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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色彩斑斓的影像图片,整个剧场的气氛都不一样了。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更直接,更亲切,又有几分诡异。就好像有一个玄妙的相框,把西比尔和将军框到了同一幅银版相片里一样。一个是年轻的伦敦妇女,戴着软帽,披着时尚的围巾,带着富有说服力的表情求助,而对方是来自异国的老英雄。现在,他们都是同一出戏中的演员,而大众惊疑的眼神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豪斯顿问:“得克萨斯联合政府的坏蛋们伤害了您?”
“是的,先生!”西比尔开始啜泣,语调中带着一丝娴熟的颤音。米克曾经提醒过,别吓到他们,要让他们觉得你可怜。“是的,是联合政府那些坏蛋伤害了我。他们把我的哥哥残酷地投入大牢,可是我哥哥并没有犯罪,大人,他坐牢,只因为他是您的追随者!您担任得克萨斯共和国总统的时候,他也投过您一票,大人。就算是今天,他还是会给您投票的,先生,只不过我担心,那些人可能会杀了他的!”
“您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亲爱的女士?”
“他叫琼斯,先生,”西比尔应声回答,“埃德文·琼斯,来自尼考多赫,被抓之前,他在海泽考克斯铁路公司工作,先生。”
“我想我曾经见过年轻的埃德文!”豪斯顿大声回答,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他握紧手杖,紧皱眉头。
“听听她说的话吧,山姆!”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西比尔也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说话的正是去过阿盖尔餐厅包间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胖演员,红头发穿天鹅绒马甲的那个。“这些联合政府的恶棍居然没收了海泽考克斯铁路公司!亏他们还有脸自称英国盟国,居然会做出这么无耻的事。他们就是这么报答英国的指导和保护的吗?这么多年受我们的恩惠,到头来却反咬我们一口。”他说完话就落座了。
“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流氓!”西比尔紧张地喊叫着,她努力在头脑中搜索词句,回忆接下来的台词。“豪斯顿将军,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但您是一个可以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您是一位伟人。难道就不能给得克萨斯人带来正义吗,大人?想想办法,阻止那些暴行。难道我那可怜的哥哥只能屈死在牢狱里?难道还要继续放任那些骗子和暴君继续侵吞我们英国人的财产吗?”
但是米克精心编排的词句已经被人群的喧嚣声吞没,观众群情激奋,到处都有人大喊大叫,其他人也在小声交谈,表达他们的吃惊和赞同。票价最便宜的走廊里更是响起一阵阵半大孩子们的起哄声。
这是伦敦人的一点消遣,仅此而已。西比尔暗自盘算,也许有人真的相信了她讲的故事,因此觉得她可怜,而多数人只是跟着大呼小叫,开开玩笑,很高兴能碰到点意料之外的热闹。
“山姆·豪斯顿一直是我们英国忠诚的朋友!”西比尔朝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喊叫。她的声音多半都被淹没了,没有任何效果。她抬手,用手背擦拭汗湿的额头。米克没有为她编写更多台词,于是她任由自己双腿瘫软,两眼翻白,跌回到座位上。
“请帮琼斯女士透透气!”豪斯顿将军发令,他的声音响亮而威严。“这位女士已经不堪重负晕倒了!”西比尔透过半睁的眼皮窥视,人们断断续续围到了她身边,有深色的晚礼服,也有肥大的裙摆;有香水的花香味,也有男人身上的烟草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用留着尖指甲的手指试她的脉搏。有个女人一边大声喘气,一边为她扇风。哦,我的天哪!西比尔暗自害怕,这居然是前排那位胖妈妈,而且满脸是正义人士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这让西比尔感到一阵激动,又一阵恶心。她甚至真的感觉自己非常虚弱,于是就很放松地成为大家善意的焦点。五六个闲人围在她身边,发表着底气不足的专业观点,每个人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而豪斯顿将军继续在讲坛上宣讲,义愤填膺的样子。
西比尔任由别人把自己搀扶起来,豪斯顿停顿了一下,关切地注视着这边,各处传来零散的掌声,为西比尔叫好。她觉得自己苍白无助,只是虚弱地笑着作为回应,摇着头,宁愿自己是透明人。她倚靠在那个察看自己脉搏的男人肩膀上,小声说:“先生,您能帮忙把我带出去吗?”
她的营救者警惕地点头同意,他是一个小个子,长着一双聪慧的蓝眼睛,长长的灰色头发从中间分开。“我来送这位女士回家。”他对周围的人说。他穿上歌剧院常见的外套,戴上一顶海狸皮帽子,让西比尔挽着自己胳膊,一起沿着过道向外走。西比尔紧紧靠在那人身上,不想面对所有人的目光。听众现在群情激奋。也许是开场以来头一次,他们开始把豪斯顿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听他讲话,而不再把他看做是什么奇怪的美洲展览品。
走进加里克剧院的阴冷走廊时,那位小个子绅士给西比尔披上薄薄的天鹅绒披肩。这里的顶棚画着退了色的丘比特,两面是渗水的大理石墙。“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这样尽心地帮我。”西比尔一边感谢,一边盘算,她感觉这个人可能会有点钱。“您是大夫吗?”
“我上过医科大学。”对方说着耸了耸肩。他的脸有些发烧,两腮通红。
“这会让一个男人出类拔萃。”西比尔随口说着,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只是没话找话,“我是说,那样的读书生涯。”
“我不这么认为,女士,我浪费了自己所有的时间,来寻找这件事的答案。我得说,您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儿了。我很抱歉听到您哥哥的不幸遭遇。”
“谢谢您,先生。”西比尔侧目打量着这个人。“我想,刚才我的确有点太唐突了,不过,豪斯顿将军的演讲的确是令人兴奋啊,我听得太激动了。”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那是男人担心被女人欺骗时的眼神。他说:“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您那么激动。”他大声咳嗽,用一张折叠的手帕捂住嘴巴,然后擦擦嘴角说:“伦敦这破空气,早晚会要了我的命。”
“不管怎样,我都得感谢您。尽管我觉得很遗憾,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济慈,”他说,“您叫我济慈先生就可以了。”他从马甲里掏出一块银色的精密计时表,这是一个土豆大小的玩意儿,有很多条指针,济慈先生看看表,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附近并不熟悉,我觉得不如帮您叫辆出租马车比较合适,不过,既然已经这么晚了…”
“哦,不用了,济慈先生,谢谢您,我坐地铁回家就行了。”
济慈先生瞪大了眼睛:正派女子决不会单独乘坐地铁的。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济慈先生。”西比尔想通过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
“影像程式设计,”济慈回答说,“今晚这套影像采用的设计理念非常独特。尽管屏幕分辨率十分有限,刷新频率也特别低,还是取得了惊人的显示效果。我怀疑这肯定是经过了压缩算法处理——哦,抱歉,这些听起来可能都太专业了。”他把计时器收起来。“您确定不用帮您找辆马车吗?您对伦敦很熟悉吗,琼斯小姐?我也可以陪您走到最近的公共马车站——您知道,那些是按照固定路线行驶的大马车…”
“不用了,先生。谢谢您,您已经帮我很多了。”
“不用客气。”他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推开一扇镶着大块玻璃的门,扶着门等西比尔出来。恰在此时,一个瘦瘦的男孩从他们背后快步赶过来,挤过他们身边,一语不发地跑出了剧院。他裹着一件像是渔夫穿的那种肥大的脏帆布外套。穿这种衣服来听讲座,也算是够稀奇的了,西比尔心想。不过很穷的人,有时候的确会穿得很奇怪。男孩的袖子空荡荡地垂在一边,就好像他在抱紧双臂一样,也许是冻着了。他的步伐也很奇怪,还弯腰驼背,像是重病或者醉酒的样子。
“喂!那边那个!小子!”济慈先生摸出一枚硬币,西比尔知道,他打算打发那孩子去给自己找一辆马车,但是男孩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非常警觉地看着他们,他的脸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突然他转身跑开了,衣服下面掉出一团黑色的东西,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男孩停下来,警觉地回头看看他们。
他掉下的是一顶帽子,圆顶礼帽。
现在他大步走回来,眼睛却还盯着他们。他一把抓起帽子,塞进衣服下面,又撒腿跑进了黑影里,但这次没有刚才跑得那么快。
“我敢打赌,”济慈先生深恶痛绝地说,“那家伙肯定是个贼!他那件防水服下面,塞的都是从观众那里偷来的帽子。”
西比尔无言以对。
“我估计,那坏蛋肯定是无耻地利用了您刚才导致的混乱局面。”济慈说,他的语调多少有些怀疑,“真是的,这年头,根本就不知道该相信谁!”
“先生,我好像听到那台差分机又在加大蒸汽推力,准备播放影像了。”
这些话已经足够把济慈先生支开了。
据《每日电讯报》报道,最近加装的排气扇已经大大改进了地铁里的空气质量。尽管巴贝奇爵士本人一直坚持说真正现代化的地铁设备将完全按照空气动力学原理运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燃料推动,就能够像巴黎的邮政系统一样顺畅地运作。
坐在二等车厢竭力浅呼吸的西比尔觉得,这些都是政府的愚民宣传。至少关于空气质量改善的部分完全是胡扯,不过谁又能知道,这些激进党人下一步又会带来些什么神奇事物呢?的确,同样是激进党控制的报纸,也在刊登那些拿了铁路公司报酬的医学专家们发表的意见,说什么地铁里的含硫气体对呼吸道疾病有治疗作用。可是地铁里弥漫的不只是发动机燃料的味道,还有下水道传来的恶臭味,还有透过印度可降解橡胶泄漏出来的气体,还有来自车厢基座上安装的煤气灯的气体。
如果你仔细想想,会觉得地铁实际上是相当邪门的东西,它跑得这么快,在伦敦幽暗的地底世界穿行。在这里,掘土机发现过罗马时代的铅制引水管、钱币、马赛克拼图和拱门,还有已经留存上千年的古老象牙…
而且挖掘还在继续,在今晚和将来的无数个夜晚。因为她能够听到那些巨大机器的喘息声,即便是她和米克在怀特查珀尔人行道散步的时候,它们也在不停地忙碌,掘土机在开通全新的、更深的地铁线路,比排水渠、燃气管和砖砌的河道更深。新的地铁线路将铺设更多钢铁,巴贝奇爵士的新式火车很快就会奔驰在那些线路上,像鳗鱼一样悄无声息,尽管她觉得,这种念头,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所有的煤气灯一起闪亮,这说明有什么突发性的波动影响了燃气灯供气。其他乘客的脸庞好像突然跳到她的面前:一位土灰色脸膛的绅士,一看就知道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一个圆脸的老年传教士;还有一个敞着怀的醉汉,他的加纳利式马甲上洒满了殷红的酒渍…
车厢里除她之外没有别的女人。
永别了,诸位先生,她想象着自己对这些人说,永别了,伦敦城,因为现在,她已经是一名探险家学徒。她发过了誓,真真切切要去巴黎了。尽管这段旅程的第一步还包括乘坐两便士的地铁,回一趟怀特查珀尔…
可是那名神职人员已经发现了她,他的轻蔑之情溢于言表,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
其实当时很冷,尤其当她从地铁站返回弗罗尔和迪恩街住所的时候。她为自己的虚荣心感到懊悔,悔不该为了戴漂亮的新围巾而把短大衣丢在家里。现在她冻得牙齿直打战。新铺的碎石路面旁边,煤气灯柱上已经结起了一层寒霜。
伦敦的鹅卵石路面每个月都在消失,被大马车车厢里倾倒出的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所覆盖,随后会有推土机把那些东西推平,再用耙子细细整理,然后就是蒸汽轧路机隆隆驶来。
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驾车从她身边驶过,沙石路面让他的速度更加快捷。他几乎是躺卧在叽嘎作响的四轮自行车里,两脚快速地蹬车,嘴里呼出大团的寒气。他没戴帽子,只带一副风镜,穿着厚厚的连衫裤,车子驶过之后,长长的围巾还在他身后飘扬。西比尔猜想,这家伙一定是个发明家。
伦敦城里到处都是发明家,其中比较贫穷和疯狂的那些人会在公共广场展示他们的蓝图和模型,并且追着路人推广自己的创意。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她就见识过一台丑陋的自动剪发机、一顶会自动播放贝多芬音乐的机械化童帽,还有一种用电力给死人整容的设计方案。
过了路口,走在雷顿小道没有改造过的鹅卵石路上,哈特家小楼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了,自动钢琴的声音也隐约可闻。她是靠了温特哈尔德夫人帮忙才住进哈特家楼上的。这座出租屋本来非常守旧,甚至不接受女性房客,里面住的通常是低级职员和商店里的学徒,整座房子里最夸张的娱乐设备也不过是一台投币式赌博机而已。
回房间需要先经过一段陡峭阴暗的楼梯,楼梯尽头就是一座凹室,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房东凯恩斯先生拥有的几个房间都在左侧那扇门后面。
西比尔爬上楼梯,从袖笼里摸出一盒一便士装的火柴,划亮了一根。凯恩斯在楼梯尽头的栏杆上锁了一辆自行车亮铜色的脚踏板在火柴照耀下反着光。她摇灭了火柴,暗自希望海蒂没有把门反锁。海蒂果然没有,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
老猫托比来迎接她了,它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在西比尔脚边绕来绕去,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得特别欢畅。
海蒂给她留了一盏油灯在门口,把火苗调得很小,就放在矮桌上。现在,油灯已经在冒黑烟,灯芯早就该剪了。睡觉时点油灯是一件很蠢的事儿,因为托比可能会把它打翻,不过现在西比尔却很感激,幸亏回来之后房间里不是一片漆黑。她把托比抱起来,老猫闻着有股鲱鱼味儿。“海蒂给你吃过东西了,对吧,宝贝?”猫儿懒洋洋地喵喵叫着,伸出爪子拨弄西比尔软帽的带子。
西比尔拿起油灯,旁边墙上的图案在灯影里跳动。哈特一家拥有这座房子这么多年,门口这个小过道都没有见过太阳,墙上这些花儿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西比尔的房间有两扇窗户,窗户的对面就是暗黄色的砖墙,墙与窗户的距离太近,如果不是有人用钉子把窗框钉死了的话,可能伸手就能碰到墙。即便如此,在晴朗的日子里,日光直射头顶的时候,还是有一丝光线可以透进来。而海蒂的房间虽然大一点,却只有一扇窗。如果海蒂现在在家,她也一定睡下了,因为她的房间门下面的小小裂缝里并没有任何光线透出来。
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真好啊,不管有多简陋,这都是自己的私密空间。西比尔不顾猫儿的反对,把它放下了。她拿起油灯,走向自己的房间,门开着一道缝,里面的状况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注意到,海蒂把最新一期的《伦敦图片新闻报》放在了她的枕头上。头版是一幅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木刻版画,那是一座燃烧着的城市。她把油灯放在五斗柜上面破裂的大理石板上,托比还在她的脚踝边转悠,像是想要发现更多的鲱鱼,或者是好奇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臃肿的白铁皮闹钟还在滴答作响。有时候,她觉得这声音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今天,却让她心里觉得踏实;至少它还没停,而且上面显示的时间,十一点一刻,很可能也是对的。她把闹钟发条又拧了几下,只是碰碰运气而已,也不指望它能继续走多久。米克说好了半夜时分就来接她,现在该是收拾行李的时候了,米克说过,他们要轻装上路。
她从五斗柜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剪刀,取下灯罩,把烧焦的灯芯剪掉了一截,灯光变亮了一点。她觉得冷,就披上短大衣,然后打开涂了日本漆的铁箱,开始整理她稍微贵重一点的东西。准备了两套内衣裤之后,她就生出一个念头来:携带的东西越少,型男米克在巴黎需要为自己购置的东西就会越多。这纯粹是女冒险家的思维方式。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特别舍不得的东西,这些东西和那两套内衣裤一起被装进一个布面旅行箱里。箱子表面破了一道口子,她一直都想缝上,又一直没能抽出时间。装进箱子里的有半瓶玫瑰味儿的波特兰香水,一枚从金斯利先生那里偷来的绿色假宝石胸针,一套仿象牙梳子,一张背景是金斯敦宫殿的压花纪念画板,还有一个德国专利技术的卷发器,那是她从一家理发店“顺”来的。她最后又带了一把骨柄牙刷和一罐含樟脑的牙齿清洁剂。
接着,她拿起一根小小的银色自动铅笔,坐在床边准备给海蒂留一张字条。这支铅笔是查德维克先生送的,笔杆上还刻着“大都市铁路公司”的大写名称。镀银的那层表面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的铜质笔杆。至于纸,她只找到一张速溶巧克力广告,背面还可以写字。
“我亲爱的海瑞特,”她写道,“我要动身到巴黎去了…”写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铅笔末端的橡皮头拧下来,把“到巴黎去了”几个字擦掉,换成了“跟一位绅士远走高飞”。她接着写道:“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我没有带走的衣服,你喜欢的都可以自己留下。请一定照顾好亲爱的托比,给它多吃点鲱鱼。你忠实的朋友,西比尔。”
写这张纸条让她感觉很别扭,低头看到托比,又觉得非常难过,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把它抛下。
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拉德利。在那一瞬间,西比尔突然坚信这家伙一定是个骗子。
“他一定会来的。”西比尔小声而坚定地告诉自己,她把油灯和纸条放在狭窄的壁炉台面上。台面上还有一个扁平的锡铁盒,上面印着一个在河滨马路上抽烟的人。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土耳其香烟。海蒂有位年轻的相好,是医学院学生,曾有一次诱使海蒂染上了这个嗜好。西比尔通常都会躲开这些医学院学生,他们的专长就是各种兽行。可是现在,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她打开了锡铁盒,抽出一根纸烟,用力嗅着它强烈刺鼻的味道。
她曾认识一个叫斯坦利的人,是个在上流社会小有名气的律师。这个人总是不停地抽烟。跟西比尔交往期间,他经常说,香烟特别适合让赌博的人下定决心。
西比尔拿起火柴,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把卷烟叼在唇间。她划亮一根火柴,让火苗烧了一会儿,等硫磺大多燃尽了,才把火头凑在香烟上,她犹豫不决地抽了几口,吸入了几口酸涩难闻的烟雾,马上感觉难受得不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险些当场就把这东西扔掉。
她站在壁炉前,强迫自己继续抽烟,隔一会儿就在烟嘴上猛抽一口,还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掸落灰白色的烟灰。她觉得,抽烟的感觉简直让人难以忍受,那些爱抽烟的人怎么会欲罢不能呢?抽烟让她突然感到肚子里好像全都是毒气,两手冰凉,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把香烟丢进炭火里。香烟马上燃烧起来,迅速化为灰烬。
她突然觉得,闹钟的滴答声简直让人无法容忍。
大本钟已经敲响,时间到了午夜。
可是米克在哪里?
她在黑暗中醒来,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又一次想起米克。灯已经熄了,炭火也已经熄灭,她挣扎着起身,拿起火柴,摸索着在自己房间走动,循着闹钟的声音,一直来到五斗柜旁边。
她划亮火柴,闹钟的指针像是在硫光照耀下的空中浮游。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难道米克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来过?他敲了门,没有回音,就丢下她自己走了?不,米克不是这样的个性。如果他想要带她走,就总能想办法进来。那么,她是被骗了吗?因为自己太傻,傻到居然会相信米克的承诺?
一种奇怪的平静感突然控制了她的心绪,那是一种残忍的清醒。她清楚地记得那张船票离开英国前往多佛尔的时间是第二天傍晚。而且刚刚进行过一场重要演讲,夜已深了,他和豪斯顿将军一起马上离开伦敦的可能性非常小。她可以去格兰德酒店找到米克,当面请求他,威胁他,揭露或者控告他,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惜采用任何方法。
她所有的那点钱都已经放在袖笼里。米诺里巷门口有一个出租马车站。她现在要马上出发,去那里叫醒一名司机前往皮卡迪利。
她走出来关上房门的时候,托比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黑暗中,她的胫骨被狠狠刮了一下,那是凯恩斯锁在楼梯上的自行车害的。
现在,她已经沿着米诺里巷走了一半,目标是古德曼广场。这时候才想起她的旅行包忘带了。不过事已至此,她决定不再回头。
格兰德酒店的夜间看门人体格壮健,目光冷酷,留着络腮胡,有一条腿僵直,行动不太方便。他绝对不可能放西比尔进入酒店,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在一条街以外,西比尔下马车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这个家伙看着像镀金的守门巨兽,在饭店的大理石台阶下威风八面地巡逻,头顶是装饰着海豚图案的路灯。西比尔非常了解她遇见过的所有守门人,这些人可是她生活中的重要人物。
大白天挽着型男米克的胳膊出入格兰德酒店是一回事,一个单身女子深更半夜独自从大街上走进去,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妓女才会这样做,而守门人是不会放妓女进酒店的。当然,她可以试着编一个富有说服力的故事蒙骗他,如果谎言足够完美,并且这个人足够愚蠢,足够粗心,或者足够厌烦,她就有希望能进去。再或者,也许可以试着贿赂他,尽管租车以后,西比尔手头已经没多少钱可用。而且,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比较正常,不像妓女们常常穿戴得那样俗不可耐。如果别无选择,她还可以试着转移此人注意力,扔石头砸碎一块玻璃,然后等他来查看的时候趁其不备溜进去。穿着带裙撑的长裙很难跑得很快,不过看门人毕竟是个瘸子,他也跑不了太快。再或者还可以找个街头流浪儿帮忙,负责替她扔石头…
西比尔躲在建筑工地的木材垛后面,她的头顶张贴着很多巨幅海报,每一张都比床单还要大,上面是残缺不全的夸张的广告语,比如:每日报道新闻,全球发行;洛伊德新闻报,每份仅售一便士;东南火车站街,凯姆斯&玛格特巷7/6号。西比尔把一只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用力咬指甲,指甲上还残留着土耳其烟草的味道。她感到吃惊,发现自己的手被冻成了青白色,而且抖得厉害。
看来纯粹是由于运气好,或者就是有个悲悯的天使开了恩,她才摆脱了当时的困局。因为就在这时,一辆闪闪发光的蒸汽四轮车“突突突”响着停在了格兰德酒店的门口,穿着蓝色制服的车夫跳下车,把下车的脚踏板放下来。车上下来一群吵吵闹闹醉醺醺的法国人,他们都戴着猩红饰边的帽子,穿着织锦外衣,握着带流苏的手杖,其中两个还有女人陪同。
西比尔马上撩起裙摆,低头快步上前,穿过了街道。因为有闪亮的车身阻挡视线,看门人看不到她,于是她就直接绕过那辆车,走过包裹着橡胶外带、有木质辐条的车轮,大胆地加入了那群法国人的行列。那些法国人正在彼此开着玩笑,摸着胡子,时不时笑作一团,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也毫不介意。她和气地冲着大家笑笑,然后就站到了一个高个子身边,因为他看起来醉得最厉害。这群人摇摇晃晃走上大理石台阶。那个高个子往看门人手里拍了一张一英镑大钞。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看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富家子弟。看门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举手碰了一下帽檐,表示谢意。
就这样,西比尔顺利进入了酒店,她跟着那群吵吵嚷嚷的法国人走过一段寂静无人的大理石走廊,来到酒店的服务台,法国人从值夜班的职员那里拿到了房间钥匙,一路打着哈欠,说笑着摇摇晃晃地上楼梯回各自的房间,而西比尔留在了服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