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乌斯喝下一口酒,除了醇烈的气味外,他还能尝到泥煤与葡萄柚的香气,那是非常地道的苏格兰美酒。至于我,其实就只尝得到烟熏味。“马尔斯城?”他朝洛克房间的控制台上撇了撇头,“我的天,看起来好小。”
“比火炬船的引擎还小,”我附和,“人生就是这样等比成长,”我笑了起来,“一开始我也觉得灰种都好高。”
“呵……”他一脸淘气,“你也可以拿塞弗罗当标准啦……”咯咯几声后,卡西乌斯变得认真。
“我想向你道谢……谢谢你让我参加告别式,我有点儿……意外。”
“换作是你也会那么做。”
“嗯,”卡西乌斯似乎不大肯定,“那是洛克的东西吗?”
“嗯。我打算看看他的影片,有一些记录显示他反复看过数十次,但内容并不是学院之间的竞争,而是大家相处的情形。我想你懂的。”
“你看过了吗?”
“我想等你一起看。”
卡西乌斯听了又是一阵错愕,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做。
我按下播放键,心思随影片回到学院,回到两人都还没长大的年代。起初气氛很尴尬,后来威士忌稀释了紧绷感,放松愉悦变得比较容易,沉默却也更显深沉。画面上出现的是高原地带,大家在营火边听奎茵说故事。“我们那晚接吻了。”卡西乌斯说。奎茵刚刚讲完自己祖母的故事,她四度在距离都市一百千米的山区中不靠建筑师一个人盖房子,却总盖不成。
“奎茵钻进睡袋,我说我听见怪声,两个人就出去查看。后来她终于发现是我在偷偷扔石头,只是想要骗她出来。她脸上那笑容真令人难忘,”卡西乌斯笑着回忆,“那双长腿就该箍在人身上,你懂吧?”他笑个不停,“不过她还是有点儿矜持,轻轻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推开了。”
“她可没有那么好追。”我说。
“是啊。但她隔天早上亲自叫我起床,还亲了我几下。当然是照她的方式来。”
“这大概是史上初次丢石头战术成功的记录。”
“厉害吧。”
有些片段我从来不知道。洛克曾约卡西乌斯钓鱼,因为奎茵要从后面将他推进池塘。卡西乌斯本人在我面前饮下一大口酒,看着年轻的自己溅起满天水花,还想要拉奎茵一起下去。当然也有比较私密的片段,例如洛克和莉娅在高原的夜幕底下进行侦察时陷入爱河,两人停下来喝水时,手不经意擦过彼此。费彻纳躲在树丛,拿通信仪记录下很多画面。两人初次在城门碉堡里盖同一条被子、洛克约她到高地献上初吻……但紧接着就听见安东尼娅与维克瑟斯从雾中接近,眼睛戴着光学镜片闪出光芒。
洛克试图拦阻,却从峭壁坠落,莉娅就是在此时遭到俘虏。他摔断手臂,被急流冲走,花了三天时间走路返回,而且以为我被胡狼杀死。诗人为我哀悼,找到我给莉娅堆的墓,却看见狼群已经挖开石头,叼走她的遗体。他一个人在原地哭了好久。卡西乌斯看见这一幕,表情十分凝重,令我想起他与塞弗罗回去时看见莉娅、洛克的处境,也同样愤慨不已,说不定心里暗自后悔竟与安东尼娅联手。
还有很多片段,很多我之前不知道的点点滴滴。其中重复播放过最多次的是卡西乌斯嚷嚷着自己新找到两个好兄弟,要我们也进贝娄那家族效力。那时他精神奕奕,人生充满喜悦。我们都一样,即便我当时内心纠结,依旧情绪高昂。事隔多年再回头看这些,更凸显了我的隐瞒给他们带来多大冲击。
我给卡西乌斯再斟满杯子。全息投影的微光洒落,他一直没讲话。洛克的马是灰斑花色,他低头望着缰绳,不知在思考些什么。“我们害死了他,”卡西乌斯终于开口,“都是因为我们挑起战争。”
“是吗?”我问,“这世界不是我们造就的,我们甚至也不是为个人私利而战,洛克也不例外。他效忠奥克塔维亚,效忠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牺牲的殖民地联合会。洛克的死将创造一个新的政治舞台,大家会把罪归咎到他身上,他为那些人做牛做马,还要沦为替罪羊。”卡西乌斯知道我在暗示什么,那也是他最大的恐惧: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什么荣誉,什么骑士精神……都是旧世界的价值观,不容于当前的太阳系。
“你觉得这会持续多久?”他若有所思,“这场战争?”
“是说我们之间还是所有人?”
“我们。”
“你当初说要打到一方心脏不再跳动是吧?”
“你居然还记得,”他闷哼一声,“那其他人呢?”
“直到再没有色族之分。”
他笑了。“目标怎么放这么低?”
我看着他摇摇酒杯。“要是奥古斯都没将我与朱利安排在同个房间,你觉得后来会怎样发展?”
“不重要了。”
“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他语气有些激动,喝光威士忌后自己又倒满,明明上了手铐,动作却依旧利落。卡西乌斯瞪着玻璃杯,眼神迷惘。“你和我不像洛克或弗吉尼娅那样心思细腻。你如果是雷,我就是电。记不记得,那时我们还在脸上涂东西,骑着马像个白痴一样四处乱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我们。我们无法改变性格,你和我需要一场风暴。若是不起风暴,就只能平凡地结束一生。现在这样硝烟四起,冲突对立……我们的呐喊总是最响亮。”他意识到自己又将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嘴角不禁染上一抹无奈微笑。
“你真的这么觉得?”我问,“人永远只能有一种样貌吗?”
“你不认同?”
“维克翠也是这么说自己,”我耸耸肩,“但我坚持她有别的选择,每个人都有。”卡西乌斯身子前探,这次是给我倒酒,“洛恩也常常提起他被困在自己的人格和过去的抉择中,于是渐渐感觉人生根本不属于自己,背后受另一种东西操纵,扭曲了面前道路。然而到最后,尽管他对世界有爱与仁慈,有珍惜的家人,都无法挽回命运。你选择什么方式去活,就以什么方式死去。”
卡西乌斯在我这番话中听见的不只有质疑,同时也明白野马、塞弗罗、维克翠都可能步上这个后尘。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跟我一样,被迫卷进汹涌波涛。“你觉得自己会死吗?”他问。
“洛恩总说,时机总有成熟的一天,那一天只会越来越接近。”
他望着我,眼神温柔,似乎忘了酒的存在。这气氛比我预期得更亲近,或许真的说进他心坎了。又或者,卡西乌斯也觉得自己只是一步步朝死亡迈进。“我之前没想过你背负了多少。”他语气谨慎。
“多年来,你藏匿在敌人之中,无法对别人袒露心情。是不是?”
“当然不能说,风险太大,会害死很多人——你好,我是红种派来的间谍?”
他没有笑。“现在也一样。所以你才对生命感到灰心。即使与同胞团聚,你依旧像是外人。”
“没错。”我举起酒杯,心里有些迟疑,不知究竟该对卡西乌斯吐露多深。但后来威士忌帮助我开口。“和大家交心好难,每个人都有不能碰触的禁忌。塞弗罗还思念父亲,将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命运扛在自己身上;维克翠始终认为自己应该要凶残阴毒,假装她就只想要复仇。还有,人人都觉得我有远见,因为我有过那样的妻子,就代表我能创造更美好的未来。事实上我自己看待她的角度已经跟以前差很多了。野马——”我困窘地将话吞回去。
“说吧,她又怎么样?你杀了我兄弟,我杀了费彻纳,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尴尬?”
我眉头一挤,暗忖着这场面确实够怪。
“她老是在评断我,”我说,“评价我的一言一行,仿佛要算个总分来决定我够不够格。”
“够什么格?”
“让她愿意配合,能不能担任领袖……我也不确定。我还以为在冰原时我就算证明了自己的为人与能力,但看来还是不够。”我耸耸肩,“你当初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艾迦杀死奎茵,你还得继续执行最高统治者的每个命令,达成你母亲的……期望。现在你却跟杀了你两名兄弟的人对坐饮酒,谈天说地。”
“我不在乎卡努斯。”
“嗯,你们感情还真好。”
“小时候他对我不错,”卡西乌斯说,“这样说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但以前我很崇拜卡努斯。他带我做运动、出门旅行,还把自己跟女孩相处的那套也教给我。不过对朱利安又是另一个样子。”
“我也有哥哥,他叫基尔兰。”
“还健在吧?”
“目前在阿瑞斯之子里面做技工,已经生了四个小孩。”
“啊?所以你已经当了叔叔?”卡西乌斯一脸不可思议。
“不只叔叔,基尔兰后来和伊欧的姐姐再婚。”
“这样啊。我也跟小孩子相处过,我很会哄小孩。”卡西乌斯的眼神变得蒙眬,笑意逐渐收敛。我明白他灵魂深处埋藏的疑惑是什么。“戴罗,我已经厌倦这种战争了。”
“我也一样。要是可以救回朱利安,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可是现在我们就是为了他,为了与他同样处境的人而战——那些温和、善良,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人。问题是,他们的声音永远盖不过恶人。”
“你不担心自己毁了一切后再也拼凑不起来吗?”他诚恳地说。
“当然担心。”我早就了解自己的弱点,“所以才需要野马帮忙。”
卡西乌斯凝望我良久,最后摇摇头,发出的那声轻笑不知是针对自己还是我。“要讨厌你可真是不容易。”
“冲着这句话,一定要干杯。”我们举杯,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离开前,我给了他一个全息方块,要他回去看。我也先为方块的内容道歉,解释了这件事必须要让他知道。卡西乌斯听出话中讽刺。我知道,他将会在回到牢房后看完,潸然泪下,然后觉得更加孤单。面对真相总是艰难。

第五十一章 潘多拉

卡西乌斯离开后过了几小时,我睡得并不安稳,后来又被塞弗罗叫醒。他从通信仪联络,说有要紧的事。维克翠与安东尼娅在小行星带交火,她要求增援,所以塞弗罗已经整装,并要赫莉蒂组织突击部队。
野马、号叫者和我搭乘忒勒玛纳斯家族舰队中剩下最快速的火炬船出动。明明才经历过木卫战役,还旗开得胜,赛菲得知又有能作战的场合仍跃跃欲试。然而眼前我需要她整顿黑曜种。只有女王能维持秩序。情况一如塞弗罗最近的新笑话:看见一个身高两米三的女人拿着战斧和挂满舌头的钩子进来,我们要说什么呢?答案就是闭嘴少啰唆。
我则有另一层顾虑。目前我们太依赖几名特定人物来凝聚向心力,要是随便损失某个指挥官,都可能导致革命军瓦解。
我们全速前进,尽快追上维克翠,但抵达该坐标后周围却都是干扰信号的小型星体,而且还立刻收到署名“裘利”的加密讯息。
“捕获贱人,卡珐克斯得救,我赢了。”
于是我们转乘航天飞机,从火炬船到了维克翠的舰队。一路上塞弗罗总紧张地抓着裤管。她这仗打得漂亮,二十艘船舰出击,迅速扩展为五十艘黑船——船只设计相当高科技,机动性与造价同样高昂,符合他们商贾世家的背景,与奥古斯都或贝娄那家族喜爱的巨兽形式截然不同。船上都有裘利家族矛贯日冕的徽章。
维克翠在母亲以前使用的旗舰潘多拉号上等候,换上一身黑色制服,华丽雍容;右胸挂了家族纹章,烈焰般的橘色线条沿着黑色长裤往下延伸,金色饰扣闪亮耀眼。她还找回了之前佩戴的耳环,耳垂上多了两块翠玉,脸上笑容灿烂,却又有些神秘难解。
“欢迎各位来到潘多拉号。”
卡珐克斯又受伤了。他站在旁边,右臂上了石膏,右半脸贴着人工肉。几个女儿马上过去探视,他笑呵呵地问候野马,野马情绪激动到顾不得颜面,跑上前搂住他脖子在光头上亲了一下。
“野马呀,”卡珐克斯乐不可支地放下她,低头说,“抱歉,真对不起,老是被人家抓走。”
“美女总要等王子来救嘛。”塞弗罗打趣道。
“好像真是这样呢。”他回答。
“答应我别再有下次了,卡珐克斯。”野马开口,他赶紧点头承诺,“而且你又受伤了!”
“小伤啊,没大碍的,王子殿下,你不知道我血液里面有魔法吗?”
“说到这个,要见你的可不只我们。”野马回头瞟了阶梯一眼,吹了声口哨,卵石就放下索福克勒斯,爪子敲地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狐狸一溜烟儿从塞弗罗脚边蹿过,差点儿把他撞翻。索福克勒斯跳进卡珐克斯怀中,他张大嘴巴狂亲狐狸,看得维克翠退后一步。
“我还以为你这边出了问题。”塞弗罗朝她咕哝。
“我早说过,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维克翠回答,“戴罗,主舰队距离多远?”
“两天。”
野马张望了一阵。“戴克索呢?”
“他正在处理上面几层的鼠辈。还有几个圣痕者死撑着,要全挖出来得费些工夫。”
“途中几乎没看到损毁的船骸,”我开口,“怎么办到的?”
“什么怎么办到的?我才是裘利家族正统继承人。”维克翠得意地说,“无论是看我母亲遗嘱还是看出生顺序都是一样。也就是说,安东尼娅指挥的根本就是我的船,靠钱买通的舰上人员当然要联络我。他们以为几条小船后面跟的就是大舰队,所以哀求我让可怕的火星收割者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妹妹的部下如何处置?”我问。
“处决三人,毁掉他们船只,杀鸡儆猴,抓到又不肯投诚的执政官目前都关着,他们的职务由效忠我及母亲的旧识接管。”
“人家愿意加入吗?”塞弗罗嘀咕。
“他们追随的是我。”维克翠说。
“这两者有些不同。”我也出言试探。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我的船。”距离重振母亲的企业版图只差一步,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在和平状态下完成。维克翠目前的角色依旧相当微妙,就像狮雨战役时洛克得以全权掌控那支舰队。
其他人对她的忠诚度将遭受考验,塞弗罗对此显然感到不安。野马和我互望,皱了一下眉头。
“这年头‘所有权’成了个有些难定义的词,”塞弗罗还是说出口了,“他们的意见好像还是很多。”维克翠一听就要发脾气,野马赶快介入。“我想塞弗罗的意思是想问你,既然报了仇,还想跟我们一起进军核心区吗?”
“其实我还没报仇,”维克翠回答,“安东尼娅还没死。”
“那她要是死了呢?”野马追问。
维克翠耸耸肩。“我不太擅长给承诺。”
塞弗罗看上去更加低落。
牢房中关了数十人,大部分是金种,其余是蓝种和灰种。他们先前身处高位,但效忠安东尼娅。
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峡谷,敌人从两旁栅栏后方对我怒目相向。我独自穿过走道,让这些金种亲眼看到俘虏自己的究竟是何人。这感觉倒是挺爽快的。
我在倒数第二间才找到安东尼娅。她靠着栏杆坐下,除了脸颊上有些瘀血,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性感的嘴唇、浓密的睫毛,即便牢狱中灯光惨白,依旧遮不住瞳孔里那抹火焰。柳枝般纤瘦的腿盘在身下。她正伸出黑色的指甲抠着大脚趾上的水泡。
“就觉得我听见收割者的镰刀声呢。”安东尼娅嘴角浅浅扬起,眼神十分魅惑,看遍我身上每一寸,仿佛欲将我吞吃入腹。“亲爱的,你应该灌了不少蛋白质吧?又跟以前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忘记你瘦到皮包骨、哭啼求饶的窝囊样儿。”
“这边的舰队只剩你一个骨骑,”我朝隔壁牢房望去,“我要知道胡狼究竟有什么计划,他的军力分布、补给线和据点战力,也要知道他对阿瑞斯之子掌握多少。还有,他和最高统治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双方是同谋还是有疙瘩?胡狼是否有意斗垮她?我要所有能够击败他的情报,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那些该死的核武藏在什么地方。只要告诉我,就能活命,不说就是死路一条。清楚了吗?”
安东尼娅听见核武二字没什么特殊反应,隔壁房间那人也一样。
“很清楚,”她说,“我非常乐意配合。”
“安东尼娅,我知道你会想尽办法活下来,但我说话的对象不只有你。”我伸手敲打隔壁栅栏。
那个个子较矮、肤色较黑的金种终于红着眼睛抬头。她的脸很尖,说话声音也一样。怪的是,她的卷发比印象中亮眼很多——还有眼睛。那一定是人工染色。“蓟草,你也一样。谁先提供更多情报谁就能活下来。”
“手段真是阴毒,”安东尼娅刻意喝彩。“这样还自称红种?我觉得你在我们的社会应该如鱼得水?”她冷笑一声,“我没说错吧?”
“你们有一小时时间考虑。”
我转身离去,让我的威胁在两人内心发酵。
“戴罗!”蓟草叫道,“帮我跟塞弗罗说对不起。拜托你!”
我回头慢慢走过去。“你染了头发。”
“小镀金想跟我们平起平坐呢。”安东尼娅讲起话故作亲昵,开始伸展那双长腿。就算坐着,她还是比蓟草高出一个半头。“别怪她,她就是爱做梦。”
蓟草凝望着我,双手抓紧铁条。“抱歉,戴罗,我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不然我一定……”
“你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你并不笨。现在还假装自己不了解就太可悲了。其实你想对付我是很正常的,”我缓慢地说,“问题在于,原本塞弗罗会在场,号叫者所有人都会在场,”她盯着地面,不敢和我四目相交,“你怎么能那样对他?怎能这样对所有同伴?”
蓟草无言以对。我搔搔她的头发:“以前的你比较好看。”

第五十二章 利 牙

回到监牢的控制室后,塞弗罗、野马和维克翠都来了。另外还有两个技术人员坐在人体工学椅上,周围同时浮着十几个影像。“说了什么吗?”我问。
“还没,”维克翠回答,“但我稍微‘加热’了一下,水迟早会烧开的。”
塞弗罗正瞪着画面。“想不想和蓟草谈谈?”我问。
“谁啊?”他挑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我看得出这次重逢反而令人伤心,让我更难过的是塞弗罗虽逼自己坚强,还是很难承受亲手带出的部下叛变。我无法确定他不肯放下防备究竟是因为维克翠还是我,或是因为他自己。说不定以上皆是。
几分钟以后,安东尼娅和蓟草满身大汗。按我提议,牢房加温到四十摄氏度会造成生理不适,同时重力也略微提高,但是在感官不易察觉的范围内。目前蓟草不讲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安东尼娅老在摸脸上的瘀青,似乎想确保不会坏了那张脸蛋。“你倒是想想办法。”安东尼娅隔着栅栏说。
“想什么办法?”蓟草在另一边回话,“就算我们什么都招,还是会死。”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快给我抬起头来。这样你怎么配得上脸上的圣痕者。难道你不是马尔斯学院的人吗?”
“她们知道自己被监听,”塞弗罗说,“至少安东尼娅一定猜得到。”
“有时候被发现也无所谓,”野马解释,“智力越高的人在拘禁时越是喜欢算计,但那种自信却使得她们误以为局势在自己控制下,反而更容易受到心理操弄。”
“这是你被人严刑逼供后的人生领悟吗?”维克翠问,“有机会来分享分享。”
“安静。”我调高音量。
“那我就什么都告诉他们,”蓟草对安东尼娅说,“反正我早就不在乎了。”
“什么都告诉他们?”安东尼娅问,“但你又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的够多。”
“我知道的比你多。”
“谁会信你?”蓟草一副没好气的模样,“你这弑母的疯子!要是你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噢,亲爱的,你不会真那么笨吧?”安东尼娅同情似的叹息,“唉,可惜你真的是笨。我看了都难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单细胞。动动大脑啊,至少要努力试试看。”
“去你的,你这贱人。”
“抱歉,蓟草,”安东尼娅沿着栏杆伸个懒腰,“都是因为太热了。”
“我看是你梅毒入侵脑细胞吧。”蓟草开始抱胸踱步。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果然我们家教不太一样。”
我考虑着是否要带蓟草出来直接逼问。“也许是陷阱,”野马提醒我,“安东尼娅或许设想过遭掳的情境,甚至可能是我哥的伎俩。故意给部下假情报对他而言很正常,尤其是在部下极有可能被捉的情况下。”
“会是设好的局吗?”维克翠问,“舰上停尸间里有超过五十具金种尸体,他们恐怕不同意这种臆测。”
“她说得没错,”塞弗罗接口,“先摆一会儿,等到安东尼娅被独自约谈,也许会供出更多。”
安东尼娅闭上眼睛,头还是靠着栏杆。她算准蓟草还要问所谓“动脑”是什么意思,蓟草也真的没让她失望。“刚刚你说我把什么都招了就没价值,那是什么意思?”
安东尼娅隔着栏杆望过去。“亲爱的,你还真是没仔细想。我绝对是死定了,你自己也说过,就算我不承认,但是……我跟我姐比起来可是乖巧家猫。我对着她脊椎开枪,还往她背上淋酸液淋了将近一年,你说她会不会像剥洋葱一样把我的皮一层一层扒下来?”
“戴罗不会让她那样做。”
“他是红种,在他眼中我们都是戴了王冠的恶魔。”
“他不是那种人。”
“但有个小妖怪是。”
“他有名字,他叫塞弗罗。”
“这样啊,”安东尼娅才懒得理,“总而言之我是没命了,你还有机会。不过呢,提供情报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好。所以你真正应该思考的是:假如什么都说出来,他们有什么理由留你活命?也就是说,你心中得有策略,不能一股脑儿招供,要一点儿一点儿交换条件。”
蓟草走向分隔两人的栏杆。“你想骗我啊?”她很勇敢地说,“你搞清楚,没救的只有你。戴罗会赢的,说不定他本来就是对的。我告诉你,我会帮他的。”她抬头看着牢房角落的监视摄影机,视线离开安东尼娅,“戴罗!我会告诉你胡狼的计划!然后——”
“快带她走!”野马叫道,“快!”
“糟——”维克翠也看出来了。塞弗罗和我还一头雾水,她已经冲到门口,同时对技工嚷嚷。
“打开三十一号房!”塞弗罗和我这才回神,追到走廊,撞倒了正在调整全息投影的绿种人。野马跟过来,一行人赶到牢房区大门,维克翠狂捶吼叫说要进去,终于等到门板嗡嗡开启,我们没空和警卫说明,他们还在慌乱整装。
囚犯喊叫此起彼落,但我还是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抵达现场时只见安东尼娅蹲在蓟草旁边,双手穿过栏杆,手上沾满鲜血,指头上还黏着卷发。前号叫者成员的颅骨已经凹陷,但安东尼娅还再拉起来往栏杆作最后一击。维克翠马上推开磁力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