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进入最高议会大厅前,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让曼斯人制造的替身噼噼啪啪地走在前面,看看它是否会遭到攻击。创意迭出的曼斯家族制造的这个模拟人惟妙惟肖,具备多种功能,然而贝恩斯只是将它用于防御。保卫自己是他生命中的惟一目标,他是卫星北端阿道夫维尔的佩尔定居点的一员。
贝恩斯曾多次离开阿道夫维尔,但只有在这里,在佩尔城坚固的城墙里,他才有安全感——更准确地说是相对的安全感。这证明他申请成为佩尔家族的成员并非矫揉造作,或者只是为了进入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中的任何一个角落而采取的乔装手段。贝恩斯毫无疑问是真诚的……有谁会怀疑他贝恩斯呢?
比如说,他去过希布人那些破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茅舍。最近他一直在搜寻从劳役队中逃跑的成员,他们都是些希布人,也许已经陆陆续续返回了甘地镇。让他头疼的是对他来说所有的希布人长得都差不多:满是污垢的衣衫下,遮蔽着佝偻而肮脏的身躯。他们只会愚蠢地傻笑,不能专注于任何复杂的事物。除了纯粹的体力活儿,他们毫无用处。但是因为阿道夫维尔需要不断地加强工事以抵御曼斯人的掠夺,所以劳工现在变得价值不菲了。没有一个佩尔人愿意弄脏自己的双手。希布人荒凉的破屋给他的感觉只有恐惧。在这种人类所建造的最脆弱的建筑中,他感到自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住在一个个用纸板搭起来的垃圾堆似的住所中。然而希布人从无怨言,他们心平气和地住在自己的垃圾堆中。
今天,在每年两次的家族代表大会上,希布人当然也会有一个发言人。作为佩尔人的代表,贝恩斯将与一个可憎的希布人坐在同一个房间。而这并不能使他的使命重要一些。也许今年还是那个头发散乱的胖子萨拉·阿波斯托尔斯。
但更可怕的还是曼斯人的代表。因为,就像所有的佩尔人一样,贝恩斯害怕每一个曼斯人。他们无所顾忌的暴戾使他震惊,他简直无法理解,完全不可理喻。多年以来,他只是将这种暴戾理解为一种敌意,但这无法解释他们的暴戾。他们欣赏暴戾:那是在破坏物品和恐吓他人时扭曲的欢愉,尤其是对像他这样的佩尔人。
可是了解到这一点并不能完全帮助他。想到可能面对曼斯人的代表——霍华德·斯特劳时,他仍然感到恐惧。
他的替身喘着粗气回来了,在它那张酷似贝恩斯的人造脸上,挂着一缕永远不变的微笑:“一切正常,先生。没有致命毒气,没有危险的电流,水罐中没放毒药,没有激光枪的窥视孔,没有隐藏的定时炸弹。我建议您可以进入。”它突然停下来,然后不说话了。
“没人靠近你吗?”贝恩斯小心翼翼地问。
“那儿还没人呢。当然,除了清洗地板的希布人。”替身答道。
贝恩斯向来狡猾而谨慎,这种本性使他将门推开一条缝,这缝刚好让他可以迅速瞥一眼那个希布人。
这是个男人,正在单调而缓慢地扫地,脸上带着希布人常见的那种愚蠢的表情,似乎干活是一种消遣。他可以在那儿干上几个月而不觉厌烦。希布人不会厌倦任何一个工作,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变化为何物。
头脑简单也有很多美德,贝恩斯想。比方说,他就曾经被著名的希布圣哲——伊格纳茨·莱德伯打动过,这个圣者游历城邦,广布希布人那种无害的人性的温暖。这个人看上去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性……
希布人,即使是他们的圣者,至少不会像斯基兹①神秘主义者一样让大众转变信仰。希布人的惟一要求就是不要打扰他们,他们只希望不为生活烦心。每年他们都要越来越多地抛弃生活中繁复的事物。贝恩斯想,回复素食就是希布人理想中的生活。
【① 斯基兹:意思是神经紧张性症。】
贝恩斯检查了一下他的激光手枪——一切正常,他觉得他可以进去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进议会大厅,拉出一把椅子,但是他突然换了一把:那一把太靠近窗户了。他会成为门外任何一个人绝佳的靶子。
为了在等人时找点乐子,他决定戏弄一下这个希布人,“你叫什么?”他问。
“雅·雅各布·斯明。”希布人回答道,带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标准的咧嘴傻笑,继续打扫着。
一个希布人从来不会知道什么是被人戏弄。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对一切都是那么冷漠——那就是希布人的方式。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雅各布?”贝恩斯点燃了一枝香烟,问道。
“当然了。”希布人回答道,咯咯地傻笑着。
“你总是把时间花在扫地上吗?”
“哦?”希布人看起来没有听懂。
门开了,丰满、漂亮的波利人代表安妮特·戈尔丁出现了。她胳膊下面夹着皮包,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光,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以为我迟到了。”
“没有。”贝恩斯说道,起身为她拉开一把椅子。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没有迹象说明她携带了武器。但她嘴里的胶袋里可能就有致命的孢子胶囊。当他坐回去时,他特意选择了大会议桌最靠边的一个座位。距离……是最有价值的因素。
“这里很暖和。”安妮特仍然喘息未定,“我一直跑上楼梯。”她以波利人特有的质朴向他笑了笑。
如果她能减掉一些体重的话,对于贝恩斯还是有吸引力的。但是他还是喜欢安妮特的,他抓住这个机会以略带挑逗的语气和她调起情来。
“安妮特,”他说,“你真可爱。你没结婚可真可惜。如果你嫁给我的话……”
“是的,加比①。”安妮特笑着说,“我会被保护起来的。房间每个角落都安装了石蕊试纸、颤动着的大气分析仪和接地装置防止电磁感应仪器的辐射……”
【① 加加布单埠尔的瞩称。】
“正经一点。”贝恩斯不快地说。
他不知道她有多大,一定不超过20岁。此外,就像所有的波利人一样,她很孩子气。波利人永远也长不大,他们永远都定不了型。如果波利主义的含义不是“总停留在可塑性极强的童年时代”,那又是什么呢?毕竟,这个星球上每一个家族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波利人,作为波利人,他们一起在普通的中心学校上学,直到10岁或11岁才会有所不同。但是有些孩子,就像安妮特,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安妮特打开她的手袋,拿出一袋糖果,很快吃起来,“我有些紧张,”她解释道,“所以我必须吃一点东西。”
她把袋子递给贝恩斯,但是他拒绝了。
——毕竟,没人能先知先觉。到目前为止,贝恩斯已安度了35个年头,他可不想为了一时的无关紧要的冲动丢掉性命。如果他还希望再度过另外一个35年的话,那么任何事情都必须事先精打细算,深思熟虑。
安妮特说:“我估计路易斯·曼弗雷蒂今年还会代表斯基兹家族。我一直很喜欢他。他总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讲给我听,那些他看到的原生状态的幻象。天上地下的飞禽走兽,在地面下搏斗的怪物……”她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硬糖溶化了的糖汁,“你认为斯基兹人看到的幻象是真实的吗?加比。”
“我不这么想。”贝恩斯说的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他们总是想着这些幻象,谈论着这些幻象呢?不管怎么样,对于他们来说,那些东西是真的。”
“神秘主义。”贝恩斯轻蔑地说。他嗅了嗅鼻子,一种不自然的甜甜的气味传来。他意识到,这是安妮特头发的味道,这才松了一口气。或许这味道是用来诱导他这样想?想到这里,他再次警觉起来,“你的香水真好闻。”他虚伪地说,“这种香水叫什么?”
“荒原之夜。”安妮特答道,“我从阿尔法二号的一个贩子手里买来的。花了我90斯金,但是味道确实不错,对吧?这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她绿色的眼睛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嫁给我吧。”贝恩斯又开始挑逗了,突然,他停了下来。
德普的代表出现了,他站在门口,凹下去的脸上满是恐惧。他盯着贝恩斯,那眼神仿佛要刺穿贝恩斯的心脏。
上帝,贝恩斯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对可怜的德普表示同情呢还是彻底的蔑视。毕竟人是可以振作起来的。所有的德普人都可以振作起来,如果他们有勇气的话。但是在德普人定居的南部,勇气是完全没有的。这一点从这个人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他在门边犹豫不前,不敢进来,但是不久他也会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而去做他害怕的事……而奥布·科姆人则会两个两个地数到二十,然后转身逃之夭夭。
“请进。”安妮特指着一张椅子,友善地劝他入坐。
“这次会谈有什么用呢?”这个德普人说。他慢腾腾地走进来,绝望地垂着头,“我们只是互相指责。我看不出为这样的吵闹开会有什么意义。”然而,他还是顺从地坐下了,低着头,两只手徒劳无益地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是安妮特·戈尔丁,”安妮特说,“这位是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佩尔人。我是波利人。你是德普人吧?我从你盯着地板看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德普人。”她笑了,笑声中带着同情。
德普人一言不发,连名字都没有说。贝恩斯知道和德普人交谈很难,他们很难打起精神。这个德普人之所以来得早可能是因为害怕迟到。矫枉过正,他们就是这样。贝恩斯不喜欢他们。他们对自己,对其他的家族来说都没有用,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呢?他们甚至不如希布人,连体力活都不能承担。他们躺在地上,两眼毫无希望地仰视天空,但是什么都看不到。
安妮特把身体倾向贝恩斯,轻声说道,“让他振作点。”
“见鬼!我才不会呢!”贝恩斯说,“我为什么要管他呢?他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他想改变,他就可以改变。如果他努力,他可以相信美好的事物。他的命运并不比我们糟,或许还要好一些。他们工作的速度比蜗牛还慢……我希望我能像普通的德普人一样,每年干那么点活而不受惩罚。”
从开着的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穿灰色长大衣的高大的中年妇女。这是英格丽德·希布勒,奥布·科姆人。她围着桌子转了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数着数,轻轻地敲着每张椅子。
贝恩斯和安妮特等待着,扫地的希布人也抬头看她,咯咯地傻笑着,德普人仍然盯着地板,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最后,希布勒小姐终于找到一把数字吉利的椅子。她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下,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手指迅疾地活动着,好像在编织一件无形的保护衣。
“我在停车场遇到斯特劳了。”她边说还边默默数数,“我们的曼斯人。天哪!他可真可怕。他差点用他的车把我压死。我不得不——”
她突然不说了,“没什么。但是只要沾上他的气味,你就很难摆脱。”她颤抖着说。
安妮特说:“如果今年曼弗雷蒂还是斯基兹人的代表,他很有可能从窗户而不是从门进来。”她的话并不是对某个人说的。她愉快地笑起来了,那个扫地的希布人也笑起来,“当然我们都在等着希布人。”安妮特说。
“我就是甘地镇的代一代表。”那个叫雅各布·斯明的希布人说,用他一贯的单调的方式推开他的扫帚,“我只一只是想趁等一等人的时候扫地。”他坦率地朝他们每个人都笑了笑。
贝恩斯叹了口气。这个看门人就是希布人的代表。当然,希布人都有可能成为或者实际上就是看门人。那么现在只剩斯基兹人和曼斯人了。霍华德-斯特劳在车场横冲直撞,让其他家族代表一来就挂点彩,他马上就会来的。他最好别威胁我。贝恩斯腰间的激光手枪可是真家伙,他还有等在大厅外随叫随到的模拟人。
“为什么开会?”奥布·科姆人希布勒小姐问。她快速地数着数,双眼紧闭,手指晃来晃去,“一,二,一,二。”
安妮特说:“有个传言。发现一艘奇怪的船,它不是从阿尔法二号来的商人。这点我们可以肯定。”她继续吃着糖。
贝恩斯看见现在她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几乎一整袋糖,觉得既恐怖又好玩。他很了解安妮特,她的间脑有障碍,因此患有暴食综合征。而且每当紧张或忧虑时,病情就会加重。
“一艘船?”德普人打起了精神说,“或许它能帮我们摆脱混乱。”
“什么混乱?”希布勒小姐问。
德普人打起了精神,“你知道。”这点力气是他所能聚集的全部了。他又一次沉默下来,陷入昏迷般的忧愁中。
对德普人来说,事情总是一团糟。但是他们也害怕变化。想到这点,贝恩斯对他们的蔑视又增加了。但是,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呢?他对德普人的蔑视转向了警觉。这是真的吗?
曼斯人斯特劳应该知道。在达·芬奇高地,曼斯人拥有高级技术设备监视驶入的车辆船只。因此传闻很可能来自达·芬奇高地,当然除非斯基兹族的神秘主义者已经在幻象中预见到了。
“可能是个玩笑吧。”贝恩斯高声说。
房间里所有的人,包括忧郁的德普人都凝视着他,连那个希布人也暂时停下了手头的活儿。
“那些曼斯人,”贝恩斯解释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赢得对我们的优势,来惩罚我们。”
“这是为什么呢?”希布勒小姐说。
“你知道曼斯人仇恨我们所有的人。”贝恩斯说,“因为他们粗野,残暴,而且没有教养,一听到‘文化’两个字,就会像无知的冲锋队队员一样拿起枪。这是一种存在于他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中的中世纪式的野蛮。”
但是其实这样的说法也未必到位。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曼斯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伤害别人。除非按照他的理论,是完全出于虐待别人的快感。不,他想,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恶意和嫉妒。他们一定嫉妒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文化上的优势。虽然达·芬奇高地的建筑形态多样,但是却缺乏秩序和审美上的统一,只能算是一些残缺的所谓的“有创造力”的建筑的大杂烩,而且这些工程总是有始无终。
安妮特慢吞吞地说,“我承认斯特劳有点粗野,甚至是典型的不计后果的那种粗野,但是如果没有看到的话,他为什么要说看见一艘外来船只了呢?你并没有说出明确的原因。”
“但是我知道,”贝恩斯仍坚持己见,“我知道曼斯人,尤其是霍华德·斯特劳反对我们。我们应该行动起来保护自己——”他停了下来,因为门开了,斯特劳迈着大步蛮横地走进屋来。
他留着红色的头发,高大健壮,咧开嘴笑着。他们这个小小星球上出现的外星船只并没有让他烦心。
现在只剩斯基兹族的代表了。通常他会迟到一个小时。他会精神恍惚地在什么地方游荡,迷失在模糊不清的幻象之中,这些幻象有的来自现实中的原型,有的来自隐藏在时间宇宙下的第一原动力,有的是他看到的一种永恒的所谓“厄威尔特”。
贝恩斯想,我们应该放松一点。既然斯特劳已经来了,那么我们应该尽量让自己放松一点。还有希布勒小姐也在这里。他并不喜欢她。事实上,这里的人他都不感兴趣,除了安妮特,她的胸部真是太引人注目了。但是和过去一样,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进展。
但是这并非他的错,所有的波利人都一样。没人知道他们会向哪一个方向跳跃。他们总是故意和你唱反调,反抗逻辑的指令。他们不像斯基兹人一样像女人,也不是希布人那样没有头脑的机器。他们富有活力,这是贝恩斯特别喜欢安妮特的地方——她的活泼和充沛的精力。
事实上,她使他感到一种金属似的僵化,仿佛被包裹在厚厚的钢铁里,就像远古战争中的一件古旧、无用的武器一样。她才20岁,而他已经35岁了,或许这就说明了一切。但是他并不相信这一解释。他想,她肯定想让我产生想法,她有意让我感到不快。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安妮特产生了一种佩尔人式的怨恨,一种冷冷的、理智的怨恨。
安妮特假装不在意,继续贪婪地吃着袋子里剩下的糖果。

  来阿道夫维尔参加聚会的斯基兹人代表奥马尔·戴蒙德,凝视着广袤的大地。大地上有一对孪生巨龙,一红一白,代表着死亡和生命。它们扭斗在一起,使得旷野震颤。头顶上,天空震裂,暗淡的灰白目光没有给世间投射下什么安慰,而世间本就衰弱的生命力也迅速枯竭了。
“停下!”奥马尔举手向巨龙说。
在阿道夫维尔城区的人行道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头发卷曲的女人正朝着他走来,他们停了下来。
女人厌恶地说:“他怎么了?他在做什么?”
“只是一个斯基兹人罢了。”男人感到好笑,“他沉迷在幻象中了。”
奥马尔说道:“永恒的战争又爆发了。生命的力量在衰亡。难道没有人能够作出命运的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挽救生命的力量吗?”
那个男人对他的妻子眨了眨眼说:“你知道,有时候你问这些人一个问题,你会得到一个很有趣的答案。去问他点什么——问一些空泛的问题,比如‘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而不要问‘我昨天丢的剪刀到哪儿去了?’”他怂恿她上前。
女人小心翼翼地对奥马尔说:“对不起,我一直想知道,人死后还有生命吗?”
奥马尔答道:“没有死亡。”他对这个问题感到惊愕,因为这个问题是出于极端的无知,“你所看见的所谓的‘死亡’仅仅是萌芽阶段。在这个阶段,新的生命形式处于蛰伏状态,等待着召唤以变为它的下一个化身。”他抬起手臂,指了指,“看见了吗?生命之龙是杀不死的,即使是他的殷红的鲜血洒在草地上,他新的生命形式会在周遭升腾。埋在土地里的种子会重新发芽。”
他向前走去,将那一对男女丢在后面。
“我必须到那个六层石头大楼去。”奥马尔对自己说。他们都在议会厅等我呢。
霍华德·斯特劳,那个野蛮之辈。希布勒小姐是一个脾气乖戾的人,为数字所困。安妮特·戈尔丁是生命的化身,任何让她变得更有活力的事情她都会一头扎进去。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被迫想方设法防御那些没有攻击他的人。那个手拿扫帚的质朴的人倒是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接近上帝。还有那个从来不抬头的悲伤的人,他连名字都没有,我该如何称呼他呢?或许我该叫他奥托。不,我想应该叫他蒂诺。蒂诺·沃特斯。他等待着死亡,却不知道他在等待着空洞的幽灵,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逃避自己。

  这个巨大的六层石头建筑物是佩尔城阿道夫维尔定居点里最大的建筑了。站在这座建筑物的底部,他飘了起来。他轻轻敲着窗户,用指甲刮着玻璃直到终于里面有人出来给他开门。
“曼弗雷蒂不来了吗?”安妮特问。
“今年不可能找到他了。”奥马尔解释说,“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国度。在那里,他只是坐着,食物必须从鼻子强制灌进去。”
“唷,”安妮特耸了耸肩说,“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杀了他。”斯特劳恶狠狠地说,“这样一切都会结束了。这些像恶妇一样的斯基兹人一点儿用也没有。你们把贞德城①的资源都耗尽了。难怪你们的定居点这么穷。”
【① 贞德城:斯基兹人的定居点。贞德,15世纪法国民族英雄。】
“在物质上很穷,”奥马尔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却富有永恒的价值。”
他远远地离开斯特劳,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尽管名叫斯特劳②,但他却是个破坏狂,他喜欢毁灭和施虐。他残忍是因为他爱残忍,而不是因为他需要残忍。邪恶是斯特劳天生的本质。
【② 斯特劳:本义为稻草。】
还有加比·贝恩斯。像所有的佩尔人一样,贝恩斯也可能会变得残忍,但为了自我保护,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要坚定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必然会作出一些错误的判断,没人可以像谴责斯特劳一样谴责他。
就座后,奥马尔说:“愿上帝保佑这次会议!让我们倾听赐予生命的消息,而不是伤害之龙的所作所为。”他转向斯特劳,“有什么消息吗?霍华德?”
“一艘武装船,”斯特劳说,脸上带着夸张、邪恶而冷酷的微笑。他太喜欢看到他们的焦虑的神情了,“它不是从阿尔法二号行星来的商人,完全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我们用超视距雷达接收了他们的思想。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来这里是——”他故意停下来,想看到他们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们必须保护自己。”贝恩斯说。
希布勒小姐点了点头,安妮特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连那个希布人现在也不再傻笑,显得很不安。
贝恩斯说:“我们这些在阿道夫维尔的人理所当然地应该组织防卫。技术设备我们就依靠你们家族了,斯特劳。我们对你们的期望很高。这次我们希望你们能把你们的命运投入到大家共同的利益中。”
“‘共同的利益’,”斯特劳模仿贝恩斯说,“你是说为了我们的利益。”
“上帝,”安妮特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负责呢,斯特劳?你就不能顾及一次后果吗?至少你得为我们的孩子们想想。即使我们不保护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保护他们。”
奥马尔·戴蒙德在默默祈祷:“愿生命的力量升起,在战斗的旷野中获胜。愿白龙不要被表面上的死亡的血色玷污。愿保护的屏障降临这块小小的土地,保卫它不受那些邪恶阵营的人们的伤害。”
突然,他想起步行到这里的路上看到的一幕,那是敌人到来的先兆。当他正走在一股水流上的时候,这股水流变为鲜血。现在他知道这个预兆的含义了。战争与死亡,或许还有七个家族和他们的七座城市的毁灭——如果不算希布人住的那个垃圾堆的话,是六座。
德普人蒂诺·沃特斯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们的末日到了。”
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甚至还包括希布人雅各布·斯明。这个德普人怎么能这样?
“宽恕他,”奥马尔低声地说。
在这座看不见的疆土的某个地方,生命的精灵听到了,并且有了回应,宽恕了这个叫蒂诺·沃特斯的人,这个将死的、住在德普人的居住地马瑟·科顿庄园的人。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作者:[美] 菲利普·K·迪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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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是一套古旧的公寓。薄石墙壁上裂纹密布,隐秘的照明设备也已经不能使用,风景窗的样式早就过时,屋里铺着朝鲜战争以前使用的老式瓦片地板。
查克·里特斯道夫匆匆环顾了一下说道:“就是它了。”
他拿出支票簿,看到房子中央做工精美的铁质壁炉时,猛地一顿。从他的孩提时代,也就是从1970年以来,他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
然而这座破旧房子的主人,在接过查克的身份证件时却怀疑地皱起眉头:“从这上面看来,您已经结婚了,里特斯道夫先生,而且您有孩子。可是您不能将夫人和孩子带到公寓来,因为报纸广告上已经写明,‘愿租给单身男士,有工作,不酗酒,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