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塞弗罗嘀咕,“那些该死的木卫人也该到了。”
地平在线浮现三艘船,左右两条萨佩顿级战斗机上画有卢俄家族的四首白龙徽章,龙爪扣住象征木星的闪电,中央那艘船是普里安[28]级大型人员运输舰,舰上标志我熟到不能再熟。是好几种颜色绘制成的沉睡狐狸。船停在我们前方,扬起风沙后梯子自船腹降下,里头走出七道利落的身影,与我相比都较高且较瘦。全是金种。他们戴着由雕塑师制造、名为“奎鲁”的生物式呼吸面罩,覆盖全部口鼻。奎鲁的边角伸至两耳,外观很像蝗虫壳。木卫金种的战斗装备比核心区要轻巧,颜色偏暗沉,因此他们披上鲜艳的围巾平衡视觉,背上扛长管电磁枪,枪托依照个人喜好定制,锐蛇则系在腰间,眼睛藏在橘色光学目镜下。脚上穿了舞空靴,不仅比较轻,而且也不借助重力,而是利用压缩气体的原理来移动,在沙漠上弹跳的模样就像朝湖泊抛石头——换言之,并不怎么高,然而一小时的移动速度却达六十千米。舞空靴的重量仅有我脚上重力靴的四分之一,电池充饱后足够整年所需,热感应系统也无法侦测。
由此推论,这群人并非骑士,而是刺客。赫莉蒂也察觉到潜藏的危机。
“野马不在其中,”她通过对讲机提醒,“忒勒玛纳斯的人吗?”
“没看见——”我回答,“等等,她来了。”
野马从一架战斗机下来,与个头较高的木卫一队伍会合。她的衣着跟对方相同,不过拿的是步枪。她身边跟着一个木卫一的女性,她肩膀微微前倾的姿态就像猎豹。抵达后,野马走到山丘顶端,回到我们这侧,其余木卫人士停在下方靠船的位置,表示自己并非威胁,目的只是护卫。
“戴罗,”野马赶紧解释,“抱歉迟了。”
“罗穆勒斯人呢?”
“他不会过来。”
“混账,”塞弗罗气得低吼,“我就和你说了吧,小收割者。”
“没问题的,塞弗罗,”野马又说,“来的是他妹妹斐拉。”
那名高挑女子往下睥睨,鼻梁有被打扁过的痕迹。她皮肤白,身体能看出低重力的影响。由于面罩和目镜让人看不清长相,只能模糊判断约五十岁。女子开口后语调无起伏。“我代兄长前来迎接。欢迎你,火星的戴罗。我是斐拉·欧·卢俄,官阶为副将。”
赛菲悄悄挪动脚步,仔细观察陌生金种和那身没见过的行头。我倒是满喜欢她这种模式。那些发现她在一旁绕行的人讲起话似乎就会坦白些。
“幸会,副将阁下,”我礼貌点头,“所以是由你代令兄发言吗?原本以为我可以和他本人会晤。”
斐拉的目镜旁挤出皱纹。“无人能代他发言,我也不例外。我的兄长希望邀你到他家,位于卡瑞克荒野。”
“是要我们自投罗网吗?”塞弗罗问,“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立刻告诉你那狗娘养的老哥,他妈的,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否则别怪我拿枪管插进你屁眼,让你变成妖精最爱吃的烤肉串。”
“塞弗罗,住嘴,”野马说,“别捣乱。看一下是什么场合、什么对象好不好?”
斐拉注意的是赛菲,以及这个魁梧黑曜种腰间的锐蛇。
“我才不管她是谁。既然知道我们身份——他妈的,这可是火星收割者哪!轮得到她这么嚣张吗?究竟有没有脑?”
“这人不能一起去。”斐拉说。
“我可以理解。”我回答。
塞弗罗做出一个很糟糕的手势。
“那位是……?”斐拉朝赛菲撇了撇头。
“女武神山锥的君主,”我说,“拉格纳·佛勒洛的妹妹。”
对方十分提防赛菲。这是理所当然,拉格纳相当出名。“她也不能去。另外,你背后那个大铁块有点儿问题。那是船吗?”斐拉闷哼一声,仰起鼻尖,“是金星的东西吧?”
“借来的,”我回答,“如果你愿意交换……”
斐拉笑出声——这倒是令我讶异,不过她又立刻正色。“若以使节团身份谒见卫星统领,就请对我的兄长表示足够敬意,并相信他是诚心款待。”
“但是我也见过太多人只为图个方便就抛弃荣誉。”我出言试探。
“这里不是核心区,是星系外缘。”斐拉回应,“我们还记得自己的祖先,记得钢铁金种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和月球那婊子或是火星的胡狼一样口蜜腹剑。”
“即便如此……”我迟疑。
斐拉耸耸肩。“收割者,你必须作出抉择,而且你只有六十秒。”她退开,让我和野马、塞弗罗商议。我招手要赛菲也过来。
“你们有什么想法?”
“按照罗穆勒斯的性格,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害宾客。”野马说,“我知道你还不能信任对方,但他们是真的还将荣誉感当一回事,不是贝娄那家族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表面动作。在木星,金种将承诺当作性命看待。”
“你知道她说的地点吗?”我问。
野马摇摇头。“知道的话我就直接约在那边了。要注意,对方有侦测辐射和电磁波的设施,已经分析过你的数据,所以最好不要派人潜入。”
“真是太好了。”话说回来,眼前我们面对的本就不是战术问题或心理游戏,目标是要争取外缘区支持。我手上握有连最高统治者也欠缺的筹码,比起别人的荣誉感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只不过,以前我曾误判情势,此刻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他们的待客之道有包括红种吗?”塞弗罗问,“还是金种限定?我们得确认一下这件事。”
我朝斐拉瞟了一眼。“的确。”
“他杀你的话就等于杀死我。”野马回答,“我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他轻举妄动,就等于和我的阵营宣战,会遭到忒勒玛纳斯,甚至洛恩三个媳妇的夹攻。罗穆勒斯现在将近三分之一的军力其实是属于我,他没有内斗的本钱。”
“赛菲,你怎么看?”
她闭上眼,通过蓝色刺青观察荒野上的灵。“可去。”
“那么塞弗罗,给我们六小时。如果我们没回来,就——”
“——去树丛打手枪?”
“杀得一个不留。”
“没问题。”他和我撞了下拳头,眨眨眼,“孩子们,祝你们聊得愉快啊。”塞弗罗也朝野马伸出拳头,“小马儿,你也一样啊。我们同一国的,对吧?”
她握拳伸过去抵了一下,开心地说:“他妈的,这是当然。”
第四十一章 卫星统领
伽利略卫星最有权势的人,住处却异常朴素。许多小花园构成曲折地形,以及无数静谧角落。此处位于某座休火山背光面,俯瞰绵延至天边的滚滚黄沙;在地平线隆起另一座火山,冒出乌烟,岩浆朝西方爬去。我们降落在岩阵中的机库,只有两艘船和一排覆满尘埃的浮空机车。隔壁那艘是流线型的黑色比赛用机,奥利安想必死也想驾驶一次。这里没有地勤过来协助,于是我径自沿硫黄灰上的白色石头走道朝房舍靠近。道路沿墙转弯,屋子不大,全都包在脉冲泡泡内。
卫星统领派来的队伍态度自在,先一步穿过铁门,进入房屋前方的草地,脱下沾满沙土的舞空靴摆在门口的黑色军靴旁。野马与我交换眼神后跟着脱鞋。我花的时间最久,因为重力靴太大太重,单一只就接近九千克,还有三条平行扣环固定在腿上。脚趾踩在草上触感奇异,但非常舒服,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脚还真臭。看着十数名可能成为敌人的人将靴子排列在门前,感觉也很怪。我们仿佛闯进了一个非常私密的空间。
“请在此稍候,”斐拉对我说,“弗吉尼娅小姐,罗穆勒斯希望先与你单独谈话。”
“有危险的话我会尖叫的。”看她犹豫,我便开了个玩笑。野马眨眨眼,随斐拉入内。她显然察觉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斐拉不仅年长,还有一双一点儿细节都不遗漏的敏锐眼睛,所有举动都会受到她的评断。我留在院中听树梢风铃作响,发现花圃是平整的长方形,估测约三十步宽,从正门到内门步道大概十步深;周围墙壁涂上白色灰泥,表面光滑,爬满的藤蔓朝屋子扩张,绽放的小橘花飘散出浓郁的林地香气。
建筑物三两分散,房间和小花园交错分布。屋子都没有屋顶,因为没必要。脉冲防护罩隔绝了外界的天气变化,里面则有自己的灌溉系统,每天早上洒水器会自动浇水。柑橘树虽不高,但树根已经刺裂花园中央白色石材砌的喷泉池。就为了看一眼这样的地方,我的妻子被逼上绞刑台。
如果她在,应该会觉得这里既奇怪却又美丽动人吧。
“可以摘橘子吃哦,”我背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父亲他不会介意。”我转身一看,前院朝着房子左边绕出一条路,路上有另一道栅门。有个小孩站在那儿,看起来大概才六岁,手里拿着小铲子,裤子膝盖处沾了泥巴,脏兮兮的。女孩头发剃得极短,面色白皙,眼睛比火星的女孩大了三分之一。仔细看她,不难发觉她骨架细瘦修长,令人联想到刚出生的小马。我见过的金种孩童并不多,因为核心区的圣痕者担忧子孙遭人谋害,通常会好好保护,与外界隔离。之前我听说外缘区这儿风气不同。他们不对孩子下手。当然,太阳系里每个人都声称自己不会残杀儿童。
“你好。”我试着露出亲切的样貌,但实在只有在侄子面前才会这样说话,所以有些尴尬。我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可是相处起来就是别扭。
“你是火星人对不对?”她神情一亮。
“我叫戴罗,”我点头回答,“你呢?”
“盖娅·欧·卢俄。”女孩很是得意,模仿着大人的口吻,但也就只有说起名字时才是这个态度,“你以前真的是红种吗?我听爸爸说过。”她解释自己为何疑惑,“他们以为我没有‘那个’——”盖娅的手指拂过脸颊上还不存在的疤,“——就连耳朵都关起来了。”她往覆满藤蔓的墙壁仰起头,露出淘气的笑容,“有时候我会躲在上面。”
“我现在也还是红种,”我回答,“没办法从是变成不是。”
“噢,可是你看起来不像。”
既然女孩有这种误会,至少表示她没看过影片。“也许关键并不在于我的外表,”我暗示她,“而是我的行为举止。”
跟六岁小娃儿讲这种话会不会太沉重?只有天知道。不过女孩脸上闪过有点儿恶心的表情,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
“你见过很多红种吗,盖娅?”
她摇摇头。“只有上课才会见到,爸爸说不可以和他们一起。”
“你没有仆人吗?”
盖娅咯咯笑了一阵,才发现我是认真的。“仆人?我还没有资格啊,”她再次碰碰脸颊,“时间还没到。”只要想象这么一个单纯女孩也得在学院的丛林中逃命,我就忍不住浑身的恶寒。然而,会不会去追杀别人的其实是她呢?
“如果你不放过我们的客人,恐怕一辈子都别想有资格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自玄关传出。
罗穆勒斯·欧·卢俄靠着门框。他的表情沉稳却十分慑人。此人身高与我相若,但较瘦削;鼻梁看得出断过两次,五官整体显得细长,不怒自威,右眼同样比我眼睛大三分之一。此刻,那双眼微闭,至于左眼眼睑还留有伤疤,眼窝内不是眼球,而以一颗黑蓝色的珠子代替。他抿紧嘴唇,上唇还有三条疤。罗穆勒斯的头发是暗金色,蓄起来结成马尾。撇开疤痕不谈,他的皮肤完美无瑕。但外形并不重要,那身气质更引人注意。我立刻感受到那股从容与自信,仿佛他早在门边观察,也早已看透了我。然而,罗穆勒斯朝小女儿眨眼那瞬间,我却又不禁对他产生莫大好感。即使明知他也是个暴君,我竟产生了要博取他好感的想法。
“你对我们这位火星访客有什么心得感想?”他问女儿。
“大块头,”盖娅回答,“比爸爸强壮。”
“没有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壮。”我说。
女孩双臂交叉。“嗯,世上没有人比他们壮啊。”
我笑了。“不一定哦。我认识一个人,他跟我就像我跟你的比例一样哦。”
“怎么可能——”盖娅张大眼睛,“是黑曜种吗?”
我点头。“他叫拉格纳·佛勒洛,是污印,来自火星南极,在当地部落算是王子。那个部落自称‘女武神’,所以也由骑着狮鹫的女性来治理,”我望向罗穆勒斯,“他妹妹和我一道过来。”
“狮鹫?”小女孩似乎还没有学过这一段,满头雾水,“那他人呢?”
“他死了。在过来找你爸爸的途中,我们把他送往太阳。”
“噢,不好意思……”她表现出的怜悯只属于天真的孩童,“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开心吗?”
我眉头一挤。没想到情绪都写在我脸上了。罗穆勒斯察觉,出言替我解围。“盖娅,叔叔找你。番茄可不会自己播种啊。”女孩低着头与我道别,沿着走道跑开。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要是我的孩子能出世,应该与盖娅是同样年纪。
“这是你安排的?”我问。
罗穆勒斯朝花园迈步。“就算我否认,你会相信吗?”
“事到如今,的确无论是谁都很难信任。”
“随时保持警戒虽无法感到喜悦,却能保住一口气。”他一派严肃,谈吐中有种铿锵有声的节奏,听得出军事化的教育背景。外缘区不风行虚伪造作、唇枪舌剑。当地人都直来直往。这气氛对我而言纵使疏远,却又让人感到焕然一新。“我父亲和祖父都以这里为家,”罗穆勒斯招手示意我在石凳坐下,“我想,在这里讨论家族的未来十分合适,”他从树头摘下橘子,坐在我对面,“当然,也是你的未来。”
“看来你们付出的心血庞大到不可思议。”我说。
“什么意思?”
“树木、土壤、草地、水源,全都不是这里的原生态。”
“人类一开始也不懂得用火。这也不失为一种美。”他似是反驳,“这颗卫星本来环境凄惨可怕,我们凭着巧思和意志才开创了今天的局面。”
“也许人类只是过客?”我又问。
他朝我摆摆手指。“你从不是以睿智闻名。”
“我确实不够睿智,而且也为此尝到苦头。”
“被关到黑箱里是真的吗?”罗穆勒斯问,“我上个月才听到这件事。”
“是真的。”
“卑鄙。”他语带鄙视,“但也清楚说明了你敌人的品行。”
小女孩在石头步道留下泥巴脚印。“她不知道我是谁吧?”
罗穆勒斯专心将橘子皮撕得像小缎带。我这么关心他女儿,他似乎颇感欣悦。“嗯,我家孩子未满十二岁,不可以看全息频道,只通过自然和人际互动学习成长。她必须先学会分析别人的意见,再学习构筑自己的立场,顺序不能颠倒。人并非数字世界的生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与外界接触前要先建立正确认知。”
“所以才没有奴仆?”
“是有。但我不打算让他们今天碰到你,而且他们也不是盖娅的仆人。是什么父母会让儿女养奴隶?”他又显露鄙夷表情,“孩子不劳而获,就会以为那是常态。你以为核心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乱象?就是因为以前没人反抗。
“看看你去的学院。性奴隶?杀人?甚至吃人?而且还是对自己的金种同胞?”罗穆勒斯摇摇头,“太野蛮了。我们的祖先不是这么教的。核心区的人对于暴虐已经麻木不仁,忘了武力应当有其存在的意义。暴力是工具,能使人震慑或改变。但他们将暴力化为日常活动,还大力提倡,这样塑造出的文化就是将性和权力视为理所当然。一旦遭到抵抗,就只知道挥剑砍人。”
“他们也这么对待你们。”我提醒。
“没错,他们也这么对待我们,”他附和,“而我们也如此对待你们。”罗穆勒斯剥完橘皮,仿佛此刻剥的是头皮。果肉被狠狠掰成两半,其中一片朝我抛来。“我不会淡化自己身份,也不为压迫你们找任何借口。那确实是残酷行径,然而是有其必要。”
航行时,野马和我提过,罗穆勒斯特别从地球取了古罗马广场的石块回来当枕头。他绝非易与之辈,至少对其敌人肯定如此。纵使当下客客气气,但我们终究立场相左。
“对我来说也很难不将你看作一方暴君。”我回答,“你躲在这里,自诩比月球人更文明崇高,只因为你恪遵荣誉信念,压抑欲望。”我指向这简朴的房屋,“可是其实这不叫文明,仅是拥有严格的纪律。”
“这不算文明?秩序不算文明?克制动物本能换取社会稳定不算文明?”他慢条斯理,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水果。
我将橘子放在石凳上。“不,这不算文明。但我今天来也不是找你辩论哲学或政治。”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们连这点儿小事都难有共识。”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我。
“回到我们最熟悉的主题吧。战争。”
“人类最古老、最丑陋的朋友。”罗穆勒斯朝门口瞥一眼,确定没有闲杂人等,“但进入主题前,能以个人身份问句话吗?”
“若有必要就问吧。”
“你应当知道,我父亲和女儿也在你的火星凯旋式上遇害?”
“知道。”
“换个角度,凯旋式就是一切的开端。你明白吗?”
“明白。”
“所以跟外面传的一样?”
“我不愿臆测你所谓的‘外界’和‘传言’究竟是指什么。”
“听说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猛踩我女儿头颅,直到头骨凹陷。我的消息来源是少数侥幸存活的人之一。我们夫妻想要确认真伪。”
“嗯,”我回答,“是真的。”
橘子从他指尖滑落,犹如遭到遗忘。“她死前痛苦吗?”
我本来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得他女儿,但那夜的种种在梦中回顾太多遍,有时我宁愿自己的记忆力差一些。罗穆勒斯的女儿相貌并不出众,那晚穿灰色礼服,别有电龙胸针。她想利用水池掩护脱身,最后被路过的维克瑟斯挑断脚筋,在地上爬了一阵子后才被安东尼娅夺走性命。“很痛苦,而且持续好几分钟。”
“有没有哭?”
“有泛泪,但没有哀求。”
罗穆勒斯朝铁门外望去,僻静住处底下的沙漠起了一阵尘暴。我懂那感受。自己呵护疼爱的人遭冷酷现实煎膏炊骨,该是多么心痛。他的女儿在此成长,是众人的掌上明珠。一个人去外头闯荡却落得这种下场。
“真相往往残酷,”他说,“不过也最重要。谢谢,而我也有一事相告,虽说你得知了恐怕不会开心——”
“你有其他客人。”我说。他一脸错愕。“门口有靴子,用的鞋油不是为这种环境准备的,所以沾得特别脏。我不会在意,你没有亲自过去沙漠时我就猜到了。”
“想必你也了解,我不能冲动行事。”
“当然。”
“两个月前,我还不赞成弗吉尼娅小姐的和议论调,但麾下也有别人担忧损失过重,所以表达支持。于是她独自离去。我个人不好战,然而战争有其功能,就我分析,若未得到一两次胜利,木星就没有任何优势。换言之,此刻议和就是投降。不过,尽管我自认逻辑推论不错,我方军力却并非同等坚实,截至目前,战况都屈居下风。费毕将军……手腕了得。还有核心区。不屑他们文化是一回事,但我无法否认那里培育的军人及后勤网络极其优秀。我们仿佛在对抗坡上的巨人。如今你来到这里,我也就有机会获得不必战争但能与敌人谈判的筹码,因此不得不审慎考虑该怎么出牌。”
也就是说,拿我当贡品,和最高统治者换取原本不可能的条件。完全的利己主义。当然,我出发前就明白此行凶险,只是以为罗穆勒斯应该斗志尚存,尤其双方都已经激战一年,总该有些报复心。
看来这人的血液特别冰冷。
“最高统治者派谁过来?”我问。
他望向我,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第四十二章 诗 人
洛克·欧·费毕坐在屋旁的果园里享用咖啡和接骨木口味的芝士蛋糕。远方暮光下,矮火山烟雾袅袅,慵懒一如缠绕于瓷器上的蒸汽。他转头朝那方向望去,正好瞧见我们进来,穿着黑金二色制服的他更显线条修长,仿佛盛夏中发光的麦穗。洛克的颧骨依旧很高,眼神温暖,然而那张脸却笼罩着一股遥不可及、屹立不摇的气势。战功彪炳的他胸前理当别满徽章,不过他认为耀武扬威显得粗鄙,只在左右肩上镶了属于凯旋将军的殖民地联合会金字塔翼章,以及胸前那枚宝冠骷髅,象征扬灰将军授予军权。这才是真正的虚荣。洛克轻轻放下碟子,拿餐巾抹拭嘴角,赤脚起身。
“戴罗,好久不见。”他口气温文儒雅,连我都差点儿相信彼此仍是挚友。但我要自己千万不能动摇,不能宽恕。就因为他,维克翠险些咽气,费彻纳和洛恩与世长辞。若非我要塞弗罗等人先行离开,与他父亲联络,不知道还会赔上几条人命?
“费毕将军。”我讲话无起伏,但疏远客套中藏着心痛,对方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哀愁。我希望他有点儿反应,这样一来,也许能重拾友谊。但最后他终究还是敌人的将领,就像我也为同胞而战。洛克在自己的故事里并不邪恶。他是揭开收割者假面的英雄,我遭到俘虏后立刻参加火卫二战役,击溃奥古斯都和忒勒玛纳斯两家族联军。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崇高理念,就和我一样。他爱他的同胞。若说这么做有什么罪过,就是这份爱太过强烈,因此手段也太过极端。
野马看着我,表情有点儿担忧。她明白我是什么感受。航行中,她问过这件事情,我说我已经不在乎洛克了。然而她知道,我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强敌环伺,野马在身边发挥锚点般的作用;即便没有她我仍能处理这场面,但未必可以把持心念,还是容易陷入阴暗愤怒。有这样的人陪伴值得庆幸,否则我也许会失去自我。
“久别重逢,但我实在无法感到开心,洛克。”她一开口就将我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没想到最高统治者不是派议政官来应付我们。”
“她派了,”洛克回答,“莫依拉成了死尸。最高统治者对此深感痛惜,但她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断,就如同我信任罗穆勒斯大统领的为人。对了,谢谢您的款待。”他对主人说,“您必定可以想象,舰队的餐点乏味得可怕。”
“毕竟也是农业区,”罗穆勒斯说,“就算被人围攻,还是得填饱肚子。”他示意我和野马在洛克对面坐下,自己到餐桌主位。左右分别是海卫一大统领和一位我不认得的老妪。我只注意到她身上有凯旋将军的翅膀肩章。
洛克朝我瞥来。“就我而言,能看到戴罗你重返自己开启的战场,依旧十分欣慰。”
“这次战争可不是由戴罗引起的,”野马说,“是你那位最高统治者。”
“维护秩序的人错了吗?”洛克问,“遵守规章的人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