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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棒!”海蒂评论着。
马洛里瘫倒在海蒂身边,躺在床上,在恶臭的空气中喘息着,像是搁浅在岸边的一条鲸鱼。他浑身的肌肉都变成了橡胶一样毫无知觉,这通辛劳害他把一半威士忌都变成汗水流出来了。他当时感觉非常美妙,宁愿去死也甘心。如果这时候小个子坏蛋找上门,一枪打死了他,他甚至也会表示欢迎,只是为了让这肉欲的满足感不会消逝,用不着重回现实,用不着再做回爱德华·马洛里,而只是一只无比满足的兽类,沉溺于做爱的乐趣和玫瑰花茶的馨香。
但片刻之后,这种感觉随即消失,他又变回了平常的马洛里,平常的他太过迟钝,以至于不可能有负罪感或者遗憾。马洛里至少觉得,他已经宁愿离开。一场不可告人的危机已经过去,人生中的这一章节已经完结。他只是过于疲劳,所以暂时无法离开,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很快就将离去。这个妓女的睡房对他而言再也不像是一处避风港。这里的围墙看上去很不真实,只是抽象的数学概念,只是一道围栏,但已经无法阻止他前进的冲击力。
“我们睡一会儿吧。”海蒂说,因为醉酒和疲劳,她口齿不清。
“好。”他小心地把一盒火柴放在手边能够着的地方,关了灯,躺在伦敦燥热的夜色里,像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柏拉图式的灵魂。他睁着眼睛休息,一只跳蚤悠闲而精确地在他的脚踝上叮咬。他没有真正睡着,而只是休息了不知多长时间。然后他的头脑开始急转,他点亮一根海蒂买来的香烟,这让他感觉很好,不过始终也没有抽几口。后来他下了床,摸索着往夜壶里撒了一泡尿。那块地面上好像洒了些啤酒,或者就是有些其他的液体。他本想好好擦擦脚掌,不过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等着海蒂光秃秃阴惨惨的窗户外面透出一点曙光,可是窗户对面却只有附近的一堵墙。很久以后,外面终于浮现出一丝微光,还不能算是真正天亮。他现在清醒了一些,干躺在床上,就好像满脑子都是火药棉。说起来,如果动作不大,感觉也不是很糟,只是有一点警示性的阵痛。
他点亮床边的蜡烛,找到了自己的衬衣。海蒂哼哼着醒了过来,直盯着他看。她头发凌乱,沾满汗水,双眼突出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在苏塞克斯老家,人们会说她中邪了。呸,不能这么说。
“你不是要走了吧?”她问。
“是要走了。”
“为什么啊?天还黑着呢。”
“我喜欢早起,”他顿了一下,“住营地的时候养成的老习惯了。”
海蒂哼了一声。“上床来吧,我勇敢的大兵,别犯傻。再待会儿。我们可以洗一洗,然后吃早饭。你可以付钱,行吗?好好吃顿早饭?”
“我看算了。太晚了,我必须走。我还有事。”
“这还算晚?”她打了个哈欠,“天都还没亮呢。”
“已经很晚了,我很确信。”
“大本钟敲过几点了?”
“我整晚上都没听到过大本钟的声音,”马洛里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我猜想,政府已经关闭了大本钟。”
这个猜想看来让海蒂也提高了警惕。“那就吃点儿法式早餐吧。”
她建议,“楼下可以送上来,面食加上一罐咖啡,很便宜。”
马洛里摇摇头。
海蒂愣了一下,眯起了眼睛。遭到拒绝好像让她大为震惊。她坐起来,床咯吱作响,她拉扯着乱糟糟的头发。“你别出门,外面天气糟透了。亲爱的,你如果睡不着,我们就继续做爱。”
“我觉得我已经做不了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内德。”她掀起汗湿的床单,“过来,摸遍我的全身,这样你就会硬起来了。”她掀开床单,躺在床上等着。
马洛里不想让她失望,于是走到她身边。轻抚她可爱的腰身,摸索她丰满的胸部。她的肉体摸起来的确让人兴奋,可是他的阳物只是抽动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我真的该走了。”他说。
“如果你再等等,就会硬起来的。”
“但是我不能继续逗留。”
“要不是你为人这么好,我就不会愿意这么做了,”海蒂慢悠悠地说,“但如果你真的愿意,我可以马上让你硬起来;connaissez-vous la belle gamahuche?”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说,“如果你跟加布利埃尔过夜,而不是我,现在应该已经尝试过了。她总是为她的男人们做这个,说那些人疯狂喜欢这种感觉。就是他们所说的舐阴,法国人的淫乐。”
“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口交。”
“哦,那个呀。”他听说过这种说法,但仅仅是在恶毒的辱骂中,因而很震惊,自己居然会身处此事真正会发生的情境下。他扯了扯胡子。“嗯…这个要多少钱?”
“对有些人,给多少钱我都不干,”她奉承马洛里,“但是我喜欢你,所以愿意为你做。”
“多少钱?”
她眨眨眼睛问:“十先令?”
要半个英镑。“我看还是算了。”他说。
“好了,算你五先令,要是不同意,那就到此为止,但是这次你一定要同意啊,我认真的。”
这件事的隐含意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不行,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他开始穿衣服。
“那你还能来吗?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很快。”
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个男人在说谎。“你要真想走,那就走吧。但是你听着,内德。我真的知道你喜欢我。我也记不太清你的全名是什么,不过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肖像。你是个著名的学者,而且很有钱。我说得对不对?”
马洛里一言不发。
她忙不迭地继续说:“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要是碰到有些类型的伦敦女孩,肯定会有大麻烦。但是在海蒂·爱德华兹这里,你却万无一失。因为我只跟有身份的男人来往,而且嘴巴很紧。”
“我相信你的确是这样。”马洛里一面说,一面赶紧穿衣服。
“我每周二和周四在干草市场街那边的万象剧院跳舞,你会来看我吗?”
“假如我在伦敦的话。”
他就这样离开了海蒂,摸索着走出她的房间。在急急忙忙逃向楼梯的路上,他重重地撞在锁在那里的一辆自行车上。
城市的天空是马洛里从没有见过的面貌,不过他却对此并不陌生。他早就已经在心里设想过低垂的天幕漫溢着爆炸性的腐臭气息,充斥着足以抹去一切的尘埃——这样的天空,正预示着大灾难的来临。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四周的光线却像黄昏一样暗淡,他估计现在接近八点了。时间已经是白昼,但却完全不像白天的样子。他知道,史前的那些巨型恐龙在彗星撞击地球的剧变之后,也曾面对同样的天空。对那些身披鳞甲的种群而言,它们只听从巨大的食囊和食欲的引导,不断追随茂密的丛林,对它们而言,同样的天空曾经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惊天巨变撼动着白垩纪的大地,到处都是火焰熊熊,空气中漂浮着彗星撞击激起的尘埃,令所有的落叶树都逐渐枯萎、死亡。直到那曾经极度繁荣的恐龙时代支离破碎,它们无力适应劫后的世界,于是只能成群结队地灭绝,而进化系统继续高速突进,在混沌的时空中自由挥洒,给伤痛的大地重新布满了生物,建立全新的生存秩序。
马洛里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弗罗尔和迪恩街一路行进。他不断咳嗽着,敬畏着时空巨变。前方看不过三十英尺远,因为巷子里到处充斥着黄色雾霭,酸味刺得他难以睁开眼睛。
更多的是因为运气好,他碰巧走上了商务街。平时,这里是怀特查珀尔地区最繁华的街区,现在却空无一人。平坦的柏油路上,到处散落着店铺玻璃碎片。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沿途几乎没有一块玻璃是完整的。路边的鹅卵石像流星一样被左右投掷。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像是遭遇过龙卷风袭击一样,门口街面上留下了脚腕那么深的一层面粉和白糖。马洛里在破碎的卷心菜、踩烂的青梅、碎裂的蜜桃罐头中间寻路前进,地上还有被当做球踢的整条火腿。偶尔可以在湿面粉上面看到脚印:男人的皮鞋、流浪儿的光脚、优雅的女性足迹,还有长裙下摆的拖痕。
雾中出现了四个人影,三男一女,全都衣着得体,也都用布片细细蒙住了脸面。他发现马洛里之后,他们故意走到了街道另一侧。这群人步伐缓慢,不慌不忙,彼此小声交谈着。
马洛里继续向前走,碎裂的玻璃在他脚下嘎喳嘎喳地响。梅耶男士服装店、彼得森裁缝店、勒格朗法式洗衣店,店面全都被毁得乱七八糟,门也被卸在了一边。店面都被石块、砖块和生鸡蛋砸过。
接着又出现更大的一群人,主要是成年男子和少年,有的推着满载的独轮车,尽管他们明显不是流动商贩。这群戴面具的人看起来非常疲惫,满怀心事,闷闷不乐,像是去参加一场葬礼。在漫无目的游荡的路上,他们停在一家被洗劫过的鞋店前面,强打精神捡拾地上散落的鞋子。
马洛里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就在他沉溺于肉欲的同时,伦敦已经变成了无政府状态,他早该回到宁静的苏塞克斯,陪着自己的家人。他应该回去为麦德林准备婚礼,呼吸着乡间纯净的空气,挽着自己的姐妹和兄弟,吃家乡饭,喝家乡酒。一份浓烈的乡愁突然袭来,他在困惑,到底是怎样的欲望、野心和际遇纠合在一起,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留在了这个可怕而邪恶的地方。他很想知道,此刻自己的家人都在做什么。可是,现在会是几点呢?
突然间,马洛里又想起了麦德林的钟表。她妹妹的结婚礼物还在古生物学大厦的保险柜里,装在铜扣的皮匣里面。为亲爱的麦德林准备的豪华钟表,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可望而不可即了。学院距离怀特查珀尔足有七英里之遥,七英里的混沌与暴虐!
一定有办法回去的,一定有办法穿越这段距离,一定。马洛里暗自掂量,城里的地下铁路有没有可能还在运营,或者公交车,或者单马双轮车?在这样的迷雾里,马儿肯定难以呼吸。看来他是只能走路了。很有可能,这时候想要穿越伦敦城完全是犯傻,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可能就是找个安静的地下室躲着,像老鼠一样,指望自己可以逃过这一劫。但是马洛里却被动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提起了双肩,迈开了大步,就好像在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一旦确定了目标,甚至连脑后的抽痛都消失了。他就是要赶回学院,重回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嗨!那边!先生!”喊声来自头顶,像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的声音。马洛里吃了一惊,抬头观看。
在杰克森兄弟男装衣帽店的三楼,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在枪管的后面,马洛里隐约分辨出一个头发微秃戴眼镜的店员。他现在从开着的窗户探身出来,可以看到条纹衬衫和猩红色的裤子背带。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马洛里喊道,这句话更多的是本能反应。
“谢谢您,先生!”店员大声说,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先生,我能否请求您,看看我们的店门口——就在您旁边,台阶那里。您去看看成吗?我觉得…那儿可能有人受伤!”
马洛里挥了挥手,算作同意,然后走到那家商店门口。店面的双层门还在,不过已经被破坏得一团糟,碎裂的鸡蛋还在顺着门板往下流。一个穿着水手条纹衬衫和喇叭裤的年轻人四肢张开趴在那里,手边丢着一把生铁撬杠。
马洛里扯住水手破旧的上衣,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他已经完全死了,因为一直趴着,鼻子也已经压歪到了一边,让他毫无血痕的脸看起来非常怪异,就好像他来自某个航海的白化人种国家。
马洛里站起身来,对楼上喊道:“你已经把他打死了!”。
那名店员好像很慌张,开始大声咳嗽,但是没有再说话。
马洛里发现,那名水手系得很复杂的腰带上露出一把手枪的木柄。他把手枪拔出来。这是一把式样陌生的左轮枪,旋转弹膛有不少奇怪的凹槽,八角形的枪管,下面配着某种活塞装置,闻起来一股黑火药味儿。他看看男装店的门板,很明显有一群暴徒来过,一群武装暴民,这种人无恶不作,但是水手被打死之后,他们肯定就一哄而散了。
他回到街心,挥舞着手枪。“这个坏蛋有枪!”他大声说,“幸亏你…”
店员枪口飞出的子弹尖啸着打在水泥台阶上,打出一块白,子弹反弹时,差点儿击中马洛里。
“该死的!下手怎么这么黑!”马洛里吼道,“马上住手!”
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了,先生!”店员说。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我说过对不起了!不过你最好把那把枪丢下,先生!”
“你去死吧,我才不丢!”马洛里吼叫着,把枪别在自己腰带上。他本打算要求那个店员下来,好好处置那名死者的尸体,不过后来觉得还是不要那么做,因为此刻又有其他窗户被推开,又出现了四把步枪,准备保卫杰克森兄弟男装店。
马洛里缓缓后退,示意自己两手空空,还试着对他们微笑。等到周围雾色渐浓,他转身就跑。
现在,他行动更加谨慎,总是走在街道中央。他捡到一件被踩坏的白麻布衬衫,就用谢菲尔德折刀的锯齿刃把肥大的衣袖割下来,这东西可以用作面具。
他细细察看了水手的左轮枪,从转轮弹膛里取出一个熏黑的弹匣,里面还有五颗子弹。枪本身制作拙劣,是外国货色,涂着不均匀的蓝色漆,只是击发系统看上去还能确保一定的准确性。八角形枪管侧面隐约可以看到“巴利斯特-莫里纳”字样,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类似标记。
马洛里来到阿尔德吉特大街,他还记得昨晚上跟海蒂一起从伦敦桥渡口走回来时看到的景象,不过这时候,这里看起来比半夜时分更加诡异、可怕。由于混沌天然的断续性,这个地方还没有遭到暴民洗劫。
身后的雾霭中传来有节奏的警铃声,马洛里躲在一边,看到一辆消防蒸汽车隆隆驶过,红漆的车体侧面被打得多处破损、凹陷。有些伦敦暴乱分子野蛮袭击了消防员,袭击了这些富有经验的人员和专门设备,而正是他们在保护这座城市免受大火祸害。在马洛里看来,这种行为简直愚不可及,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却并没有感到意外。筋疲力尽的消防员紧握着消防车边缘的护栏,他们都戴着样式古怪的橡胶面具,上面有反光的护目镜和可折叠的呼吸管。马洛里自己也很想得到一副那样的面具,因为他的眼睛刺痛得厉害,只能眯着眼,像是哑剧里面阴险的海盗一样。
阿尔德吉特大街之后是芬彻奇街,然后是隆巴特街、鲍尔萃街,可是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还有数英里之遥,如果古生物学院可以被当做目标的话。他头脑胀痛,眩晕不止,被劣质威士忌的后劲儿和更加糟糕的空气折磨着,现在看来,他已经接近了泰晤士河,因为周围又多了一股潮湿恶臭的气息,让他感到非常恶心。
在彻普萨尔德,有一辆公交车被掀倒,侧翻在路边,被人用车上蒸汽机的煤炭点燃焚烧。车上所有的窗户全部被敲碎,车身被烧成了黑色骨架。马洛里暗自祈祷里面没人丧命。还在冒烟的车体残骸的味道非常刺鼻,以至于他无法靠近一看究竟。
圣保罗大教堂的院子里有不少人,那里的空气似乎略好一些,因为教堂的圆顶还可以看到。大群的男人和少年聚集在教堂院子里的树下,不知为何显得兴致很好。马洛里吃惊地发现,他们居然在沃伦设计的台阶上掷色子赌博,那可是沃伦最得意的作品啊。
再往前走,彻普萨尔德地区到处都是赌徒。每一条人行道左右两边都像蘑菇圈一样,神奇地涌现出成群结队的赌棍。这些男人跪在地上,守着他们一堆一堆的硬币和纸币。开赌局的人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目光凶狠的伦敦佬,好像全部都被城里的恶臭召唤到了大街上,他们粗声大气地喊叫,像摊贩一样叫嚷,马洛里路过时听到他们的声音:“一先令人局!谁要赌啊?谁要赌啊?小伙子们?”在四面八方的赌徒圈子里,时不时传来赢钱者的欢呼,以及赌输的人被面罩模糊了的抱怨声。
每一个大胆的赌徒周围,都有三几个看热闹的人。看起来,这简直像一场狂欢,一场充斥着恶臭和罪恶的狂欢节,但这的确是伦敦本地特色的娱乐。周围看不到警察,看不到权威,看不到任何正义。马洛里小心翼翼地穿过兴奋的人群,谨慎地用一只手摸着水手那把枪的把手。在一条小巷,有两个蒙面人在猛踢另一个人,然后抢走了他的手表和钱包。至少有十几个人在旁边看热闹,但都无动于衷。
马洛里心想,伦敦人就像是一种气体,一团由很多细小原子组成的云。一旦社会体系被打破,他们就会四处飞散,就像博伊尔物理学定律中完全自由的气体空间。看穿着,大部分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现在他们却肆无忌惮,被混沌状态的社会置人道德真空。马洛里猜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任何类似于当前的事件,他们没有明确的标准可资参照和比对,一下子就都成了本能的奴隶。
这就像怀俄明州晒延部落的人一样,喝多了酒就会像中了邪似的狂舞不息;而现在,伦敦城里貌似文明的人们也完全陷入了原始的疯狂。他们红润的脸上那又惊又喜的表情,让马洛里觉得他们喜欢这样。事实上,他们的确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这对他们是一种解脱,一种邪恶的自由,比任何他们所经历过的自由更加完美,也更值得向往。
在人群的边上,此前神圣不可侵犯的张贴祷告文的砖墙上,刚刚被贴了一列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这里都是最廉价最古怪商品的广告,在整个伦敦随处可见。雷伯恩教授的磁力头痛片、别德斯里腌鳕鱼、麦金森-鲁宾酒石酸氢锂、阿尼卡洗牙肥皂…还有一些剧场广告:莱彻斯特广场萨维尔剧院上演“斯卡皮格力奥尼夫人”,还有一场福克斯剧院的自动钢琴交响音乐会…马洛里心想,这些演出肯定会无疾而终。事实上,连这些海报都是匆匆忙忙随便糊了上去,纸张被严重扭曲。过多的糨糊在海报下端一条一条地流下来,让马洛里觉得甚为反感,不过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但是就在这一大堆低俗海报的中间,有一张巨大的宽幅广告,足足有三张通常海报的尺寸,这东西有马儿的披毯那么大。差分机印刷,因为贴得太匆忙而起了皱褶。事实上,连上面所用的油墨看起来都还有几分潮湿。
内容很疯狂。
马洛里呆立在那幅海报前面,因为它的怪异目瞪口呆。海报是三色印刷的:血红色、黑色和某种暗粉色(像是前两种颜色的混合)。
一个血红色蒙着双眼的女人(也许是正义女神?)穿着花哨的血红色长袍,手持一把血红色利剑,上面写着“卢德”,剑下有两个暗粉色人物的头颅,是一男一女,都是半身像——代表国王和王后?或者是拜伦爵士夫妇?血红色女神脚踏一只巨兽的中段,那是一条巨大双头蛇,或者一条披着鳞甲的恶龙,扭曲的身体上写着“知识贵族阶层”几个大字。在血红色女人的身后,伦敦的天际线隐约跃动着血红色火舌,而在这些丑陋人物的背后布满了灰黑的云层。有三个人——也许代表着法官或者学者——被吊在海报右上角的绞刑架上,而在画面的左上角,模糊不清的打着某种手势的丑陋人群挥舞着旗帜和刀枪,在一颗长尾流星的引导下,冲向一个无法辨认的目标。
而这些还没能概括画面的一半。马洛里揉揉刺痛的双眼。这张巨大的长方形海报上还有无数的其他小图像,就像一张散落了无数小球的台球桌。这边是一个矮小的风神,吹出一团云,上面写着“瘟疫”;那边是一颗炮弹,或者炸弹,爆裂出卡通化的尖角火焰形状,小小的黑色妖魔被爆炸抛向空中;一具棺材上面堆满玫瑰花,花丛中放着一根绞索;一个赤裸的女子跪在一只怪兽面前,而怪兽是一只长着爬行动物头部的衣冠楚楚的男人;一个身材矮小带军官肩章的人在绞刑架下祈祷,准备吊死他的人是一个戴头套的小个子,他挽起双袖,对着绞刑架做下流手势…更多污浊的云纹像泥巴一样泼洒在画面上,又像水果蛋糕底部的面团,将整个画面连接在一起,画面底部还有文字。标题用邋遢的差分机字体写着:七重诅咒送给婊子养的巴比伦敦!
巴比伦敦。巴比是什么意思?怎样的“诅咒”?为什么是“七重”?这种巨幅海报看上去只是借助差分机发挥想象力零乱拼凑的结果。马洛里听说过,现代印刷厂有一种特别的印刷用打孔卡,可以编写特定的序列,打印特别的拼贴画。很像是信口连接的古老歌谣,或者便宜的拼接木料。在差分机廉价印刷的装饰纸张里,你可能会数百次看到同一个小幅画面,但是眼前这幅画,色调的选择非常丑陋邪恶,画面像是被一个疯子安排得挤压在一起,最糟糕的是,整个画面居然还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尽管不论是外形还是形式都恶心、拙劣到难以形容的地步。
“你在跟我说话吗?”旁边一个人问马洛里。
马洛里吓了一跳。“没什么。”他咕味着说。
那人却靠过来,站在马洛里身边。他是个非常高大瘦削的伦敦佬,一头细长柔软臭烘烘的黄色头发,戴一顶烟囱一样的大礼帽。他明显喝醉了,因为他的眼睛疯狂而明亮。他的脸上蒙着块圆点布片,衣衫褴褛,只有一双靴子例外,靴子崭新,应该是偷来的。这个伦敦佬满身汗臭,多日未曾洗澡,放荡和疯狂让他显得更加丑陋可厌。他死盯着那张巨幅海报,然后又看看马洛里。“老板,这是你朋友贴的吗?”
“不是。”马洛里回答道。
“给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那家伙坚持说,“我听到你一边看一边嘟嚷了。你知道它的意思,不是吗?”
那人语调尖厉、颤抖,眼神再次由海报转向马洛里时,面罩上面那双暗藏谴责之意的眼睛更多出一份近乎兽性的仇恨。
“你滚开!”马洛里喊道。
“你胆敢玷污救世主耶稣!”高个子尖声叫道,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骨节突出的手掌在空中挥舞,“主耶稣神圣的血啊,您洗清了我们的罪…”
他伸手去抓马洛里,马洛里把他伸出的手掌推开。
“杀了他!”一个陌生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建议。这句话像莱登瓶一样点燃了周围郁积的空气。突然之间,马洛里和他的对手就被层层包围了——他们不再是随机的个体,而变成了矛盾的焦点。那高个子也许是被别人推的,摇摇晃晃扑向马洛里,马洛里一拳打在他小腹上,打得他身子一下弯了下去。有人恰在此时尖声大叫,叫声足以令人血液凝结。一大块泥巴对着马洛里头部丢过来,却没有击中,糊在了那张海报上。这就像一个信号一样,突然之间周围的人就全部开始打作一团,拳头满天飞,尖叫声、倒地声交相呼应。
马洛里推搡着,叫骂着,被踩痛了脚蹦跳着。他从腰带里抽出那把左轮枪,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但没任何反应,反而有人趁机一肘顶在他的肋骨上。
他用拇指将子弹上膛,再一次扣动扳机,枪声突然响起,震耳欲聋。
一秒钟都不到,短兵相接的战斗就开始远离马洛里周围。有人摔倒,有人喊叫,有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通通作鸟兽散。有些人就在他面前被别人踩踏。马洛里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惊异地在亚麻布面具后面张开嘴巴,那把枪还举在头顶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