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重点在于,我觉得你很奇怪——至少该说你挑朋友的标准很奇怪。”她走到我面前,坐在喷泉边,脚跟轻轻刮着看起来相当古老的石砖,“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却和塔克特斯、洛克一起混。洛克是没什么问题,唯一的毛病就是软得像块奶油。至于接近塔克特斯——你简直是在挑弄毒蛇,还以为自己不会被咬。因为他在学院时当过你的部下,就觉得这人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我听了不禁想笑,“之前塔克特斯对我说,小时候他有一把很喜欢的小提琴,但被他哥哥砸坏了。我知道以后,请狄奥多拉用我户头一半的钱去贾王的拍卖场,标下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古董琴送他。但塔克特斯拿到之后,连句谢谢也没说,还一副自己收到的是一块石头的表情。他问我给他那东西做什么。我说‘这样你可以继续拉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然后他看了看琴,就走了。两星期后,我发现他把琴卖了,换成一堆粉种和毒品。这种人怎么会是我朋友?”
“他的个性是他哥哥造成的。”维克翠的语气有些犹豫,仿佛不大乐意将她知道的内情与我分享,“你想,什么时候有人给他好处,却不求回报?你那样做只会让他不知所措。”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提防你?”我靠过去,“不就是因为你也有所求吗?维克翠,就像你妹妹一样。”
“嗯,我就猜到这一定与安东尼娅有关,她老是把事情搞砸。那头母狼从娘胎出来就扮作成年人,至今还没干过一件好事。幸好我比她早出生,否则大概在摇篮里就会被她掐死。另外,她跟我只算有一半血缘,我们同母异父。我妈对一夫一妻制并不在意。你应该知道安东尼娅并不姓裘利,而是姓西弗勒斯。那也只是想跟我妈作对。她就那种脾气。但现在我居然还得替她背黑锅,真可笑。”
维克翠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手上几个玉戒指。我感到很怪异,这戒指与她脸上伤疤呈现出的斯巴达风格截然不同。不过,维克翠一直都是个反差很大的人。
“所以说,你为什么找我来?我没办法再为你做什么了。我没地位、没靠山、没钱、没名。你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呵呵……我也会看上别的东西啊,亲爱的。不过你的确是声名不佳,普林尼让大家都这么认为。”
“所以,他的确主导了部分闲言闲语。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在胡说。”
“部分?戴罗,从你跪下向奥古斯都发誓时,他就向你开战了。”她笑着回答,“说不定还要更早。当时他建议奥古斯都杀了你,或至少用谋杀阿波罗的罪名起诉你,这些你都不知道?”我茫然地瞪着她,她摇了摇头:“连这些都不知道,可见你在他的游戏里多没防备,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弄得自己死期将至。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否则你只会在那个像是养畜生的小方格间里生闷气。要是运气不好,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会直接过去捅死你……”她伸出手指,长指甲在我胸膛上勾勒出心脏的位置,“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母亲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别再耍嘴皮子。”她笑着拿出一张数据卡,我不怎么情愿地按着薄薄金属片的边缘。维克翠没有松手,而是使劲一拉,将我拉到她两腿之间。她的嘴唇微张、舌头轻吐,视线从我脸颊向上游移。当我们四目相交,她试图想勾起一点儿火花。可惜我没有任何能因她而点燃的火苗。她发出猫科动物般的叹息,松开数据卡。我使用数据终端,数据卡上显出一间小酒店的广告。
“这不在城塞的地面上。”我说。
“所以呢?”
“离开地面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出手。”
“别让人知道就好。”
我退后一步,说:“他们给你多少钱?”
“你以为这是陷阱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多数人无法承担说真话的代价,但我可以。”
“说得好,我倒是忘了你从不说谎。”
“我来自裘利这个古老家族,”她缓缓起身,怒气如锐蛇般慢慢展开,“我家的生意利润足够买下好几块大陆,谁能用钱买我的信誉?假使我要与你为敌,我也会直接告诉你,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谎话拆穿前,人人都说自己很诚实。”
她笑声中的磁性忽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但维克翠的确比我年长七岁。“收割者,若你坚持留下也无妨,就赌赌运气、赌赌友谊能有多大帮助。你尽量躲,躲到有人愿意与你签约,但要小心点,说不定和你签约的人也准备把你当成一头烤猪,端给贝娄那家族。”
我权衡着轻重,回答:“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斐伦廷上校?”两个灰种站在穿梭机前方坡道等候,维克翠对矮的那个发问。这架飞机看起来活像个破烂的罐头,我从没见过这么丑的飞行器。简直是头只有前半截的双髻鲨。我打量一下高的那个,有点儿警戒。
“是,阁下。”斐伦廷点点头,脑袋颜色像煤渣砖。他的动作相当利落精准,可以看出为何能升到这个位置。“您确定没被跟踪吧?”
“跟死亡一样确定。”
“那么我们应当即刻动身。”
我跟着维克翠走进穿梭机,留意着周围环境。从山庄出来后,我们都换上了幽灵斗篷,绕过十几条隐秘的走廊,上了六座老旧的重力起降机,抵达月球城塞内一个鲜少使用的陈年起降场。我将狄奥多拉留下。虽然她很想跟着,但我不认为我要去的地方适合她。
灰种扫描了我与维克翠,确认没有追踪装置,才让我们坐下。
登机梯往上掀起,关闭起来,小小的船舱内有十二名精悍的灰种坐镇。他们不是一般人,从事的是见不得光的行业——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各等级色族有其常态,但人类基因毕竟庞杂,在联合会管辖的浩瀚领域中,每个色族还是会有差异。金星上的灰种的肤色就比火星的灰种深,体格也更结实,若将家族迁徙状况纳入考虑,就会有更多变数。于是,每个色族成员的先天才能或后天表现,还是会出现极大的落差。多数灰种适任于街道与商场保安,好一些的可以进入军队或矿坑。然而,也有一群灰种承袭了冷血与狡狯,出生后就接受最精良的训练。他们的任务是为金种主子猎杀同为金种的仇家。我们眼前的就是这种特殊的灰种。他们的外号叫作“勒车犬”——这名字原指地球上经配种而成、特别迅捷聪明的猎犬,专为猎杀体形比自己更大的生物。
“要去底城就这么十二个人?”我问。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样很够,但我讨厌灰种,所以故意激他们。
这群灰种射来目光,就像是一大家子在路上遇见了某个陌生人。一家之主是斐伦廷。他长得像用锈刀在肮脏冰块上刻出的塑像,晒伤的脸黑黝黝,眼珠子骨碌碌转得很快。他的副将桑华朝我们探出头。她身材高大,皮肤粗糙,令人想到橄榄树。
他们两人轮廓的分别很明显,可能是来自地球的缘故,特征才会像是来自不同的洲。这群灰种是平民衣着,没佩戴联合会军团的三角徽章。
“阁下,我们会确保您的安全。”斐伦廷说。桑华左腕内侧装着一个奇特的圆形物体,看起来像等离子武器。“我的小队已规划好安全路线,预计飞行时间为二十四分钟。”
“要是普林尼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又或是贝娄那家族发现我离开城塞……”
“猎犬部队知道目前状况。”维克翠说。
“我没看到所属的金种标记。你们是佣兵?”
“换言之,您应该明白我们能活到今天代表了什么,阁下。”斐伦廷平淡地说,“针对各种状况,我们都做好了准备,紧急避难和支援人力都安排好了。”
“支援够多吗?”
“很足够。我们只是运输部队,阁下。”他轻轻扬起嘴角,一派自信,“比起贝娄那家族,更要担心的是第三方人马自以为逮到好机会。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有相当多的‘第三方人马’。不过阁下放心,我们很重视投资回报率,不喜欢出乱子。桑华?”
“请换上这套衣服。”她递给我一袋很朴素的服装,她讲话的语调很扁平,缺乏起伏。“您个子太高,很难掩人耳目,不过我们可以用这个快速伪装。”她递了另一个袋子给维克翠,“您也请换上。老板觉得您的打扮太抢眼。”
维克翠听了露出一笑。
“各位伙伴,收拾家当。”斐伦挺高喊,机身颤抖着升空。“上路了!”
灰种熟练地一边抽烟一边准备电击棍,将磁力子弹装进枪膛。那些金属摩擦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猎犬部队穿上虫皮护甲,其中三人手腕上装备非法武器。我也穿上一件,并暗忖着这些应该是非法走私来的护甲。这种昵称为“虫皮”的材质会吸收光线,有着瞳孔般的特殊黑色,比任何材质更暗淡。虫皮的防护比学院训练时使用的强化护具更好,不只挡得住利刃,还能挡下部分子弹,普通的热熔枪也无法打穿。
船身又开始摇晃。这次是主引擎启动,垂直推进器关闭。
“塔罗斯、米诺陶,请注意,伊卡洛斯开始飞行。”斐伦廷朝通讯系统说,“重复一次,伊卡洛斯开始飞行。”

第七章 死而后生

月球上没有黑暗——或者说,没有真正的黑暗。上百万盏灯光覆盖着高高低低的城市表面,有些是公共电车轨道,有些是空中街道,也有通讯站、餐馆、警局等各种场所。在都市的金属表皮上,它们就如同血管、神经、汗腺或者毛囊。
我们离开金种的区域。城塞高处的景象整洁又漂亮,金种搭乘穿梭机,或是穿着反重力靴飞向几千米高的塔顶上的剧院。我们继续往下,穿过银种富豪与赤铜种的地盘,与许多梯道和空中列车擦身而过。都市中段属于黄、绿、蓝、紫四个色族,下段则是灰种与橙种的住宅区。
越往下深入,靠近金属摩天楼丛林埋进地下的根部,就会看见成千上万的低等色族,正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从工厂回到无窗的公寓。有些人的住处不过三米长一米宽,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干道相当拥挤,车辆跟着信号灯移动。越往下灯号越少,楼房越脏,奇形怪状的动物也越多,只有墙壁上的涂鸦愈发鲜艳活泼。我恰巧瞥见几个灰种警察逮捕一名棕种,他在一栋综合性公寓大楼外墙以数码颜料画出十层楼高的人像:一个被吊死的女孩——我的妻子。她头发仿佛燃烧的火焰。经过她时,我胸口发闷,围绕着她筑起的记忆之墙开始崩毁。这几年来,我看过无数次她被缢死的画面,如今那段影像传播得很广,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但对我而言,每次看到都像肉体承受一次重击,神经末端颤抖、心跳加速、咽喉缩紧。命运多么残酷!我妻子的死竟成为许多人活下去的希望。
到了城市地下,即便是我们也不必再担心有敌人窥伺。这儿的问题是帮派火拼、抢劫与毒品。想不到我的新朋友居然会利用底城区,就算在城塞里开启屏蔽力场也做不到这种隐密度,这让我颇为顾虑。这意味着我熟悉的规则不再适用。但这回维克翠说得对,洛克反而错了。耐性帮不了我,我只能放手一搏。
猎犬部队将穿梭机停入一间废弃库房,斐伦廷带小队护送我,走进外面那片脏乱中。巷子里布满垃圾与污水,空气潮湿,飘着腐臭与焦味。人行道龟裂斑驳,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幼,或健全或残疾,红棕灰橙全聚居于此。这是让底层居住的底城。
若是伊欧看见,一定会说这是支撑起天堂的地狱。她说得没错。抬头一望,狭小的出租住宅绵延超过半公里,人挤人的丛林上空,盖着一层污浊的雾气。晾衣绳与电线在半空中交织,犹如挂在树上的藤蔓。住在这儿会令人失去希望。需要改变的不是底城,而是这个世界。
我们要去的是露底酒店。一家非常阔气的酒馆,闪烁的红色招牌上绘着简洁的涂鸦。一共有十五层,每层都可以往下眺望中央餐厅的席位与包厢,可以容纳两百多人就餐。铁皮包厢飘出尿臊味,看来是年久失修,已经变形。不过,这些人仍在这里大口干杯。只有十五楼装了霓虹灯,蓝色和粉色的灯光闪烁着,这层都是提供舞者服务的私人套房。我跟着斐伦廷前进,经过门口的两名保安。他们两人的手臂都经过改造。其中一个是黑曜种,但皮肤白得像漂白过的大理石,手臂比我还要粗;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灰种,手臂被改造成热熔枪。
其余小队成员跟在后头,三三两两入内,有些特地做了装扮,易容成其他色族,其中一个还戴上面具,不仔细看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粉种,除非拿磁铁靠近,才会发现那是数字影像。这些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我看起来大概是有些生疏,尽管他们帮我扮成了黑曜种。
我手背上的生物纹章靠义肢技术遮掩。白发黑眼,肤色也用化妆品抹白。维克翠和我的体型想假扮成其他色族不大可能,所幸黑曜种虽然人数不多,但在这种场合出没并不引人注目。我继续随斐伦廷前进,抵达大厅后侧的一个凹龛。那里坐了个年轻人,身旁有一整队佣兵,加上一名黑曜种。那名黑曜种起身,到隔壁桌坐下。我沉默地看着他,其余人也一直注视着,一瞬间忘了喝酒。此时的气氛仿佛一只鳄鱼从水鸟群间游过。那名黑曜种比我还高半尺,整张脸都文着骷髅刺青。他是一名污印。
还真低调。
“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王?[3]”我问那个坐着的年轻人。
“是收割者啊!连弥尔顿也知道路西法是个混账。”他神秘一笑,径自朝对面的椅子挥手,“别呆呆站着,很有压迫感啊。”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我转头望向维克翠:“我还以为这位是新朋友。”
“你们两个以前并不是‘朋友’,所以他的确是‘新朋友’。两位好好聊。”
“你不留下?”
“我已经带你到门口了,就看你要不要进去。”她戏谑地掐了我屁股一下,大摇大摆离开。胡狼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还歪着头想看清楚一点儿。
“我怎么不知道你对女人有兴趣?”
“就算被杀死,我还是很欣赏她。但我并不是要跟你说这个。一个人在太空好几个月,除了船还是船,真不知道你们在上头是怎么打发时间?”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推来一瓶绿色的酒。
我摇摇头:“我喝酒唯一的原因就是要忘记像你这种人。”
“哈,非常有阿寇斯的风格,骂人不带脏字。没记错的话,这是洛恩先生最出名的一句话。当然了,他有名的句子很多。”胡狼靠着椅背,神情平淡,令人难以猜测。他的眼神仿佛光滑的古董硬币,头发是沙漠的色泽。他一手转着银色的触控笔,动作灵巧,发出犹如昆虫快步窜过荒地的嚓嚓声。“事隔多年,奥古斯都家族的胡狼与火星收割者重逢,结果两个一样惨。”
“你是自作自受。”我回答。他将笔插在耳朵后面,从桌上的盘中拿了一个鸡腿,用牙齿撕下皮。
“你觉得不舒服?”
“怎么会呢?我们都很清楚你有多爱黑漆漆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笑声既高又尖,仿佛被踢了一脚的狗。“你可真有本事,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明明家人全死光了,没钱没势,原本看不出有什么长处,父母都懒得推荐你进联合会,更别提你还毫无人脉。严格来说,你进学院前完全是默默无闻,没有未来。却逮到个机会就立刻崛起了。”
“你还是一样多话。”我低声回应。
“你也一样老爱树敌。”
“人总有嗜好。”我望向他少了右掌的断肢,“很喜欢引人注目吗?你大概是现存的金种里唯一断了手也不装义肢的人。”
“我真不明白,你都走到这步田地,怎么还想用言语激我?话说,你的银行账户已经被清空了。”我在位置上扭动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啊?普林尼若要动手,就不会留一点儿情分。你名下所有资产都被处理掉了,几乎一无所有,却还一个人在月球最底层,坐在我和我的部下之间,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
“这些是你的手下?”我瞥瞥旁边的低等色族,“我以为你会嫌他们恶心。”
“有规定说人必须喜欢自己的孩子吗?”胡狼很得意地问道,“他们都是从我们金种的胯下生出来的。”他咬着鸡腿,直到骨头咔咔作响。“你知道这段时间我都在做什么吗?”
“在树林里自慰?”
“猜错了。败在你手上让我很受挫,我从不讳言这个。你不仅伤了我,还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妹妹也是。她竟然塞住我嘴巴,将我赤身裸体地绑起来丢在你面前。真伤了我的心,尤其还得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圣痕者耻笑。”
“大家都知道你没血没泪,阿德里乌斯。”
“拜托你还是叫我胡狼。从你口中听见‘阿德里乌斯’这名字,感觉就像听到猫发出汪汪叫。”他身子微颤,但一个手臂粗壮、苍白脸上文满刺青的女棕种从厨房端了三个冒着热气的碗来,他又兴高采烈地向前一凑。棕种将碗放下。“谢谢!”胡狼说完,把其中两碗揽到自己面前。
我望着碗,脸上写满狐疑。
“我不下毒的,”他说,“想对我老爸下毒机会多的是,但我也没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还没从他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呢?”
“认同。”
胡狼隔着热气凝望着我:“说得真好。很多人愿意给我机会,都是冲着我爸的面子,与我根本无关。其实,他们心里都因为我吃过人就鄙视我,真是虚伪。不然我能怎么办呢?他们不是说我们一定得胜利吗?我只是尽我所能,却被他们批得一无是处,好像他们有多高尚、从没杀过人似的。真是莫名其妙!”他摇头轻叹,“我也可以像你一样进入研究院学习星战技术,不然就是到月球的政治官学院拿学位。假如愿意忍受金星那种环境,要成为审判官也不是问题。但我不想进他们的学校,不打算靠他们的施舍往上爬。”
“我听到过风声,那是真的吗?”
“多半是吧,”他夹了一大口面,倒上辣椒酱,“我现在是个商人,戴罗。倒买倒卖,收藏些东西,再创造一些东西。当然啦,那些做作的混账圣痕者会说我跟那些满脑子只有钱的银种没什么两样,但我可不是二十世纪欧洲的过气贵族,我只是非常明白什么叫务实的心态,以及确实拥有一样东西能带给自己什么力量。人、想法、基础设施,这些比金钱更重要。它们的力量甚至超越——”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星舰或是锐蛇。你说说,要是没有补给,没有东西给船员吃,一艘船还有用武之地吗?”
“这地方是你的?”我问。
“可以这么说。”胡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牙,“我想我直接一点儿好了。你和我都在十八岁时结束学院训练,今年也二十了。换句话说,我在外流浪了两年,现在打算回家。”
“去和那些混账圣痕者打交道吗?”我笑了,“更何况,如果你关注新闻,就该知道你爸已经不理我了。”
“关注新闻……”他身子往前一倾,“收割者,我就是新闻。你知道我手上有多少家媒体吗?”
“不知道。”
“很好,这代表我没露馅。我收购了大约两成的媒体,加上幕后的搭档,就占了将近三成。你大概会怀疑这有什么意义?譬如维克翠她家,也不觉得做生意有什么低贱,毕竟裘利家族在贸易界纵横了好几百年。可是,媒体对金种来说意义不同——那等于肮脏,等于龌龊,是贾王那类人的玩具。那么,为什么我这种出身的人还要弄脏自己的手?你试着想象,媒体是一条进入沙漠都市的水管,”他比着手势说明,“这里是我们想象的沙漠,流进去的水有三成来自我,但我却有近乎百分之百的影响力。因为我的水渗进去后,所有的水都将混浊。这就是媒体产业的本质。要让这沙漠都市里的人活在幻觉中?还是要他们痛不欲生?又或者,叫他们揭竿起义?”他放下筷子,“全部操之在我。”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
“你的项上人头。”他说。
当我和他眼神相对时,仿佛铁棒交击,震荡余波透进身体。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会感到不安。那双死气沉沉的金色瞳孔教人捉摸不透。明明与我岁数相同,胡狼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幼稚感,以及与家世背景不符的古怪感,简直病态。我无法用“残酷”或“邪恶”来形容那双眼睛透露出的思维,只是想起野马曾说过:在他还小的时候,只因为想知道身体内部如何运作,就杀了一头小狮子。
“你的幽默感真独特。”
“我知道。但你居然听得懂我的笑话,真令人开心。那些圣痕者一个个敏感得很,总是嚷嚷着什么决斗啊、荣誉啊、血债血偿,但还不就是闲着没事干。因为没有敌人,他们只好自己找乐子。”
“你刚才好像还有其他事要解释。”
“啊,对。”胡狼用手将头发往后梳。他父亲也有一模一样的小动作。“找你过来是因为普林尼跟我有仇。他搞得我日子很难过,连我的后宫都派人渗透。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被逼得杀了他几个奸细。得从那么多下人里一个一个挑——说这些不是要你觉得不自在。”他补上这句。
“的确是有点儿不自在。”
“先了解我当初的窘境,你才能帮上忙。目前普林尼还是很得我父亲重用,像条毒蛇成天在他耳边咝咝叫。你知道吗,黎托根本就是他安排的人。”——这我不知道。“一开始,普林尼刻意找了个乖孩子,算准可以让我爸想起死去的克劳狄乌斯,融化他那副铁石心肠,所以亲自栽培、训练黎托,还说动我爸收养黎托,准备立为后继者。没想到你却一路杀了进去,打乱了普林尼的盘算。所以他耐着性子花两年时间慢慢策划,成功把你和我一样撵出来。这下黎托成了唯一的继承人,普林尼则是他背后的黑手。”
真相的确令我讶异。我知道普林尼阴险狡诈,但没想到他的布局竟这样深不见底。
“那你的计划是?”我看看四周,“不会带着一群庶民拿草耙夺回你父亲的宠信吧?”
“受过足够教育的金种都知道,底城有个犯罪组织,规模非常庞大。但若是一路追溯上去,就会发现这个组织与联合会最高统治者有关。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她表面上是金种的楷模,但背地里特别喜欢下流的手段。比如暗杀,或是策动罢工,给各个首席执政官找麻烦,逼人下台。她在底城也是耍同样的把戏。那些帮派的头目都是挑选过的,背后要不是她本人,就是她养的那三条御史母狗。不过,有趣的地方来了……我发现组织里有些人正蠢蠢欲动。”
我皱起眉头:“他们对卢耐有意见?”
“她本来就是个贱人,总不给我爸好脸色,反而去拉拢贝娄那家族。但现在这件事和她没有直接关系。我刚才说的人呢,是想不到那么远的,他们只是低等色族啊,戴罗。他们只想在这粪坑里当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