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
- 科幻小说下一章:火星崛起
他来到门口,布莱斯开门迎接。此时他在想:不!内德·卢德的游魂早就无力在这个国家肆虐,可是埃格蒙特为什么又要发动如此疯狂的打击行动呢?
“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布莱斯。”他把礼帽和雨伞递到布莱斯手里。
“厨师的老寒腿又犯了,先生。”
“没问题,那我就在书房吃饭吧,有劳你了。”
“您身体还好吗,先生?”
“还好,谢谢。”不知是因为麦克奈尔的磁疗,还是因为那张极不舒服的治疗台,总之他觉得后背很疼。麦克奈尔大夫是布鲁奈尔夫人推荐给他的,因为布鲁奈尔勋爵的脊柱,在他令世人瞩目的职业生涯中经受了太多乘坐火车的折磨。麦克奈尔大夫最近给奥利芬特做出了诊断,坚称他的“精神紊乱症状”也是“火车脊”造成的。而所谓的“火车脊”,就是病人脊柱的两个磁极,由于受到外界异常冲击而出现逆转。根据麦克奈尔的理论,这种病症可以通过电磁方法进行治疗。为此,奥利芬特现在每周都要去这位苏格兰大夫位于哈利街附近的诊所。而麦克奈尔的治疗方式,总让奥利芬特回忆起父亲一度极为热衷的催眠疗法。
老奥利芬特先生曾出任好望角殖民地的总检察长,后来又被任命为锡兰地区首席大法官。因此,奥利芬特所接受的私家教育一直是支离破碎的,他熟知多种现代语言,在希腊语和拉丁语方面的知识却相当贫乏。他的父母都是性情古怪的福音派信徒,他本人尽管也暗中保留了部分家传的信仰倾向,却对父亲热衷进行的各种试验:钢棒、水晶球等心有余棒..
他登上铺着地毯的楼梯,暗自好奇,不知布鲁奈尔夫人会如何适应作为首相夫人的日子。
手搭在楼梯栏杆上,在日本留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从马甲衣袋里掏出一把三角齿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布莱斯掌握着唯一的备份钥匙,他已经把煤气灯打开,并且给壁炉加好了煤。
书房用橡木装饰,处在整栋建筑的拐角处,可以俯瞰一片公园。室内有一条式样平常的古旧的反光桌面,长度几乎与房间相当,这就是奥利芬特的办公桌。还有一张很现代的办公坐椅,专利支架配有玻璃滚轮,经常随奥利芬特工作所需左右移动,从一沓文件滑向另外一沓,然后再回来。由于坐椅总是来回移动,地面上的蓝色羊毛织花地毡已经有些磨损。
桌子尽头靠近窗口的一侧,放着三台柯尔特-麦克斯韦尔收报机,其中一台用玻璃罩覆盖着。收报机的纸带卷曲,连接到地毯上安装的铁丝筐里。房间里还有一台弹簧驱动的发报机,配有最新式的维特豪尔加密纸带打孔机。这些设备相配的各种连接线,用勃艮第丝绸严密包裹之后,蛇行到桌面中央一个雕花孔洞里,然后又连接到带有邮局标志的抛光铜盘上,由此穿入护壁材料。
其中一台收报机突然开始打印信息。他沿着长桌走上前去,在纸条从红木基座上出现后,马上阅读上面的信息。
忙于处理颗粒污染但欢迎来访韦克菲尔德
结束
布莱斯端着一托盘羊肉块和酸菜走了进来。“给您带了一瓶浓啤酒,先生。”他说着,在一段桌子上铺好亚麻布和银质餐具,这个地方显然就是用来吃饭的。
“谢谢你,布莱斯。”奥利芬特把韦克菲尔德的信息捏在指尖上,然后松手,任其跌回铁丝篮。
布莱斯倒好浓啤酒,然后带着托盘和空瓷瓶离开。奥利芬特把办公椅推到食物的位置,坐下来,给羊肉撒上布兰斯顿酸菜粒。
三台收报机之一突然启动,打断了他独自用餐的安静。他转身看去,发现右边那台机器的纸带开始向外传输。韦克菲尔德的邀请来自左边那台机器,那是他个人的联系号码。右边的机器意味着警务信息,比如拜特里奇或者弗雷泽发来的消息。他放下刀叉,起身走了过去。
消息从黄铜出口缓缓吐出。
来自fb请即刻前来弗雷泽
结束
他从马甲里取出父亲留下的德国猎人手表,看了一下时间。把表收起来,抚摸了一下中间那台收报机的玻璃罩。自从前任首相去世以来,这台收报机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出租马车把他送到布里格森居住区,附近有一条大街,是投机建筑商在古老而神秘的废弃建筑之间拓建的。这里,就是从前的伦敦东区。
从单马双轮车上下来时,奥利芬特就觉得,这个居住区堪称史上最丑陋的灰砖建筑。他估计,那个建筑设计师,目睹这十座监狱一样的凄凉住所逐渐成形,在奇丑无比的房舍完工之前,很可能就躲在附近的酒馆门后上吊自杀了。
出租马车带他来这里的路线,看来也非常适合现在的时间一所有那些街道,似乎都不适合行人,见不得日光。现在下起了小雨,有一瞬间,奥利芬特暗自后悔没有接受布莱斯在家门口递上的雨披。五号楼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都披着打过蜡的埃及棉布斗篷,长而且低垂。奥利芬特知道,这是新南威尔士地区的最新改进样式,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广受好评,非常适合隐藏武器,而这两个人肯定都带着枪。
“特情局的。”奥利芬特说着,闪身跳过岗哨身边。慑服于他的语调和气势,对方没敢阻拦。本来,他们都要先请示弗雷泽,才能放人进去。
他走进这座房子,进入一间点着电石灯的会客室。灯安装在三脚支架上,无情的白光被光亮的马口铁凹面反射,显得更加刺眼。会客室的家具看去都是捡来的破烂。有一架竖式小钢琴,还有一台过于庞大的梳妆镜柜,后者的奢华样式在这里显得尤其不协调,上面的金粉肮脏不堪,纷纷剥落。房间里有一块破不溜丢的布鲁塞尔织花地毯,绣着很多的玫瑰和莲花,而周围都是沙漠一样色彩暗淡的粗毛地毯。朝向布里格森居住区院落的窗户上,挡着针织窗帘。窗户旁边有两个悬挂空中的铁丝筐,其中栽种着仙人掌类型的植物,像蜘蛛一样长得乱糟糟。
奥利芬特闻到一股酸臭味,要比电石灯的臭味更刺鼻。
拜特里奇从房子后面出来。他戴着美国人喜欢的高顶常礼帽,以便让他看上去很像每天跟踪的皮克顿的手下人。他很可能用心完善过这套行头,包括侧面粘接的特制靴子。看到奥利芬特,他的表情露出少有的惊慌。“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长官。”他磕磕巴巴地说。看来肯定是出了大事。“弗雷泽先生正在等着您,长官。我们什么都没有动过。”
奥利芬特跟随他穿过会客室,走上一段狭窄、陡峭的楼梯。上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点着第二盏电石灯。光脱脱的墙灰上有大块大块的硝酸钠痕迹。刚才的焦臭味儿在这里变得更为浓烈。
又走过一道门,这里的白光更为眩目。弗雷泽抬头看了一眼,他正沉着脸蹲在一具四肢张开的尸体旁边。弗雷泽想说话,奥利芬特用手势制止了他。
这里就是臭味的源头了。在一张老式扶手椅前面,放着一台小小的普里摩牌现代火炉,是通常用于野外的那种型号。黄铜燃料罐像镜子一样光洁。加热环上面放着一口小铁锅,锅里煮的东西已经被烧得焦黑,只剩一摊恶臭的残渣。
他将注意力转向那具尸体。死者是个身材非常高大的男人——在这个小房间里,想走动都得跨过他张开的四肢。奥利芬特躬身打量他扭曲的面容、凝滞的眼睛。他站起身,看着弗雷泽问道:“那么,你怎么看?”
“他正在给豆子罐头加热,”弗雷泽说,“从这边的小锅子里直接挖着吃,用这个。”他用脚趾指了指地上的蓝色搪瓷炒勺,“我认为他是独自一人。我还估计,在他中毒倒地之前,已经吃光了整罐豆子的三分之一。”
“这毒药,”奥利芬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银柄小刀,“你估计是哪种?”他取出一根雪茄,剪开来,穿了孔。
弗雷泽说:“看他的样子,药效一定很强。”
“没错,”奥利芬特同意,“是个大块头。”
“长官,”拜特里奇说,“您最好看看这个。”他展示着一把很长的刀,装在汗水浸泡的皮套里。刀柄是暗色牛角,横档是铜质,护套上还有根装饰穗。拜特里奇把刀拔出。它有点像是水手刀,不过只有一侧开刃,尖端还有一个怪异的倒钩。
“头上那点铜钩是什么?”奥利芬特问。
“用来格挡敌方刀剑的,”弗雷泽说,“这块材料很软,能卡住对方的刀刃,美国式样。”
“有制造厂标志吗?”
“没有,长官,”拜特里奇说,“看样子像是铁匠手工打造的。”
“让他看看那把枪。”弗雷泽说。
拜特里奇收起那把刀,把刀放在扶手椅上,然后从衣服下面取出一把沉重的左轮枪。“法属墨西哥货色,”他说,语调很像推销员,“巴利斯特-莫里纳型,第一发之后就可以自动上膛。”
奥利芬特扬起一侧眉毛:“军用的吗?”那枪看起来做工很粗糙。“便宜货,”弗雷泽说着看了奥利芬特一眼,“明显是供应美国战场的东西。市警局最近经常从水手那里收缴到这种枪支。外面流散得非常多。”
“水手?”
“南方人、北方人、得克萨斯人…”
“得克萨斯人,”奥利芬特说着,咬了咬没点着的雪茄烟头,“我猜想,大家都认为我们这位朋友来自得克萨斯?”
“他还有一个藏身处,在阁楼里。有一道暗门可以爬上去。”拜特里奇把枪支重新包好油布。
“上面很冷吧?我估计。”
“是很冷,不过长官,他有几条毯子。”
“罐头盒在哪儿?”
“您说什么,长官?”
“拜特里奇,我问你,装着他最后那顿饭的罐头盒在哪里?”
“没有,长官,没有发现罐头盒。”
“做得真干净,”奥利芬特对弗雷泽说,“她等着毒性发作,然后又回来,取走了证据。”
“法医会帮我们取出所需要的证据的,您不要担心。”弗雷泽说。奥利芬特突然感到恶心——因为弗雷泽说话的方式,因为如此靠近一具尸体,因为这烧焦的豆子如此恶臭。他转身回到走廊里。弗雷泽的另外一名手下正在调节电石灯。
这是多么丑陋的一座房子,在多么丑陋的一条街,发生着多么丑陋的事。一阵强烈的厌恶感吞没了他,那是对见不得人的世界极为无助的厌恶。他讨厌这午夜的旅程,迷宫一样的骗局,无数被诅咒的人们,迷途的人们。
他擦亮一根火柴,点燃雪茄烟,手在发抖。
“先生,此事的责任…”拜特里奇又跟到了他身边。
“法院街拐角商店的那位朋友,这次给我的雪茄烟不如以前,”奥利芬特盯着雪茄烟头,皱着眉头说,“选择雪笳烟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
“我们上上下下全都找遍了,奥利芬特先生。即便她住在这里,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真的吗?那请问,楼下漂亮的梳妆台是给谁用的?谁来给仙人掌浇水?仙人掌用浇水吗?也许,这是为了让我们的得克萨斯朋友想起家乡…”他喷了一口烟,走下楼梯。拜特里奇跟在他身后,像一条忠实的塞特种小猎狗。
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来的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钢琴前面出神,好像在回想一段曲子。在这位先生提包里所带的东西中间,奥利芬特知道,最令人生厌的莫过于测量头骨贝蒂荣数据的刻度尺。
等到人体测量专家上了楼,拜特里奇说道:“长官,如果您觉得因为跟丢了她…我应该承担责任的话…我是说…”
“拜特里奇,我记得我给你的任务是去加里克剧院观看日场演出,监视那些来自曼哈顿表演杂技的女士,不是吗?”
“是的,长官…”
“你去看曼哈顿来的那群人了吗?”
“是的,长官。”
“但是,请让我猜一下,你在那里也看到了那个女人?”
“是的,长官!我还发现了马鲛鱼和他的那两个手下哩!”
奥利芬特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讲讲杂技表演吧,拜特里奇。能吸引这些人去看,表演一定非比寻常。”
“真是疯狂,长官,他们拿砖头互相砸脑袋!女人们光着脏兮兮的脚丫跑来跑去,然后,嗯,还戴了披肩,披点儿薄纱,根本就没穿任何像样的衣服…”
“拜特里奇,你是不是看得特满足?”
“我跟您说老实话,长官,还真没有。那阵势简直像是圣玛利亚疯人院开联欢会,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监视那些便衣特工…”
“马鲛鱼”是他们对便衣特工组织头目的称呼。他是一个来自费城的大胡子,经常自称博福特·金斯利·德黑文,有时自称博蒙特·亚历山大·斯托克斯。“马鲛鱼”这个绰号是因为拜特里奇和其他跟踪者发现,他的早餐看上去只有这一种选择。
马鲛鱼和他的两名手下,出没于伦敦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奥利芬特觉得他们很有趣,而且为他向政府申请调查经费提供了良好的口实。这个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表面看来是一家私营企业,却在担当战乱时代美国的主要情报收集机构。它的情报网络遍布美国南方各州,以及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平克顿公司手里经常掌握着相当有战略价值的情报。
马鲛鱼和他的手下到达伦敦之后,特警局就有人主张对他们采取威逼利诱的传统手法,奥利芬特采取手段迅速打压了此种主张,他认为,如果这些美国人被允许自由行动的话,其战略价值反而会大幅攀升,而他强调的前提条件,就是由特警部门和他管辖的外交部特别情报局对他们的行动进行严密监视。但在实际操作中,特情局人手严重不足,根本无力执行这样的任务。结果就是特警局指派拜特里奇担此重任,协助他工作的还有一些隐姓埋名的伦敦人,全部都是经验丰富的跟踪者,并通通由奥利芬特直接管辖。拜特里奇也直接听命于奥利芬特,任何原始情报都要经过他过滤后才传达给特警局。奥利芬特对此安排非常满意,而特警局迄今为止仍拒绝对此发表意见。
平克顿侦探的活动逐渐暴露了一些尽管不严重、却从未引起过人们注意的地下组织和地下活动。由此获得的信息相当杂乱无章,而这却正中奥利芬特下怀。他曾经兴奋地告诉拜特里奇,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相当于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地理样本。他们搅浑了水,正好让英国人趁机摸鱼。
让拜特里奇颇以为自豪的是,他几乎马上就发现了一位福勒先生,他本是得克萨斯政府派驻伦敦的唯一职员,工作负担相当繁重,如今却在拿平克顿公司的钱。此外,马鲛鱼还对山姆·豪斯顿将军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好奇心,以至于亲自到这位被放逐的得克萨斯总统的乡间别墅行窃。在随后数月间,平克顿的人又跟踪过豪斯顿的宣传员米克·拉德利,而拉德利在格兰德酒店被杀事件,直接引出了奥利芬特正在调查的几条线索。
“你在观看公社分子演出期间,看到过巴特莱特夫人?你对这点完全确定?”
“毫无疑问,长官!”
“马鲛鱼和他的手下发现她了吗?她又知道马鲛鱼的底细吗?”
“没有,长官…他们只是在观看公社分子的演出,有时喝倒彩,有时讽刺挖苦。巴特莱特夫人还在场间休息的时候潜入后台!出来以后,她就坐到非常靠后的位置上,不过还是会鼓掌叫好。”拜特里奇皱着眉说。
“平克顿的人,真的没有试图跟踪过巴特莱特夫人?”
“没有,长官!”
“但是你跟踪过?”
“是的,长官。演出一结束,我就让布茨和拜琪·迪恩继续跟踪我们原来的目标,我自己去追寻她的行踪。”
“拜特里奇,你这招真是愚蠢透顶,”奥利芬特的语调非常温和,“你应该派布茨和拜琪去跟踪她的。他们两个的跟踪经验,比你要丰富得多,而组队跟踪永远要比一个人强。你很容易会被甩掉。”
拜特里奇瑟缩了一下。
“或者她还有可能杀了你,拜特里奇。她杀人成性,而且手法相当高明。据说随行都带着浓硫酸。”
“长官,我愿意承担全部…”
“不用,拜特里奇,你什么都不用承担。她已经杀死了我们的戈利亚德复仇者。此举毫无疑问是早有预谋。她给死者提供食物和协助,怂恿他作恶,就像格兰德酒店惨案发生时的那晚一样…你看,也是她给死者带来了豆子罐头。他依赖这个女人,因为自己只能躲藏在阁楼里。这种情况下,要杀死他,只要在罐头里下毒就行了。”
“可是,那女人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这个时候除掉他呢,长官?”
“忠诚度的问题,拜特里奇。我们这位得克萨斯朋友是一名狂热的爱国者。爱国者为了实现国家利益,常常会不惜与恶魔结盟,但他们到底还是有所不为。很可能这女人想让他去做一件要人命的勾当,但是他拒绝了。”他从科林斯的供状里得知,这位得克萨斯人是个桀骜不驯的盟友。“这家伙惹怒了那个女人,导致她的阴谋受挫,就像死去的路德维克教授一样。所以,他也落了个跟自己杀掉的人同样的下场。”
“那女人一定是狗急跳墙。”
“也许吧…但是我们并不能就此认为,是因为你跟踪她到了这里,才导致她出手的。”
拜特里奇眨了眨眼,问道:“长官,您指派我去监视公社分子的时候,有没有料到她会在那里出现呢?”
“一点都没有。我向你坦白,拜特里奇,我只是突发奇想。恩格斯爵士——我的一位旧相识——对那个叫做马克思的极为欣赏,而正是这位先生的理论,建立了这个所谓的曼哈顿公社…”
“纺织业大亨恩格斯?”
“是的。事实上,他就是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喜好。”
“长官,您是说,他喜欢公社来的女人吗?”
“他喜欢的是马克思的那套理论,尤其是对于曼哈顿公社未来命运的想法。事实上,正是由于恩格斯的慷慨资助,才让他们的这次巡演得以成行。”
“曼彻斯特最富有的人居然会出钱资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拜特里奇看起来对此非常困惑。
“说起来也怪,恩格斯本人是莱茵州一位富裕工业家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期待你的报告。当然,我倒是预料到,我们那位马鲛鱼先生会在演出现场露面。美国政府对发生在曼哈顿的红色革命向来极为反感。”
“演出之前,有一个女人要出来念诵一段,嗯,像是布道词的东西,长官,简直像个六十岁的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讲什么‘铁律’…”
“‘历史的铁律’,是的,都是些学术辞令,不过马克思的很多观点都在照抄巴贝奇爵士的理论——抄了那么多,以至于他的理论说不定有一天真的可以主宰美国。”奥利芬特已经不再觉得恶心难受了,“但是想想吧,拜特里奇,公社是趁着整座城市爆发反战暴乱,反对政府征兵的时候篡夺了政治权力,趁乱上台的,当时的环境就像今年夏天的伦敦。当然,我们顺利挺过了这场考验,尽管我们最伟大的演说家恰好在危机期间逝世。政治权力的平稳过渡是至关重要的,拜特里奇。”
“是的,长官。”拜特里奇点头称是,由于受到奥利芬特爱国热情的感染,他暂时抛开了对恩格斯爵士同情公社态度的困惑。奥利芬特勉强忍住没有叹气,真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自己对别人的说教。
回家的路上,奥利芬特困得直打盹。像往常一样,他又梦到了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在它洞察一切的视野里,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到家以后,他发现布莱斯已经为他取出麦克奈尔大夫推荐的可收缩橡胶浴缸,而且放满了温水,这令他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懊恼之情。换上浴袍和睡衣,趿拉着鼠皮绣花拖鞋的他无奈地打量着这个怪东西,这玩意儿在完全能用的空陶瓷浴缸旁边冒着热气。这个橡胶浴缸是瑞士货,由于装的水多,原本松弛的盆沿已经变得饱满坚实。浴盆用包了搪瓷的复杂柚木框架支撑,通过一根大毛虫一样的粗管子和几个陶瓷阀门连接在热水锅炉上。
他除掉浴袍和上衣,再脱掉拖鞋,从冰凉的八角形大理石地板上抬脚进入柔软、温暖的水中。他费力地试图坐稳,而浴缸却几乎倾覆。尽管在各个方向都有支架支撑,那些软性材料还是一踩就变形,而且一坐上去就紧紧贴在屁股上,很不舒服。遵照麦克奈尔大夫的医嘱,他要在水中浸泡一刻钟,脑袋靠在厂家专门为此提供的充气帆布枕上。麦克奈尔大夫坚持认为,陶瓷浴缸里面的铸铁框架会扰乱脊柱修复正确磁极性的功能。奥利芬特轻轻动了一下,因为紧贴身体的橡胶表面摩擦导致的本能快感皱起了眉头。
布莱斯还为他准备了海绵、浮石和一块新的法国香皂,放在一个小竹篮里,挂在浴盆边缘。奥利芬特估计,竹子应该也是被认为没有极性的物品。
他呻吟了一下,然后拿起海绵和浮石,开始洗澡。
抛开了白天的琐事之后,奥利芬特习惯性地开始仔仔细细、系统回顾以前发生的事情经过。他天生记忆力超群,年轻时候又因为父亲的教育理念受益匪浅。老父亲热衷催眠术和舞台表演艺术,让儿子接受了最为严格的记忆力训练。在此后的生涯中,这份成果为他派上了大用场。而现在,他自觉进行记忆力训练的频率,堪比当初坚持进行祷告。
搜查受害者米克·拉德利的遗物,已经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在格兰德酒店,三十七号房间。
拉德利生前有一个现代样式的折叠行李箱,竖立起来打开之后,可以变成一个简易衣柜加一张小办公桌。这个大箱子,再加上一个破旧的皮质帽盒和一个镶铜边的提花小背包,就是这位宣传专员的全部行李了。奥利芬特觉得那个大箱子结构实在太复杂,让他头痛不已。有那么多的合叶、滚轮、钩子、镀镍的插口,还有皮扣环,这些都说明了死者计划中的远行,只是这趟旅程,已经永远不可能到来。同样可悲的是,他有三大沓装饰精美的名片,上面按照法国人的习惯写明了拉德利在曼彻斯特的电报号码,还包在印刷厂提供的薄纸包里。
他开始逐个清空行囊的各个部分,把拉德利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在酒店床上,像负责衣物的服务生一样专业精准。这位宣传专员看来非常喜欢丝绸睡衣。奥利芬特一边收拾,一边留意制造商的标记和洗衣店的标志。他翻开所有的衣兜,并用手指沿着所有接口和缝合线细细摸索。
拉德利的洗漱用品装在便携式的防水丝绸口袋里。
奥利芬特细细检查了其中的所有物品,一个都没有放过:一把獾毛刮脸刷、一把自动磨光的安全剃刀、一支牙刷、一罐牙粉、一包海绵…他把刮脸刷的象牙柄在床脚上磕断,并打开刮胡刀的小皮套,镀镍的刀片闪闪发光,映出床上的紫色天鹅绒。他把牙粉全部倒在有格兰德酒店标志的纸上,最后打开海绵包,但里面的确是一块海绵。
剃刀的反光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所有的剃刀零件都倒在一件浆硬的睡衣上,用手表带上拴着的铅笔刀把剃刀匣上的棉绒布割开。布片很容易就割了下来,里面有一张折得紧紧的书写纸。
纸上的铅笔字迹因为擦了又擦,已经变得非常模糊,看上去像是一封信草稿的开头部分。没有日期,没有任何地址,也没有落款,只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