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东普鲁士,1944年
那辆梅塞德斯·奔驰770格罗斯旅行轿车超过4吨重,配备了武器,看起来像战车。但这辆七座轿车飘移在新积的雪地上如同幽灵,滑过一片死寂的玉米地,熄灭的车前灯在月色的映照下反射出蓝光。
前方平缓山谷上有座农舍,不见灯火,轿车驶近,驾驶员轻轻踩下刹车。农舍是低矮的卵石建筑,那辆车以步行的速度,猫抓老鼠般缓缓接近。
驾驶员眼带寒霜,若有所思地望向挡风玻璃之外。那屋宇似乎无人居住,但他知道小心行得万年船。轿车凹凸有致的黑色钢铁车身已被匆匆用白色油漆涂过。伊尔二代强击机①在空中翱翔,如同愤怒的苍鹰,但轿车隐身在潦草的伪装之下,躲过它们的搜猎;然而夜叉似的俄国侦察队在雪地上扫荡,这辆奔驰很难从他们眼下溜之大吉。战车车身已经被来复枪射了十来个弹印。
【① 前苏联飞机,1941年批量生产,在二战期间发挥了极大作用,被誉为“飞行的坦克”。】
于是他等着。
这辆四门轿车宽敞的后座上躺着个男人,他感到车在减速,坐起身来,眨巴着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怎么回事?”他用略带匈牙利腔调的德语问道。因为睡意未消,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驾驶员让他的乘客安静下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声枪响敲碎了深夜冰冷的寂静。
驾驶员踩下刹车板,庞然大物般的汽车嘶嘶朝前滑去,在距离农舍约50码的地方停住。他关掉引擎,从前座抓起那把9毫米鲁格手枪。这时有个魁梧的人形身着橄榄绿军装,头戴皮帽,摇摇晃晃地从那农舍的前门走出来,他双手死死握住鲁格的枪柄。
那士兵抓着自己的手臂,像一头被蜜蜂叮咬过的公牛那样咆哮着。
“该死的法西斯贱货!”他不停地大声咒骂着,嘶哑的声音透露出疼痛和狂躁。
数分钟前,这个俄国兵破门而入。住在农舍的夫妇躲进暗间,盖着毛毯,像怕黑的孩子那样浑身哆嗦。他射了丈夫一颗子弹,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女人身上。她飞身跑进那狭窄的厨房。
他从肩膀卸下武器,十指蠢蠢欲动,低声哼道:“美女,过来。”这正是强奸的前奏。
那士兵喝多了伏特加,头脑不清,并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农夫的妻子不像他以前奸杀的女人那样,苦苦哀求,或者放声大哭。她双眼狠狠地盯着他,从身后挥出一柄砍刀,朝他脸上劈去。借着弥漫过窗户的月色,他看见一道钢光,于是伸出左臂防护自己,但刀锋相当锐利,刺穿了衣袖,在他小臂拉出一道伤口。他另外一只手猛然挥出,将那女人击倒在地。即使如此,那女人仍挥舞着砍刀。他怒不可遏,抓起苏达列夫冲锋枪,朝她身上一阵狂射。
他站在农舍外面,检查自己的伤口。刀痕不深,流出的血一点点滴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家酿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流进他的喉咙,收到灵丹妙药的功效,有助于缓解他手臂的剧痛。他将空瓶子丢在雪地上,用手套背擦擦嘴巴,前往寻找他的同志。他打算大吹牛皮,说伤口是与一帮法西斯分子战斗造成的。
士兵在雪中跋涉了几步,灵敏的耳朵听到发动机冷却的嘀嘀声,于是停下来。他斜眼看到在月光的阴影之下,有一大片灰色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他那张土里土气的大脸掠过一丝怀疑,皱了皱眉,从肩膀取下冲锋枪,瞄准那个模糊的目标,手指紧扣在扳机上。
四盏车前灯亮起。强劲的串联式八缸发动机充满活力地轰鸣着,轿车向前冲去,车尾在雪地上做了个鱼尾摆。俄国人试图避开猛然前来的汽车。汽车的前保险杠撞上他的大腿,将他撞飞到路边去。
车滑行一阵停了,驾驶员打开车门,走了下来。那高个子男人踩着积雪,黑色的皮大衣轻轻拍打着他的大腿,走向士兵身旁。这个男人脸很长,下巴较宽。虽说气温在冰点之下,他仍露出一头金黄色的短发。
他在伤者旁边蹲下身。
“你受伤了吗,同志?”他用俄语说。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医生对待患者那种超脱的同情。
士兵呻吟着。他对自己的霉运简直难以置信。先是被那个德国贱货用刀割伤,现在又这样。
他嘴唇沾满唾液,破口大骂:“×××,我当然受伤了。”
高个子男人点了一支香烟,放在俄国人嘴唇间。“农舍里有什么人吗?”
士兵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其从鼻孔喷出来。他认为这陌生人是军队里那些像跳蚤一样烦人的政治教官。
“两个法西斯分子。”俄国人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陌生人走进农舍,顷刻又出来。
他又在士兵身旁蹲下,问道:“怎么回事?”
“我射死那个男的。那个法西斯贱货用刀对付我。”
“干得好。”他拍拍俄国士兵的肩膀,“你一个人在这儿?”
士兵像狗看见骨头那样吠道:“我可不会让别人享用我的战利品或女人。”
“你是哪个部队的?”
“加列采斯基①将军的第十一卫兵队。”士兵自豪地回答。
【① 苏联红军将领,1944年10月底率军攻陷德国东部防线。1973年出版回忆录《艰难岁月的经验教训:1941—1944》,披露前苏联东部战线内幕。】
“你参加了前线血洗内默斯多夫的战斗吗?”
士兵露出肮脏的牙齿。“我们将那些法西斯分子赶到他们的畜栏去,有男的,有女的,有小孩。你应该听到那些法西斯狗求饶的喊叫。”
高个子点点头。“干得好。我可以带你去找你的同志。他们在哪儿?”
“附近。正在准备朝西推进。”
高个子望着远处一片树林。庞大的T34战斗坦克轰鸣,如同远方的惊雷。“德国人在哪儿呢?”
“那些猪正在没命地奔逃呢。”士兵朝香烟吹了一口气,“祖国俄罗斯万岁!”
“说得对,”高个子说,“祖国俄罗斯万岁。”他把手伸进大衣,掏出那把鲁格手枪,将枪口对准士兵的太阳穴,“AufWiedersehen[2]德语:再见。[2],同志。”
手枪响了一声。陌生人将冒烟的枪支插回枪套,朝轿车走去。他走到车轮后面,这时,后座那个乘客发出嘶哑的叫喊:
“你杀了那个士兵,居然不动声色!”
那男人年届而立与不惑之间,头发黝黑,棱角分明的脸庞像演员般英俊。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他灰色的双眼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愤懑。
“我不过是又帮助一个伊凡②献出生命,给祖国俄罗斯增添光彩罢了。”驾驶员用德语说。
【② 俄国常见人名,用以泛指俄国人。】
“这是战争,我知道,”乘客带着激动的情绪,严厉地说,“但就算这样,你也得承认俄国人也是人,跟我们一样。”
“我承认,高华斯教授。我们非常相似。我们曾对他们的人民犯下罄竹难书的罪行,现在他们开始复仇了。”他描述内默斯多夫大屠杀的恐怖情景。
“我为那些平民百姓感到难过,”高华斯声音缓和了,说,“但实际上,俄国人像畜生那样为非作歹,不代表世界其他地方必须凶残无行。”
驾驶员重重叹了一口气。“越过山脊,便是前线。”他说,“欢迎你去跟那些俄国朋友探讨人性本善的问题,我不会阻拦你。”
教授的身体像牡蛎那样缩了回去。
驾驶员瞟了一眼后视镜,自行笑了起来。
“明智的决定。”他弯下身子,挡住寒风,划了火柴,点燃一根香烟,“我来告诉你战况吧。红军已经跨过边境,像迷雾那样吹过德国前线。几乎所有住在这可爱乡村的居民都抛弃家园,亡命奔逃。我们骁勇的军队在撤退的时候负责殿后。俄国军队的人数和装备十倍于我们,他们切断了西边所有的陆上通道,朝柏林扫荡而去。现在有数百万人涌到海边去,在那儿可以乘船出海,这是惟一的逃命机会。”
“上帝帮助我们所有人!”教授说。
“看来他也逃离了东普鲁士。你应该为自己庆幸,”驾驶员高兴地说,他倒车,调好方向,挂了个低档,驶过俄国人的尸体,“你正在见证历史呢!”
轿车朝西而去,进入了进攻的俄国天兵和败退的德国人之间的无人地带。这辆奔驰独自在路上飞驰,掠过寥落的村庄和农场。寒冷中的乡村如梦如幻,似乎这里天翻地覆,人烟生气统统被一扫而空。赶路的人停车一次,从货箱的车载备用油罐给轿车加油,然后解手。
雪地中的车痕足印渐渐变得可以辨认。顷刻,轿车已经跟在撤退人群的后面。战略撤退变成了彻底的溃败,风雪满天,士兵和难民像河流般缓缓前进,卡车和坦克跋涉在他们中间。运气较好的难民开着拖拉机,或者坐在马车上;有些则步行,在雪花飞舞中推着载满个人辎重的独轮车;还有很多逃命的人则只背着几件衣服。
奔驰车沿路边行驶,车轮深深的胎纹印在雪地上。轿车保持行进,直到越过了撤退大队的前头。拂晓时分,溅满泥浆的轿车像受伤的犀牛到灌木丛躲难那样,蹒跚着进入格丁尼亚③。
【③ 波兰北部港口城市。】
1939年,德国人占领了格丁尼亚,赶走5万波兰人,将这个繁忙的港口更名为哥廷港,以示为哥特人所有。港口被改建成海军基地,主要用于停靠潜水艇。基尔船厂在这里设了分部,制造新的U潜艇,在周边海域训练艇员,将他们派到大西洋去击沉联军的船只。
在海军上将邓尼茨④的安排下,一支经过挑选的舰队抵达格丁尼亚,为撤退作准备。舰队包括部分德国最好的客轮、货轮、渔轮和私人船只。邓尼茨下令他属下的潜艇舰队和其他海军部队不参与营救,以便继续战斗。最终,超过200万平民百姓和军人将会被运到西方去。
【④ 邓尼茨(1891—1980年),纳粹军官。】
奔驰车在城里行进。刺骨的寒风从波罗的海呼啸而来,雪花在它的吹拂下,变得像荨麻那样冰冷刺人。尽管天寒地冻,这城市街头巷尾人潮汹涌,拥挤程度丝毫不亚于夏天。难民和战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深深的积雪,徒劳地找寻可供遮蔽的地方。救济站人满为患,饥肠辘辘的难民排着长队,就为得到一块硬面包和一碗热汤。
载满乘客和货物的汽车阻塞了狭窄的街道。大批难民从火车站涌出来,加入到那些徒步前来的人群中去。他们身上包得严严实实,像极了奇怪的雪人。孩童则坐着仓促制成的雪橇。
这辆轿车时速可达170公里,可它随即被堵住,动弹不得。驾驶员边咒骂边按喇叭。车前的保险杠虽说很粗重,但无法推动挡住去路的难民。驾驶员受不了蜗行的速度,干脆让轿车彻底停下来。他走下车,拉开后边的车门。

  “走吧,教授,”他说,叫醒他的乘客,“是时候下来走走了。”
驾驶员将奔驰车遗弃在大街上,扒开人群朝前走去。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教授的手臂,大声叫喊,让前方的行人让路,要是有人让得不够快,他就用肩膀将他们顶开。
他们终于来到了岸边。超过6万名难民聚集在那儿,满怀希望地等待踏上那些驳岸的或者停在港口的船只。
“好好瞧瞧吧,”驾驶员说,他冷笑着四下扫视,“那些研究宗教的学者统统都错了。你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地狱里面并非炙热难当,而是寒冷彻骨。”
教授觉得抓住他的这个人疯掉了。高华斯还来不及回答,驾驶员又拉着他前进。他们避开几十只被主人遗弃的瘦马和饿狗,走过一片布满用毛毯搭起来的帐篷的雪地。码头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些汽车。东边有一列救护火车,一排排担架抬着伤员从里面走出来。荷枪实弹的士兵挡在各处入口,拦住那些没有获准上船的乘客。
驾驶员插到了队伍的前面,负责检查通行证的哨兵头戴钢盔,举起来复枪挡在前面。驾驶员拿出一张印满哥特字母的纸,在哨兵眼下晃了晃。哨兵看了看文件,立正敬礼,然后指着码头。
教授没有动。他看见有艘船停靠在码头,船上有人将一个包裹扔向挤满人群的码头,可是没用够力气,包裹掉到水里去了。人群发出一阵哀号。
“怎么回事?”教授说。
哨兵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片骚乱。“带小孩的难民可以上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将小孩扔下来,用以充当通行证。有时他们会失手,小孩就掉到水里去了。”
“太可怕了!”教授说,浑身打战。
哨兵耸耸肩。“你最好快点过去,一旦雪停了,红军的飞机会来轰炸和扫射的。祝你好运。”他举起来复枪,挡住排在后面的那个人。
两个看上去很强壮的纳粹近卫军军官正在拉壮丁,但看到那纸带有魔力的文件,就让高华斯和驾驶员走了。最后,他们走上那条通往挤满伤兵的渡头的过道。驾驶员又出示他的文件,守卫告诉他们快点上船。
载满人的舢板离开码头时,有个身着海军医护队制服的男人目送它离开。他刚才帮助运送那些伤兵上船,现在则溜到人群中,离开岸边,朝一处海军废料场走去。
他爬上一艘堆着腐烂废弃物的渔船,然后走到里面去,从船上厨房的壁橱拉出一台曲柄电报机,将其打开,用俄语说了几句话。电报机受静电干扰,噼啪作响,他听到了回应,将电报机放好,掉头回到码头去。
载着高华斯和他那个高个子同伴的舢板来到一艘轮船的左舷。那船离码头有数码之遥,以防那些绝望的难民偷偷爬上船。舢板划过船首的时候,教授抬头向上望,船壳的颜色是海军灰,上面用哥特字母印着船号:WilhelmGustloff①。甲板上降下舷梯,伤员被抬到船上去,接着其他乘客自行爬上去。他们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口中念念有词,感谢神恩。数日航行之后,就可回到祖辈生息的德国了。
【① 维尔海姆·葛斯特罗夫号,原为客轮,设计最大载客量1865人。1945年1月30日从哥廷港出航,最新研究证实当时船上有10582名乘客,包括难民、伤兵、军官、海员等,其中有不少妇女、儿童和老人;当天夜里被前苏联潜艇S-13击沉,共有9343人死于非命,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海难。】
这些快乐的乘客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刚刚登上了一座浮动的坟墓。
三等上校萨沙·马林诺斯科通过S-13潜艇的潜望镜向外观察,他脸色严峻,浓眉紧锁。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看到任何德国的船只。灰色的大海就像登岸度假归来的海员的口袋一样,空空如也。甚至连一艘可以用来射击的他的小舢板都没有。上校想起这苏联潜艇还装备着12枚没有用过的鱼雷,心里又急又怒。
苏联海军总部分析说,红军对但泽②的进攻会引发一波海上逃亡浪潮。S-13和其他两艘潜艇受命迎击那些从德军控制的梅梅尔③出逃的船只。
【② DAnzig,波兰北部港口城市,现称格但斯克(GdAnsk)。】
【③ Memel,立陶宛港口城市,二战期间属东普鲁士。】
当马林诺斯科知道梅梅尔已被攻陷之后,他把所有下属军官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说,他决定掉头回到但泽港,那边更有可能发现逃难的舰队。
没有人反对。各位军官和海员都十分清楚,他们此行若成功,自会被当成凯旋的英雄,但如失败,则意味着领到一张去西伯利亚的单程票。
几天前,上校和人民国家安全委员会(NKGB)④的秘密警察发生了冲突。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离开了基地。1月2日那天他外出买春,斯大林下达了命令,要求潜艇航行到波罗的海,务求给那些海上护航队致命的打击。上校在芬兰土尔库港的酒吧和娼寮寻欢作乐,三天后才回到S-13潜艇,比命令要求出发的日子迟了一天。
【④ NKGB,前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KGB)的前身。】
NKGB的人在等着,听到他推说自己喝得醉醺醺,不记得那些呼五喝六的细节,就更加怀疑起来。马林诺斯科战功赫赫,获授过列宁勋章和红旗勋带,向来自视甚高。当秘密警察指控他犯了间谍罪和欺诈罪时,这位居功自傲的潜水艇指挥官勃然作色。

  那个胆小的指挥官虚与委蛇,放言要向军事法庭提出诉讼。但这个花招很快便告失效,在潜艇上服役的乌克兰人签名请愿,要求让他们的首长回到潜艇。指挥官知道这种单纯的忠心可能变成集体叛逃。为了缓和自己危险的处境,他下令潜艇出海,同时决定将这件事情诉诸军事法庭。
马林诺斯科判断自己要是摧毁了足够多的德国舰艇,他和他的部属就可避免严刑处罚。
没有将计划报告海军司令部,他和下属悄悄改变方向,远离巡逻航线,朝命定的目标进发:去摧毁一艘德国轮船。
白发苍苍的弗里德里希·彼得森是葛斯特罗夫号的船长,他在军官会议室里面踱来踱去,连珠炮似的说着话。他突然站住,对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潜艇部队制服的年轻人怒目相向。
“我可以提醒你吗,察恩同志?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负责为它导航,并保证全体乘客安全。”
想到他必须遵守的铁律,潜艇指挥官维尔海姆·察恩伸出手,抚摩哈山的耳朵。哈山是条阿尔萨斯种的狗,就在他身边。“那我可以提醒你吗,船长?自1942年起,葛斯特罗夫号作为潜艇基地的船只,就在我的指挥之下。我是船上的高级海军军官。此外,别忘了你发过誓,在海上不能对船只发号施令。”
彼得森曾被英军逮到,作为重获自由的条件,他在一纸誓约上签了字。宣誓仪式十分正式,因为英国人认为他年纪太大,不适宜服役。年已67岁的他相当清楚,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涯终究要结束。他是一个LeigerkApitAn,葛斯特罗夫号的“沉睡的船长”。不过当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曾因为给英国人修补“尼尔森号”而获释放之后,心里好受了一些。
“无论如何,船长,在你的指挥下,葛斯特罗夫号从未离开过码头。”他说,“一座锚定在某个地方的浮动教室和营房跟在大海航行的舰艇完全是两回事。虽然我得到崇高的尊重是因为在潜艇上服役,但你必须承认,我是惟一有资格带领这艘轮船出海的人。”
在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彼得森曾指挥过一次航行,但正常情况下,他从未获准执掌葛斯特罗夫号的舵轮。察恩一想到有平民百姓对他发号施令就愤怒不已。德国的潜水艇军官都把自己当人中龙凤了。
“还有,我是船上部队的指挥官。也许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在甲板上安装了用来射击飞机的枪械。”察恩反驳说,“就技术装备而言,这艘轮船跟战舰没什么区别。”
船长带着屈服的微笑,回答说:“这可是艘奇怪的战舰。也许你注意到我们载着数以千计的难民,这是更适合客运轮船的使命。”
“你别忘了还有1500名潜水艇艇员,他们必须被运走,以便能够保护德意志帝国。”
“要是你能给我一纸指示你这么干的命令,我会乐于让你如愿以偿。”彼得森清楚地知道,撤离的情况乱七八糟,不可能有任何命令。
察恩脸色大变,像煮熟的甜菜那样。他反对船长掌舵,倒不是出于私人恩怨。察恩严重怀疑船长是否有能力驾驭这艘轮船,那群可供使唤的船员虽说通晓多国语言,但经验不足。他想叫船长为头脑发热的白痴,限于严厉的军规,只好忍住。他转向其他业已目睹这场冲突的军官。
“这可不再是一艘KDF⑤公司的邮轮!”察恩说,“我们所有人,海军军官也好,商船指挥人员也好,面临艰巨的任务,肩负重大的责任。为了那些难民,我们有义务尽最大努力,使事情变得容易些。我希望全体船员各就各位,各尽其力。”
【⑤ KrAftdurchFreude,德语,大意为“通过欢乐得到力量”,原文称StrengthThroughJoy。KDF是德国劳工阵线下属的公司,1937起开始经营葛斯特罗夫号。】
他的脚后跟相互碰了一下,向彼得森敬礼,踏步走出会议室,那条忠诚的阿尔萨斯狗跟在他后面。
站在舷梯上面的士兵看了看那个高个子男人的文件,将其交给负责监管运送伤员上船的军官。
那军官慢慢看着那封信。最后,他说:“科赫先生对阁下推崇备至。”
埃里希·科赫是杀人如麻的地方长官,他拒绝从东普鲁士撤离,而是忙于打点搜刮来的细软,自行乘船逃命。
“能得到他的赞赏是我的荣幸。”
军官唤来一名乘务员,向他解释情况。乘务员耸耸肩,领着他们走过人满为患的甲板,接着向下走了三层。他打开一扇门,那间小船舱里面有两个铺位和一个洗盥池。房间太小,他们三个没法同时进去。
“说不上是‘领导人’套房,”乘务员说,“不过能住这里也算你们幸运。往下四个门就是船长的房间。”
高个子打量着船舱。“这间够好了。现在帮我们找些食物吧。”
乘务员涨红了脸。在这种旅途中普通人只能得过且过,而重要人物非但过得舒适,还对他呼来喝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但那高个子蓝色的眼睛露出冷酷的神色,他不敢争辩,转身离去,过了15分钟,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和几块硬面包。
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埋头大吃。教授先行吃完,把他的碗放在一旁。他的眼光透露出疲惫,但头脑仍然清醒。
“这是艘什么船?”他说。

  高个子用他最后一片面包刮刮碗底,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欢迎你来到维尔海姆·葛斯特罗夫号,‘通过欢乐获得力量’,德国工人运动的骄傲。”
这运动如火如荼,意在向德国工人显示国家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高华斯四处瞧瞧这简陋的住所。“我既没有看到力量,也没看到欢乐。”
“不管怎样,总有一天,葛斯特罗夫号还会满载快乐的德国工人和忠诚的党员,前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
“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
“去远离红军魔爪的地方。你的工作太重要了,万万不能落在俄国人手里。德意志帝国会善待你的。”
“看起来德意志帝国似乎连能否善待自己的人民都成问题。”
“暂时的挫败罢了。你的福利是我最先考虑的事情。”
“我毫不关心我的福利。”高华斯已经有数月没有看到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了。正是他们断断续续的来信,让他有活下去的愿望。
“你的家人?”高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别担心。这一切很快就完了。我建议你先睡觉。不,这是命令。”
他躺在铺位上,双手交叉垫在头下,闭上双眼。高华斯没有闭眼。他的伙伴很少睡觉,哪怕最轻微的声响都能将他惊醒。
高华斯凝望那个男人的脸庞。他应该才二十出头,虽然看上去要老一些。他的头很长,脸上棱角分明,简直可以被当成招贴画里面那些完美的印欧人。
想起那个俄国士兵被冷酷地打发上西天,高华斯就浑身发抖。过去的几天简直一团糟。那天暴风雪,高个子男人来到他的实验室,出示一纸释放高华斯博士的公文。他只说自己名叫卡尔,告诉高华斯收拾行李。接着鲁莽地奔过冰天雪地的乡村地带,从俄国军队的扫荡中亡命出来。现在来到这艘悲惨的轮船。
食物让高华斯有了睡意。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恍恍惚惚地熟睡了。
就在教授入睡的当头,一班军警搜索葛斯特罗夫号,查看有没有人擅离岗位。轮船已经准备好起航了,一名港口领航员登上甲板。约摸下午一点,水手割断缆绳,四艘拖船出现在旁边,开始拉着轮船离开船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