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汇聚庞大黑曜种力量的同时,我们也遭逢严峻挑战。首先,各部落矛盾冲突依旧,动不动就要决斗厮杀;再者,多数部落接纳了迁居的提议,于是我们必须引导数十万人进入红种的地底小区,以免日后金种进行空袭。这过程不能被胡狼发现,否则将前功尽弃,所以野马留在阿斯嘉负责反间谍活动,借贾王的黑客团队隐蔽行动踪迹,并捏造与前几周状况吻合的假情报回传爱琴城品管会总部。
这支生力军规模过大,若想迁徙,很难不引起外界注意。身为金种贵族的野马提出了阿瑞斯之子有史以来最大胆的计划:借用贾王商队,出动阿瑞斯之子的军力,以数千飞船和货船在十二小时内带走全部人口。千艘船舰燃烧氦三,穿越南海,在冰原降下船梯迎接几十万巨人。他们穿着毛皮,携带铁制武器,除了战士外还有老人、儿童与伤病者,身上牲畜的臭味尚未散去。阿瑞斯之子负责掩护。平民送进地底,战士直接前往太空轨道。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浩荡的组织作业。
攻陷阿斯嘉后第八天,我与赛菲、野马、赫莉蒂押着卡西乌斯前去与塞弗罗会合,监督迁徙计划前置准备的最后阶段。新女王以粗布裹好拉格纳结冻的遗体,也带上飞船。我们在距离海面五米高的空中以音速飞行。她有些不安,紧紧抓着兄长,众女武士则用敬畏的神情望着窗外。飞船从阿瑞斯之子密道进入南方山区地底老矿坑,不少卫兵穿戴厚重的防寒外套和绒帽,正在巡逻,看见我们立刻高举拳头行礼。
经过半日地底航程,我们抵达提诺斯。城内进出频繁,数百船舰停泊巨型钟乳石周边码头,空中交通繁忙,我们朝着机库移动途中,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工作,引颈注目。大家都知道船上不只有我和新结盟的黑曜种领袖,还有已然破裂的提诺斯之盾。一张张啜泣面孔闪过,消息在难民间传开。黑曜种来了。他们来出征,也来居住;来瓜分粮食,来争夺本就拥挤的街道空间。舞者提醒过,提诺斯难民区就像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而我完全同意。
飞船落地,船梯伸出,许多阿瑞斯之子围过来,全都沉默无语,气氛肃穆。我带头下去。除了舞者、米琪外,我也见到了塞弗罗。他立刻上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模样憔悴不少,短短的山羊胡没空整理。但他马上抬头挺胸、努力振作,勉励众人要坚强面对,好好迎接提诺斯之盾回归第二家乡。
“他人呢?”塞弗罗问。
我回头望向飞船,赛菲与部下抬着拉格纳出来。号叫者抢先过去致上哀悼,小丑向她说了几句话致意,然后塞弗罗也转身。
“欢迎来到提诺斯。”他看着女王,“我是塞弗罗·欧·巴卡,与拉格纳·佛勒洛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在场诸位都是他的战友。”塞弗罗指向号叫者,人人都披着狼皮斗篷,他取出了属于拉格纳的熊皮。“这是以前他的装备,你允许的话,我希望他能再穿上。”
“拉格纳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兄弟姐妹。”赛菲回答后示意部下将拉格纳遗体交给塞弗罗,野马在旁边朝我使眼神。新女王态度如此宽和,是好迹象。若她怀有私心,应会将兄长遗体留在故乡,依照黑曜种传统进行火葬。然而赛菲竟说她明白拉格纳以何处为家——他属于并肩作战的朋友,属于帮他回到同胞身边的人。
号叫者为拉格纳盖上斗篷,抬着遗体穿过人群;阿瑞斯之子自动让出一条路,但纷纷伸手想要再碰碰心目中的英雄。野马到我身边。“你看。”她朝许多人头发和胡须系上的黑色缎带撇了撇头,悄悄抓住我的小指。虽然只是轻轻一掐,我却忽然回想自己在树林中受她援助那段时光,目送塞弗罗和拉格纳的背影时心中多了一丝暖意。“走吧,”她将我往同个方向推去,“舞者和我要跟贾王、维克翠开个会。”
“给她找个护卫,”我吩咐舞者,“要你能信任的人。”
“我没关系,”野马翻了一下白眼,“都能从黑曜种那儿回来了。”
“那就坑蛇小队吧。”舞者望向野马时眼神不太一样,没有以往那份和善,也因为拉格纳的死显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变得苍老。他招手请纳罗过来,又对着飞船点头。“贝娄那在里面吗?”
“在座舱,赫莉蒂看着。他脖子伤口还没好,得请维朗尼治疗。处理要谨慎,安排单人房。”
“单人房?戴罗,空间不够,军官自己都没有单人房。”
“他可以提供情报,总不能还没审问就被人枪毙吧?”我回答。
“因为这样才留他活口?”舞者瞟了野马一眼,怀疑与她有关,仿佛我的决策必定受她影响。但事实上她比我还乐意下手除掉卡西乌斯。见我坚持,舞者叹口气:“我会保他无事。”
转身离开时,野马提醒我:“之后记得来找我。”
我露出微笑,觉得有她在安心不少。“好。”
到了米琪的工作室,我见到塞弗罗趴在拉格纳身上。听见亲友的死讯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们的遗体遗物又是另一回事。父亲死后,我很厌恶他留下的旧工作鞋,母亲因为节俭不肯丢,总说这样太浪费。后来有一天我偷偷丢掉,被她狠狠刮了个耳光,逼我捡回来。
拉格纳渐渐散发出尸体的气味。
由于他的故乡冰天雪地,才能维持死者完好。然而提诺斯电力不足,连地底都市的净水和通风都无法稳定,米琪势必要给拉格纳做好防腐,依据他提过的办法准备丧礼。
我静坐了一小时等塞弗罗先开口。我很不想待在这里,不愿面对拉格纳死去的事实,或者沉溺在悲伤情绪中。但为了塞弗罗,我得留下来。
我的腋下发出臭味,浑身酸痛。小迪给我端了一盘吃的来,我只恍惚咬了几口饼干。拉格纳躺在那台子上的景象实在荒谬。他太巨大,脚掌垂在外头。
拉格纳的气味不好闻,但他神情平静,白胡上残留着仿佛冬莓的一条条鲜红,握着锐蛇的双臂交叉在袒露胸膛。死后,他的手臂、胸肌与颈部的文身更显深刻。其中一个是骷髅图形,他曾经给我与塞弗罗也刻上。那个骷髅看上去也很落寞,即便主人咽气,仍在诉说故事。拉格纳身上的一切都清晰无比,只有伤口例外。那道伤痕在身侧,乍看之下纤细得不像具有任何威力,是一抹蛇的微笑。艾迦在他腹部捅的洞很小。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怎么有办法夺走如此宏伟的灵魂?
我好希望他还活着。
现在正是所有人最需要他的时刻。
塞弗罗目光呆滞,手指轻轻拂过拉格纳惨白脸颊的刺青。“你知道吗?他本来说想要去金星看看。”他的声音孱弱得像个孩子,比以前温柔太多,“我找了那边开船度假的全息影片出来,他套上头戴显示器,笑得跟什么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天堂——而且不必死掉就能去。好几次,他大半夜偷溜进我房间拿显示器去看,后来我受不了,干脆直接送他,反正再贵也不过就四百。结果看看他怎么报答我?”我当然不知道。塞弗罗举起右手,露出骷髅刺青,“竟然为了那东西就跟我当结拜兄弟。”他缓缓、轻轻地在拉格纳下颚打了一下,“这傻大个儿看到艾迦干吗冲上去呢?躲开不就好了。”
留守南极的女武士持续在荒原搜索奥林匹亚骑士下落。一路追到裂谷深处,见到那足迹被某种生物的深色血液遮掩,随后便失去线索。真希望她被怪物拖进山洞慢慢啃食,但我也明白这概率不高。凭她那身武艺绝不会轻易丧命。而且只要她还活着,迟早会想出办法与最高统治者或胡狼联系。
“是我的错,”我说,“我不该以艾迦为目标。”
“她杀死奎茵,间接害死我爸。”塞弗罗低声回答,“你被关起来的那年,艾迦还杀死我们好几十人。你没做错,如果我在场,大概连我也会被杀死。大黑也不可能拦住我,”塞弗罗的指节在桌子边缘刮着,皮肤起了皱褶,“他就是这样,永远都想保护大家。”
“提诺斯之盾。”我感慨地说。
“提诺斯之盾……”他哽咽附和,“大黑很喜欢这头衔。”
“我懂。”
“我猜在遇见大家之前,他觉得自己像把剑。但我们给他机会,实现心中的想象,能够保护别人。”他抹抹眼角,从拉格纳身旁退开,“对了,那个小王子还活着是吗?”
我点点头。“也用飞船载过来了。”
“可惜,就两毫米。”塞弗罗掐着手指比出一个很小的距离。野马就差那么一点儿射中卡西乌斯的颈动脉。赛菲派遣使者前往各部落时,我与她带着将领搭乘飞船回阿斯嘉参观,也顺便找了那儿的黄种给卡西乌斯诊疗保命。“戴罗,你为什么没杀他?要是你以为他会感恩图报就是自找苦吃。”
“我不能眼睁睁看他死。”
“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懂。”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有他的世界会比较美好。”我也很犹豫,“太多人利用他、欺骗他、背叛他。好像他的价值只剩这样,这不公平。我希望他也有机会决定自己的未来,决定要当个怎样的人。”
“我们又有谁能选择自身处境?”塞弗罗嘀咕,“就算能也维持不了太久。”
“但我们不就是为此而战吗?你刚刚不也说拉格纳做到了?原本他只能当一把剑,可是他在我们这里终于能成为盾。卡西乌斯也该得到同样的机会。”
“胡说八道,”他翻白眼,“不过就是对了一两次,不代表你说什么都对。无论狮子或老鹰,全都一样讨厌。迟早会有人偷偷宰掉他,你的女朋友也得小心点。”
“——她有坑蛇小队看着。而且她不是我女朋友。”
“随便你说。”他往旁边偷拉过来的皮椅一屁股坐下,伸手抓抓莫西干发型的尖端,“可惜她没带着忒勒玛纳斯父子一起啊,不然艾迦应该没命了。”塞弗罗转着眼珠,头往后一仰,忽然又说:“对了,我给你弄到了一些船。”
“我看到了,谢谢。”我回答。
“总算,”他鼻子一哼,笑了笑,“局势终于开始倒向我们了。二十艘火炬船、十艘护卫舰、四艘驱逐舰,还有一艘无畏舰。小收割者,你也该过去看看。火星军事部在火卫一塞满军团士兵,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大大方方走进去,全部开走,回到他们自己机库时还有正确密码呢。从头到尾,我的人连一枪也没有开,贾王的黑客侵入对方通信系统,所以他们都听见你的演讲。还没动手那些人就差不多要暴动起来了。红种、橙种、蓝种,甚至灰种也是。不过下回就没办法了。金种也不是白痴,会切断广播,避免再被黑进去。但这次已经叫他们忙了一星期。等我们与和平号、奥利安的其他船舰会合,就会有足够武力跟那些妖精一较高下。”
每逢此时,我就清楚感受到自己绝不孤单。在这烂透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个小小的守护天使。虽然他一身脏兮兮,但我会保护他,他也会保护我。塞弗罗永远能做得比我想象更多。当我去拉拢黑曜种,他已在胡狼防卫舰队制造破绽,牵制四分之一兵力,其余敌人被迫退守火卫二,与后备部队会合,并等待谷神星和大罐头(这是研究院的别名)的援军。
就那么短短一小时,塞弗罗曾拿下火星南半球,外界称他“妖怪王”。只是后来他也不得不先推进火卫一,劳洛带人切断军营建筑的供氧,利用排气系统将困在里面的陆战队员丢进太空。我明白我们不能松懈。胡狼怎么可能将卫星拱手让人?他在乎的不是这里的人民,他只不过舍不得毁掉这里的氦三精炼厂,所以很快会展开下一波攻击。这样对整体战略没什么冲击。胡狼得应付被我感召的平民,资源要是耗在这里就无法针对我了。这对他而言大概也是最糟的局面。
“在想什么?”我问塞弗罗。
他的目光飘到天花板以外的地方。“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还有为什么非我们不可。你看看那些影片,听听那些故事,宇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在木卫三、地球、月球过着平凡的生活。我真忍不住忌妒啊。”
“你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活着吗?”
“活的方式不对。”
“那怎样才对?”我追问。
塞弗罗双臂环在身前,像个正低头俯瞰真实世界、心中却企盼着幻想成真的孩童。“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躲得远远的,别当什么圣痕者吧。妖精也好,知足常乐的中色族也行,只要能看着身边一切觉得安安稳稳,然后很清楚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像是房子啦,小孩之类。”
“小孩?”我讶异地说。
“我也不知道。老爸死掉前,你被捉走前,我都没想过这回事。”
“你是要说遇上维克翠之前吧……”我眨眨眼,“山羊胡挺帅的。”
“闭嘴啦。”
“你们有没有——”
他打断我,直接转移话题:“我想当普通版的塞弗罗。有老爸,也认识自己的妈妈,这样不是很好吗?”说完他笑出声,而且意外洪亮,“偶尔我会想到一切的原点。如果当初我爸先知道品管会要去搜索,马上带着我妈和我逃走,不晓得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我点点头。“我也常在想要是伊欧没有死,自己会过着怎样的人生。我们会有小孩,该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好呢?”我对着那已经好遥远的梦微笑,“之后我会一年一年变老,也看着伊欧变老,身上伤疤更多,但我会更爱她——即使她厌恶红种的卑微。然后我会葬了母亲,说不定还有哥哥姐姐。要是运气好,等到伊欧头发白了掉了,她会不停咳嗽,也许我某日会听见岩石落下砸中我的头,结束这辈子。由伊欧送我进焚化炉,撒下我的骨灰。我们的孩子再过着一模一样的日子,部落同胞会觉得我们幸福美满,养了有出息的小孩。直到小孩离去,终于再也没人记得我们。孙辈都死后,尘归尘,土归土,来自地底,又回到地底。渺小得仿佛从未存在。”我耸耸肩,“——但其实我也挺喜欢那条路。我每天都问自己,要是可以重来,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愿意吗?”
“那你的答案是……?”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伊欧,能勇往直前都是因为心里很清楚我的目标:我爱她,她的梦想就由我来实现。但其实那都是鬼扯。每天这样腥风血雨,将一个女人塑造成偶像,包装成烈士,变得不是她自己,假装她完美无瑕。”我抓抓油腻的头发,“她一定不会这么希望。看见火卫一的空洞区我忽然明白……我是说,我顿悟到所谓正义并不是要修改过去的事,而是导正未来方向。大家这样战斗,并不全为逝者,更是为了还活着的人,为了将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要给下一代更多机会。我们一切的努力都要朝这个方向去做。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塞弗罗坐在那里静静思考这番话。
“你和我一样,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期待它能出现。但是光一直都在。”我拍拍他的肩膀。
“那光就是我们,老弟。虽然我们伤痕累累,而且个个都是死脑筋。可是我们就是那道光,而且我们可以点燃别人。”

第三十六章 狂 饮

我留塞弗罗陪拉格纳,在走廊上遇见维克翠。时间已晚,午夜过了。但她安排好贾王的安保、整顿阿瑞斯之子和新舰队后才从火卫一赶到。我下令舰队暂由她代管,直到找回奥利安。这个决定也有些惹恼舞者,他担心大权会落入金种手中。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是居心叵测的对象。现在加上野马,也许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好吗?”维克翠问的是塞弗罗。
“好多了。”我回答。这两人从我在火卫一公开宣战后就没再碰面。一个在前线,一个在贾王据点做后勤。“能见到你他一定很开心。”
她忍不住露出浅笑(好像还有点儿脸红)。“你要去哪儿?”出乎我意料,维克翠大声地问。
“去阻止野马和舞者把对方的脑袋扯下来。”
“真是好心,不过太迟了。”
“怎样?状况还好吧?”
“看你从什么角度看这件事。舞者在指挥中心大骂金种傲慢、自视甚高什么的。从没见过他那么激动。我没有留下来听,他也没有真的说太多。你知道的,人家不会给我好脸色。”
“你不也很少给野马好脸色吗?”
“我对她本人没什么意见,只是看了她想到家,加上你带来的新盟友,我更这么觉得。她就是一头难缠的小母马啊,但押在她身上比较不会亏是事实。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笑了。“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在奚落她。”
“我是啊。”
“知道她人在哪儿吗?”
维克翠装出一脸愁苦。“亲爱的,虽然大家都认为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可惜啊,我不是。”她经过我身边去找塞弗罗,顺手拍了拍我脑袋,“换作是我,会去三楼食堂找找看就是了。”
“你又打算去哪儿?”我问。
她淘气一笑。“你少管。”
进了食堂,我看到野马面前摆了一个金属罐,旁边还有纳罗叔叔、卡珐克斯和戴克索。十多名坑蛇小队队员坐在临近几桌,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偷听野马讲话。野马双脚跷上桌,挨着戴克索,正在说学院的经历给另外两个人听。刚进去时,有两人被忒勒玛纳斯父子的魁梧身躯遮住,要等我绕过去才看到是哥哥和母亲。
“……当然啦,我就大叫帕克斯的名字。”
“那是我儿子。”卡珐克斯告诉我妈。
“……后来他带着我们学院的人冲下山丘,戴罗和卡西乌斯还以为地震了,一边尖叫一边跳进湖里,抱在一起好几个钟头哪!他们浑身发抖,脸都青了。”
“脸发青啊!”卡珐克斯大笑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巨人族的顽童。旁边偷听的阿瑞斯之子也忍不住笑。金种又怎样呢?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就是讨喜。“青得跟蓝莓一样哪!你说是不是呢,索福克勒斯?再给它一颗吧,丁娜。”母亲从桌面滚了一颗软糖过去,狐狸迫不及待钻到金属罐旁吞掉。
“大伙儿都在干啥呀?”我开口问,哥哥拿起金属罐倒进几个金种的杯中。
“听小姑娘说故事啰,”纳罗喷着烟气,哑嗓回答,“也喝点儿小酒。”
野马嗅到烟味,鼻子一皱。“好臭啊,纳罗。”
基尔兰白了母亲一眼。“都唠叨他们好几年了。”
“你好,戴罗,”戴克索起身,抓了一下我胳膊,“很高兴这次见面你手上总算没锐蛇了。”他伸手戳了我肩膀一下。
“之前抱歉,戴克索。你还替我照顾大家,我欠你一分情。”
“大部分都是奥利安在处理。”他双眼闪亮,利落回到座位。我哥哥对戴克索很感兴趣,尤其是他头顶那个天使刺青。这也是当然。他有我们两倍高、两倍重,相貌堂堂,又比马提欧那样的粉种更有礼貌。我后来听说马提欧在贾王一艘船上休养,复原情况不错,得知我活着也十分欣慰。
“舞者呢?”我问野马。
给我这么一问,她双颊泛红,笑着说:“嗯,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的感觉。但没关系,迟早会习惯的。”
“你是不是喝醉了啊?”我也笑着问。
“有一点儿吧。大家一起叙叙旧啊。”她放下腿,腾出身旁的空间,“我们正好说到你和帕克斯在泥巴里摔角。”
母亲静静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她一定猜到了我心里惶恐震惊。我所处的两个世界终于交融在一起,却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发生。我坐下来,听野马讲故事时还是浑身不自在。这阵子太忙,没能留心她迷人的风采。她一如以往,从容、活泼,通过喊对方的名字与视线接触,自然而然使每个人感觉自己受重视,很快拉拢到叔叔和哥哥。基尔兰看见忒勒玛纳斯父子尊敬她,心里就更多一分接纳。被母亲看见我望着野马的眼神,我拼命要压下脸红。
“学院的事聊得够多了。”野马讲完帕克斯和我在密涅瓦城堡前面对打的细节,“丁娜,你不是说要讲讲戴罗小时候的事吗?”
“说气孔那次好了。”纳罗开口,“要是洛兰在——”
“别提那个,”基尔兰打断他,“还是——”
“我想到了,”母亲没搭理他们,自顾自缓缓道来,“戴罗还很小的时候——应该三四岁而已。他从爸爸那边拿到一只旧手表,铜壳那种,表面还是圆盘,不是数字显示。你记不记得?”我点点头,“很漂亮,你也很喜欢。好多年后,基尔兰生病咳个不停,矿坑里面药物短缺,想叫你去跟伽玛或灰种讨一些来,但人家会要我们拿东西交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天,小戴罗忽然就拿着药进家门,还不肯说自己怎么弄到的。几个星期后,我看见一个灰种戴着那只手表看时间。”
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却感觉得到野马的视线。
“大家该上床睡觉啰。”母亲开口,纳罗和基尔兰嚷嚷不想走,她只是清清喉咙,站起来,在我额上吻了一下,而且嘴唇贴着的时间比以前久些。之后她又拍拍野马肩头,在哥哥搀扶下离开。纳罗也带着部下退出去。
“很坚强的女性,”卡珐克斯说,“而且很爱你。”
“你们能在这种情境下见面,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完后望向野马,“尤其是你。”
“我怎样?”她问。
“不会像上次那样,我在现场想要掌控一切。”
“嗯哼,感觉是个大灾难哪。”戴克索接口。
“今天气氛正常多了。”我回答。
“我也觉得,”野马笑了笑,“可惜没办法介绍你给我妈认识。她应该比我爸好相处得多。”
我报以微笑,还不明白两人之间渲染开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勇气厘清。在野马身边总能让我放松,然而我却害怕追问她心里藏着什么,担心一不留神就会打碎现在和乐融融的气氛。卡珐克斯干咳两声,打破沉默时似乎有些尴尬。
“与舞者处不来吗?”我又问。
“恐怕是这样,”戴克索说,“他压抑太多仇恨了。狄奥多拉比较好应付,舞者……只要面对我们就像上战场。”
“而且还是情报部门的,”野马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似乎觉得很烈,“什么消息都不透露,就算我摆明知道的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你也不是多坦白的人。”
她挤眉弄眼。“对,但我通常会跟和别人有互补作用。舞者很聪明,但也代表要说服他相信我们是真心合作会比较难。”
“你是真心要合作?”
“见过你家人后就更肯定了。”她回答,“你想为他们打造新世界,为你母亲,为基尔兰的孩子,我很能体会。之前……我和最高统治者谈判那时候,心里想的也一样。我只求保护自己所爱的人。”野马的手指划过桌面的凹凸不平,“当时除了投降,我找不到结束战争的办法。”她的目光射向我失去色族印记的手,仿佛那层平滑的皮肤底下埋藏了通往未来的秘密。说不定确实如此。“现在,我懂得该怎么做了。”
“真的吗?”我问,“你们都决定好了?”
“家是最重要的,”卡珐克斯说,“你也是我们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