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查的,雅尔玛。”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
“你最好去查查!你在电视上滔滔不绝地撒谎,不光是厚颜无耻得令人恶心,还让人觉得你很愚蠢。这只会削弱你的地位,因为作为一名发言人,‘你’就与谎言和支持他们的那股傻劲联系在一起了。这对你没有好处。那会是你洗不掉的污点。你最好先告诉你的老板,再开始盘算别的事情。”
“谢谢你的政治课,雅尔玛。”他不无讥诮地对我说。
“我要用它来赚一趟去巴勒斯的差事。”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想对冥王星上的东西做进一步研究。”
“令人着迷,对吧?巴勒斯的人都在谈论它。依你之见,那是什么?”
“这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可我看到他的上唇颤动了一下,就凋侃道,“但对火星有好处,我的肖莱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啊哈。”他逼得我浑身冒汗,我又求了他一会儿。不过当说到正题时,他还是答应帮忙了。
登上了去巴勒斯的列车,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深褐色的天空下垂着片片黄铜色的碎云。有时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云儿,在东方被撕成了碎片,被时间的狂风吹散。我清楚这趟旅行意味着我的另一种生活已经结束。
在我周围,车厢里人人都在议论当前的奇闻,也就是冥王星上神秘的纪念碑。
这是不是意味着真的存在阿特拉斯巨人?他们也发展了太空飞行技术?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比我自己的声音要甜美得多,它一边叹息,一边狠狠地教训那些个胡说八道的人。请不要有这般疯狂的想法!这已经够困难的啦!不过,当然哕,正是这个发现才引起了这种疯狂的想法,就如同一圈小蘑菇是由一个分裂出许多孢子的大蘑菇产生的一样。不要回避这个事实。
车厢外,在西米斯·塞巴斯上的一大片粗短的岩石上,有人已经清理出了一块空地,用捡来的石头排成一个词REPENT(悔悟).在车窗上我投下了自己淡淡的头像:一丛黑发,两只生得很近的眼睛,微微噘起的嘴唇。
透过头像,我凝望着那个词,心想:肖莱克竟然受得了我。
冥王星上的发现令我苦恼,我知道这是出于个人的原因,它扰乱了我的习惯。
我原本处在一个事事都由自己把握的环境中,处在一个我能够理解的世界当中。如同所有的人一样,我辛辛苦苦地筑成一个习惯之巢。没有习惯的生活实在太难熬了,长得令人无法忍受。我本可以平心静气地花上一二十年潜心探究火星历史最重要的挖掘工作,而且挖掘工作本身也会成为火星历史的一部分。可如今,冥王星纪念碑恰如星坠屋宇,把一切都砸得七零八落,也把我硬塞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中。如今的我正徘徊于这个新环境里,正徘徊于两种生活的过渡时期,直面着新的危难。
现在,历史界和反复无常的社会会不记得这次异域发现是得益于新休斯敦……除非我能够证明埃玛的日记是解开这个新发现之谜的钥匙,证明是埃玛拒绝加入的那艘星际飞船留下了这些纪念碑作为他们超越死亡的旅程的标识和证据;表明那是对暴动的纪念。
我不光要用上她日记中的一些段落,还要用全部的事实来驳斥那些疯狂的论点。因此,我有一个明确的计划:到亚历山大城的档案馆去查找火星星际飞船协会的资料。
还有一个有待解决的难题。我本该对这个计划感到高兴,但是我仍然深深地感受到揭开这个秘密的苦恼,或者压根儿不是什么苦恼,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我还弄不明白。也许我们该把解答疑难当成一种锻炼,这样我们就能心怀成功的希望来认清我们自己。
到了巴勒斯,我去了我在学校里的公寓,把行李放下。
厨房里镶着红褐色和深绿色的瓷砖,起居室的两面墙壁上,一排书架从地板一直抵到天花板,极为引人注目;厚厚的银灰色地毯从开了天窗的厅堂一直铺到浴室,浴室和起居室几乎一般大,也铺着瓷砖;卧室里塞着一张高脚、正方形的床。这就是一个单身教授的俗丽气派。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自己装修的。那个尼德兰德是谁,干什么的?难怪我总希望出门去考古挖掘。
我漫步在宽阔的校园里,心里盘算着:“全拆掉,留下空荡荡的房间,留下木家具和墙上的泥灰,把书堆起来,被褥放到角落去。”
校园位于市中心的上头,我在公主塑像旁驻足流连。
在新休斯敦呆了这些日子,我的空间感都有点不正常了,河边的摩天大楼,水面上的桥梁,宽阔的林阴道像车轮的辐条一样从四面八方伸向坐落在伊西迪斯平原斜坡上的居民区,我觉得这一切都大得离奇,大得超出了城市规划者的构思能力。
整个盆地就是一条河的河谷,一座四百万人口的城市正躺在了无边际的天空下:新休斯敦的市民会想些什么呢?三百年前我们会怎样看待它呢?……
从前的新休斯敦更为简陋些(我知道那种想法并不正确).我们在少年时代心智就已发育健全,然后就保持原样,不管我们活到多久。
“加油啊,老顽固。”我对自己说。公主同情地俯视着我。“石头人,去看那一圈冰人吧。”学生们瞟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继续向前走。
在系办公室里一切当然还是老样子。
吕辛达和考丽向我问好,并把我的邮件交给我。
我常常把系里看成是一个家:秘书们是叔叔阿姨,同事们则像讨厌的姊妹兄弟,学生们好像孩子。对我来说,这些人比我血缘上的家要亲密得多。儿子、孙子、重孙、玄孙,等等
我不知道会延续到哪一个辈分……反正在这几十年中我是没见着一个。他们大多在小行星带或更遥远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外围卫星理事会实行的是一种无为而治的统治。你到了那里就会发现血并不浓于水。但是在这儿,在温馨的办公室里,吕辛达问挖掘进行得怎么样了,汉娜和比尔的关系进展如何,科萨最近又抱怨些什么……我对冥王星上那不同寻常的事物有什么看法?
“我成了外域收音机了。”我说。
他们都笑了。这才像一个家。
我的邮件尽是些垃圾,除了我第三任妻子给我写的一封信。
她患上了抑郁症,写这封信是她治疗的一部分。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写这读起来像僵尸的日记。“我在运河边散步,冰结得很厚,小孩子们用石头在上面砸得一个洞一个洞的。”
可怜的梅琪。我把信放在一边,等下一次再看。即使她没有抑郁症也会写出这种乏味的信。
在太空中心的大工程室里,斯多尔乌斯、莱维斯、诺格扬和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我。
“卷起来。”诺格扬向一名技术人员喊道。
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地板上出现了我在那张小照片上见过的、立着一圈柱子的昏暗的平原。群星密布的夜晚,天空直抵到圆顶天花板上;太阳的亮度只比天狼星高两到三倍,正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
“最近的冰柱距地理北极有55米远。”诺格扬说。
“冰柱?”
“他们就是这样叫的。”
“柱是指一圈土质小山。”我反驳道。
“是从石柱群类推出来的。”诺格扬兴高采烈地说,“再说,冰柱建在一个开垦过的陨石坑边缘,它们高出平原一两米,你可以把陨石坑的环状边缘称之为你的柱子。”
“无稽之谈。”
“那么位置在哪里?”斯多尔乌斯问。以前我和他一起研究过记时方法,那是他的专长。
“全息图片是亚瑟·葛罗斯金拍的。他是‘帕尔塞福涅’号上最重要的行星学家。他为我们提供了他们到达的行进路线。注意那轻轻摇晃的地平线。它马上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现在是冥王星北半球的夏天,所以石柱一直处于阳光照耀之下。”
“难道那会是巨型发电站?”我挖苦道。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静一下,它来了。”
可斯多尔乌斯还在说:“这个陨石坑肯定有几亿年的历史了。
……个距任何天体都非常遥远的行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陨石坑?”
“对此还没有统一的看法。”莱维斯说,“一种理论认为冥王星曾是一颗由气体组成的巨大行星的卫星,在遭受经常性的严重撞击后又被附近的爆炸冲击到星系的边缘。”
“同时出现了什么情况呢?”斯多尔乌斯说。
“我不知道。问维里科夫斯基。”莱维斯笑道,“芝德乔伍断言陨石坑有780亿年的历史。冥王星是从一个极为久远的太阳系里俘获的一颗行星。”
地平线突然被十二个白点切断,像星星发出的白色光芽。我们敛声屏息。
载着全息摄像机的手推车正在轻轻驶过一堵隐没的坑壁,不一会儿整个冰塔圈都出现在地平线上,映人我们的眼帘。当它越来越近时,我的心开始痛苦地狂跳。
手推车从两根塔柱之间移到圈子的中心,地表的风化层很平整,难道建造纪念碑时没有动过这一片地方留下些痕迹吗?塔柱的平均高度为10—15米,宽2~3米,厚1~2米,有的要比这大得多。有三根柱子的横截面是三角形而不是长方形。有一根近似方形的冰柱底部已经断裂,跌落在正中央,碎成许多棱角锋利的白色冰块。
全息摄影机移向这些碎石,等到镜头停住时,我走到会议室的另一头,站在齐踝深的幻景般的冰岩里。
其他人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土星上的水冰和新石器时代不列颠的石柱圈……可我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画面。我沉浸在全息摄影所营造的广袤的空间幻景中,竭力想体会一下亲历此境的感受。
“那些大石柱后面就是北极。”诺格扬说。
“安静一下,让我们好好看看。”我说。
我四处边走边看。有的人对形状有很好的感觉。
这是人类建筑,我对此确信无疑;那上面存留着思维的印迹,就像石窟壁上的油画。六十六根石柱,各自的距离大约是十米左右。
我突然回忆起了什么,我转身走开去,来到那些正在解读石柱铭文的人旁边。
字迹刻得很深,下面是十六道斜线。
我回想起来的石柱群就是这样的吗?不……我记得我有一张它的明信片,一只小小的家畜站在一个保护性穹顶下,就像雷纳尔蒂的一件雕塑。一根楣梁使它呈现出一种不同的面貌。不,是别的什么……一个摩尔人……像锡镦一般的大海……现在换了另一幅画面。它给予我们的感受胜过所有别的画面,太美妙了,可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抑或那是一种解脱感?
我茫然地从他们身边走开。看着耸立在那起伏不平的地表上的冰柱,一种陌生感攫住了我,我蹲在地上,从沙堆中穿行而过,仿佛我已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是全息图像而那地表却成了真实的东西。我已感觉不到屋子的存在,有那么一阵子我宛若在冥王星上,它几乎是透明的,在那儿你可以不用穿太空服,可以呼吸到清冷的空气,我凝望着一根石柱,那里比地球天空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宁静,都要神秘莫测。惊奇……那么罕见,那么渴盼……真像它的表亲地球:我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这样的想法。
正是这几近深深的恐惧把这莫名其妙的回忆从若隐若现变为清晰的印象:海边的荒漠上挂着一弯拇指大的新月,玛德莲的圆脸充满了怜悯之情。
我猛地站起身,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我在地球的旅行……每一幅画面都像海藻一样缕缕相连,一幅幅画面接踵而至。我的脑袋一片?昆乱,血液在奔涌,冥王星和火星一起消失了。
灯亮的时候,我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担心同事们看到我那样子会以为我疯了。
我无暇顾及这些。我向诺格扬和斯多尔乌斯告了个假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中心,走进晴朗的下午那令人目眩的阳光中。
双纽线群岛……—位于外流河中的石丘比周围的岩石要坚硬得多,一场灾难性的洪水冲成了这条河道,把那些圆丘冲刷成奇形怪状的样子。
我记得在去地球的旅程中我一直呆在离心器里以适应地球的重力,好为着陆做准备。
我的第三任妻子梅琪已经离开了我,她希望我放弃这趟出游,我并不想结束这段婚姻。我们有孩子,我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不想打破这些习惯,可我就是想去地球。
委员会最不愿意有人去那儿,但我还是争取到了机会。
启程时,我心中未免有些惆怅,整个生活在我的身后轰然倒地。我又一次处于过渡时期,生活规律打乱了,痛苦极了。
很快我就养成了新的习惯,翻开了新的一页。
旅行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期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每天我都努力工作,渐渐地身子不再像一个大包袱把我往下拽了,虽然还是有点沉,不过我已能承受。每天我都同那些机器打交道,累得什么都不去想。
还有一个女子也和我做一样的工作,不过她的兴致更高,工作起来胸膛就胀鼓鼓的像两个枕头,浑身都在淌汗。她兴高采烈地敲打着那些机器,嘲笑我龇牙咧嘴的样子。
你用过这台机器吗?她总是这样问我。那一台呢?
我摇着头去试试那些机器。
她只谈论工作上的事,我就喜欢这一点。她叫玛德莲,年龄与我相仿……一百岁左右。至于她的模样,我只记得她有一头浓密的金黄色的秀发,在离心器里的时候她就把头发扎在脑后,平常就任其披散,我的视线总是为这一头长发所吸引。她体格健壮。
可我从未想过我是否正坠人情网。
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已厌倦了爱情,我的心已枯竭,再也无力感受爱情了,我一生谈了几次恋爱?是不是爱情也是一种有限的力量,像含水层一样总有一天会流光?
玛德莲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我就喜欢这样),因此,当干完活时,我们会聊上几小时。
她教我跳绳。我们交谈着彼此的经历。她曾帮别人组织过旅游,所以以前到过地球两次。
每天我俩都在地球的“空气云层”中工作得精疲力竭,也许这种“空气云层”对大脑还是有点作用,因为不管我如何克制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我还是又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来临。
人类是多么地软弱无助啊,令人思之悚然!
我们总这样想:“我了解自己,我会改变的,我会控制住局面的。我会保护自己的。”可是一旦面临任何一种压力时,我们的行为方式恰恰带着与生俱来的天性的烙印,带着那潜藏在“我”之下的性格特征。于是,我坠人了情网,不能自拔,像患了病一样。
玛德莲很喜欢我。
我减轻了体重,这样走路轻便多了。我尽量避免照离心器中的镜子,因为我那红脸颊和直硬的黑头发是多么令我失望,我长得太难看了,简直无法补救。(虚荣心得慢慢地才会减退的,即使过了两百年,到那时我们的脸和海龟一样满是纹路,我们还是会美其名曰经验和感情生活历史的伟大地图。而此时我才不过一百岁,看上去还很年轻。)。
记忆留存在相互联系的一个个小格子里,像一片片丝丝相连的硅藻!
下了短途汽车,我们来到一片荒凉之地,我们这群人就像是一群哥伦布。除了繁重的工作让我觉得沉重,强烈的阳光也照得我头晕目眩。天空像要燃烧一样。天空是蓝色的……这种颜色火星上可没有,不过我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旅行中留下的主要回忆有:玛德莲带着我从曼楚皮楚出发,我俩都嘲笑复活节岛上那些庄严的雕像,我在名胜和其他方面的知识令导游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我对地球上的遗迹从读书时代起就有一种梦幻般的熟识感,我还是和旅游团中的其他人一样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四处观望。我们看上去一定像一群行星采矿工。
一片更大的硅藻:有天晚上在吴哥窟,我和玛德莲爬上那破旧的寺庙,天上的星星在闪烁,灰蒙蒙的。
周围的树林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站在挂满葡萄藤的塔顶上,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
正当我拥她人怀想要吻她时,一只拳头般大的虫子在我俩脸之间嗡嗡直闹。
我们连忙向后跳开……“天哪”……我们跌跌撞撞地跃过葡萄藤,一边嬉笑着:“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玛德莲说,“可真难看!”
“别糊弄人!是一只蜻蜓吧?”
“你可把我问住了。”我们小心地环顾四周,“希望不要又来一只。”
“我也这样想。”
“真高兴火星上没有这么大的虫子。”
“我也是。骇人的虫子,这下好了。”
我们哈哈大笑,又拥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不能在这儿亲热,会遭到‘虫子’袭击的!”
于是我们回到旅馆,去了她的房间。
在珀塞波利斯时,有一幅画面我记得很清楚:我走在那像泰姆勃兰(即泰摩兰)一样铺满大理石的地面上,愉快地想着刚才的事情,她对我说:“你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
但在佛罗伦萨,我们加入了另一个来自希腊大学的旅游团,他们的导游和玛德莲是老朋友。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他俩一块儿进城。为什么不可以?嫉妒,多么愚蠢。也许我不如大多数人那样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佛罗伦萨那发黄的石头,顺着群山的褶皱淙淙流下的小河,还有那些桥梁,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了巴勒斯。我走在狭窄的街道上,由于怀中揣着一块大理石柱脚,不得不总是弯着腰。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心跳加快,脖子都晒焦了。在这郁闷潮湿的空气中我简直透不过气来。玛德莲和她的朋友正在一条巷子里找本地的冰淇淋吃。
我烦透了那些乞丐,只好呆在旅馆的房间里,倾听《怀念佛罗伦萨》那忧伤的旋律。我不记得文艺复兴时期的埃特鲁斯坎人,我只是被那首六重唱中饱含的感情所吸引一—你可以把不愉快的心情转化为一种审美经验,每个人都想这样,这其中必有道理,可我认为没什么作用。这只能让你在回忆时感觉好一些,因为这样就在客观相联的事物中标出了代码。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烦恼。
得啦,我真是太愚蠢了,我承认。
最后一片硅藻,也是最大的一片……我是在全息摄影室里想起来的:我们游览了英国北部的奥克尼群岛,参观斯坦尼斯和布罗德加的墓地和石头圈。这些岛屿已经完全荒芜了,初冬的清晨,地面上覆盖着一片银霜。
我一再请求玛德莲早上陪我一起穿过乱石丛生的荒野,到斯坦尼斯石头圈去散步。我们足下这片土地看上去像是在火星上一样。
我对她说我爱她,她说我对她还不太了解,说这话未免操之过急。好像了解和爱情之间还有多大关系似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
“我想我的确明白。可你知道奥尼加,那个希腊团的导游吗?”
我点点头。
“我爱他,雅尔玛,很久了。请别生气!我很喜欢我们的旅行。”
然后她就走了,说是旅馆里有事。
我在斯坦尼斯那些耸立的石头中漫步,向东西两边俯视着哈里湖和斯坦尼斯。
狭长的奇形怪状的灰色岩石刺入天空中飞速流动的点点白云。布罗德加石头圈探出了湖面,挺立在晨曦中,从远处看显得那么渺小,这是个板岩的世界。板岩人,在古老的传说中,这些石头是由异教徒举行礼拜时捉来跳舞的农民变成的。我将额头贴在凹凸有致、长满苔藓的岩石上,浑身在颤抖。我老干这种事,我决心再也不随意袒露心迹了……含水层已被抽干,地面就轰塌了!…………现在只不过是微露友好之意而已,我又干这种事,一点也控制不了自己。我有点不太正常,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我当时渴望一种希腊式的理想婚姻,两株健硕的树重重合围而生,更健硕的一株呵护着另外一株,永远地缠绕在一起。甚至在我们这个年纪也有人寻觅到了这样的婚姻,我也希望能拥有。我刚刚才开始明白自己的生活是由一系列不相关联的阶段连缀起来的,而且我不能指望哪个家庭或朋友能和我共度一段这样的生活,因此,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任何人。除非我能找到那么一位伴侣,你瞧,也就是希腊式的婚姻。
但我可能找不到了。倚在那块粗糙的岩石上,我觉得似乎世上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魅力十足、交际广泛的人,他们相互吸引,有着严肃认真的关系;另一种即我们其他人,长相平平或是丑陋、笨拙,无论心中如何爱慕美女、俊男,我们却不得不彼此勉强对付着过,这样的生活使笨拙的人性格更加乖戾,于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充满了怨恨、烦恼、怒气和缺憾,这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在我的三次婚姻中,在所有其他的外遇中,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却总是遭到如此的惨败。
在我痛苦自悔的当儿,我看见我们团中大约有十几个人正朝我走来,一边指点着湖面中的布罗德加石头。
两个石头圈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遥遥相对:一幅神秘、迷人的景象。
那些人活像在演一出热闹的哑剧,尽管我感觉不出来,可我懂。在地球上,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地方比这里的风景更优美(也就是说,更像火星)。
因此,那些兴致勃勃的外星球旅游观光者走到这里时,看到熟悉的土地不免倍感亲切。他们看见了我,便向我挥手致意。
他们走人了石头圈。
有个女子正向他们讲述关于这片巨石场的情况和这些石头的位置所造成的天文奇景。她是个胆怯害羞的女子,旅途中难得说话,可这石头圈显然是她的专长,“它们能预测盛夏和严冬时的日出,还能预测日食和月食”。
“不对,’’我对他们说,“你的资料已经和那些外行的观点一样过时了。这些石头圈只是和太阳排成一条直线而已,但它们决非什么科学发现。这样想只会把我们的思路误导到史前文明上去。这是对历史的歪曲。顺便提一句,这片巨石圈不过是统计说明的巧合。”
这个女子低着头走开了。
其他的人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行家地位摇摇欲坠。可我看得出他们认为我也是个十足的傻瓜。
我明白刚才太鲁莽了。我立刻想向这个可怜的女人道歉,向她解释我糟糕的幽默感,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不流露出自己的想法而向她道歉。再说,她刚才确实在胡说八道,还能指望我说些什么呢?
一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儿妇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说:“嗯,我们去看看布罗德加和彗星石吧?”
于是,他们走到湖岸边,拥着那个行家,故意不邀请我一道去,那个高个儿女人还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独自一人走在结了冰的山石上,苍绿的草已经枯死,我的心情比刚才更恶劣了。
我不想呆在那儿,可是好像没有什么要走的理由,也无处可去。我伸出双臂箍住一块苔藓斑驳的耸立着的岩石,看着灰色的云在头顶上飘走,留下一片白色的天空,在黄昏时分又变成浅浅的蓝色。脚下是一朵朵小花,五颜六色地缀在岩石上,有紫色、黄色、粉红、大红和白色。我开始体会到一种真正的孤独,我一下一下地用头敲打着岩石,发出砰、砰、砰声。
我的双手像天空一样发青,一弯如钩的新月挂在横亘湖面的远山上。料峭的微风在银色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我遍体生寒。
四千年以前,人类树立起这些石头以展示此地的奇景和他们的生活;如今,我的知识是他们的四千倍,可世界仍然那么陌生,那么严酷。
太阳隐在矗立着的石头下面,岛屿、湖、陆地上那小小的石头圈,远方光秃秃的小山,这一切都在深蓝色的天穹下微微闪耀,这荒凉的景致不禁令我心惊。一个光秃秃的世界。
天快黑了我才打起精神艰难地走回马斯·豪墓地附近的岩石旅馆。我坐在火炉前暖着手,打算过一个舒适的夜晚,可我却怎么也无法驱除寒意。
积雪山……冰岛上的冰川破裂了。那里的地下水层被火山运动的热气熔化,从冰川顶部流出,造成灾难性的洪水。
现在我开始明白自己以前低估了回忆的能力。各种事件超乎寻常地纷沓而至,塞得满满的,脑海马区和扁桃体都被压垮了。遥远的过去被接踵而来的事情挤成一团,这样记忆被压制住,逐渐丧失了能力。可记忆仍然保存在那儿,要把它们都回想起来需要一种特殊的智力形式。所以当我咒骂我那贫乏的记忆时,我真为自己的愚蠢痛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