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时间里,这些巨大的冰碑浸在无边无际的静寂中,在其中漫步,看到留下的那些器具,还有挖出的那么多壕沟、土堆,使人觉得这是一件刚做了一半的工程,一件巨人的工程,由于某种无法得知的理由而中途废弃……剩下来的只是一件伟大工程的骨架或雏形。

  我一连几小时坐在圆圈的中心点,了解它在冥王星一天的不同时间里所呈现出的不同面貌。

  现在在北半球正是春天……太阳所及之处最寒冷、最漫长的春天……太阳永远停在比地平线略高一点的地方。冥王星自转一周几乎要花上一个星期,同时太阳也就绕地平线转了一圈。但即使速度这样慢,只要我观察的时间长,我仍能看出光线、阴影的移动,使得每一刻冰柱阵都有所变化,就好像第一天我绕着它奔跑时所看到的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没动,移动的是冥王星本身。

  在圆圈中心附近是尼德兰德探险队留下的纪念匾。他们把一大块角砾岩化的石头拖进火山口,把顶部削平然后盖上一块白金匾额。

  为纪念2248年火星革命

  并志其飞离太阳系之行

  火星星际飞船协会

  的成员们于

  2248A·D·

  稍后建此巨碑

  其光辉业绩将万世永垂

  谨立此匾,以表敬意

  我呆呆地望着这怪东西,脑子里努力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很明显,那三条小行星采矿船确实在火星革命的前一年失踪了,这件事在很多地方、在不同的时间都有记载。所以有三条船失踪,这事不错。但它们的命运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同时因为有关它们失踪的文件……其中一部分……在26世纪初就披露出来了,霍姆丝有可能发现了它们,从而决定把她的纪念碑解释为那些采矿船的遗留物……这样就编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使对火星这个警察国家寡头统治的抵抗得到成功,并为一败涂地的叛乱挽回一点面子。这也就给了设置骗局的人比仅仅故弄玄虚更为深刻的动机……再者,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这种故事的。

  这样就有了亚历山大城戴维达夫的档案,还有那辆在新休斯敦奇迹般出土的被掩埋的越野车。那份档案说来也很简单,在尼德兰德查找的前几年它并不在亚历山大的档案室里。他可以争辩说档案馆中资料的位置是变来变去的,可他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事实是这种变化也总有记载,而从官方记载看,该档案室并未被人搞乱过。简而言之,那份档案是塞进去的,是骗局的一部分。

  这就强烈地暗示新休斯敦越野车也是骗局的一部分,预先放在那儿让考古学家们发现的。先前考察斯皮尔峡谷时在那条被掩埋的道路上并未发现任何金属物体;可后来一场暴风雪把考古学家们关在帐篷里,风雪过后在雪中发现的向北的印痕谁也无法解释。所以看来这辆车似乎是在风雪发生时故意放在那里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在火星上正发生着一场争论的风暴。埃玛·韦尔日志……骗局的一部分!……的日期追溯到23世纪中叶,正值革命发生之时……至少日志自身声称如此。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有人则就许多其他问题提出疑问:汽车本身的真实性,汽车表面的锈蚀程度,车内发现了一些较不重要的文件,将汽车暴露出来的塌方的可能性……越野车以及整个戴维达夫理论从每个可能想象得到的角度都受到了挑战,都找到了漏洞,而可怜的尼德兰德就在火星上跑来颠去,像故事里的那个荷兰男孩一样,把手指塞进洞里,企图以此修补那将要整个崩溃的大堤。戴维达夫探险是个虚构的故事。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火星星际飞船协会。这整个是个大骗局。

  我愤愤地踢了一下那块匾。它安装得很牢固。我抓起两大把表土撒在上面。抓了几次后就成了一大堆,好像一大块平石板上用细石堆起来的圆锥形。

  “愚蠢的想人非非的故事,”我嘟囔道,“利用我们喜欢听的心理……”

  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我在无人工作时间作此沉思的惟一一个常伴就是琼斯。他选择这时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只有这时巨碑才恢复了它孤寂的雄伟,它拖着阴影的庄严。不过我认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有人在场时他工作起来不自在。

  他也在工作,用的是一支距离测量枪,而且做得非常认真、仔细。他正在测量这些巨碑。如果我把内部通讯调到公共频道,就能听到他对自己念叨的一些数字,或哼的一些音乐片断。他安排好了让登陆艇在他工作时向他播送音乐;有时我也调到那个频道,一般播放的都是勃拉姆斯的交响乐。

  有时他也会请求我的帮助。这时他就站在一块碑旁用测量枪对着我,我手中则拿着一面小镜子,镜子对着另一块碑。然后我们又换一块碑重做一遍。我看着火山口对过那小小的人影感到好笑。

  “66乘以66,要一一量完可不容易,”我说,“你这到底是干什么?”

  “数字,”他回答说,“建碑的人对数字非常讲究。我想仔细研究这些由巨碑产生的数字,看能不能找出那块碑。”

  “哪块碑?”

  “我觉得这种组合形式意在突出其中某一块碑。”

  “啊。”

  “因此我必须设法找出他们建碑用的度量单位。注意,它既不是米,也不是英尺,也不是英寸。很久以前,一个名叫亚历山大·汤姆的人发现北欧所有石碑用的都是同一种测量单位,他称之为石碑码。一石碑码大约有74厘米。”

  他停下手上的活,我看见他枪口那微粒般的红点顺着我左边的巨碑转过去。“但是,除了我谁也没注意到北欧的这种石碑码和古西藏的度量单位长度几乎完全相等……”

  “毫无疑问,还有埃及金字塔的度量单位。但难道这不是因为它们都是早期文明通常使用的从肘关节至手指的长度吗?”

  “可能吧,可能吧。但既然这里的扁平圈结构是美国巨石阵常用的模式之一,我想最好还是查核一下。”

  “结果怎么样?”

  “我还不知道。”

  我笑了起来。“你到‘雪花’号的计算机上几秒钟就弄清了。”

  “是吗?”

  “我很高兴你能和我们一起来,琼斯,我真的很高兴。”

  他也笑出了声。“你喜欢这里有人比你还疯狂。但是等一等。即使在我进行这些新的测量之前,冰柱群的数字关系也一直非常有意思。你知道吗,如果从塌碑开始逆时针方向按素数计算,那么每块碑的宽度都增加1.234倍?还有,每4块连在一起的碑长之和要么是95.4米,要么是101米;还有,每块碑的长度除以宽度所得商是一个素数……”

  “这些都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你肯定没有读过我写的《冰柱的数学与玄学》这本书吧?”

  “看来我是把它给漏了。”

  “那是我写得最好的书之一。知道你有多少不懂的东西了吧?”

  这样很快就过了几个星期。

  虽然布林斯顿也有一些有趣的发现,他脸上却开始有了些微焦虑的神情。看来当时每竖一块碑都曾挖了一个大圆坑……然后把冰柱立在坑底,坑底无一例外都是基岩,最后又把坑填平。此外他们惟一的发现便是那六根大碑并不是一碑一坑。可能因为它们挤得太紧,所以六根只挖了一个大坑,形状仍然是圆的。布林斯顿小组量了一下这个大坑的周长,发现它相当九根冰柱的周长。

  “可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无恼怒地坦白说。

  就是布林斯顿公布这条消息的同一天,琼斯拉我到工地去。他显得很激动,可就是不告诉我为什么。

  工作时间已过,只有我们两人在外面。我们穿过环形山来到极点,从那儿观察整个冰柱群。

  葛罗斯金博士第一次来这里勘察时为了方便曾在旋转的轴心上竖了一根短短的金属杆,比肩膀略低一点,现在仍然立在那儿。

  太阳照在巨碑的另一侧,使它们显得比通常更为模糊……只是回光中淡淡的影子,笼罩一切黑暗中的一片片昏暗的光。我感到脚下的沙砾冷冰冰的。

  “我们现在正像陀螺一样转着,”琼斯说,“感觉到了吗?”

  我轻轻一笑。不过再坐一会儿,我突然好像可以看到冥王星是一个旋转的小球,顶部钉着几根冰签,旋转轴上则坐着两个小得像蚂蚁的小动物。

  我移动一下,太阳也就隐到了一块巨碑的后面。我感到那种古老的恐惧……日蚀,太阳的死亡。

  静静地坐了很久以后,琼斯从他保护服的腿兜里掏出测距枪,将它打开,他把它瞄向冰柱,在第3根,即最高的那根上,出现了一个红点,比阳光要亮一些。琼斯移动着红点在这根冰柱上画个圆圈。

  “那根,”他说,“3号冰柱有点特别。”

  “不仅仅是最高的一根?”

  “对。”他跳起来迅速向它跑过去,“来吧!”

  我匆忙跟上去。当我们接近它时他说:“我跟你说过我能量出点什么来。虽然结果并不完全是我原先所期待的。”

  我们在它跟前停下来,刚好站在六根大冰柱形成的弧形之外。

  3号柱其大无比,高不见顶,像是火星上的摩天大厦,在我们站的这一边,它整个都在黑暗中,或者说只被星光照亮,肉眼几乎不起作用;巨大的阴影一直向上延伸,直至模糊不见,使人觉得怪异可怕。我们抬头仰视着它。

  “如果从地面水平,”琼斯说,“取这根冰柱的中心点,并以此为起点测量,那么到冰柱群中每根冰柱的中心点的距离都正好是石碑码的正整数倍。”

  “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说真的。而且没有其他任何一根冰柱是如此。”

  我抬头看他的脸罩,但只见一片黑暗……在一两米之外我就几乎看不见他。“你用了计算机。”

  “是的。”

  “琼斯,你真叫我难以置信。”

  “不仅如此,3号柱也正好就在布林斯顿那帮人发现的那个大坑中心附近。过去我想得最多的是这些数字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一根三角形冰柱。现在我敢肯定是这根……它就是冰柱群的中心。”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可能是为了满足一个外星几何的要求,可能是提供解开密码的线索……什么可能性都有。我的卓越研究只能到此为止。”

  “啊,啊。”

  我们绕着冰柱慢慢转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记,什么新的特征。什么也看不出。只是方形的一块冰……

  一个想法,只在意识的边缘微微一闪。我停下,努力把它再找出来。星星,什么也没有……

  我抬起头,恢复到产生念头时它的位置,还试了所有其他我知道的帮助回忆的办法。我抬头仰望柱顶,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我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正好照在冰柱顶部。

  那是不是卡契巴,小熊星座中最亮的那颗?我找到了这个星座其他的星星……它就是卡契巴,是冥王星的北极星。

  我记起来了。“在里面,”我说,接着就听到琼斯惊讶的吸气声,“对了!冰柱里面有东西。”

  琼斯转向面对着我。“你真这么想?”

  “我完全肯定。”

  “有什么根据?”

  “霍姆丝告诉我的。或者不如说是霍姆丝泄露出来的。”

  我让他想想那个球形天象馆里的模型和那些激光视线。

  “其中有一道蓝色激光径直穿过那根最高的冰柱,那一定就是这根了。而且它是惟一直接穿过碑身的激光。”

  “就算我也承认它有这层暗示意义吧。但我们又怎么能查清楚呢?”

  “听……”我说,同时把脸盔紧贴在柱面上用力往冰上敲。一种震颤声……我跑到旁边一根冰柱边也敲了敲。又听到震颤声,但我不知道两种声音是否不同。

  “嗯……”我说。

  “我希望你不至于想在上面融几个洞吧……”

  “不,不。”这是我的猜想,可是刚想到它时真好像是回忆起一个早经思考的念头。我对它充满信心。我把内部通讯器调到登陆艇频道。

  “请您给我转罗斯特博土好吗?”

  于是乘务员把他接通了。

  “是罗斯特博土吗?我是多雅。听着,你是否能很容易地测试出冰柱内部是不是有些空隙?”

  “或者由不是冰的什么东西占据的空间?”琼斯也调到了这个频道。

  罗斯特考虑了一阵……让人觉得他还没有睡醒似的……然后说他估计某种质量测试,或声纳测试、X光测试什么的可以确定这一点。

  “好极了,”我说,“你能不能把必需的设备和人员都带过来?……对,就是现在。我和琼斯发现了关键的那根冰柱,我们怀疑它里面有空的地方。”

  琼斯笑出了声。我想象得出罗斯特是怎么想的……那两个怪人终于出了格……

  “这是认真的吗?”罗斯特问。琼斯又笑了。

  “啊,是的,”我说,“十分认真。”

  罗斯特答应过来然后挂断了。琼斯说:“你最好没弄错,否则我们得步行回家了。”

  “里面一定有东西。”我说,心里有些担忧,但这种担忧说来也怪,竟又有些像狂喜。

  “希望如此。回家的路可不短。”

  那根冰柱从顶到底中间都是空的。

  “我真该死。”罗斯特说。琼斯和那些搞声纳的人都欢呼起来。

  聚光灯照在冰面上像在镜面上一样闪着光。地面上圆形的、椭圆形的白光此起彼伏,照耀着欢呼雀跃的人影,在我眼前闪烁。再远的周围则更黑,看不大清。

  我的心像一只小鹿在胸腔里狂跳。

  “顶上一定有个入口!”

  在工地另一侧有一架伸缩梯,可以缚在冰柱上。罗斯特命令他带来的那些人把它架起来,然后呼叫登陆艇。

  “你们最好都过来看看,”他告诉布林斯顿和胡德还有其他人,“琼斯和多雅找到了一根中空的冰柱。”

  琼斯和我对视一下,都咧开嘴笑了。

  琼斯利用那些人横越黑暗、古老的火山口搬梯子的工夫,把我们考察的经过告诉了罗斯特。我看见罗斯特一直摇着头。

  这时楼梯已经架在冰柱上并且缚紧了。许多盏大灯照着3号冰柱,它们的光线穿过真空时什么也看不见,可却把3号冰柱变成一座耀眼的白塔,它们的反光又使整个冰柱群蒙上一层昏暗的光,一根根冰柱都幽灵般地闪现着。

  罗斯特爬上梯子又把第二截固定好,刚好能够到柱顶。

  我跟在他身后往上爬,琼斯则跟在我脚下。

  罗斯特跪在顶上,并把自己牢牢缚在梯子上。我向下看去,刺眼的灯光好像离得很远。

  罗斯特平静的话音传人我的耳中:“有裂缝。”

  当我的头伸到柱顶边缘时他抬头看着我,于是我看到他满脸通红,往下淌着汗。而我自己却直发冷,好像一阵阵刮着风。

  “这儿有一大块冰塞住了通道口。它和柱顶平面齐平,我不知道怎么把它拔出来。”

  他命令再架起一道梯子。

  公共频道上有许多人都在说话,可是我却看不见几个人。

  我把自己缚在梯子上然后上了柱顶。琼斯跟着也爬了上来。

  柱顶是一块宽大的长方形平面,我担心的是它会很滑。

  我们终于在两架梯子交会的地方固定了一个滑轮,正好悬在柱顶上方,然后把加热过的弯曲金属轴插入顶盖。

  绳子系好后地面上的人就往下拉,那活动门……一块约长宽各3米高2米的方冰,切成楔形以便把顶部盖严……就很平滑地升起来了。这么低的温度,冰块不可能粘在一起。

  我和琼斯、罗斯特三人站在梯子上,把头探过黑乎乎的洞口往下面看去。

  通道呈圆柱形,比顶盖略小一些。

  借着强烈的灯光,我们可以看到通道很深很深的底部,或者是个拐弯口。

  “再拿一些绳子上来,”罗斯特命令道,“我们能用来拴住人往下吊的绳子。还要一些膨胀壕沟杖。穿钉底鞋没有用,因为即使把冰柱踢倒了也不可能在上面哪怕是划出一条痕迹来。”

  那一大块顶盖放到了地上,绳子又被送了上来,我们被用吊绳拦腰绑住,手里都拿着灯。

  罗斯特爬进去说:“慢慢地把我放下去。”

  我跟着爬了进去,紧张得直喘气。琼斯也跟了进来,吊在我上面像只蜘蛛。

  通道的墙壁在强烈的光照下显得很光滑。我们一边察看壁上的冰,一边用手推一下就往下降一截,推一下就往下降一截。

  罗斯特仰起头说:“你们最好等我到底下后再下来。”

  站在梯顶的人们听到他的话,于是我和琼斯便慢了下来。罗斯特则迅速地滑了下去。

  下了很久都还未到底。灯光使冰壁闪亮,可是在头顶和脚下则是一片漆黑。然后冰变成了切削光滑的黑色岩石。

  我们已经到了地下。

  最后,我们终于踩上了石头地面。

  罗斯特蹲在一个隧道口等着。

  那隧道……我极力辨清方位……通往圈外,因而是向北。它微微向下倾斜,前面是漆黑一团。

  “再下来一个人在这里作无线通讯中转。”罗斯特说,把灯举在前面,急速沿隧道下去了。

  我和琼斯紧随其后,沿着圆柱形隧道底部走了很长时间。要不是因为墙壁是岩石……坚硬的玄武岩,隧道是在岩石中钻出来的……这就好像是下水管道。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觉得比往常都冷。琼斯老以为有什么东西垂在那儿,其实并没有,可他脖子一缩躲避时,就绊到我身上了。

  罗斯特站住了。在他前面我看到一团蓝光。我绕过他跑向前去。

  隧道骤然扩展开来,我进了一个小房间,一个蓝色的房间。一个钴蓝色的房间!

  它是个椭圆形,像是鸡蛋的内部,大约10米高,5米宽。

  罗斯特手中的灯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于是那蓝色墙壁里面就闪出一道道、一点点红光。它像是蓝色玻璃,又像是陶瓷釉。

  我伸出手隔着手套抚摸它,它像玻璃一样光滑,却又凹凸不平。那道道点点的暗红闪光来自壁面下的碎片……

  罗斯特把灯举到头顶慢慢转了一圈,抬头看着房间穹形的天花板。他的声音小得在内部通讯器中几乎听不见。“这是什么……”

  我摇摇头,往下一坐,背靠在蓝色的墙上,全然不知所措。

  “这是谁做的?”罗斯特问。

  “不是戴维达夫,”我说,“他们决不可能在这底下做成这些。”

  “也不是霍姆丝。”琼斯提出他的看法。

  罗斯特提灯的手摇了摇,引得四处红光闪闪。“我们等会再讨论吧。”

  我们就这样站着,坐着,静静地观察着。

  蓝色的墙上闪着红光,像起伏不定的波浪。变幻不定的光影引起一种幻觉,好像房间的空间是无限延伸的,我们看着看着,就觉得房间越变越大……

  我感到害怕,害怕霍姆丝,害怕受她力量的控制。她是什么人,能够创造这一切?是她吗?问题、怀疑、思想都消逝了,我们三人都在光幻中变得如痴、如醉、如眠。

  过了好一阵,隧道那边有白光闪烁,内部通讯器里有人说话,这才猛然把我们惊醒。

  我们的氧气已经不多。其他一些人也下了隧道并往小房间里挤。我们退出去让他们尽情地去看,去惊叹。

  透过琼斯的脸盔可以看出他嘴巴大张着,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沿着微微倾斜的隧道一步步慢慢往回走。他不停地摇着头,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嘟哝着:“……冰柱群下奇怪的蓝色玻璃……星室,红光……空间……地下。”

  然后他们顺着巨碑中那又长又窄的通道把我们拉了上去。

  我站在碑顶边缘,抬头看着天空,看着那巨大无比的星幕。

  这使得科学家们有了许多事情可做。

  他们很快报告说那小房间就在极点的正下方……就是说,极轴正好穿过房间。墙壁上覆盖的是熔在基岩上的陶瓷釉。

  胡德博士小组很快就发现了用来在基岩中钻通隧道的钻头的痕迹……金属的微小片粒,是一种合金,和用于在小行星上打通隧道的钻机钻头合金一模一样。这种机器首次问世是2514年……制造商是卡罗琳·霍姆丝的木星金属业公司。

  布林斯顿欣喜若狂。“陶瓷!”他叫道,“陶瓷!他们把这透明的东西加热到熔点时实际上等于启动了一架时钟。他们实际上在上面注明了日期,和巨碑铭文上的日期一样清楚……而且没有任何制造假象的可能性。”

  原来热发光鉴定法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被用于测定地球上陶瓷的年代。取被测试陶瓷的碎片并将之加热到熔点,那么从它们所释放光的总量就可测出该陶瓷自从上次加热以来遭受放射性照射的总量。这种技术可用于测定年代……即使时间很短……可以精确到仅10%上下的误差。

  一星期后,布林斯顿非常得意地公布了测试结果。蓝色房间的年龄为80岁。

  “我们逮住她了!”布林斯顿叫道,“就是霍姆丝!多雅,你是对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但我知道是她做的。”

  记者们又忙碌起来。冰柱又一次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这一次大家争相报道的是:冰柱是一个现代骗局。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点名最多的是霍姆丝,人多得使她无法起诉……也无力摧毁。他们称之为霍姆丝解释……或多雅理论。

  我在工地上这里坐坐,那里坐坐。

  一天我听说全息新闻中有尼德兰德的访谈节目。几小时后我,来到全息室把整个过程放了一遍。我实在忍不住。

  访谈不像通常一样在行星勘察处的新闻发布室进行。场景开始时尼德兰德正走出一幢建筑。一群记者把他围了起来,挤到了建筑物的墙边上。

  “尼德兰德教授,你对冥王星上的新发现有何看法?”

  “它们非常有意思。,’看来他对这些提问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你仍然坚持戴维达夫理论吗?”

  他下颌的肌肉绷紧了。“是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使它一绺一绺直竖起来。

  “你如何……但你如何……你如何解释把蓝蛋埋下去时用的钻头产于26世纪这个事实呢?”

  “我认为对那些埋藏物可以有其他解释……例如……”

  “你对热发光鉴定法有何看法?”

  “所测的陶瓷埋藏得太深,不能用此测定法。”他断然地说。

  “那所谓的韦尔日志不真实性又作何解释?”

  “我不相信那种说法,’’他说,“埃玛日志不是伪造的……”

  “你有什么证据?你有什么证据?”

  尼德兰德低头看着他的脚,摇了摇头。他又抬起头,嘴角边布满深深的皱纹。

  “我得回家了,”他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可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进不了话筒,“我得回家了……”然后他又用正常声音说:“我以后再回答所有这些问题。”

  他转身从人群中挤出去。他低着头,一个记者想抓住他,他一闪身让开了。

  这时我看见他低垂的脸,很憔悴,很疲倦,我“砰”的一声关掉全息,在黑暗中摸到门边,猛力用手捶它。

  “真该死,”我说,“真该死,你为什么没死!”

  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从路站来了一份简报。

  在那里的学院有一批人……以我原先的学生艾普丽尔为首……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

  他们承认冰柱是现代建筑,但认为建筑者是艾容指挥官以及她的手下,时间就在他们到达冥王星之后,“发现”冰柱之前。这伙人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论,证明不但戴维达夫,而且霍姆丝都只不过是艾容那些人制造出来的烟幕弹……

  “真荒唐!”我叫道,连连冷笑,“有一打理由可以证明那是不可能的,布林斯顿最近发现的都是证明!”

  尽管如此,我还是怒不可遏,离开全息室时我虽然又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愤怒,人们还是盯着我看,好像我用脚踹了全息放映机似的。

  那以后不久我又去了工地。

  冰柱在冥王星白天水洗过一般的清晰中闪亮。我们虽然有许多新发现,它却丝毫没变,完全是老样子,费解而又奇怪,这种景象使我不禁打冷战。

  琼斯也在外面。近来他差不多所有时间都呆在工地上,我甚至碰到过他躺在塌碑的两块碎片之间,呼呼酣睡。一连许多天他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或者尤其不……和我说话。他的内部通讯器内只有勃拉姆斯的音乐,此外什么也没有。

  这一次……我们在冥王星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坐在中心那块小岩石旁边。我走近他,在他身旁坐下。

  尼德兰德的纪念碑埋在那堆小石子下面,看到它我就心里难受。那六根巨碑(其中一根上面缚满了梯子)也让我看了心中发怵。

  我们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最后我换了一个私人频道,并用胳膊肘碰碰琼斯要他换到同一频道。

  “你听说了来自路站的新理论吗?”

  他摇摇头,我便讲给他听。

  他又摇摇头。“那不对。我对亚瑟·葛罗斯金已有很深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这样说站不住脚。”

  “他不会……不过这不能说服人们不去相信它。”

  “是的。但是我听到过一个更好的解释。”

  “是吗?”

  他点点头。

  “假设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真的存在,还有戴维达夫、韦尔,以及所有那些人都存在。他们劫持了那些小行星采矿船,建成了一艘星际飞船,并把埃玛和其他人送回了火星。埃玛躲过了警察,趁混乱藏了起来。若干年以后她决定重返人世。她伪造了一个新的身份……或许她让她父亲也换了一个新的身份,使她的故事不露破绽。她去了木星系,做采矿和生命维持系统发了财。这时她很想了解戴维达夫飞船是否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在冥王星留下了纪念碑。但当时飞船上的人们急于离开,同时又担心火星警察会追上来……他们不能从容行事,冥王星自然什么也没有留下。于是埃玛决定帮他们建起来。但她怎么能让世界既知道纪念碑为谁而建,同时又不暴露自己呢?她拿出自己多年前写的日志,把它安置在新休斯敦城外。把戴维达夫的档案塞进档案馆内。她把真实情况偷偷塞回世界,就好像那是个谎言……因为谎言就是她本身,明白吗?”

  “所以卡罗琳·霍姆丝就是……”

  “换句话说,埃玛·韦尔就是卡罗琳·霍姆丝,是的。”

  我摇摇头。“她们一点也不像。”

  “相貌可以改变。相貌、指纹、声纹、视网膜纹……所有这些都可以改变。况且埃玛最后的照片是在80岁以前照的。人都在变。如果你看到我80岁的照片,你绝对不会相信是我。”

  “但这还是说不通。霍姆丝的一生都有详细记录,几乎如此。你不可能伪造整整这么长一段历史。当这段历史与许多人牵连在一起时那是不可能的。”

  “我可不像你那样肯定。我们活的时间很长、很长。在两百、三百或四百年前发生的事……可不那么容易肯定。”

  “我不知道,琼斯。留存下来的东西太多。”我摇摇头,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你不过是在增加一点不必要的复杂化。不,是卡罗琳·霍姆丝做的。有一件事触动了她……只不过我不知道是件什么事。”仍然得谈谈琼斯的想法,“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说法。告诉我,是谁说给你听的?”

  “嘿,是你呀!”他说,身子往后一仰,佯作吃惊地眯着眼看我,“在冥王星降落之前,我们和乘务员们一起喝醉的那次,你跟我说的不就是这个吗?”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琼斯。这一切都是你编出来的。”

  “不,不,是你告诉我的。你可能喝得太多,所以记不起来了。”

  “我是他妈的醉了。可我知道关于冰柱我说了些什么,这绝无疑问。那是你编的。”

  “好吧,随它是怎么回事。但我敢打赌这话有道理。”

  “嗯。这是多少,是不是你关于冰柱来源的第15种理论?”

  “呃,我也不知道。让我数数看……”

  “够了,琼斯!求求你。够了。” ,我坐在那儿,沮丧透了。面前的纪念石在嘲笑我,我站起来,用脚趾头踢了它一下。

  “嘿!小心一点。”

  我一挥手,把我堆的那堆石子扫得飞入尘土。我颤抖着双手把剩下的石子抓起来,到处乱撒。匾额露出来以后我又用手指把字母缝隙中的灰尘抠净。

  我四处看看那撒了一地的石子,然后说:“来,帮我弄一下。”

  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和我一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石子重新拾起来,做成一个小小的金字塔,成为匾额石座旁边的一个小石堆。

  做完以后我们站在它跟前,两个人低头看着一小堆石头。

  “琼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嗓音在发抖,但我尽量说得像平时闲谈一样,“琼斯,你认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出声来。“你不会放弃,是不是……我想我和大家一样,因为我和以前一样还是想得很多。我想……这里发生得太多,我们无法理解。”

  “你觉得这样说就够了吗?”

  他耸了耸肩。“是的。”

  我在发抖,抖得几乎说不成话。“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过了一会,他说:“已经做了。”

  他伸出胳膊搂着我的肩膀。“来吧,埃德蒙,我们回去吧。你累了。”

  他轻轻地拉着我转过身来,“我们回去吧。”

  爬上工地和登陆艇之间的小山后,我们转身又看了它一眼。高大的白塔群耸立在夜空中……

  “你有什么打算?”琼斯问。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我会回地球。去看我父亲。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琼斯低沉的笑声在真空的静寂中滚动。“很可能事情本来就该如此。”

  他又用手臂揽住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

  我们开始朝登陆艇走去,回到其他人那里,回去。

  琼斯摇摇头,用平板的语调说:“我们做梦,醒来时在一个寒冷的山坡上。我们又去追寻那个梦。开始的时候是那个梦,从梦中醒来的过程却永无休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