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丽文字,梦幻世界

杰克·万斯 [Jack Vance,美国,1916]

  ◆概述

  以三言两语来介绍杰克·万斯可不容易。今天距离他的第一本书《濒死的地球》出版已经有55年了,这位游离在科幻与奇幻边缘,置身于主流之外的作者一般被归类于科幻奇幻作家,可是据说他本人不但不承认,还表示痛恨科幻文类。
他写的书已经超过了六十本,《凡斯大全集》[Vance Integral Edition]以年代为线收录了他平生的绝大部分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系列故事,而最有名的恐怕就是《濒死的地球》系列。这是后来许多作者竞相模仿的杰作。巅峰之作是有五部的《恶魔王子》系列,此外还有《冒险星球》系列;《德丹》[Durdane]三部曲,两本的《大行星》[Big Planet], 《里昂尼斯》三部曲 [Lyonesse fantasy trilogy]等等。很多作品都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使他获得过许多奖项,包括雨果奖(1963年的《龙主》、1966年的《最后的城堡》)、星云奖(1966年《最后的城堡》)、1975年的土星奖、1984年和1990年的世界奇幻奖,1996年的科幻协会大师奖和埃德加奖(1961年《笼中人》)。

  ◆生平

  杰克·万斯原名为约翰·霍尔布鲁克·万斯[John Holbrook Vance],1916年8月28日生于美国旧金山。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于是他跟着母亲和兄弟姐妹住到外祖父母的家中。十几岁的时候他广泛阅读各类文学作品,还创作了不少诗歌。他读《诡异传奇》[Weird Tales]和《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读埃德加·赖斯·布鲁斯和儒勒·凡尔纳,读邓塞尼爵士和沃德豪斯。虽然万斯热爱文学,但是在高中毕业以后没能在大学学府里埋头学习。家里供不起他念大学的费用,于是他在全国各个地方漫游,做过各种不同的工作。他曾在农场当过摘果工,曾在生产采矿设备的工厂里当苦力,也曾下过矿井和油井。用他自己的话来讲——
“对我而言,那是一段蜕变时期。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不切实际的小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相当不安分的年轻人,掌握了各种技能和手艺,还决定要尝试种种不同的生活。”
在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更高等级的教育时,万斯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报名上了大学,一开始专修采矿工程,后来转为物理专业,之后再转修新闻学。但他不久就又不安分起来,跑到了檀香山的某个海军造船厂里工作。这份工作没有拿到薪水,于是万斯再次回到加州,时间正好——二战爆发了。接受过一段时间的间谍训练后,万斯认为自己永远学不会日语,就退出训练,加入了海军。正是服役于美国海军期间,他才以《濒死的地球》一书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一直写到今天。他通常以笔名杰克·万斯写作,但也曾以本名和埃勒里·奎因、阿兰·韦德、彼得·赫尔德、约翰·万·西伊等名字写神秘故事。
万斯的作品涵盖各个领域,大致可分为四类:星际游记、魔法传奇、战史画卷、田园牧歌。

  ◆星际游记

  万斯写作生涯的早期并不顺利,当时充斥市场的都是庸俗杂志和廉价的平装本小说,而且他独有的写作特色还没有成熟。他那时写科幻奇幻、悬疑推理和神秘小说,还为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写过剧本。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间,万斯与妻子诺玛一直在各地旅行,每到一个风情迥异的地方就逗留一两个月让万斯写作,所以这期间他写的太空歌剧和星际罗曼史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异域感。虽然他忙于描绘光怪陆离的异星生活、遥远的未来世界,但从不曾忘记将笔尖探到那种环境下的人类的内心,述说他们在感性和理性间摇摆的两难境地。
1952年的《大行星》、1958年的《保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Pao]和1963年为他夺得雨果奖的《龙主》都是这段时间的作品。
万斯开创了科幻小说中的一个新流派,写的是“仿佛旧日重现的遥远未来世界”,被一些人称为“未来奇幻”或“科学奇幻”,同属这种风格的还有吉恩·乌尔夫的“新阳”系列。

  ◆魔法传奇

  1950年的《濒死的地球》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故事读起来仿佛是童话,又好像是已消逝的文明那些古远的传说,也是那种“旧日重现式未来”,一派国之将亡的末世气息。《濒死的地球》以六个各自独立又彼此相关的短故事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
“地球,”潘德鲁姆陷入冥想,“一个昏暗无望的地方,不知有多么古老。那里曾是个美丽的地方,群山云烟氤氲,江河波光潋滟,旭日耀眼灿烂。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淋挫平磨圆了磐石,阳光也变得惨淡红黯。陆地已几经沉浮,千万都城兴建过高塔,又塌颓为尘墟。人们往昔的住处如今盘桓着数千陌生的灵魅。地球上现在只有邪恶,由时光浓缩的邪恶……地球正濒临死亡,已走入暮年……”(引自《特赛》)
二十亿年后,太阳已走到星体生命的末期,光焰衰微,而地球上已罕见人迹,变得死气沉沉。人们要么已经在历史长河中化灭为埃尘,要么在末世情绪中沉沦。除了人类,地球上还有种种奇异生灵,比如遗传工程的遗留产物迪奥殆、以情报换盐的骑蜻蜓的图克人,甚至还有从其他空间来的异种灵魅。因为年代久远,现在的种种记录到那时几乎已完全失佚,绝大部分人类对地球遥远的过去知之甚少。科学在那时已经蜕变为魔法,只被少数人掌握,而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某种彼此隔离、困在自己田园以内的中世纪时代。魔法师在自己工作室的营养槽里培育生命,在花园里种植有动物血统的混血植物,在黑暗秘宴上召唤神祗企图将之毁灭。虽然与托尔金的《魔戒》一样将故事背景设在末世前的黑暗时期,万斯却不在意善恶力量的争斗,也没有从各地召集一群试图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拯救世界。他只是用颜色和光影铺开一个又一个末世之城,任由里面的人物随自己的意志生活。他笔下的末世,没有悲壮恢宏的两军对垒,而是寂渺荒芜中单人匹马,孤影茕立,突现的是松散的人际关系和孤立的个人内心。
《濒死的地球》的每个故事都以一个人物为中心展开,全书不平常的故事组织方式使之成为一部更着重于感情与人物的作品,情节和事件则变得次要。前四个故事里的人物彼此关联,但各人都有唱主角的时候。“米尔的图亚安”是一个想制造生命的巫师,他跟从大法师潘德鲁姆学习,并达到了自己的目标;“魔法师玛兹瑞安”企图靠折磨图亚安得到这些知识;“特赛”是潘德鲁姆培养出的人造人,但因为一个心灵上的小瑕疵使得她是非不分,美丑不辨;“劫匪莱纳”曾想逮住特赛,自己却中了一个女巫的圈套。其余两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域都与前四个相同,但角色则不一样。“钨兰·铎尔”是个被派往古都墟迹寻找魔法奥秘的王族,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但带来的后果出乎意料;“斯费尔的古亚尔”则是一个从小就满脑子疑问的男孩,成年后他到处旅行,四处寻找人类博物馆。在那里,他所有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但事实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作为一本书,《濒死的地球》只有这六个短故事,但是作为一个幻想世界系列,“濒死的地球”还有三个长篇:1966年的《灵界之眼》[The Saga]和1984年的《了不起的莱尔托》[Rhialto the Marvellous]。相隔十几年后再投入到这个世界设定中,万斯的写法已经完全不同。  《灵界之眼》和《库葛传奇》为之前那个短篇集所描绘的世界中带去了讽刺的色彩,如果说《濒死的地球》是阴郁的正剧,那么这两部就是闹剧。这两本书带有些痞气,它们的主角都是反派人物,是四处游荡的冒险者和自信满满的骗子。《灵界之眼》讲的是“聪明人”库葛在完成笑面法师指派给他的任务时,一路上的经历。形形色色怪诞可笑的人物纷纷出场,演出一幕幕活剧。文中不乏猥亵与暴力片段,命运与魔法在这个以牙还牙的世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而给人一种诡谲奇异和不现实的感觉。《库葛传奇》是《灵界之眼》的后续,说的是库葛被法师戏弄了以后设法报复的故事。《了不起的莱尔托》则以大法师莱尔托为主角,讲述他与其同伴们的冒险。
《濒死的地球》非常好地融合了科幻与奇幻两种元素,是科幻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万斯在此所讲述的魔法让人很难分清究竟是超自然的力量,还是用另一种眼光看到的科学技术。几乎每个角色都会一点这样那样的魔法,或是拥有魔法物品。图亚安在安贝隆学习“数学”;古亚尔的“膨胀蛋”让人想起《七龙珠》里的压缩胶囊,或许更简单些,就是小型帐篷。安普理达弗城里有反重力直升梯,还有“空中飞车”.为此,这些原本是为杂志写的短篇故事被编辑退稿,理由是:“很有幻想力,但没有出版价值。”但这些小故事最终还是汇编成书顺利出版,而且被译成各国文字,多次印刷再版。不难想见,它肯定引发过关于类型定义的争吵,就跟现在的国内幻想文学圈子里时不时就争上一轮“什么是科幻奇幻魔幻玄幻”一个样。不过大部分读者都不介意它在分类学上该如何定义,于是很多作者也开始放手写这类界线模糊,统称为“幻想文学”的故事。
这个系列的影响也不仅仅局限于文学方面:风靡世界的龙与地下城(简称DND)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就借鉴了它的魔法设计。其创始人加里·吉盖斯[Gary Gygax]在第一版的《城主指南》上明文写有给规则设计带来深刻影响的作品“《灵界之眼》、《濒死的地球》等等”。
“濒死的地球”里的魔法师并不像哈利·波特那样一旦会了某种魔法就可以随时使用,他们必须在施法前做好准备,翻阅法术书或卷轴“将咒语烙入脑中”.咒语一经施用就从脑海里消失了,如果要再用,就得重新记咒语。各人因能力的不同,可记住的法术数量和等级还不一样。比如玛兹瑞安可以记下六个法术,而图亚安只能记下四个。玩过像《博得之门》这类DND游戏的人都知道,游戏里法师施用法术就跟前述的情况一模一样。DND核心规则里“创造者名字”加“魔法效果”的法术命名方式可能也是借鉴如“梵达尔的潜行斗篷”这样的咒语名,规则中的“棱镜七彩喷射”则是从小说中直接搬来。高级法师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半位面这样的设定也是参考了《图亚安》里面提到的潘德鲁姆的安贝隆。当然,濒死的地球有同名的桌面扮演游戏,有独立的游戏规则,小说中的人物都会作为NPC出现。
万斯创造的另一个标志性的幻想世界则是里昂尼斯。这个系列的三本书——《桑德朗的花园》、《绿珍珠》和《马道克》——在1983年至1989年间陆续出版,万斯在奇幻写作方面雄心勃勃的大胆尝试于此达到了顶峰。他从二十亿年后的地球一下跳回到中世纪的英国,把笔尖落到了亚瑟王时代英吉利海峡中一个叫里昂尼斯的小岛。在“濒死的地球”中隐含的童话元素在这个三部曲里就明显多了:坏心眼的继父继母、狸猫换太子的桥段、失散的王子、仙子的魔法、危境中的孩子,还有会跳舞的猫。与“濒死的地球”相同的是,里昂尼斯也有阴暗的潜流,死亡、痛苦、人性的阴暗面从来不曾在故事中消失。许多人爱慕虚荣、不安好心,觑觎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许多人结局悲惨,好人不得好报。不过,跟大部分童话一样,最后结局总是邪不胜正,坐上王座的总是正统的国王与王后。最后结果虽然是猜得到的,但其过程总是一波三折、出人意表。

  ◆战史画卷

  1958至1973年间,万斯写过不少关于战争与革命的故事,讲述它们的起因和过程,描绘这种特殊时期里一些人物的个人遭遇。《永生》[To Live Forever]与《保的语言》中有少数这类片段,真正使之得到展示的是由一个中篇和两部长篇组成的战史画卷。
《奇迹创造者》[The Miracle Workers]、《龙主》和《最后的城堡》以优雅而简洁的方式讲述了一场殖民冲突。人类舍弃科技追求魔法,并自负地称自己为“奇迹创造者”.但是当外星殖民者到来时,人们发现魔法对这些天生擅长生物战的敌人毫无用处。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权,人类得改变战术,而且他们的确做到了。《龙主》的故事背景则是两派异星龙族间的战争。它们可以随意变形,成为效率极高的战斗机器。可它们竟然还打算为了同样的目的豢养人类,结果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最后的城堡》发生在人类战胜之后,意图定居在地球的人们本来以为这里近乎荒废,没想到他们的异星仆役们早就把这颗星球当作了自己的家园。为了开除它们的“球籍”,人类发动了斩尽杀绝的灭族战争。尽管很有些说教腔调,但万斯对人类功利性的敏锐洞察力与其优美的文笔还是让《最后的城堡》同时拿到了雨果奖和星云奖。
人类功利性的一面在与《最后的城堡》同年出版的《蓝色世界》[The Blue World]里得到了更好的展示。故事一开篇就写人们对最近海难事件的种种猜测以及他们过于乐观的估计,又描绘了一群强烈要求除掉海怪的人。这些人因为土地短缺而只得住在巨型海中花朵里,饱受海怪的侵扰;可他们的合理要求却遭到了教会的阻挠。万斯分析了外来威胁、内在镇压与教会顺从态度之间的关系。

  ◆田园牧歌

  万斯成熟期的作品几乎都在讲述他的理想国:吉安河区[Gaean Reach].这“河”指的是银河。在遥远的未来,一波又一波移民潮涌往银河系的各个方向。人们改造了无数的星球,把它们变得适合居住,这一片地方就被称为“吉安河区”。
吉安河区最早的故事就是《恶魔王子》系列,这个系列可跟恬静的田园生活沾不上边。三十六世纪时,吉安河区的文明世界联邦面临着不法份子海盗行径的严重威胁。这些劫掠者中最为恶劣的就是五个被称为“恶魔王子”的海盗团伙头目,这五位可能是诸多科幻小说中最威风的恶人了。他们虽然威风,但不是主线人物,他们的敌人才是。克斯·杰森,他的双亲和同胞不是被这些恶魔杀害就是为他们所奴役,因而立誓要向五人复仇。在讲述侦察、追踪、打斗、阴谋和罗曼史的同时,万斯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银河世界,从他的脑袋里摸出一个又一个各具特色的星球。他展示各地大相径庭的风土人情,甚至当地居民的不同着装、不同发型。据说和托尔金编有详细的中土世界历史一样,万斯也为吉安河区的各个主要星球准备了从旅行指南到政府公文的详尽背景资料。
1967 年恶魔王子的第三部《爱之宫殿》[The Palace of Love]出版以后,万斯有十二年不再理睬这个系列。1979年的《脸》[The Face]和1981年的《梦想之书》[The Book of Dreams]出版时,可以看出万斯对杰森一心只想着复仇的看法已经不同了。后两部里杰森失去了报复成功后的满足感,复仇已经成了心胸狭窄的表现和自暴自弃的情感发泄。万斯认为一生仅以复仇为动力只会让生命变得空虚。这个系列的最后结尾是这样的——
爱丽丝把手搭到他的肩上:“嗨,你怎么样?”
“我什么怎么样?”
“你那么安静那么老实!真让我担心,你还好吗?”
“很好。也许吧,是有点灰心丧气。我的敌人把我给遗弃了。崔桑死了。事情了了。我没事做了。”
吉安河区系列还包括《阿拉斯特星团》、《卡德威尔编年史》、《夜灯》、《召唤港口》和去年刚出版的《鲁茹鲁》。
与以上四个类别相比,万斯在七十年代初就不再写的神秘故事其数量是少多了。《可恶的罗纳德》是《梦想之书》里哈沃德·艾伦·崔桑的原型,而哈沃德是万斯写得最成功的角色之一。

  ◆写作特点

  万斯很少在叙事结构上玩弄花巧,基本都用简单直接的单线单向叙述。万斯也从不在意科技的迅速发展给科幻小说带来的影响,但这并没有使他的作品显得老套过时。不过正如前面提到过的,万斯的故事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曲折的情节或迷离的布局,而是由瑰丽文字描绘的幻梦般的世界与鲜明的人物。在万斯的作品中时常可以看到他那股对户外生活的强烈热爱,青年时期丰富的工作与旅行经历则使得他笔下的世界充实又真实。
也许并非是随意的气氛和随兴的创意使他成为大家,也许该归功于他含蓄的讥讽、尖刻的夸张、藏在或严肃或优雅的描述中那些巧妙的刻薄话,也许该归功于他对人物性格、社会立场、人生观其微妙差异的细微刻画。没有哪个科幻作者能像万斯这样准确地掌握字词的力量,活用每一个词语以得到更为生动细致的描述,扩展每一个字的潜能以给予视觉的冲击;也没有谁能像万斯这样将一个光怪陆离、亦真亦幻的异世界清晰地勾勒在你眼前,仿佛行走在海市蜃楼间,既贴近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他仅用一两个段落、三五句引言和一点注解就能表现出许多作者长篇累牍都未能阐述明白的异域风情。
万斯反对菲利普·迪克所提倡的那种海明威式简单清晰、干脆利落的语言风格,他的句子委婉迂回,砌有许多富丽的词语——有时简直太多了,害得他被一些批评者认为是行文怪诞,难以理解。“要往回爬上三行才知道句子的主语是谁,有时你还找不到它!”他还生造了许多字典上没有的词。
万斯笔下的主角们通常是性格坚强的人物——有的天性如此,有的则是为环境所迫,配角们则各有各的特点。虽说性格坚强,万斯风格的人物行动却极少诉诸暴力,而长于以智谋取胜或劝诱说服他人。或许应了那句“文如其人”的话,他的人物与他本人一样,拥有对人心的洞察力和对语言卓越的掌控力。他创作的故事和安徒生的童话一样,摆脱了时代的束缚,展示的是纯粹的人性。而无论何时,人性总是一样的。曾有评论家将万斯的作品比喻成一块水果蛋糕,外层是大堆甜蜜美味的糖霜和水果,内部则有完全坚实耐久的蛋糕支撑。图亚安在芙萝瑞儿被杀时对特赛的宽容,特瑟舍命对抗强敌勇救情人的忠诚,特赛只身前往地球时满怀的希望,伊塔历经种种不幸仍对公义抱有的信任……这些是与其壮美幻梦外部世界对应的内心世界的祥和之美,也就是撇开华丽文字糖霜后,内部坚实的蛋糕。
杰克·万斯,语言的主宰,梦想的主人。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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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米尔的图亚安

图亚安坐在工作室里,伸长双腿往后靠去,把胳膊搭到椅背上。对面是个笼子,图亚安懊恼地注视着里面的东西。笼中生物回应这番审视的表情则难以揣测。
它是个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东西——细小的身体上安着一颗大脑袋,长了双柔弱润湿的眼睛和一团松塌塌的鼻子。嘴角挂着一溜口水,粉色的皮肤泛出蜡光。看起来不尽人意,但它却是图亚安培养出来的最得意的作品。
图亚安起身拿了碗流质食物,用一把长柄勺将吃的送到那东西嘴边。可那张嘴不肯张开,勺里的糊糊淌下神情呆滞的面颊,一直落到下面虚弱的身体上。
图亚安放下碗,直起身,慢慢走回去坐下。一个星期了,它始终拒绝进食。那一副白痴的模样下是否隐藏着知性,隐藏着自我毁灭的愿望?就在图亚安观察它的时候,那双混合着白色与蓝色的眼睛闭上了,大脑袋一栽,撞到笼子底部。它的四肢瘫软不动:这东西死了。
图亚安叹了口气,离开房间。他登上蜿蜒的石梯,来到米尔堡的屋顶。城堡下面就是戴纳河。西面,太阳低低地垂在年迈的地球之上;鲜红的光柱浓艳得宛如醇酒,倾泻在林地草甸中饱经风霜的古木上。夕阳依循古老的惯例西沉而下,夜色漫过森林,柔和温暖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而图亚安仍站在原地沉思,想着他最近那个造物的死亡。
他回想起在这之前的其他造物:一身全是眼睛的东西;大脑外露、脑膜搏动不止、身上没有骨头的东西;有着美丽女性的身体,肚肠却像觅食的纤毛般探出体外伸进营养液的东西;内脏长在体外的东西……
图亚安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做法有错。他的合成过程中缺乏一个基本元素:命令身体组织有序排列的阵列。
他坐在那儿,凝望着渐渐变得黑沉沉的大地。回忆将他带回到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当时,贤者在他身旁。
“许多年前,”贤者说道,目光注视着一颗靠近地平线的星辰,“巫师们懂得上千条符咒,凭借这些符咒,他们可以使自己的意愿成为现实。如今,地球日渐衰亡,人类的知识库中只剩下了一百条咒语,我们经由古籍才能得知……但是,有一个叫潘德鲁姆的人,他通晓一切法术,知道所有的妖法、咒语、符记和奇术……”他陷入沉默,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个潘德鲁姆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图亚安问道。
“他住在安贝隆,”贤者回答,“但那个地方在哪里,没人知道。”
“那么,要怎么才能找到潘德鲁姆?”
贤者微微一笑,“如果确实有必要去那儿,有一个咒语能带你去。”
两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贤者凝望着森林上空,开口了。
“可以问潘德鲁姆任何事情,潘德鲁姆都会回答——前提是询问者能照潘德鲁姆的要求为之效力,但潘德鲁姆的条件很苛刻。”
接下来,贤者给图亚安看了所需的咒语。他是在一本古老的文集里找到这条咒语的,一直不曾让任何外人知晓。
现在,图亚安想起了这段对话,连忙冲进研究室。那是个长而低矮的大厅,四壁都是石墙,只在石头地面上铺了张厚厚的赤褐色地毯以减轻不适感。记录着图亚安法术的厚本大书要么摊在黑铁长桌上,要么胡乱塞在书架上。这里还有从前的法师们编录的许多书卷,贤者收集的诸多凌乱纸页,一本本皮面书本阐明了上百条咒语的正确发音。那些咒语过于强劲,图亚安一次只能记住四个。
图亚安找到了一部发霉的文集,迅速翻动着厚重的纸页,翻到贤者曾给他看过的那条咒语:暴云召唤。他盯着那些字符,只见它们正为某种急切的力量所煎熬,推挤着纸页,仿佛发狂般地想要离开书本中黑暗的孤寂。
图亚安合上书,强行压制住咒语的魔力。他穿上蓝色短斗篷,将一柄剑塞进腰带,把含有拉科德符记的驱邪符扣上手腕。接着他坐了下来,从一本笔记中挑选要记的法术。他无从得知将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因此选了三个通用法术:强效棱镜七彩喷射、梵达尔的潜行斗篷和时间迟滞术。
他登上城堡胸墙,站在遥远的星辰下,呼吸着垂老地球上的空气……在他之前,这些空气曾被呼吸过多少次?这些大气曾经历过怎样的哭喊,怎样的哀叹、笑声、吼叫、欢呼、喘息……
夜晚渐渐过去。一道蓝光在森林中波荡。图亚安观望了一会儿,最终挺直身躯,诵出暴云召唤咒语。
万籁俱寂,接着忽然传来飒飒风声,再激涨成狂风咆哮。一束白光显现,膨胀为一束沸腾的黑色烟柱。低沉刺耳的嗓音从这团纷乱中传出。
“因汝烦扰,特此前来;汝欲往何方?”
“去往四面八方,再专心一向。”图亚安说,“我必须活着到达安贝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