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睁开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个信息,一丝温暖,一种交流。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埃莉似乎想安慰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这样看他呢?
“嗯?”勒博粗暴地问。
西蒙最后看到的是,埃莉的手正打开手边的食品机,搁在上面。
“喂?”勒博又问道。
“还没有。”西蒙说。
“风力减到每小时114英里。”有线广播说,“如果再减,就开始撤离。你们现在进展如何?”
莫伊索夫说:“劳驾你别打扰。”
“还是没有。”西蒙说。
“心跳?”
“31次。”
“体温?”
“94.1°F①。”
【① 华氏温标,正常人体温为执98.6°F。】
“还是没有。”西蒙说。
第一架飞机离开了,风力减到每小时90英里,有时甚至75英里,与此同时,另一架飞机离开苏格兰基地,半途接南极探险队的飞机。但苏格兰基地只能用作中继站,容纳不了许多人。国际部队所有能设法靠近陆地的人都在赶往陆地。美国航空母舰和海王星号上垂直起飞的飞机飞往南极探险站。三艘装载着直升飞机的俄国货物潜艇浮出水面,离开了苏格兰基地。
“心跳43。”
“体温95°F。”
“还是没有。”西蒙说
第一批排雷专家在悉尼降落,改换了飞机。这些是最好的专家,是英国人。
“哦!”西蒙叫道,“图像!”
他听到莫伊索夫愤怒的回答,另一只耳朵听到翻译机告诉他别叫。同时,一阵沉重的轰呐声、打击声、爆炸声和人语声直接传入了他的脑子。
他看到的图像是流动的、不稳定的和不停地扭曲着的,就像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水幕。仅是,他看见过这些场景,因此马上就认了出来:掩蔽所,掩蔽所心脏部位,金蛋。他试图描绘他看到的东西。
“我们不关心你看到了什么?”莫伊索夫斥道,“你要做的就是说‘不清晰’或‘清晰’,然后闭上嘴,直到第二个梦出现。如果图像变得狂乱、激动,变得古怪。记忆不再被动,那就是梦,就在他醒来前出现,到时候报告一下,懂了吗?”
“懂了。”
几秒钟后他说道:“清晰。”
他“晰地看到、听到了,但他听不懂,因为在两个金圈之间没有接上翻译机线路,画面上的两个男子在讲贡达瓦语,但没有必要听懂他们的话。
在画面的前景中,他看到埃莉裸体躺在垫座上,脸上罩者金色面具,佩肯弯腰望着她,科班拍着佩肯的肩膀,显然是在告诉他该离开了。佩肯转过身,推了他一下,科班退了好几步。然后佩肯又弯下腰,用嘴唇轻挨她的手、手指……他哭了,眼泪落在她洁白的胸上。战争野蛮的吼叫声震碎了掩蔽所周围的土地,又涌进门来淹没了他,但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科班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佩肯身边,对他讲了几句,指指门,佩肯没有理睬。
科班抓住他的腋窝,把他拉起来,指着几乎盖住蛋顶的太阳武器的图像。战争的声音充斥了金蛋,连绵不断,一寸寸地穿透泥土。应该关上门了,早就该关了。科班开始把佩肯往金色楼梯推去,佩肯甩开胳膊。科班看着他打开钥匙,顺着钥匙边上的枢轴旋动小金字塔。西蒙的脑中出现了打开的戒指的大特写,在戒指底部的长方形小容器内,他看到一个黑色圆球,黑色种子。
科班又一次将佩肯推向楼梯。药丸掉出戒指,在西蒙的脑子里变得巨大,布满了他全部的内部视觉,然后缩小到几乎看不见,之后消失了。
被夺走了埃莉,夺走了自己死亡的权利,佩肯绝望到了极点,他怒不可遏,猛地挥起手,像一把斧子击了下去,又用另一只手掌,然后用两只拳头,然后用头。
科班倒下了。
战争的声音逼近了。佩肯抬起头,金蛋的门开着,楼梯顶端是金球敞开着的门,火焰在金色的缝隙后跳动。实验室内,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他不得不把掩蔽所关上,为了救埃莉。科班向她解释过掩蔽所的操作方法。金圈使他们两人记住了同样的东西,他知道怎样把金门关上。
他愤怒地奔向楼梯。当他到达最后几级台阶时,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红色战士,佩肯朝他开了一枪。
几乎在同时,红色士兵也看见了他,举枪射击,但细微的时间差救了佩肯。
士兵的武器释放出纯热能,佩肯周围的空气变成白炽。但当士兵扣动扳机时,他的手指同身体已经变成了碎片,同时,热能喷射被扑灭了。
佩肯的睫毛、眉毛、头发和衣服都烧掉了,再过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他就会烧成灰烬。他没有意识到皮肤的炽痛,关上了门,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金子铺成的9英寸半的通道同时闭上了它1000扇眼睑似的门。
西蒙听到医生和技术员突然变得十分焦急的声音:
“心跳40。”
“体温94.6°F。”
“动脉血压呢?”
“83、82、72、61……”
“天哪,怎么了?他又挺不住了!”
“还有图像吗,西蒙?”勒博问道。
“有。”
“清晰吗?”
西蒙点点头。
他清楚地看到佩肯再改走进金蛋,弯腰看着科班,摇了摇他,没反应,又听了听他的心跳。科班死了。西蒙又看到佩肯把科班的尸体拖上楼梯,推出金蛋。西蒙的脑子感到了佩肯烧伤的皮肤的剧痛,看到佩肯又走下楼梯,摇摇晃晃地走到空垫座上,摊开四肢躺下。他看到金蛋内一片绿色的光,门开始慢慢落下,透过透明的地板,可以看到下面悬挂着的戒指。他看到佩肯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把金属面具拉到脸上。
“埃莉!”西蒙喊道,扯下金圈。
莫伊索夫用俄语骂他。
“你怎么了?”勒博恼火地问。
西蒙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埃莉的手,放在食品机上,像花一样美,像鸟儿一样优雅。她戒指上的金字塔落在一边,小小的长方形中已空无一物,她的黑色种子不见了,她随同食品机里的小颗食物把它吞了下去。
她想用有毒的血液把科班毒死,但毒死的却是佩肯。
第八章
你仍然听得见,埃莉,你还能知道事实。你无力睁开眼睛,你的脑门似乎正在下陷,你的手指在变白,你的手从食品机上滑落下禾,但你仍然听得见我的话。我可以喊,让你在死去之前,知道佩肯就在你身边,你们一起死去,正像你希望的那样。但是当你知道本来你们俩可以继续活下去,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啊!
我喊了你的名字,我正要喊“这是佩肯!”但我看到了你打开的戒指,看到你额头上的汗,死神已降临到你身上了。
如果我说了……
如果你知道身边的人就是佩肯,你会绝望地死去吗?你还能救活自己和他的性命吗?
我问着自己这些问题,又短暂又漫长,就像你被我们惊醒的梦。终于,我喊了出来,但我没有喊佩肯的名字,我对那些看着你们同时死去、恐慌不堪的人喊叫,我对他们喊着“难道你们没看见她把自己毒死了吗?”我侮辱他们,揪住离我最近的人,拼命摇晃他。但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也没注意你,他们是白痴、是瞎子、是笨蛋……
他们听不懂我在讲什么,每个人都用不同的语言回答我,我也听不懂。只有勒博听懂了我的话,他把针头从科班手臂上拔下来。他也在喊,在命令,但其他人弄不懂。
你和佩肯,安静地一动不动,周围是人们惊恐的声音和手势,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比划着,但却听不懂。
通天塔回到了地球,翻译机爆炸了。
莫伊索夫看到勒博从病人手上拔出针头,以为这个法国人要么疯了,要么想杀科班。他一只手抓住勒博,另一只手向他揍过去。
“毒药!毒药!”勒博喊着,企图为自己辩护。
福斯特听懂了,用英语对莫伊索夫叫喊,并逼着他松开勒博。
扎布雷克关掉输血机。
经过几分钟的混乱之后,事实打破了语言的障碍。复活小组全力以赴地抢救埃莉和那个除了西蒙所有人都以为是科班的人。
但两人早就路上了死亡的旅途,几乎接近了地平线。
西蒙拿起埃莉的手,把它放在佩肯的手上。其他人惊讶地看着,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化学家正在分析毒血。
于是,埃莉和佩肯手拉着手走完了他们的旅程,两颗心同时停止了跳动。
过了片刻,西蒙指了指躺在埃莉身边的人,告诉同事们:“这名男子是佩肯。”
就在此时,灯灭了。有线广播开始用法语广播,但只发了几个音节,就中断了。显示金蛋内部的电视屏幕闭上了它灰色的眼睛。在冰雪覆盖的地下1200码处的手术室,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屋里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旁边的人的呼吸声、衣服的窸窣声、低低的惊叹声。西蒙的声音还在他们耳朵里回荡,“佩肯”。
埃莉和佩肯。他们的悲剧延续了千万年,直到命运第二次把他们击败。黑夜曾使他们团聚在冰墓底层,此刻又包围着活人和死人,也许会把他们埋葬在一起,直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
灯又亮了,惨淡昏暗,闪烁不定,然后又灭了,又亮了,这次亮度强一些,但大家都知道他们自己却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俄耳甫斯的兄弟了。
“翻译机房炸了!整个二号站都炸开了,你们可以穿过飞机库的墙壁,跑上一条公路!”布里沃喊道,他在升降梯井口值班。“停电了——原子堆一定被击中了。我把你们钩在机井的紧急发电机上,你们最好赶快回到地面来。别用升降梯,没有动力了,你们得爬梯子。那两个怪物怎么样了?能转移吗?”
“两个怪物已经死了。”勒博平静地答道。
“好,你们自己保重。在原子堆惹麻烦之前,快行动吧。”
但医生不愿放弃埃莉和佩肯。莫伊索夫用手语告诉他们,可以把这两个人背起来,他又用蹩脚的英文说了几个词,福斯特翻译为“大家轮流背。”
“原子堆裂开了!”喇叭喊着,“它正在开裂,四处弥漫。快撤!”
接着罗什富在话筒前说:“你们从井口出来后,往南走,这样就可以背对二号站,风把射线吹向另一个方向。直升飞机会来接你们的。我把一个小组留在这儿等你们,但如果先爆炸,你们出来时别忘了:朝南走。我现在得去照看一下其他人了。快!”
凡霍克用荷兰语说了些什么,但没人能听懂,然后他用法语重复了一遍:埃莉和佩肯必须留下。说完,他朝门口走去。
“我们起码能够做到的,”西蒙说,“是把他们放回到发现他们的地方去。”
“我也这样认为。”勒博说,他迅速用英语向福斯待和莫伊索夫解释了一遍,他们同意了。
他们先扛起佩肯,沿着那条当时他们满怀希望地把他扛上来的路,把他背回去,放在垫座上。然后是埃莉,四个人抬着她:勒博、福斯特、莫伊索夫和西蒙。他们将她放上另一个垫座,放在那个同她一起睡了90万年的人身旁。
当她的身体完全平躺在垫座上时,一道耀眼的蓝光从透明的地板下窜上来,布满了金蛋和金球。悬挂着的戒指重新开始转动,马达又开始制冷。
寒冷向他们袭来,西蒙迅速摘掉佩肯头上的绑带,露出他的脸。现在他很美,脸上的烧伤几乎看不见了。当毒药夺去他生命的同时,埃莉身上的宇宙浆液却治愈了他的皮肤。埃莉和佩肯都显得无比的美丽、安详。
寒雾开始充满掩蔽所。
有线广播带鼻音的句子断断续续从复活室传来:“喂!喂!还有人在那儿吗?快上来!”
再也不能耽搁了。西蒙最后一个离开金蛋,倒退着走上楼梯,关掉聚光灯。起初他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后来慢慢看出有片蓝光洒在夜一般明净的金蛋内。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透明膜笼罩在两张没有戴面具的脸上,它们像两颗星星一样闪烁着。
西蒙走出来,关上门。
连接航空母舰、潜艇、最近的基地和南极探险站通道的中继站已经建立,直升飞机一刻不停地降落、装载、起飞。工作人员一点点撤离,井内的人也一个个出来,转移了,没有一人伤亡。
胡佛和列昂诺娃同复活小组一起登上了最后一班直升飞机。
胡佛站在舱口,紧紧抱着悲痛地颤抖着的列昂诺娃。然后,他恐惧地注视着化为废墟的基地,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真可惜!天哪,真可惜!”
地面和海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几架飞机谨慎地在高空对着二号站盘旋摄像。狂风又开始号叫,吹走了基地的残骸,直向无边的天际。
原子堆爆炸了。
摄像机看到圆柱般的蘑菇云被风吹起、扭曲、翻动、撕开、剥光,最后露出它地狱般的红色的心脏,飘向海洋和遥远的陆地,威胁着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太平洋岛屿,更威胁若国际部队的成员们。
飞机回到了航空母艇,潜艇潜入水下,海上的船只劈风斩浪,全速前进。
西蒙坐在海王星号上,告诉船上的科学家和记者们,在输血过程中,佩肯怎样代替了科班的位置。
维尼翁一家正在半月形桌旁用餐,观看着蘑菇云带着戈耳工毒蛇的头盔,这是这次勇敢的探险的最后一幕。
维尼翁太太开了一大罐番茄酱小包子,放在一个双层锅上蒸热。她直接从罐里面取出包子,她说这样更热一些,但实际上,这样更快,因为可以少洗几只脏盘子。我和你说句悄悄话,谁在乎繁缛的礼节呢?
爆炸画面结束后,一个男子忧伤适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说了几句表示遗憾的话,接着继续播放其他新闻。
不幸的是,情况并不妙,在马来西亚有新的进攻……南非黑人炸弹袭击……太平样两个舰队均……科威特油井起火……在南美……中东……
每个政府都在力图办不可能办到的事,以此避免考虑那些不太好受的事。特别使者和中间人在各个高度和方向之间来回穿梭。有希望、很有希望。每个地方的年轻人都焦躁不安。猜不透他们究竟要什么,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学生、青年工人、青年农民联合在一起,涌上首都的街头,堵塞交通,攻击警察,喊着“不!不!不!不!”他们全都在喊,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清楚是谁最先采用了贡达瓦学生的“不”字,但几小时之后,所有街道上的青年人都在喊:“咆!咆!咆!咆!”
在东京,在华盛顿,在莫斯科,在布拉格,在罗马,在阿尔及尔,在开罗,“咆!咆!咆!咆!”
在巴黎,在维尼翁的窗下,“咆!咆!咆!咆!”
“如果让我来决策,我会把这些小畜牲赶回工作室去。”父亲维尼翁说。
“政府正竭尽全力——”屏幕上的脸又说道。
儿子维尼翁站起身,双手抓起碟子。
“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他叫道,“你自己愚蠢无能,却叫他们去死!”
番茄酱顺着砸不破的屏幕流下来。广播员悲伤的脸仍然在说着。
父亲和母亲看着他们的儿子,完全惊呆了。
“我们会回去的!”他喊道,“我们要么救他们!我们会发现解毒药的。我是一个笨人,但其他人有办法。我们不要死亡!我们不要战争!”
“咆!咆!咆!咆!”街上的喊声越来越响,警察的哨子和催泪弹沉闷的爆炸声也越来越响。
“游行示威——”番茄酱后的脸在说。儿子维尼翁把整盘小包子都扔了过去。
“咆!咆!”他边喊边呼地关上门。
开始,他们听到他下楼梯的脚步声,后来,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
《六只纸质十字架》
[苏] 罗·列昂尼德夫 著
张雷莉 译
这是一篇典型的社会科幻小说。小说描述德国纳粹分子杜撰历史,制造所谓“亚利安优秀民族”的神话,并用科学手段进行实验,把杜撰的历史向实验对象灌输,这也就是他们的所谓“社会心理学”。小说主人公史坦哥是一位正直的编年史专家。当他了解了实验真相后,拒绝为法西斯的第三帝国服务,因而被送住精神病院。
奔腾扑来的波浪,
洗刷着逝去的她……
——赫·兰瑟兹 于17世纪。
每到早晨,我感觉总是很坏。我呼吸沉重地在医院的病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衰老了几百年。
“你真像一头饱受哲学折磨的大黑猩猩。”有一次弗朗兹·约瑟夫这样说。他总是用锡纸剪出银色纸十字架,并把它们缝到自己穿着的病员条纹服上。
这句逗趣的话使我感到了侮辱,于是我努了点力要把他的耳朵咬下来。为这我穿着拘束衣躺了一天。不过在这之后,我偶然朝已经有些发灰的镜子看了一眼,却找到了一个相当诗意的比喻来概括我的状况:在一个虚幻的、由想象派生出来的世界里,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蓬头散发而阴郁的主观对手。
每到夜晚,我又被忧烦所苦。对我来说,不可思议的是想到我的同龄人都还充满活力,他们还能照管孙儿、看报纸和在永远如幻觉世界的光照下取暖。
想到同龄人,我有时心存讥讽,有时满怀蔑视,但嫉妒却是无时不在的,真像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我这样想:生活总体上变好了,这从我的医生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从他的发型、领带及假领等本人久违了的东西上可以看出来。
早晨的医生查房,是来自被关在高墙外的大世界的讯息。在他翻看我的眼皮、用小锤叩击我关节、并向护士长下达给药的医嘱的时候,我察看他身上用雪白的闪光布料制成的白制服、他插在口袋盖布上的自来水笔,并品味着从他手指散发出的淡淡烟味。我们的医生应该说是很马虎的人,他翻开我的眼皮,竟对我专注的审视目光毫不留意,也许是特意做出毫不留意的样子吧。他这样完成自己的职业性工作,不过是看在挣的钱的分上。这钱是我姨妈付给他的,用这钱他买新领带、美国自来水笔和高级香烟。
最后,当他靠近我的病床时,目光会稍温和一些。
可怜虫!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成了一个体面的绅士,他还有什么事可干呢?如果我不再把床垫里的弹簧拉出来,不再吞下鞋带的话。我真心可怜亨利克医生,不愿用规范行为造成他的痛苦。
反正使我夜晚不舒服的首要原因是病房里闷人而且发臭的空气。然而上帝保佑,这是我在亨利克医生的医院里的最后一夜,最后的……
就是今天早晨,我也还趁这未想到这会是最后的一个早晨。在他们允许我会见姨妈之后,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一切都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冲进我的生活。
男护士领我到会见亲友的房间里,我姨妈的神态显得无比庄严。
“我的孩子!”她充满激情地叫起来,“亨利克医生说你完全健康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多少年了,多少年!”
我带着防御姿态走到离姨妈远一些的地方,因为我最恨这种陷入激情状态的女人。如今我身体佝偻,衰老不堪,而她趁着我被强制离开的这段时间得了多少财产。她得利于我的这次觐见奥林匹斯众神的朝圣远游,而我却被锁闭在令人窒息的洞穴里,被迫裹在黄色的睡袍里,沉迷在由药物制造的不健康的睡眠中。
我不慌不忙、仔细地观察着姨妈的嘴如抽搐般吐出一连串感叹词,打量着她稀疏的头发、发光的然而已混浊了的眼睛,以及布满皱纹的脖颈。
到她终于埋首于那个巨大的提包中时,她已经使我讨厌得极愿意动手堵上她的嘴巴。
但我始终怀着极大的忍耐坚持到会见结束,直到我回到自己的病房,站在装着铁栏的窗前才轻松地吐了一口气。窗外有一棵正落叶的槭树,这落叶是已逝的夏天抛散的赎罪券。
但这已是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个……可弗朗兹·约瑟夫,我的邻床,正打着吓死鬼的响鼾。他打着鼾,嘴里咕噜着、低诉着,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弗朗兹,可鄙的破咖啡壶,快堵壶嘴!”我大叫一声。
“啊,什么?”弗朗兹·约瑟夫猛地瞪大眼睛,非常熟练地检查过自己佩戴的“勋章”的完整性,口里说着:“我发誓,我没打鼾!”他鬼鬼祟祟地使着眼色说:“怎么着,他们说七号病房午饭给了啤酒?”
“啤酒喔,喔,喔……”我身体发颤,“这不是啤酒,而是专门的泻剂。我记得,在莱比锡,奥埃尔巴克的地窖①里倒是有啤酒,浮士德明白该在哪里和学生纵情狂饮。那时我还没去战壕里喂虱子,也不用逃避身上的奇痒。我不是走运的人,不像有的人,整个战争都在军官俱乐部里泡完了。”
【① 奥埃尔巴克的地窖:歌德名剧《浮士德》第五幕情节发生的地点。】
弗朗兹没有跟上我的思路,重新打起鼾来。我没有再叫醒他。反正在他那被稀释了的脑子里也找不出丝毫对不公正受害者的同情。我只是提起一只沉重的皮鞋在地上敲了几下而已。鼾声变得不那么震耳欲聋了。
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弗朗兹的鼾声,这鼾声对于我,就像学生刺耳的练琴声对于音乐老师一样,变得可贵起来。但在这最后的夜晚,我有权享受宁静。我甚至可以整夜不睡并成为克隆别克将军恶作剧的伙伴。他常常彻夜不眠,制定着消灭屯兵于神圣罗马帝国边境日耳曼民族一侧的摩尔人军团的战略计划。
在医院度过最后一夜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形式。坦率地说,形式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毫无意义的。在逝去了的世纪中,形式曾卓有成效地代替受尽折磨的命运。看来非得躺完这一夜了,就像战争结束的那一个夜晚士兵还得呆在战壕里一样。
就在这里,在这个病床上,我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度过多少理智和疯狂像寒热症一样交替搏斗的时刻。我心爱的娱乐方式就是从纵横交错的粉墙裂缝中想象出各种不同的嘴脸和剧情片段。
今夜我从天花板上杂乱无章的线条中看到了熟悉的侧影:一位思想家的鹰勾鼻、禁欲的瘦削的面颊和病态的双唇。
“喔,这是您,海捷里,我的老师,我的引路者!还有其它……还有其它么?”我问那张想象的脸。
灰色的嘴唇在黑暗中抿紧了,真的,我清楚地感觉到这面影抿紧嘴唇作出了一副不快的表情。
“当然,我理解,您总被什么侵扰冒犯着,我的导师。我们输了,您和我。可谁知道这一切的结局是什么史料研究家这听来相当有人性味儿。就这样了,仔细想想就这个样子。难道能断言,最干净的专业绝不会成为食人肉者的武器吗?不过,您确实从来没回答过这个问题。海捷里,您坚信,学者只有保持最高意义上的中立和自由,才能获得唯一的放之四海皆准的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啊,您的幸福就在于正当那些啤酒店常客①决定用啤酒杯砸开地球之时,您已静静长眠于扎尔茨公墓的一角了。在您那疲惫的头顶上栗树平和地窃窃私语,可在活着的人们头顶却盘旋着……如果我对您的乐观主义表示谅解,那也只是出于我对您的爱。要知道,自从战争爆发,我走上战场,成为部队卫生员,而我的专业——拉丁文编年史研究,都遗留在谁也用不着的遥远的过去了。”
【① 指德国法西斯。德国盛产啤酒,平民嗜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