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跌落,弹雨逼得我只能蹲在一旁。水泥块跃起又砸下,像一场大雨,赫莉蒂吐了口血,气息中传来夹带黏液的咻咻声。
“卡在肺了。”她摸索裤子口袋的药剂。如果没有电磁脉冲,护甲上的医疗系统其实会自动注药,但现在只好人工处理了。我过去帮忙,拆下小型针剂扎进她颈部,止痛药随血液循环,赫莉蒂瞳孔立刻放大,呼吸缓和。维克翠躺在旁边,还没有恢复意识。
枪声停得突然,我小心翼翼地查看,胡狼的灰种部队藏在水泥垛墙及桥塔后方,距离六十米。崔格趁隙换弹匣。一时之间只有狂风呼啸,可是我觉得不对劲——静默是最恐怖的一件事——我抬头望天。是金种。我仿佛能感受到战争的脉动。
“崔格!”我用这副身躯仅存的力气大喊,“快跑!”
赫莉蒂注意到我的表情,哀号着勉力起身,崔格也不顾掩护了,朝我们直奔过来,靴底在结冰的桥面打滑,惊恐之余赶紧爬起来逃命。只是来不及了。他背后那扇防爆门闪出艾迦·欧·葛里穆斯的身影。她穿过一干灰种与潜伏暗处的黑曜种,直逼而来。御史身上是一袭黑色正装,长腿一蹬,扑向崔格。
我无法对此视若无睹,立即开火,赫莉蒂也举起步枪想救弟弟,但我们弹弹虚发。艾迦左窜右移,在崔格只剩十步就能与我们会合时将锐蛇一挥,刺进他胸膛。金属剑刃贯穿胸骨,刺出后血光淋漓。他瞠目结舌,只能发出低鸣,随后在哀号中被高举到半空,像只被孩子拿树枝插起残酷炫耀的青蛙。
“崔格——”赫莉蒂低吼。
我握紧锐蛇想冲过去,却被赫莉蒂一把拉回垛墙后。远处的灰种开枪攻击,幸好只击中周围地板。姐姐的血染红积雪,“别傻了,”她以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拉倒在地,“救不了他。”
“他是你弟弟!”
“但任务的目标不是他,是你。”
“戴罗!”艾迦站在桥上狂喝,赫莉蒂偷看了一眼。对方手持锐蛇,弟弟的尸首依旧挂在剑锋。
她的面颊失去血色,没有多说什么。崔格的四肢还在蠕动,沿剑身滑向御史的手掌。“拿别人当肉盾的日子也该结束了吧,快点滚出来。”
“别中她的激将法。”赫莉蒂提醒我。
“出来吧。”艾迦又嚷嚷,把剑一甩,崔格飞到桥的这头,滚落下来,砸在两百米底下的岩棚,粉身碎骨。
赫莉蒂发出可怕的哽咽,举起子弹耗尽的步枪往艾迦的方向扣了几下扳机。艾迦见状连忙闪躲,我才知道她没有弹药。我将姐姐拉回来。有个狙击手原本瞄准她胸口,结果打中的是步枪。枪离手时炸开,削断了手指。我们只能背靠垛墙,惴栗不已。维克翠被夹在中间。
“抱歉。”我只能挤出这两个字。赫莉蒂根本没听见,手抖得比我还厉害,双眼已经视线模糊,但没有眼泪,憔悴的面容失去了所有神采。
“会有援军。”她沉默好几秒才又开口,注视着那片绿色烟雾,“一定会有。”血从衣服和嘴角渗出,还没流到脖子就冻结成霜。赫莉蒂拔出靴里的刀,还想站起来,身体却支撑不住,呼吸中卡了血痰,满身都是腥臭。“马上就来了。”
“计划是?”我问。她闭起眼睛,我伸手摇摇她。“援军要怎么来?”
赫莉蒂朝停机坪边缘撇撇头。“你听。”
“戴罗!”卡西乌斯的叫声随冷风传来,他与艾迦会合了。“莱科斯的戴罗,快点出来投降!”他气势万千的声线和此刻气氛实在不符,太过冠冕堂皇,完全不为我们所受的苦痛动摇。我抹去眼角泪痕。“戴罗,你想清楚,你要以什么形象受死。像个男人?还是像只被人从洞里拖出来的老鼠?”
怒气仿佛郁结在我胸中,但我并不打算站起来。以前的我可能会,毕竟那时身上披着金种的甲冑,能击倒害死伊欧的仇敌,就算他们知道真相,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陷入火海,暴政步上末路。
然而此刻我失去了那身盔甲,失去了收割者的面具,留下的只有疑惑与黑暗,又回到最初的自我。只是个孩子。我颤抖着,畏缩着。我躲避着敌人,我知道失败的代价,我真的理解了什么是恐惧。
我也不会让敌人带走自己,再次沦为俘虏。维克翠也是。
“操他妈的。”我自言自语揪着赫莉蒂的衣领、维克翠的手,奋力抵抗雪地的阳光,睁开眼睛。
我的脸都冻僵了,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拖着那两个女子走出掩护,站在停机坪边缘,任强风拍打。
敌方一怔。
我的模样带给他们不小的震撼。枯槁如活尸,双眼凹陷,脸颊如饿鬼,却蓄着可笑的大胡子,手里还拖着两个人——可悲到了极点。背后二十米处有两个奥林匹亚骑士杀气腾腾守着桥,五十名以上的灰种与黑曜种出了堡垒,在背后待命。艾迦手中滴血的银剑根本不属于她,真正的主人是洛恩,这是死后才被她夺走的。我藏在鞋中的脚趾疼得受不了。
堡垒和山壁如此巍峨,映衬出杂兵的渺小、金属枪支的简陋。我望向右边,几千米外的遥远山头聚集了另一批部队,电磁脉冲影响不到那里。他们穿越云层,正要赶来,还尾随了一架镰翼艇。
“戴罗,”卡西乌斯与艾迦靠近停机坪时再次呼唤,“你逃不掉的。”卡西乌斯瞪着我,眼神难解。
“有防护罩,空路也封锁,没有任何船舰能进来接你。”他看了看从停机坪升起的绿色信号烟雾。
“接受现实吧。”
刮了一阵风后,我们之间有雪花在空中飘。
“解剖吗?”我问,“你觉得我该面对的现实是那样吗?”
“你成为恐怖分子时就已失去人权了。”
“人权?”我抓紧维克翠和赫莉蒂,愤怒咆哮,“所谓人权,是要我亲手绞死自己妻子,看着父亲死在眼前?”我很想吐口水,但唾液黏在嘴唇,“你们有什么权力滥杀无辜?”
“没人要跟你争辩这个。恐怖分子就是得接受制裁。”
“那你这个操他妈的假道学是在跟我聊什么天?”
“因为荣誉至上。唯有荣誉才能传世。”那是他父亲的名言,可惜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传到我这双耳,变得毫无内涵。这场战争也夺走了卡西乌斯的一切,我能在他眼中看见那种虚无。他战战兢兢,始终是为了父亲的期盼,若能重新选择,我想他大概会希望院训时几个人在高地围营火的日子重新来过。少时生活单纯,朋友能交心。然而,纵使我们不愿放手,那段岁月终究洗不掉彼此掌上的血痕。
我听着寒风在谷间呼号,脚跟踩到停机坪边缘。再向前就什么也没了,只剩空气及两千米底下那座都市的模糊轮廓。
“他想跳崖,”艾迦悄悄提醒,“我们必须回收尸体。”
“戴罗……别做傻事。”卡西乌斯虽这么说,眼神却在鼓励我跳下去,暗示我别投降,别接受得在月球被肢解的命运。死也要死得壮烈,他又拿出英雄的披风往我罩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点。
“你觉得自己很光荣?”我恶狠狠地喊叫,“觉得自己是正义化身?你爱的人之中还有谁活了下来?你为何拼命?”怒意渗透我的声音。“卡西乌斯,你是孤军奋战,但我不同。入学面对你弟弟时不是,隐藏在你们之中时不是,被关在黑暗中时不是,此时此地也不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抓紧昏迷的赫莉蒂,指尖勾进她的护甲内侧,也牢牢握住维克翠的手,脚跟磨着水泥平台边缘。“听听风声,卡西乌斯,他妈的你听听这风声。”
两名奥林匹亚骑士侧着头,但无法理解为何山谷会回荡一股低鸣——当然了,金种的儿女怎么可能有机会听到钻爪机凿穿岩石的声响?又要如何想象我的同伴并非从天而降,而是自行星地核爬出?“再会了,卡西乌斯,”我大叫,“你给我等着。”
两脚一蹬,我拖着赫莉蒂与维克翠飞向半空。

第七章 黄 蜂

我们朝白雪覆盖的都市坠落。此处中央仿佛开了一个火山口,周围有一排排厂房随地面隆起的节奏晃动。接着许多管线从裂口探出,断开的柏油路面喷发蒸汽,气爆如日冕那样向外炸开,烈焰如触手,起伏伸展,就像火星突起六层楼那么高,催生出一头太古巨兽。接着,地面和建筑物的震动停止,钻爪机猝然冲入寒冬——那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手掌,指尖有如熔岩,在热气之中抓握,又缩回地壳深处,顺道扯下大半市区。
我们落下的速度太快——太早跳了。地面遽然来到面前。
一阵剧烈的音爆刺进耳朵。
第二声、第三声,最后,钻爪机挖出的深穴涌出一小团军队。从两人变成二十人,再加到五十人。穿着重力靴和装甲的士兵蜂拥而至,来到我左右。他们一身血红,朝天扣下脉冲枪的扳机,臭氧的气味传进鼻中,我不禁汗毛竖立,超高温子弹与空气分子摩擦出蓝色光芒。士兵肩上还有迷你炮筒,轰隆轰隆地将厮杀推向高潮。
阿瑞斯之子的部队中有个甲冑特别鲜艳的身影。他戴着父亲留下的日冕头盔朝我扑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接过维克翠,没让她撞上大楼屋顶。狼嚎从头盔的扩音器传出,阿瑞斯就在面前,那是我全太阳系中最好的朋友,他没有弃我于不顾,还出动了足以对抗金种帝国的精兵、恐怖分子和反抗军——号叫者。队伍中个头最大的一个却是一身纯白胄甲,胸前与手臂上有蓝色掌印图样。一刹那,我误以为是帕克斯死而复生、前来助我,但那人接住我与赫莉蒂,我便见到蓝色掌印上还有字符,来自火星南极。拉格纳·佛勒洛,女武神山锥的王族,他将赫莉蒂抛给另一个号叫者成员,把我转到背后,方便我搂住他脖子、手指嵌进护甲上的孔洞固定。接着,他飞越弥漫烟尘的山谷和都市,进入坑道,对我吼着:“小弟,抓紧。”
拉格纳向下俯冲,塞弗罗抱着维克翠,位于左侧,其余号叫者包围周边,窜入地面那个张开的大口,每双靴子引擎都发出凄厉吼叫。敌人穷追不舍,战场纷乱嘈杂,狂风击打,脉冲枪将队伍后方的岩石轰得粉碎,枪响锐利刺耳。我用下颚靠着甲冑,牙齿格格敲不停。拉格纳将重力靴的速度逼到极限,身子微微震颤。护甲凸起的部分磨着我的肋骨。在他闪避和加速时,尾椎骨上的电源组件往我腹股沟重重一撞。底下一片黑,我仿佛骑乘金属鲨鱼,潜进怒海深渊;耳膜鼓胀、狂风呼啸。某颗石块砸中我的前额,血流到脸上、刺痛眼睛。我能看见的光线只有靴子和枪。
我的右肩一阵剧痛,敌人的脉冲兵器毫厘之差,没有造成重创,但皮肤起了水泡,还冒出烟来,囚服袖子生出火苗,所幸立刻被风势压下。前方另一名阿瑞斯之子就倒霉了,重力靴被子弹命中,爆炸后整条腿连装甲一起化为铁浆,人在空中旋转扭动、撞上隧道顶端,身体被压成肉饼,头盔一落,直朝我飞来。
一阵阵红色强光闪烁,就算闭上眼睛也抵挡不住。空气中弥漫着烟雾,雾里有股焦味在喉头徘徊不去,那是脂肪被烤熟的酥脆油腻。我的胸口又热又痛,周围是一片哀鸣哭号、哭爹喊娘的声音之沼。还有——黄蜂般的声响在耳边嗡嗡叫。头上有人。我睁开眼睛后,他们从红光中降下,对着我的脸大喊大叫,接着盖了个口罩过来。一条湿的狼皮斗篷从甲冑肩膀垂下,擦到我脖子,还有好几只手压过来,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倾斜。
“右舷!右舷!”某个人在喊,他好像正泡在水里。
身边倒着一群奄奄一息的人,他们严重灼伤,肢体卡在扭曲的甲冑中。一群体型较小的人涌入,弯腰的模样好像兀鹫。不过他们是在拿锯子帮忙切开金属护甲,拖出里面烧伤的战士,只可惜有些人的护甲完全熔解了。有只手靠到我身上,是一个躺在我旁边的男孩。他瞪大眼睛,甲冑焦黑,脸颊的皮肤年轻滑嫩,却沾满黑灰和血液。那张嘴还没有印上笑纹。男孩的气息越来越短促、越来越短促,最后的唇形念的是我的名字。
然后,他断气了。

第八章 家

我独自站在路上,看不见那些骇人场景,身体洁净轻盈,四周飘着青苔和泥土的气味,脚底踏到地面,却又感觉不到脚下究竟是什么。左右两侧原野开阔,野草随风倒。天际划过闪电,我手上的印记消失了。我沿着弯弯曲曲往两旁延伸的石砖墙走。我是什么时候踏上这里的?远方升起一柱柴烟,我继续前进,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山头彼端有个声音在呼唤我。
噢,坟墓;噢,礼堂。
全都空了,伫立凝望。
我回到同胞身旁,他们都在那儿,
齐聚于珀耳塞福涅的指引下。
时机未至,旅途艰险,
纵然殿后,我仍会抵达终点。
在那里,我们终将见面——
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和兄弟,
在那边,你们认得我的手,
因为我曾洗涤你们的尸首……
是我叔叔的声音。我来到往生谷了吗?这是死者必经之路?不对,往生谷里面无伤无痛,但我身体疼得要命,腿还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拉着我穿过这片迷雾。父亲死后,叔叔教我跳舞,掩护我进入阿瑞斯之子。他死在矿坑里头,此刻应该徘徊在往生谷间。
我还以为会是伊欧来迎接,不然要是父亲也算合理,怎么会是纳罗?“继续,”另一个声音响起,“维朗尼医生说他听得见,只是还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不断走着,却意识到身体底下是一张床,周围空气冰冷,进入肺后有种锐利的触感。床单柔软干净,我两腿肌肉抽搐,好像不断遭到蜂蜇。每回刺痛都模糊了如梦似幻的世界,意识逐渐被塞回身体。
“要念东西给这小子也该念些与红种有关的吧。紫种写的也太文绉绉了。”
“舞者说他最喜欢这首。”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确实躺在病床上。寝具洁白,手臂连上点滴。被子底下的双腿黏了好多蚂蚁大小的贴片,以电流促使肌肉运动,避免萎缩。病房本身像个洞窟,但里头堆着机械设备和培养皿。
而我在恍惚之中听见的声音果然是纳罗叔叔,当然了,他没去往生谷,还活蹦乱跳地坐在病床旁低头看着米琪留下的旧书。即便以红种而言,叔叔也显得消瘦很多。长满茧的手指小心翻着书页。他变成光头了,前臂、颈后晒得很黑,不过整个人还是很像回收的碎皮组出来似的。掐指算算,纳罗已经四十一岁,只是看起来更老,而且改走凶狠路线:他的大腿枪套里有把电磁枪,黑色军装外套缝上备用的甩刀;这套衣服原本属于殖民地联合会的士兵,但他们将标志拆掉,颠倒后缝回去。红色在顶端,金色成为最底层。
他也参战了。
母亲坐在隔壁,曾中风过一次,所以也孱弱许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象着胡狼以钳子蹂躏她的画面,但是这段时间来母亲一直都很安全。她动着手指缝补破袜,动作没有以前那么灵光,年纪和体力都不行了,然而她的身体与精神并不相符。就精神层面上,母亲绝不会输给金种,她的心跟黑曜种一样魁梧。
我看着她坐在一旁,呼吸沉静,专注着手上的工作,我找到了整个宇宙中最想保护的对象。我多希望可以治愈她,给她那些从来没感受过的舒适生活。我明明那么深爱母亲,面对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达不出心里的千言万语。“妈……”我低声开口。
那两人猛然抬头。纳罗叔叔傻了眼,母亲伸手拍拍他,轻轻起身靠近,动作缓慢、谨慎。“孩子,醒啦。”
她站在床边,眼中充满关爱。现在我的手比她的头还大,只能小力地碰触那张脸,想确定这不是一场梦。我的手指沿着她眼角的鱼尾纹摸到发鬓。小时候我比较喜欢父亲,因为母亲会打骂管教我,也会一个人偷哭,却又装作没事。如今,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再次听她哼小调、做料理,回到孩提时代安稳的每一夜。
我想重返那种生活。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
她在我前额一吻,轻轻靠上来。她的身上有铁锈、汗水和油渍的味道。我仿佛回到了故乡。母亲说,无论如何都会把我当儿子看,所以没什么好道歉。我觉得好安全。有人爱我,全家都在,包括基尔兰、莉亚娜和他们的小孩,大家都想见我。我哭个不停,将独囚时压抑的痛苦全部发泄,比起我能吐出的言语,泪水更为铭心刻骨。母亲再次亲吻我的头,我终于累了。她退开时,纳罗过来搭我的手臂。“叔叔……”
“好久不见啊,小浑球。”他还是不太客气,“有其父必有其子是吧。”
“我还以为你死了。”
“没有的事。的确是鬼门关走了一遭,但被踢了出来。叫我回来打打架、救救人。”他朝我笑了笑,唇上原本就有一道疤,现在又多了两条。
“我们一直在等你清醒。”母亲解释,“飞船送你过来已经两天了。”
我的咽喉里仿佛还残留着人肉烤焦的气味。
“这里是?”我问。
“提诺斯,阿瑞斯统治的都市。”
“提诺斯……”我喃喃自语,起了身,“塞弗罗……拉格纳……”
“他们没事。”纳罗闷哼着压我躺下,“别扯掉点滴和人工肉啊。千辛万苦逃出来,维朗尼医师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把你拼好。本以为敌人的骨骑也在电磁脉冲范围内,结果他们却躲开了,跟进隧道,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多亏有拉格纳才保住你小命。”
“你也在?”
“不然你以为是谁带挖掘队冲进阿提卡?都是莱科斯的血脉哦,兰达和奥米克戎两个部落联手。”
“维克翠呢?”
“孩子,你别着急。”他伸手按住我胸口,免得我又跳起来,“她在医生那儿,另一个灰种也是,两个都保住性命了,正在缝伤口。”
“纳罗叔叔,给我做全身检查!请医生验辐射反应,看看有没有定位器或植入物,敌人可能是故意放走我,利用我找出提诺斯的所在……我得见塞弗罗!”
“喂,就叫你别着急啦!”纳罗提高音调,“我们检查过了,的确被植入两个东西,但已经被电磁脉冲烧坏了,追踪不到你。阿瑞斯不在,他和号叫者还没回来,之前只是先送伤员,顺便吃点东西。”
我记得自己看到十几个披着狼皮的人,塞弗罗应该招募到新成员了。蓟草反叛,但维克瑟斯提到卵石和野草,不知道小丑和废物是否也还在。
“阿瑞斯老是在忙。”母亲补充。
“事情很多,阿瑞斯却只有一个。”纳罗为他辩护,“还在搜索生还者,不用多久就会回来了,运气好的话大概就早上吧。”母亲白他一眼,他赶紧住嘴。
我靠回床上。单是和两人见面说话,我已经内心澎湃、语无伦次。好多话想说,好多矛盾的情绪,最终我只能坐在床上,不住喘息。整个房间都有母亲的爱包围着我,但我依旧觉得黑暗正在虎视眈眈,随时会袭击我以为已经失去的亲人。我担心往后自己无法保护他们,敌人太强而且太多,我又如此虚弱。此时,我只能摇摇头,拇指滑过母亲的指节。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你不是来了吗?”这句话一如往常,淡然到近乎冷漠。我们两个男人都哽咽了,她眼睛还是干的。不愧是我母亲。回想起来,能在院训那种环境生存下来,我实在无法归功于父亲。他的形象太温柔体贴,母亲才是给我骨气和坚毅的人。我拎着她的手,想用简单的碰触来传递复杂的心意。
有人轻轻敲门。舞者探头进来。他还是俊美得不合常理。在我见过的红种中,唯有他会因年岁增长而更有魅力。舞者拖着脚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母亲和叔叔都对他点头行礼,纳罗还客气地让出位置给他,母亲倒是没有动。“看来我们这位地狱掘进者命真的很硬,”舞者握起我的手,“不过我们都快吓死了。”
“能再见面真是太好了,舞者。”
“没错,孩子,真的太好了。”
“谢谢你帮忙照顾他们,”我朝母亲和舅舅撇了撇头,“还有帮忙塞弗罗……”
“都是一家人。”他回答。“你感觉如何?”
“胸口还是痛——其实全身都痛。”
他浅浅一笑。“没办法,维朗尼说,中村姐弟给你的那一针差点儿出人命,你是心脏病发作。”
“舞者,胡狼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百思不解,不断回想自己透露过什么。是我露出马脚吗?”
“不是你,”舞者说,“是哈莫妮。”
“哈莫妮……”我低呼,“她怎么会……她那么恨金种……”但我刚说出这句话,顿时醒悟。哈莫妮对金种的恨太深,一定怨我没有引爆炸弹,将最高统治者和月球上的显要人物全部炸死。
“她觉得是我们忘记初衷,”舞者解释,“嫌我们不够积极,所以干脆将你的真实身份泄露给胡狼。”
“所以我去他办公室送礼时他就知道了……”
舞者神情疲惫地点点头。“等于是证实了哈莫妮的说辞,所以胡狼才让我们将人救走。她回到基地,在胡狼的突击部队出现前一小时就不见踪影。”
“费彻纳会死也是这原因。但他明明给了哈莫妮生存下去的动力……出卖我倒还容易理解,为什么连费彻纳——阿瑞斯——也要害死?”
“哈莫妮发现原来阿瑞斯也是金种,就崩溃了。我猜她是直接把基地的坐标给了胡狼。”
哈莫妮曾将阿瑞斯视为英雄,甚至是神。她的孩子在矿区亡故,因为阿瑞斯出现,才决定为了战斗而活。但最后竟发现他自己是敌人的一分子,索性要他拿命来抵。费彻纳的死背后藏了纠结曲折的心路历程,我听了不禁唏嘘。
舞者静静观察我,应该能看出我的身体状况与预期相差太大。母亲和纳罗同样仔细地看看他,又打量我,应该也猜到舞者有什么顾虑。
“我知道我看起来比以前差很多。”我慢慢地说。
“不,孩子,你经历了那么多,身体当然虚弱。问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舞者和母亲交换一个眼神。“可以吗?”
“他有权知道,直说无妨。”母亲和叔叔都点头。
舞者还是犹豫了一下,回头想找椅子,纳罗赶紧拉了一张过来,放在床边。他点头致谢,身子朝我探来,两手指尖靠在一起,像个尖塔。“戴罗,长久以来,有太多人对你有所保留,所以我希望从此刻开始不再有任何隐瞒。其实,直到五天前我们都认为你死了。”
“我的确是差点儿没命。”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事实上,九个月以前,我们就没有继续寻找你的下落。”
母亲握紧我的手。
“你落入敌人手中三个月,频道上就播放了行刑过程。他们找来和你长相几乎一样的人,拖到爱琴城塞大门阶梯上,宣读罪名,看起来似乎是继续将你当成金种。我们尝试过劫囚——不出所料,那是陷阱,我们折损了好几千兵力。”舞者的目光扫过我的嘴唇和头发,“受刑的人无论眼珠、身上疤痕或脸面都仿造得毫无瑕疵。我们眼睁睁看胡狼砍下你脑袋,将遗体毁弃在火星荒原上。”
我盯着他,还不明白这番话真正的含义。
“孩子,我们哀悼过了,”母亲声细如蚊,“整个部落、整座城市的人都很难过,还是我亲自领着大家捶胸高唱《消逝的悼念》,将你留下的靴子埋在提诺斯的隧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