和猪仔在一起,隐瞒知识是痛苦的。你看到他们竭尽全力想克服一个困难,你掌握着知识,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了,然后,因为没有你所掌握的知识,他们在正确的结论前退回去,走上错误的道路。看着这样的情形,只要稍稍有点人性,你就会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你必须时时提醒自己:法律是别人制定的,决定是别人作出的。在自己和真理之间筑起高墙的不是我们。如果这些人知道我们早已轻轻一戳,在这堵高墙上打开了一道裂口,受到惩罚的必然是我们。那些异乡科学家,但凡有一个致力于追求真理,便会招来十个毫无头脑的小人从中作梗,他们鄙视知识,一生从无创见,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真正的科学家的成果中挑剔最微不足道的漏洞和矛盾之处。这帮吸血的苍蝇会叮上你的每一份报告,如果你疏忽大意,哪怕只有一次,他们也绝不会放过。
这就是说,有些猪仔你连提都不能提,因为他们的名字源于我们带来的文化影响:“杯子”会让别人知道我们教给了他们基本的制陶术,“日历”和“镰刀”更是如此。如果让他们发现了“箭”这个名字,连上帝都救不了咱们。
——利波致欧安达和米罗的备忘录,
根据议会的命令从卢西塔尼亚文件集中没收,在以背叛和渎职罪名起诉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的审判中作为呈堂证物。
娜温妮阿的工作一个小时前就做完了,可她还是盘桓在生物学家工作站里不愿离开。克隆的马铃薯在培养液里长得很好,现在她只需每天注意观察就行了,看这种顽强的植物经过她的基因改造之后能不能长出有用的块茎。
已经没什么事了,我为什么还不回家?这个问题她找不到答案。孩子们需要她,这是肯定的。天天早出晚归,回家时年龄较小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这样对待孩子实在不能算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但现在,明知道应该回去了,她却仍然在实验室里发呆,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她想过回家,但不知为什么,想起回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马考恩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提醒自己,三周前就死了。怎么不早点儿死呢?他做了我需要他做的一切,我也做了他需要的一切,此后,在他腐烂坏死之前四年,我们已经找不出继续在一起的理由了。那些日子里我们从来没有过一分一刻的爱,但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他。就算不能离婚,分居也行啊。可以不受殴打。到现在她的臀部还觉得僵硬,有时疼得厉害。那是他上次把她摔在水泥地上留下的后遗症。你给我留下了多么可爱的回忆啊,马考恩,我的丈夫,你这个畜生。
一念及此,臀部的疼痛像烧灼一样传遍全身。她满意地点点头。我理应受到这种惩罚,疼痛消失后我反而会更难过的。
她站起来走过房间,腿一点也不瘸,即使疼得受不了,稍微瘸一点会舒服得多。这方面不能宠着自己,任何方面都不能。我活该。
她走出房间,关好门。她一离开,电脑便关闭了房间里的照明灯,只留下植物栽培区的灯,以促进光合作用。她深爱着这些植物,把它们看成自己的宠物。长吧,她日夜对它们呼唤着,快快长大吧。她为每一株死去的植物伤心难过,只有确定彻底没有希望了,她才肯掐掉一株。离开工作站的时候,她似乎还能听到植物们无声的音乐,听到细胞小得不能再小的动静:它们在生长、分裂,形成种种繁复的形式。离开它们,她就是从光明走向黑暗,从生走向死,配合着臀部肢体的伤痛,她心中的疼痛愈加强烈。
从山坡走向山脚的家时,她发现自家窗户里透出灯光,照亮了下面的山坡。好在科尤拉和格雷戈的房间里没亮灯。她最受不了他们俩对她的谴责:科尤拉的沉默、格雷戈阴沉粗野的举止。可除开这个房间,家里亮灯的房间太多了,包括她自己的房间和前屋。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最讨厌不同寻常的事。
奥尔拉多坐在起居室里,跟平时一样戴着耳机。但今晚他的眼睛上还戴着互动夹,显然正从电脑里载入过去的影像,或者在下载眼睛里记录的资料。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恨不得自己也能把保存在大脑中的影像下载出来,再把它们删个一干二净,代之以愉快的回忆。比如,删掉对皮波的尸体的记忆,换上他们三人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度过的那些黄金时光;还有删掉对裹在尸布里的利波的尸体的记忆——她的心上人的躯体包裹在一层层织物中。多么希望这些记忆能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有关这具躯体的甜蜜回忆,他抚过她身体的双手,他的嘴唇的轻触。但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被痛苦深深地掩埋了。全都是我偷来的,这些美好的日子,所以它们又从我的手中全都夺走,只给我留下我应受的惩罚。
奥尔拉多朝她转过脸来,互动夹从他眼窝里凸出来。她不禁颤抖了一下,心头涌起一阵羞愧。我对不起你,她无声地说,如果你有另一个妈妈,你肯定不会丧失眼睛。劳诺,出生时你是最好的,是我的孩子当中最健康、最健全的。但是,我的子宫里产出的任何后代都不可能长久保持健全。
这些她当然没有说,和她一样,奥尔拉多也不开口。她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看看为什么灯没关上。
“母亲。”奥尔拉多说。
他摘下了耳机,从眼窝里拧下互动夹。
“什么事?”
“家里来了客人。”他说,“是那个代言人。”
她感到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别在今晚,她无声地呼喊着。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明天也不愿见他,后天也不愿,永远都不愿见到这个人。
“他的裤子已经洗干净了,正在你房间里换。请别介意。”
埃拉从厨房走进来。“你回来了。”她说,“我正倒咖啡呢,你也有一杯。”
“我上外面去,等他走了我再回来。”娜温妮阿说道。
埃拉和奥尔拉多对视一眼。她立即明白了,她已经被看成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很显然,无论代言人想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都会支持他。好吧,我就是个问题,一个你们解决不了的大问题。
“母亲,”奥尔拉多说,“他和主教说的不一样。这个人挺好的。”
娜温妮阿用她最损人的嘲讽语气答道:“你从什么时候成了分辨好人坏人的专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