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真的在意这种事吗?”塞弗罗问,“感觉他没有那么想得到父亲认同。他不都给自己搞了一个王国吗?”
“这还有待观察。”我说。
费彻纳接着解释:“把胡狼处理掉,或是纳入计划里都没有关系。总之,奥古斯都显然会以你为继承人,届时你的地位会等同大舰队里掌管军权的军事执行官。如果最后打败最高统治者,奥古斯都也不可能乖乖当他的火星之王,一定会想成为下一任联合会的权力中心。就帮他达成心愿吧,等他上台后差不多一年,塞弗罗就帮你除掉他,栽赃给政敌,说不定就是胡狼……”
现在轮到我局促不安了。
“你要我接管整个太阳系,”我想象着,“整个联合会。”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和舞者。他们表情怎么看起来这么认真?
“没错,”费彻纳回答,“等他死了以后,所有人会归顺下一个强者,所以你要成为那个强者。只要获得继承权,你就能像之前成为学级长,还有像现在成为军事执行官一样。只不过,下一回要坐上最高统治者的位置。这和学院的竞赛其实没两样,而且这次轮到你作弊了。我们就是你的帮手。有我的帮助,你的间谍网络就能超越胡狼和最高统治者。该贿赂谁、该收拾谁,都交给我们去解决。”
我坐在那儿,下意识地瞪着双眼:“我还以为不停说谎的日子差不多该结束了。我可以说出自己是谁,直接和他们宣战。”
“还不行。如果你自己分析一下,也能理解。”
的确。只是我不想再与朋友分别。“我不想再一个人摸索,以后一定得保持联络,一起拟定战略,不要再有模糊地带,你明白吗?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孤军奋战。”
“答应他,费彻纳,”塞弗罗说,“否则我也不干。”
“有必要的话每天联络也行。只不过我不可能自己现身,这场情报战还有得打。反之,我会派出最优秀的人,你身边会有一整个团队,由间谍、刺客、黑客组成,他们都有天衣无缝的掩护,也都一心想打破联合会的枷锁。你绝对不必再单打独斗。”
我安心多了,但同时也意识到有件事情非做不可。“我得回去。”
“嗯,不然他们也会起疑。”费彻纳附和。
“不是,”我解释,“我是说我要回家。”
“家?”舞者问,“你是说莱科斯?”
“为什么?”费彻纳问,“你在那儿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的家人。已经四年了,我得见见他们。”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人人都受过伤。“你们都知道接下来局势会如何演变,谁也操纵不了。我们假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为只要努力就能逼得金种自相残杀,好像只要有计划,就会自动实现,但现实并非如此。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却要打开潘多拉之盒。在天翻地覆以前,我希望能记得自己为何而战,知道一切是否值得。”
“你想得到她们的祝福,”舞者说,“或者说是‘她’的祝福。”还是舞者比较了解我的心思。若不得不成为奥古斯都的义子,我得先回去见她们一面。
“她们认不得你,也无法理解,”费彻纳上前一步,似乎担心我被情绪左右,“你自己也该认识到这一点。”
“假如一开始就是你和我联手策划,事情应当会简单许多吧?”我说,“为了圆谎,只能编造更大的谎。有时我们需要的是信任,”我看着塞弗罗,“而且我要带她一起去。”
“她?”舞者问。
“野马。”塞弗罗低声回答。
“不可以,”费彻纳几乎要吼出声,“绝对不行!风险太高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现在的优势,她都爱上你了啊!别因为一点点罪恶感就让一切前功尽弃。”
“要是我也爱她呢?”
“该死,”费彻纳骂道,“该死,真该死!你认真的?我还以为这也是你那个鬼计划的一部分。惨了,这下子你可能把现有的进度全部毁掉啊,老弟,你真是个大笨蛋。糟糕了!”
“这才叫真正的进步,”我回答,“她爱我,我不能再利用她、拿她当工具。要是我不能信任她,就代表金种根本没有转变的可能,那么,说不定提图斯与哈莫妮的理念才正确,甚至该说联合会的政策根本没错。你和我都很清楚,关键不在色族,在于我们的心,所以也该让我们的心念接受考验才对。”
“如果你错了呢?如果她还是因为自己是金种而排斥你呢?”
我没有答案。
塞弗罗跳下来:“那我就朝她头上开一枪。”

第四十七章 自 由

现在看来,“罐子”就像个狗窝。三百米深的金属和混凝土建筑里,弥漫屎尿与清洁剂的臭味。以前我觉得它高高在上,凌驾整个莱科斯居住区,但此时此刻,我搭乘船只降落,眼中所见的是位于火星大森林南部的一个难看的金属色水泡,距离主要都市非常遥远,仿佛与对抗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战争毫无牵连。
灰种被送进这里,就代表他平庸无能,除了恫吓红种外大概也做不好别的事。回想起来,我曾经以为丑男丹恩是什么特种部队出身。这些年轻时的梦魇如今看来脆弱可悲,好像我的过去只是精神错乱的妄想。
他们事前不知道我会乘船过来,甚至根本没发现我到了,我当然也没必要知会。等我下船,踏上早被无数引擎烧黑的降落场,身后一群黑曜种护卫排开,他们才像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穿过金属栅栏支撑的隧道,拉格纳高大的身躯跟在我后面。只要开口,灰种就会带路,但我只想找一些熟悉的面孔。
“丹恩,”我朝棕种门房问,“他在哪里?”
进入灰种的交谊厅,有十几人正在打牌抽烟,其中一个女的视线离开全息机,注意到我。频道上有几个名嘴,一个银种、一个紫种、两个绿种,在讲我前阵子的事迹,他们辩论着火星经过大战后的政治改革何去何从。女灰种的烟从嘴里落下,掉在旁边男人的裤管上,他赶快拍掉。
“卡尔莉,你搞什么?”他跳起来,“操!你是白痴吗……”
丑男丹恩转身。这是过了四年后他第一次见到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汗毛瞬间在皮肤上竖立,而从眼神可以知道他完全认不出我。但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服从。
我没有报仇雪恨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丹恩的嘴角应该要带着一抹无耻的笑容,仿佛土狼看见猎物的反应。可是他没有,他反倒像是被驯服的狗一样,只想听命令。他的脸上仍旧满布痘疤。不过,以前丹恩后脑有撮老被我与洛兰暗地嘲笑的白发,现在已经掉光了,只剩几根白毛围出一个地中海秃头。他的神情像是落水狗一样惊恐,而我竟让这样的男人杀死了伊欧。
为什么我当时不能阻止他?我有那么弱小吗?
“人造花园,”我开口,声音充满整个交谊厅,“带我过去。”
我转身,拉格纳一拍大腿:“快带路,死狗。”
距离上回我站在这里已过了六年。夜色渐深,星星在灰色天空闪耀。与记忆中相比,花园显得很小,也不像那时候充满各种奇异的色彩和声音。以我现在的身份与经历,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但我倒是注意到地上有很多垃圾,显然灰种常来这儿喝酒或做爱,随便一走就踢到啤酒罐,糖果棒包装纸落在我与伊欧躺过的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那儿应该是一片松软草坪,但现在野草已经又高又密——说不定以前就长出野草了,只是我没注意。虽然有些花朵,但不是枯萎就是又干又小。我用手指摸了摸,一股悲伤袭上心头。隔着玻璃屋顶看流星划过夜空,我忍不住哼了一声。小时候我以为那是流星,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些是准备进攻月球的战舰。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什么。在这儿不会找到奇迹的。
应该让这地方静静留在回忆里就好。我好奇着,伊欧现在在另一个世界,是否比在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更安全?假使我现在回来还能见到她,是否还一样爱她?是否还会认为她完美无瑕?
我穿过花园,发现这里原来不比自己在和平号上的房间大多少,树木居然还没有我的身躯粗厚,树根周边几乎长不出草。
我找到了来此的目的。伊欧的坟上生着血花,有好几十朵。要不是我记得自己放进了一个花苞,可能真会以为这是什么奇迹。我知道她一定已经不在那底下。她会被灰种挖出来,挂在我被吊死的尸体旁边。
我意识到诸多讽刺。我回到这里,想获得伊欧的祝福,但明知道她早已不在。伊欧进入了往生谷。
我盘腿坐在地上,等夕阳完全落下。以前我会在这儿等待黎明。余晖将玻璃泡填满血一般的色泽,直到太阳被地平线淹没,火星披上被星光穿孔的夜黑衣裳。
我不由得嘲笑自己。
拉格纳从门后出现。
“我没事,”我没转身,“只是觉得她会笑我怎么还跑回来。”
“笑很珍贵。”
“有时候吧。”
我起身拍拍裤子,看了花园最后一眼。
景色不如回忆那样美好,她也一样。她其实是个很没耐性的人,老计较一些小事。但她只是个女孩,还不满十七,已经尽了一切努力,给出拥有的一切。因此,我会永远爱她。也因此,我明白无论自己要做的事是否能得到她的祝福,最重要的是别将心锁在这个她早已逃出去的牢笼。我该前进了。

第四十八章 矿山官员

矿山官员提莫尼·库·波吉努斯在两排灰种包夹下等候着我。众人都穿上了最体面、最闪亮的制服。有个人端着盘子,上面有奶酪、枣子,以及这里最好的(大概也是唯一的)鱼子酱。丑男丹恩不见踪影。
“安德洛墨德斯主君,对吗?”波吉努斯讲话还是带着赤铜种那种油腔滑调。他更胖了,头发变得稀疏,像条肥猪一样满头大汗。他张开戴满戒指的手,学立体全息影像政治剧里那种夸张的鞠躬方式,想要讨好我:“先前我去检查矿务压缩装置,”——我看应该是去森林边界约克顿的妓院吧——“听说您大驾光临,就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但还是请您见谅,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太过冒昧,主君这次前来是为了何事呢?”要是打听出来就可以将情报卖给普林尼那种人。赤铜种大多是心口不一。“检查的时间应该还没到……”
“在文明社会,不先自我介绍非常失礼,赤铜种。”我一开口,说的就是圣痕者使用的语调,而非他想模仿的精灵种。
“非常抱歉!”他吓得结结巴巴,再次深深鞠躬。我都要担心波吉努斯的鼻子会撞到地板了,还好有那颗大肚子挡在中间。“敝人是矿山官员,提莫尼·库·波吉努斯,在此竭诚为您效劳。请再容我冒昧——”他还是弯着腰,“您的身形比我以为的还要雄壮!我明白首席执政官身边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只不过立体全息影像没有拍出您本人的威严!”
“你可以站好了。”
波吉努斯这才挺起身子,望着我背后的花园,不断转着心思,想猜出我这种身份的人怎会不请自来地进入矿区。“想必主君也有听说,矿山官员都很高兴火星终于脱离贝娄那家族的控制。他们或许懂得打仗,但开矿……啧啧,根本是门外汉。”
“显然就算打仗他们也是门外汉。”
他吞了口口水,目光先落在我的锐蛇上,然后又飘向花园。
“这儿挺漂亮的吧?”他问,“我总会想到以前在皮洛士河的日子。那边的郁金香——颜色真漂亮!相信您也听说过。还有树林,和奥林匹斯山上的白桦是不是很像呢?以前我也在上面的山庄待过一阵,”波吉努斯两手大大一摆,动作有点儿尴尬,“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人有时也得犒赏自己一番。像我,到了那儿才知道黑松露奶酪之美妙,”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些朋友给我取了外号,叫马可波罗。因为我喜欢旅游、寻求文化。如您所见,在这种鬼地方,实在找不到什么相称的人陪伴……”
要是我不先瞪着他身旁已经尽量打扮体面的部下,再瞪着他那满手戒指,然后皱起眉头,真不知道他打算自言自语多久。
“怎么了吗?”他问。
“你说得对。”我回答。
他的大眼珠在身边灰种身上来回打量,想知道我所指为何。看他这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只觉得恶心。以前他派人鞭笞我,冷眼看伊欧死去,连我父亲也是被他吊死的。最终,他仍称不上是什么大恶人,只是因贪婪而变得可悲。
“我说对了什么?”他朝我不断眨眼睛。
“在这种地方找不到什么相称的人陪伴。”我用力地瞪着他,波吉努斯的脸色像是想要号啕大哭。见过他与丹恩后,我更觉得往日种种异常遥远、模糊。我本以为他们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但这些人根本不配。他们只是过着可悲的人生,顺手毁了其他人的人生,却毫无自觉。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波吉努斯很慌张,指着盘子上的奶酪。
“主君,这就是黑松露奶酪,从意大利来的,还掺有甘草、荳蔻、芫荽、丁香,再加上表皮上适量的肉桂粉、茴香粉,您一定也会——”
“我不是为了吃奶酪来的。”
“呃,唔……当然不是,”他紧张地东张西望,“可否请问主君,究竟来这儿做什么呢?”
我迈开步伐,他紧紧跟着。“拉格纳。”我朝巨人般的黑曜种点点头,他从口袋取出小数据终端,之前卵石花了一小时才教会他如何操作。
“你们这里氦-3产量在前一季下降百分之十四,预估产量与本会计年度所需相比,将短缺一万三千五百公斤。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希望你对此提出解释。”
波吉努斯不知所措,眼睛在我、黑曜种及数据终端之间来回,最后支支吾吾开口:“我——我——我们这边的居民有些状况。涂鸦啦、非法宣传单啦。”他对我解释,“您应该知道这里就是那个珀耳塞福涅运动的发源地吧。”
拉格纳往他肩膀用力一点:“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很忙。”
“我——我——”波吉努斯焦急不已,像是深陷噩梦之中却逃不出去,“我忘记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刚刚在找借口。”
“借口,借口?怎么能这么说!”他忽然抬头挺胸,“火星到处都有叛乱事件,尤其是矿区,没一个地方不受波及,这里更不可能例外。杀人、破坏设施的事件层出不穷,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矿工也跟着捣乱!”
波吉努斯又看着我,意识到自己处境堪忧,但还是赶快跟上腿比较长的我们。
“主君,我尽了一切努力,所做的都超过能源部《矿务守则》第三节A段的规定。削减伙食、打击不法、设下陷阱,让矿工的精神领袖被误认为同性恋,甚至还参考了《平乱论》里头模拟的情节。过去六年来尝试过瘟疫与解药、叛变与镇压、天灾、坑蛇迁徙,最近还考虑是不是得模拟行星外政治骚动的场景!”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狂挥着手求我留步,“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
“我没打算动你的职位。”我淡淡地说。
波吉努斯放了心,身体微微抖了一阵,忽然又将头扭过来:“您该不会……”他冲上前,“您该不会想要进行隔离吧?不会吧?”
“为什么要隔离?”我一路走回飞船降落的地方,停下脚步,“如果按照你所说,本地居民对能源局和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制定的策略反映不佳,不如直接投放雾后九号毒气,将这座矿坑清空,以赤道地区比较配合的红种取代?”
“不可以!”他居然出手抓我,拉格纳都懒得逼退他。
“注意一下你的态度。”我警告。
“主君,请不要这么做,”波吉努斯贪婪又惶恐的眼睛居然冒出泪水,“虽然这个矿区的产量下滑,但还维持着正常运作啊!这里应该是安然度过动乱时期的表率吧。”
“那你岂不就是这儿的救世主?”我嘲笑着他。
“这里的红种都是好矿工,是世上最好的一批。就是因为这样,个性才会比较暴躁,但他们已经冷静很多了。我先前多给了他们一些酒,也调高空调里的费洛蒙浓度,让他们像兔子一样拼命生。还有,我叫伽马部落里的桩脚在机器与探测图上动手脚,让大家以为这里的矿源快要枯竭,担心没办法达成配额,因此会更积极。过一阵子我们会把机器修好,矿工就会觉得人生又有了奋斗的理由。我还可以告诉他们说,生态改造会在十年内大功告成,地球已经派出移民船队。在实行隔离之前我还有很多手段可以用。”
我看着波吉努斯不再口沫横飞,像一件湿衣服那样颓丧,暗忖着这种反应究竟只是为了守护那无聊的尊严,还是他终究对红种还有一丝怜悯?本来这只是一次测验,可惜结果我仍无法判断。也许他确实在乎矿工的安危,只是思考方式怪了些。和联合会交过手后,我记忆中的禽兽好像都有了一丝人性。
“这矿坑目前不会有什么大变动,你继续维持劳力等级。多发些粮食下去,今晚开始。我要工人过得好一些,看看产量会不会提高。去我船上搬补给品,有食物和酒。给红种办宴会吧。”
“宴会?主君,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算。”
我一个人坐在监控室内,透过脚下的玻璃看见矿区居民正在庆祝。几万个红种聚集,有些人吃吃喝喝,年轻人围着绞刑台跳舞,曲子是《持着山胡桃木手杖的老人》。桌子上有许多红种一辈子没享用过的美食美酒,看着他们的欢笑与舞蹈,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知道他们活在恐惧中,然而,他们知道自己该害怕什么,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慰藉。可是,等到阿瑞斯之子将谎言全部戳破时,他们还有办法逃避吗?至今的生活全是虚假的,面对广阔无边的宇宙,究竟该何去何从?最后只会被外界玷污心灵,像我一样。
那些面孔我几乎都认得。一起玩耍的男孩长大了,有些女孩我还亲过,她们带着儿女在身旁照顾。我的表亲、远亲都还在,我也看见基尔兰哥哥。我抹去眼角泪光。
有个男孩抓起女孩的手,先吻了她脸颊,然后拉她去跳舞。我知道自己无法再像那男孩一样单纯,我已经失去那种纯真了。无论我带给红种怎样的未来,红种都不可能再视我为一分子。我无法成为开疆辟土的英雄,只是个必要之恶。在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然而我又离不开。我还有必须说的话、必须揭开的秘密。
“还想着要创立邪教吗?”她站在门外问。我转过头,野马靠在门框上,头发绑成马尾。政治官的制服高领在颈项处稍微拉开了些。
“接下来应该要找人做雕像吧?”我问。
“拉格纳把这些乡下地方的灰种吓死了。”
“很好啊。”
“你对灰种特别坏。”她笑道,“为什么这么讨厌灰种?”野马伸手梳顺我头发,在椅子扶手上坐下。
“太听话。”
“哦,所以你才喜欢我,”她用指甲轻轻抠我头皮,“雕像倒不是什么好主意,容易被人毁坏,或者加上胡子、乳房什么的。想想看你长出乳房是什么德性。”
“乳房不是最糟糕的。”
“也对,胡子才是。戴克索想要蓄胡子,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反话,可是不大确定,”野马轻笑,坐到旁边的铁椅上,“还是问他妹妹比较保险。”
她朝矿坑和全息立体影像看了看:“这地方的环境真恶心。我替改革派写了一份法案,希望内战结束后有机会通过。法案目的是裁撤现在的能源部,重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她又张望各处,“最终要改变这种像肉铺一样的营运模式。你看过这儿的储藏空间吗?明明粮食多得可以维持七年,但还是一直要求最大进货量,所以我查了一下档案,发现矿山官员手脚不干净,可能把东西卖到黑市去了。赤铜种总以为不会被发现,或许也因为他打点了经手的金种和银种。造成的结果就是这里居民营养不良,制度腐败。”
她鼻子一皱,从椅子扯下一片剥落的涂料:“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她问,“我哥那儿出状况了?”
“那女孩就是在这个矿坑里唱了禁歌。”良久之后我才响应。野马瞪大眼睛,目光扫过底下群众。
“真是可怜。”
她又朝我望来,等我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有些事情必须亲眼看过才能明白。所以我牵着她的手,起身说:“跟我来。”

第四十九章 为何歌唱

我从未如此恐惧。
莱科斯晚上很黑,灯火全部熄灭,否则对红种而言白昼将永无止境,最后可能会发疯。值夜班的妇女还在生产丝绸,男人继续挖矿,但我们所处的宽广隧道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立体全息影像还继续播放生态改造影片,远处传来机器的嗡鸣声。尽管温度不高,我却一直冒汗。
野马静静跟在我背后。我们靠反重力靴降落在居住区,她落地后就没有开过口。附近有些醉汉倒在桌上或绞刑台的阶梯上,不过我们披上了幽灵斗篷,避免引起骚动。从野马的沉默中,我能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可是无法猜到她的心思。
心脏跳得好快。走进兰达部落的小镇时,说不定她甚至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就在这儿,我从男孩变成男人。对现在的我而言,居住区变小了,坑顶也近了,绳桥和滑轮之类的东西简直是小孩子玩具。曾经不断播出奥克塔维亚那张脸的立体全息影像是台古董,屏幕上很多暗点。野马张望一阵,卸下幽灵斗篷,视线越过一道又一道的桥,仿佛觉得这是幅奇景。我倒没想过金种也会对这样纯朴的地方感兴趣。
只要爬上石头阶梯,穿过桥就是老家,看起来与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唯一差别就是我被放大了不少。我忘了自己穿着反重力靴,野马也没起飞,我们爬上去后才拍掉手上的沙土。石壁上有扇薄薄的金属门,里面就是我真正的家。
“戴罗,”她终于轻声问,“你为什么知道通往这里的路?”
我双手开始颤抖:“你说你想进入我的心。”我低头看着她。
“没错,可是……”
“你想进到多里面?”
我猜她也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甚至怀疑她早已察觉。毕竟我和其他金种明显不同,怪异且疏离。
野马看看自己的双手,手上还有一些石头阶梯的红沙。“最里面。”
我交给她一个全息影像方块:“那你播来看,看完以后可以进来。假如你离开,我也能谅解。”
“戴罗……”
我最后一次吻她,很用力。她抓着我头发,好像也明白,要是这回分开,有些关系就不可能不变。我注意到自己双手还捧着她的脸,但双腿已渐渐退开。野马合上的眼睛轻轻睁开时,我已经转身向门。
我推开门。
我得低着身子才能进去。家里很窄很静,一楼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同样的小金属桌,同样的塑胶椅,同样的小水槽,以及正在晾干的陶盘。母亲宝贝的茶壶同样在炉子上烧着,地上倒是有了新毯子,看起来是新手编的。阶梯底端以前摆的是父亲的鞋子、我的鞋子,现在换成……还是我的鞋子,只是比以前更破更脏。那时我的脚掌这么小吗?
家里没什么声音,除了她以外,人人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