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耸耸肩,镶金的肩章闪耀着光芒。“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他们在密拉特和洛克瑙的暴行,就在叛乱期间…你就想象不出任何人类能够犯下那样的罪行,野蛮得令人发指,尤其他们还是我们自己的本土部队,是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

“是宗教狂热分子,”马洛里点头说,“不过普通的印度人一定对我们文明进步的政府心怀感激。我们给他们带去了铁路、电报、引水渠,等等。”

“这个嘛,”布莱恩说,“如果你看到一名印度托体僧坐在寺庙的角落里,浑身脏兮兮,一丝不挂,头发上插着一朵花,谁又能猜得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指着马洛里肩膀后面问:“看那边,那些坏蛋在干什么?”

马洛里回头观看,只见一大群赌徒围坐在一个交叉路口,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他们在掷色子。”马洛里解释说。有一小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可能是在担任警戒,都是些不法之徒。他们站在凉棚下,轮流传递着一瓶金酒。齐菲尔经过的时候,有个胖胖的恶徒对着车子做起了下流手势,而他那些一时没有回过神的同伴,则在他的身后跺脚欢呼。

布莱恩趴在运煤车上,躲在木头车沿后面向外看着问道:“他们有武器吗?”

马洛里眨眨眼睛说:“我不认为他们对我们有什么恶意…”

“他们马上就要冲上来了!”布莱恩大声说。马洛里吃惊地看了弟弟一眼,但让他惊慌失措的是,布莱恩居然完全说对了。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已经奔腾跳跃着追了上来,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跟在齐菲尔后面,一个个挥舞着拳头,高举着酒瓶。他们好像浑身充满了难以发泄的能量,就像喜欢追赶马车的乡村小狗一样。布莱恩起身,单膝跪地,打开手枪皮套,把手指放在形状奇特的扳机上…

托马斯突然加速,布莱恩险些被抛下煤车。马洛里一把抓住弟弟的腰带,把他扯了回来,两人都是手脚乱舞,勉强保持住平衡。齐菲尔平稳地飞速驶过街道,突然加速后,好多煤块从煤车跌落在路面上。在他们身后,那些追赶蒸汽车的人只得停步,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像一群白痴一样弯腰争抢着地上的煤块,就好像那都是翡翠似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冲上来?”马洛里问。

布莱恩用一条手绢擦拭着膝头的煤灰说:“我就是知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他们在另一边!我们坐车,他们走路!”他憋红了脸看着马洛里,就好像回答这个问题比打仗还难。

马洛里坐安稳了,看着别处。“还是把面罩戴上吧,”他温和地说着,把面罩递了过去,“我特地给你拿的。”

布莱恩笑了,瞬间又成了当年那个腼膜少年的样子。他把面罩系在颈后。

皮卡迪利的街角有些士兵,手持装了刺刀的步枪,穿着现代纹样的军装和垂边帽,这时他们正端着铁皮饭盒吃粥。马洛里兴高采烈地向这些维护秩序的小人物挥手致意,可是这些人却以充满怒火和疑虑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齐菲尔,以至于马洛里很快就不敢继续挥手。又过了几个街区,在朗埃柯和特鲁里街的拐角处,士兵们正在狠狠训斥一小队茫然失措的伦敦警察。警察们被呼来喝去,像是一群挨了批评的小学生,怯生生地握着他们不起眼的警棍。有几个警察连帽盔也丢了,很多人手上、头顶和小腿上都胡乱地缠着绷带。

汤姆停下齐菲尔,给蒸汽机添煤;弗雷泽则带着马洛里去找伦敦警察打听消息,他们被告知,泰晤士河以南的伦敦城已经完全失控。兰姆贝斯一带爆发激烈冲突,人们用碎石和手枪互相攻击。很多街道都被肆意掠夺的暴民筑起了街垒。还有报告称,疯人院也被打开了,逃走的疯子在大街上肆意撒野。

那些警察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咳嗽声不断,所有身体健康的警察已经全部上街巡逻,应急委员会召入了军队,并宣布全城宵禁。上层社会的志愿者被委任维持西区秩序,并给他们配备了步枪和警棍。弗雷泽什么都没说,不过返回齐菲尔的时候,他的表情却非常严肃,看来决心已定。

汤姆继续开车。越过了当局控制线之后,情况急转直下。现在已是正午时分,污浊的天穹上却只有一层鬼一样苍白的琥珀色微光。城市的街道交叉处聚集着苍蝇一样混乱的人群。成群结队的伦敦人拖着脚步在街头游荡,他们好奇躁动,有的在承受饥饿,有的已打算铤而走险一节奏好像是不紧不慢,阴谋却在酝酿中。齐菲尔不停地响着小喇叭,从乱哄哄的人群中穿过,左右的人本能地闪开,为它让出前进的路。

两辆被抢走的公交车在彻普塞尔德巡行,车上挤满了表情凶恶的彪形大汉。挥舞着手枪的人踩着踏板吊在车身外侧,车顶上都是抢来的家具,被凌乱地高高堆起。托马斯轻易绕过了这两辆被劫持的巴士,碎玻璃在齐菲尔的车轮下咯吱作响。

在怀特查珀尔,光脚的小孩爬在足有四层楼的高处,抓紧红漆的塔吊旋臂挂在空中。布莱恩觉得他们也是某种哨兵,因为其中有些小孩手里挥舞着彩色布条,对地面上的人尖声喊叫。马洛里却觉得那些小孩爬得那么高,是因为想要呼吸到新鲜空气。

在斯泰普尼有四匹死马,全都是体形巨大的法国灰毛马,尸体已经开始胀大。它们是被枪打死的,僵硬尸体上的挽具还没有解开。又走了几码之后,他们看到了马车本身。车体严重受损,车轮都不见了。车上装的十几大桶啤酒被滚到街道另一端,然后砸开。所有酒桶旁边都环绕着臭烘烘的呕吐物,落着大群的苍蝇。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些纵酒的人了,留下的只有碎裂的杯盘、撕裂的破旧女装,还有很多单只的鞋子。

马洛里发现,这个纵酒场周围的墙上贴着很多牛皮癖一样的海报。他丢出一颗煤块砸在齐菲尔车顶上。汤姆停下了车子。

汤姆下了车,弗雷泽紧随其后,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摸了摸受伤的肋部,然后问:“怎么了?”

“煽动性海报。”马洛里说。

四个人随时警惕着四周,一步步向墙边靠近。这是一块古老的木制广告牌,旧海报已经累积了太多,以至于整块牌子都像是干酪皮一样。大约有二十份斯温船长的得意之作刚刚张贴在这里,全都是同样花哨的巨幅海报。这幅海报上画的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巨大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起火燃烧,上面有两行密集的字迹。很多词被标成红色,但好像只是随机选择的。他们默默地看着,想要解读清楚那些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迹。过了一会儿,年轻的托马斯耸耸肩,冷笑一声,决定放弃。“我还是去照看蒸汽车吧。”他说。

布莱恩开始试着朗读,不过也只能磕磕巴巴勉强硬念。

告人民书!你们都是这块大地天生自由的主人,需要的只是勇气,以此向婊子养的巴比伦敦城发动必胜的战争,驱逐这座城市所有知识阶层强盗。鲜血啊!鲜血!复仇啊!复仇,复仇!瘟疫,严重的瘟疫,如此等等…将会降临到那些拒不服从宇宙公义的人身上!兄弟们,姐妹们!再不要在资本主义吸血鬼和他们愚蠢的学者走狗面前屈膝!让那些帝王的走狗们去跪拜他们牛顿吧。而我们,将砸碎这个莫洛克神的蒸汽神殿,挣脱他的钢铁锁链!只要在这座城市的灯柱上吊死二百名暴君,你们的幸福和自由就会得到永久的保障!前进!前进!!!我们将希望寄托于人世的浩劫,我们别无选择,而只有投身全面战争!我们是解放全世界的神圣力量!我们代表着被压迫者、反抗者、穷人、罪犯,以及所有一切被折磨的人,我们的都在遭受严酷折磨,面对这个七重诅咒下的娼妇,她的身体就是地狱之火的燃料,她骑着噩梦般的钢铁坐骑…

后面还有很多内容。“上帝啊,这个坏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马洛里问,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弗雷泽嘟嚷着说,“这就像是一个疯狂的罪犯在说梦话!”

布莱恩指着海报下半部分说:“我搞不懂,所谓的‘七重咒’到底是指什么!写这篇东西的人好像觉得那是传染性的瘟疫一样,可是他又不把这些东西罗列出来,就是不肯说清楚…”

“他到底想要什么?”马洛里提出疑问,“不管他有什么不满,都不至于相信依靠屠杀就可以解决问题吧…”

“这个怪物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弗雷泽沉着脸说,“马洛里博士,你是对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大风险,我们都得除掉他!别无选择!”

他们回到齐菲尔周围,汤姆已经给蒸汽机加好了煤。马洛里扫了一眼他的两个弟弟,他们面罩上面泛红的眼睛里都闪现着男人坚定不移的勇气。弗雷泽的话也是他们每个人的心声,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已经无须更多言语交流。在肮脏污秽的环境下,在马洛里看来,这却是无比辉煌的时刻。他被大家深深触动,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飞上晴空。好像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脱胎换骨、心思纯净、目标明确,精神非常充实,完全无忧无虑。

随着齐菲尔继续穿过怀特查珀尔的街道,这种兴奋感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性提高,脉搏加速。马洛里整理了一下面罩,检查了一下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并和布莱恩简短交谈了几句,既然已经打消了所有疑虑,既然决定生死的时刻已然迫在眉睫,也就没有太多话可说了。马洛里发现,他自己也开始像布莱恩一样,仔细打量着每一处经过的门窗,紧张而警惕。

看上去,整个莱姆豪斯地区所有的墙壁上都贴满了那个坏蛋的胡言乱语。有些是纯粹的疯言疯语,有些则要狡猾隐晦得多。马洛里发现了五张污蔑他本人的演讲会海报。有的也可能是正常的海报,因为他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姓名,有一种近乎痛楚的震惊感。

而且,他也并非这种古怪伪造术的唯一受害者。一份英格兰银行的假广告声称他们接受整镑的人肉作为存款;一个看上去是头等座火车旅行广告的海报,其实是在号召人们去抢劫乘客。这些恶毒的欺骗性广告如此泛滥,以至于连正常的广告都开始显得不正常。他看到所有的海报,都会不由自主地琢磨其中的言外之意。所有张贴出来的字句,突然之间全都变成了居心叵测的胡言乱语。此前马洛里从来没有注意到,伦敦居然有这么多的商业广告,不依不饶的宣传文字和图像,简直无处不在。

齐菲尔还在混乱的街道上畅通无阻,马洛里的内心却感到一份难以名状的厌倦,那是对伦敦这座城市的厌倦:厌倦了它的存在,厌倦它题梦般的巨大规模,厌倦了这里的街道、庭院、斗拱、高台和小巷,厌倦了雾霭侵蚀的石块和烟灰覆盖的砖头。篷布那样地令人作呕,帘幕如此地肮脏不堪,绳子绑起的脚手架如此丑陋,不堪人目。没完没了的灯柱,没完没了的大理石栏杆,没完没了的当铺、缝纫店和烟草店。这座城市看来好像一直在他们身边不断地蔓延,宛若属于遥远地质时代的无底深渊。

一声刺耳的呼喊打断了马洛里的沉思。几个戴面罩的人快步跑到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这些人破衣烂衫、面色不善。齐菲尔猛然刹车停住,煤车向前冲出一截。

马洛里一眼就看出,这些人全都是最棘手的恶汉。打头的是一个特别嚣张的年轻人,那张脸长得跟脏兮兮的生面团似的,穿一件油烘烘的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肮脏的皮帽拉得很低,但还是掩饰不住他的囚徒发型。第二个人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壮汉,戴一顶硬壳帽,穿一条方格裤,蹬一双铜头高腰皮靴。第三个人是一个矮胖罗圈腿,穿着背带裤和一双脏袜子,用一条围巾裹在嘴巴上。

然后,从一座被洗劫过的铁匠铺里又跑出来两个同伙。都是大块头、游手好闲、没精打采的年轻人,衬衫袖子短而且肥,裤子却又太瘦。他们都拿着随手抄来的武器,或者一根纽纹钢,或者一根一码长的拨火棍。这些东西本来也都不稀罕,但是到了这些恶徒手里,却显得格外残忍可怕。

穿铜头鞋的人看起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冷笑着把手绢从脸上拽下来,露出满嘴黄牙。“给我滚出那辆车,”他说,“全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但是弗雷泽已经开始行动。他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走到五个跃跃欲试的恶徒面前,样子就像个小学老师,打算让不听话的一班孩子安静下来。他语调清朗,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这样装也没有用,泰利·汤普森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你现在已经触犯刑律,你被捕了。”

“真他妈倒霉!”泰利·汤普森脸都吓白了,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弗雷泽警探!”面团脸匪徒惊叫着,被吓得倒退两步。

弗雷泽取出一副蓝钢手铐。

“不!”汤普森大叫,“我不要!我受不了!我再也不要戴那东西!”

“其他你们几个,赶紧给我闪开。”弗雷泽大声说,“你,鲍勃·迈尔斯,猫到这儿来干什么?马上把那件铁器丢开,要不我连你一起关进大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泰利,快用枪打他!”有一名蒙面暴徒喊道。

弗雷泽灵活地把手铐铐在了泰利·汤普森两个手腕上。“泰利,你还带了把枪,是吗?”他说着,从泰利的铜扣皮带里揪出一把短筒手枪。“实在是太遗憾了,”他对其他人皱了皱眉,“你们还打不打算逃跑啊,小伙子们?”

“咱快跑吧,”鲍勃·迈尔斯带着哭腔说,“我们该听警官的话,赶紧跑!”

“快杀了他,你这胆小鬼!”蒙面男子号叫着,一手护住嘴边的面罩,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宽刃短匕首。“你们这群白痴,他不过是个臭条子罢了,干掉他!你们不动手,回头斯温船长活活掐死你们!”蒙面男子提高了嗓音。“这儿有警察!”他尖声喊叫,声调就跟叫卖板栗一样,“大家快来呀,干掉这些婊子养的警察…”

弗雷泽身手矫健,握住手枪柄用力一挥,正砸在蒙面男子的手腕上,那家伙丢开匕首,死命嗥叫。

另外三名暴徒马上撒腿就跑。泰利·汤普森也想跑,可是弗雷泽的左手还抓着他被铐住的手腕,一把就把他拽得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

那个蒙面男子连蹦带跳地向后退,就好像被人拖回去了一样,然后他站住,弯下腰,拣起一个翻倒在地的铁熨斗,抓住红木柄,甩手就要丢过来。

弗雷泽端起短筒手枪射击,只见蒙面男子身体蜷曲,两腿发颤,跌倒在街道上,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口齿不清地叫道:“我中枪了,他把我打死了!”

弗雷泽给了泰利·汤普森一个大耳光:“你这把破枪真是够垃圾,我瞄准的是他的腿!”

“他都没惹你。”泰利哭着说。

“他手里抓着一块五磅重的熨斗。”弗雷泽回头看了一眼马洛里和布莱恩,两人都傻站在煤车上,“下来吧,伙计们——现在开始要处处小心。我们不得不离开这辆蒸汽车。他们肯定会开始找车的,我们要早点儿脱身才行。”

弗雷泽把泰利·汤普森揪起来,用力扯了一下手铐:“你,泰利,现在带我们去找斯温船长。”

“我不去,警官!”

“你必须去,泰利。”弗雷泽把泰利往前一推,回头瞪了马洛里一眼。

五个人绕开那个哀号着奄奄一息的暴徒,他还在自己的血泊里翻滚挣扎,肮脏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自己找死,”弗雷泽冷冷地说,“泰利,他是谁?”

“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弗雷泽并不停步,一下就把泰利头上的旧礼帽扯了下来。那顶帽子好像已经被污垢和亮发油粘在他头顶一样。“你肯定认识他!”

“名字我真的不知道!”泰利回头,绝望地看着被夺走的帽子,“是美国人,行了吧?”

“来自哪儿的美国人?”弗雷泽问,他怀疑泰利骗他,“北方联邦的?南方邦联的?得克萨斯的?还是加利福尼亚的?”

“他来自纽约。”泰利说。

“什么?”弗雷泽觉得难以置信,“别告诉我说他是曼哈顿公社成员!”他回头看了看地上那个垂死的人,然后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有疑心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像纽约来的美国人。”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任何人的底细,我只知道斯温船长喜欢他!”

弗雷泽带着他们走过一条小巷。小巷高空有很多狭窄的空中通道,两侧高高的砖墙上沾满了湿泥巴。“斯温的亲信里面,还有没有其他像这个家伙一样来路的人?有其他人来自曼哈顿吗?”

“斯温的朋友很多,”泰利说着,好像慢慢找回了自信,“他肯定会收拾你的,错不了,只要你敢去招惹他!”

“汤姆,”弗雷泽说着,把注意力转移到马洛里的弟弟身上,“你会用手枪吗?”

“手枪?”

“拿着这个,”弗雷泽说着,把泰利的手枪递过去,“只剩一颗子弹了。你得等到敌人足够近了再开枪。”

递出手枪后,弗雷泽马上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根小警棍,一面大步前进,一面开始用棍子揍泰利,他下手很准,专拣对方胳膊和肩膀上肉多的地方打。

那家伙在警棍袭击下退缩着、呻吟着,最后开始大声号叫,扁鼻头上鼻涕横流。

弗雷泽停手,把警棍收进衣兜。“泰利·汤普森,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他说着,语调中透出一份诡异的温情,“你不了解警察吗?我现在就单枪匹马来抓你们的宝贝斯温船长了,这三个小伙子只是跟来看热闹的!现在告诉我,他到底躲在哪儿?”

“他在港口的一座大仓库里,”泰利哭哭啼啼地说,“他抢了好多东西——多极了!还有枪,整箱整箱的好枪…”

“是哪间仓库?”

“我不知道,”泰利哭喊着,“我从来就没进过那扇该死的门!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做头目的家伙们都叫什么名字!”

“仓库门上写着什么?仓库主人叫什么?”

“我不识字啊,警官,这您都知道的!”

“那么,仓库在什么位置呢?”弗雷泽不依不饶地问,“进口区还是出口区?”

“进口…”

“偏南?还是偏北?”

“偏南,靠近中间的区域…”他们身后的街道上传来遥远的喊叫声,玻璃疯狂碎裂的声音,敲鼓一样锤打钢板的声音。泰利突然收声,侧耳静听起来,接着嘲讽地说:“啊,那是你们的车!”他语调中的哭腔消失了,“斯温的人已经搬了救兵回来了,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车,警长!”

“仓库里有多少人?”

“听听,他们正在砸你们的车!”泰利说着,一种怪异的、孩子似的羡慕表情驱散了他满脸的阴云。

“快说!有多少人?”弗雷泽吼叫着,打了泰利一记耳光。

“他们正在把车砸成碎片!”泰利兴高采烈地宣布,边躲避着攻击,“卢德显圣,你们的小车玩儿完了!”

“闭上你的臭嘴,浑蛋!”年轻的汤姆忍不住喊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怒火和痛苦。

泰利被吓了一跳,开始细细打量着汤姆带着面罩的脸庞,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啥事儿啊,年轻人?”

“我让你闭嘴!”汤姆喊道。

泰利·汤普森像只猩猩一样冷笑着说:“又不是我砸坏了你的宝贝蒸汽车!小子,有本事你去吼他们呀!有本事你就去叫他们住手!”泰利突然向后猛倒,戴手铐的双手挣脱了弗雷泽的掌握。弗雷泽踉跄了一下,险些把布莱恩撞倒。

泰利转过身,两手拢成喇叭形,大声喊道:“别玩儿了,我的兄弟们!”他的号叫声在峡谷一样的砖砌通道中回荡,“你们可是在损害私人财产哟!”

汤姆闪电一样出拳,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见泰利头部急剧后仰,叫了半声就背过气了。他摇摇晃晃退了一步,然后就像一袋面粉一样瘫倒在了碎石路面上。

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该死,汤姆!”布莱恩说,“你把他打晕过去了!”

弗雷泽又一次拔出警棍,挎在掩面朝天的匪徒身体两侧,用拇指翻开一侧眼睑察看了一下,然后温和地抬头看了汤姆一眼:“小伙子,你这脾气可真够火爆的…”

汤姆把面罩扯下来,心神不定,呼吸急促。“我本想一枪打死他的!”他冲口而出,声音细小。他看着马洛里,眼神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恐慌,像是在祈求什么,“内德,我刚刚真的想一枪打死他!”

马洛里点头说:“别激动,兄弟…”

弗雷泽打开了手铐。手铐已经变得黏糊糊的,沾满了泰利被割伤的手腕流出的血。

“刚才这家伙的行为可真是邪门的!”布莱恩惊异地说,他连苏塞克斯本地拖长腔的口音都暴露出来了。“内德,这些人是从疯人院里出来的吗?还是所有伦敦人都疯了?”

马洛里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调:“可是这种疯狂靠一只坚强的右手就可以治愈!”他张开手掌拍拍汤姆的肩膀,“汤姆小弟,你很有拳击手的天分!只一下,他就像一头被宰杀的公牛一样倒下了!”

布莱恩哈哈大笑。汤姆揉着疼痛的指关节,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弗雷泽站起来,把警棍和手铐收起,大踏步沿着小巷继续前进,三兄弟紧跟其后。“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汤姆尽管这么说,语调却也轻快了。

“怎么会?”马洛里表示反对,“你不过才十九岁嘛,一下就把那个穿铜头鞋的坏蛋放翻,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这不是公平决斗,他的手铐着呢。”汤姆说。

“可你只用了一拳!”布莱恩笑呵呵地说,“一拳你就把他打得像木板一样毫无知觉。有你的啊,汤米!”

“够了!”弗雷泽怒气冲冲地说。

三兄弟就此住口。小巷尽头是一座已拆除建筑的空地基,地上散落着红砖碎块和已经发灰的碎木片。弗雷泽继续寻路前进,头顶的天空开始变作灰黄色,时不时雾霭散开一点,显露出低垂的灰绿色云层,就像已经发臭的凝乳。

“地狱的钟声。”汤姆故作轻松地说,“弗雷泽先生,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的!他们砸我们车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伙计,我担心的不是那伙敌人,”弗雷泽客客气气地说,“而是我们可能碰到的其他把风的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布莱恩问,他突然踉跄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天哪!这是什么味儿?”

“泰晤士河。”弗雷泽对他说。

空地尽头是一道矮矮的砖墙。马洛里慢慢站起来往对面看,他尽量浅呼吸,把面罩紧紧按在口鼻上。砖墙是泰晤士河堤防的一部分,它的对面是一道十英尺宽的斜坡,下面就是河床了。潮水已退,现在的泰晤士河道收窄,已经变成了宽阔的龟裂河床中间一条迟滞的反光线。

河对岸就是绿巾角的钢铁灯塔,上面挂着很多面航行警示旗。马洛里看不懂那些旗子的含义,也许是限行,或者是封锁?因为河道上几乎没有船只。

弗雷泽细细打量着堤岸下面河床的状况,马洛里也留意着他察看的地方。在莱姆豪斯河道拐弯处沿岸,时不时会有一条小沟,通过挖泥船挖出的轨道把铬绿色的污水排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