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由贸易委员会早已了如指掌。马洛里博士,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提醒您可能有危险,而不是想找您打探什么消息。今天说的话太过于直接,不过我也别无选择,由于贸易委员会的错误,您本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受到威胁。”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您说得有理,”马洛里承认,“听了您的话,我的确已经提高警惕,为此我想感谢您。”他想了一想,又问:“可是,皇家地理学会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在这件事里面,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一位充满警惕性和洞察力的旅行者完全可以用追求科学真理的态度服务于自己的祖国,”奥利芬特说,“地理科学会长期以来一直是政府重要的情报信息来源,无论是地图测绘,还是设定航线…”

马洛里抓住了话头,问道:“奥利芬特先生,难道在你看来,他们就不算‘业余’吗?他们不也是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扮演着暗中行事的角色吗?”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奥利芬特干巴巴地回答说:“他们是我们的业余情报人员。”

“但是请问,确切地讲,又有什么区别呢?”

“马洛里博士,最直接的区别就是自由贸易委员会的业余情报人员正在面临被谋杀的危险。”

马洛里靠在椅背上,不满地咕哝着。也许奥利芬特的阴谋理论的确是真的。路德维克曾是他的对手,他最可怕的敌人,这个人的突然死亡让马洛里一直都觉得有几分蹊跷,好像这么好的事儿不会那么容易偶然发生似的。“那么,你所说的得克萨斯杀手长什么样子?”

“目击者说,他个子很高,一头黑发,体格健壮,戴着一顶宽边帽,穿一件浅色长大衣。”

“不会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吧,就像出入马场的骗子手们那样,脑袋上有个大鼓包(马洛里指指自己额头),衣兜里藏把小匕首?”

奥利芬特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轻声惊叹道:“我的天哪。”

马洛里突然感觉好极了,让这个总是处变不惊的资深间谍吃惊使他产生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就那小子,拿刀扎了我一小下,”马洛里拖着苏塞克斯长腔说,“就是德比日那天,在赛马场附近。他是个非常凶狠的小坏蛋…”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他放倒了。”马洛里说。

奥利芬特瞪视着他,接着哈哈大笑道:“马洛里博士,您真是个高深莫测的人。”

“您也是啊,”马洛里顿了一下,“不过我得坦白告诉您,我并不认为那家伙是冲我来的,他当时还带了一个女人同行,一名风尘女子,这两个家伙在欺负一位贵妇人…”

“讲下去,”奥利芬特催促着,“这件事非常有趣。”

“恐怕我不能讲太多,”马洛里说,“这位女士,碰巧还是位大人物。”

奥利芬特平静地说:“先生,您保守秘密的能力让您无愧于绅士之名。不过,被人持刀袭击这并不是一件小事,难道您没有报警吗?”

“我没有。”马洛里回答着。他看到奥利芬特那副故作镇静的表情,觉得非常有意思,“也是为那位女士考虑,我不想把她的名字告诉警察。”

“也许,”奥利芬特猜想说,“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有人设计好了,就是为了让您卷入一场莫须有的赌场争端,就像当时他们设计陷害路德维克一样一你肯定也记得,他是在鼠场丧命的。”

“先生啊,”马洛里说,“我刚才说起的女士可不是别人,而是埃达·拜伦。”

奥利芬特的身体僵住了:“您是说,当朝首相的女儿?”

“正是她本人。”

“难怪!”奥利芬特说,他的语调里面突然多了一丝轻快。“可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周围有那么多人都跟埃达·拜伦有几分相像,因为我们这位差分机女王也是时尚界的女王,成千上万的女人穿衣服都模仿她的样子。”

“没人给我引见过拜伦女士,奥利芬特先生,但是皇家科学会开会的时候,我的确见过她本人。我也听过她关于差分机数学原理的演讲。我没有认错人。”

奥利芬特从外套里掏出一本皮面笔记本,又打开一支水笔:“请跟我讲讲,当天发生的事情。”

“您可以严守秘密吗?”

“我答应您。”

马洛里真实地讲述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他尽可能仔细地描述了袭击拜伦女士的那两个人的外貌,以及当时的具体情况,但是并没有提到那个装着法国差分机打孔卡片的木盒。马洛里把这个当做他与拜伦女士之间的秘密,既然她已经托付自己保管这件奇怪的东西,他就把这个当做一件神圣的义务。现在,这盒卡片已经被他用白色亚麻布包好,跟其他的珍贵化石一起保存在应用地质学博物馆的私人橱柜里,等着他进一步查明真相。

奥利芬特合上笔记本,收起笔,示意服务生添酒。服务生看到马洛里在座,就给他送上一杯哈克巴夫,给奥利芬特来了一杯粉红色金酒。

“我想介绍我的几位朋友给你认识,”奥利芬特说,“中央统计局保存着非常完整的犯罪分子资料,人体测量学数据和差分机图像之类。我希望您能指认袭击你的人和他的女同伙。”

“很好。”马洛里答应着。

“此外,还应该为您配备警员,提供保护。”

“保护?”

“当然不是指派普通的警察。我们会安排特别行动部的人,他们非常可靠。”

“我可不想让警察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马洛里说,“别人知道了,还不一定会说什么呢!”

“我更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人们从报纸上看到您也在某一条小巷被人开膛破肚的消息,那时候会怎么说?两位研究恐龙的知名学者全都莫名其妙被谋杀,报纸肯定会疯狂渲染的。”

“反正我不需要配什么保镖。那种小虾米根本吓不倒我。”

“他也许的确是个小角色,但我们至少应该搞清楚,要是您能指认他的身份就好了。”奥利芬特轻轻叹了一口气,“当然,对我们这个大帝国而言,这些好像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但是在我看来,其中至少牵涉着一些为钱卖命的人;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英国人跟伦敦的外国势力勾勾搭搭,必要时,这些人也会出手;最后,还有那些暗中协助他们的美国难民。”

“你怀疑,埃达女士也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了吗?”

“不,先生,我并不这样认为。你可以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你看到的那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是埃达·拜伦。”

“这样说来,我觉得事情就已经完结了。”马洛里说,“如果你告诉我说此事关涉到埃达女士的安危,我可能会同意你采取任何手段。但是目前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冒一点儿风险。”

“当然,决定权完全在您。”奥利芬特冷冷地说,“也许现在的确为时过早,还没到采取那么极端做法的时候。您留着我的名片呢,对吗?有情况请随时通知我。”

“我会的。”

奥利芬特站起来,说道:“请记住,如果有人问起来,您就说我们今天讨论的完全是皇家地理学会的事情。”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在为谁效命,奥利芬特先生,我想知道,您真正的雇主是谁?”

奥利芬特缓缓摇了摇头:“知道这种事对您没有任何好处,先生。问这种问题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而已。马洛里博士,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别再参与情报组织的任何事情。如果我们运气好,一切都会平静地结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一场噩梦。我会说到做到,向皇家地理学会推荐您成为会员。我希望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有空去查询一下弓街警局的差分机。”

马洛里眼睁睁看着这位古怪的来客转身大步离开,穿过酒店华丽的地毯,他的两条长腿动作非常快,就像剪刀的两片刀刃。

马洛里一手拎着崭新的旅行箱,一手握住头顶的抓手,一点一点挤过公交车拥挤的过道,慢慢靠近摇摇晃晃的车门。司机减速,避让一辆臭烘烘的柏油马车时,马洛里跳下车,迈上路边的人行道。

尽管马洛里已经尽可能小心,还是坐错了公交车,更确切地说是上对了车,却在阅读最新一期《威斯敏斯特评论》杂志时不小心坐过了站。他买这份杂志是因为上面有一篇奥利芬特写的讽刺文章,写的是对克里米亚战争的回顾。看来,奥利芬特是熟知克里米亚地区状况的专家,早在武装冲突爆发之前一年,他就出版了一本专著,名为《俄罗斯黑海沿岸领土》。那本书非常全面地描写了奥利芬特在克里米亚的探索之旅。在已经提高警惕的马洛里看来,奥利芬特最近写的文章总给人感觉暗藏深意。

有一位小流浪汉拿着树枝绑成的小扫把,在马洛里前面拍打地面。那孩子一脸困惑地看着马洛里问:“您说什么,大人?”马洛里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在自言自语了。他刚才一定是看杂志看得出神,满嘴嘟嚷着跟自己讨论奥利芬特的心机。男孩看到马洛里在留意他,马上原地表演了一个后空翻,马洛里丢给他两便士,随便转了一个弯,很快就来到了莱彻斯特广场。这里的鹅卵石小路加上周围繁复的园林花草非常适合街头盗匪进行抢劫,或者发动暴力袭击。尤其是到了晚间,更加险象环生,因为这附近还有很多戏院、哑剧场、西洋镜剧场等娱乐场所。

马洛里穿过怀特库姆大道和奥克森顿街来到干草市场街,这条街道在白天安静得出奇,因为白天那些吵吵闹闹的妓女们都在睡觉。出于好奇,他沿街走了一遍。这个地方白天看起来和晚上很不一样,到处破破烂烂,了无生趣。过了一会儿,有个皮条客注意到马洛里步伐缓慢,于是就凑了上来,向他兜售一包法式安全套,说这东西防治性病传染非常有效。

马洛里买下了安全套,丢在旅行包里。

他向左转弯,大步走进喧嚷的派尔市场街。这里宽广的碎石路面两边都是高档会所的铁栏杆,这类建筑的大理石门墙都在栏杆后面很远,远离街道的喧嚣。在派尔市场街尽头,滑铁卢广场的远端,矗立着伟大的老约克公爵雕像,这位曾经统率千军万马的老将军如今只剩下一座积满尘灰的雕像。雕像下面粗壮的石柱与皇家科学会总部那高耸的钢筋建筑相比有点相形见绌。

马洛里现在已经辨清方位。他走过派尔市场街的过街天桥,在他的脚下,扎着头巾的河道工人们正在用钢铁挖掘机挖掘路口的地面。这些人正在为一座新的纪念碑奠基,毫无疑问,这座纪念碑将是为庆祝克里米亚战争胜利而建的。他沿着摄政街走到马戏场车站,人群不断从灰突突的大理石地铁站出口拥出,他任由汹涌的人流把自己带走。

这里有一股恶臭味,像是排泄物的臭气,又像是醋酸燃烧的酸味。开始,马洛里还以为这股恶臭味来自周围聚集的人群,是人们的衣服和鞋子发出的臭气,但是这种味道有一种来自地底下的浓郁感,像是深埋许久的煤渣和腐败的液体发酵的味道。马洛里意识到,这一定是利用活塞原理从某处抽取出来的味道,比如说,通过飞驰的地铁从伦敦的“肠道”深处带出来的恶臭。后来,他被人群挤上了杰明街,闻到了派克顿和魏特菲奶酿商场的浓烈味道,他快步穿过杜克街,忘掉了刚才的那股恶臭味,他在卡文迪什酒店的路灯下拉好旅行包拉链,再次穿过街道朝他的目的地——应用地质学博物馆走去。

地质学博物馆是一栋高大、坚固,像城堡一样的大型建筑。马洛里觉得,建筑的风格跟馆长的个性甚为相像。他走上台阶,感受到巨石透出来的清凉。他龙飞凤舞地在真皮访客登记簿上写下姓名,然后大步走人正厅。大厅四面墙上都镶着玻璃的展示柜,柜子用华贵的红木做边框。头顶上,亮光从钢铁和玻璃做的圆顶棚上投下来,一位孤独的清洁工被悬吊在半空,他在一块接一块地擦拭着周围的玻璃,好像可以这么转着圈儿到永远擦下去似的。

博物馆底层展示着脊椎动物标本,以及一些深层地质考察发现的奇特动物的精致复原图。在楼上那围着栏杆、布满立柱的展厅里有很多更小的橱窗,展示着无脊椎动物的化石。令人欣慰的是,当天的参观人数并不少,有不少是妇女和儿童,其中还有一整班穿着校服的小学生,都是邋里邋遢的工人子弟,可能来自某个公办学校。他们很严肃地观察着橱柜里的展品,穿红制服的导游在旁边帮着解说。

马洛里走进一扇没有任何标志的高大侧门,沿着储藏室旁边的通道走下去。通道尽头是馆长办公室,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一个人威严的训话声。马洛里敲敲门,微笑着侧耳静听,他听到房间里的人用非常夸张的语调结束了演讲。“进来!”馆长大人下了命令。马洛里走进去,托马斯·亨利·赫胥黎起身相迎,两人握了握手。刚才,赫胥黎是在向自己的秘书口授文稿,秘书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像是一名雄心勃勃的研究生。“暂时就到这里吧,哈里斯。”赫胥黎说,“请让里克斯先生来一下,带上他的雷龙展示方案草稿。”

秘书把他用铅笔记下的文稿放入皮质文件夹,向马洛里鞠了一躬后出去了。

“你最近怎么样,内德?”赫胥黎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他眯着眼睛,但目光如炬。就是这双极富洞察力的眼睛,发现了人毛发根部的“赫胥黎皮层”。“你看起来还真是相当不错啊。我甚至可以说,简直棒极了。”

“只是交了点好运而已。”马洛里客气地回答说。

让马洛里吃惊的是,一个金发小男孩从赫胥黎堆满东西的书桌后面冒了出来,他穿着平领西装和齐膝的短裤。“这是谁呀?”马洛里问。

“我的未来。”赫胥黎随口答道,他弯腰抱起小孩,“这是我儿子诺尔,今天跑来给爸爸帮忙。儿子,向马洛里博士问好。”

“幸会,米洛衣先生。”小男孩脆生生地说。

“是马洛里博士!”赫胥黎轻声纠正。

诺尔瞪大了眼睛问:“您是治病的大夫吗?米洛衣先生?”对方的身份显然让他有些紧张。

“哦,诺尔少爷,上次咱们两个见面的时候,你还不太会走路呢!”马洛里高兴地大声说,“看看,今天你都长成小绅士了。”他知道赫胥黎喜欢小孩儿。“你的小弟弟还好吗?”

“他现在又有了一个小妹妹。”赫胥黎放下孩子说,“我女儿出生的时候,你还在怀俄明。”

“有了妹妹你一定很开心吧,诺尔少爷?”

小男孩微微笑笑,礼貌中也没有忘了保持戒备,他跳上老爸的椅子。马洛里把旅行包放在一个书架顶上,书架上摆着一套摩洛哥羊皮封面的原版居维叶作品全集。“托马斯,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你可能会感兴趣。”他说着打开了旅行袋,“来自晒延部落的礼物。”他趁机把安全套塞到《威斯敏斯特评论》杂志底下,然后取出一个用绳子缠着的纸包交给赫胥黎。

“希望你带来的不是奇怪的人种学标本,”赫胥黎笑着,灵巧地用裁纸刀割断绳索,“我不喜欢那些人浑身戴满各种珠子之类的玩意儿…”

纸包里是六个皱巴巴的棕色圆片,有半克朗金币那么大。

“托马斯,这东西是晒延部落的一位医师送给你的,我想可能会)你的研究有帮助。”

“那些人的地位就像我们英格兰的大主教一样,不是吗?”赫胥黎微笑着把其中一片皮革一样的东西拿到光亮处认真观察,“晾干的植物,是仙人掌吗?”

“我估计是。”

“基辅的约瑟夫·胡克肯定知道。”

“那个巫医似的家伙对我们的探险计划非常了解。他认为,我们挖掘化石的目的是让这种古老的怪兽在我们英国土地上复活。他说,这种圆饼形的东西可以让你到达很远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找回这种巨兽的灵魂。”

“可是,内德,这玩意儿怎么用啊?挂在玫瑰园里吗?”

“不是的,托马斯。这个是用来吃的。你吃掉它,然后唱歌、敲鼓,像伊斯兰苦修教士一样跳舞,直到你被灵魂附体,倒地不起。据我所知,这是标准的招魂方法。”马洛里笑呵呵地说。

“有些植物的毒素的确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赫胥黎说着把那些圆饼收进抽屉里,“谢谢你,内德,过些时候我会对这东西进行严格的分类,登记备案。估计我们的里克斯先生工作压力太大,已经给忙晕了。他通常会很准时。”

“今天参观的人挺多的。”马洛里说。他没话找话,以免冷场。赫胥黎的小儿子从兜里掏出一颗糖,用外科医师似的精准手法剥着糖纸。

“是啊,”赫胥黎说,“就像我们健谈的首相大人所说的那样,大英帝国的博物馆是我们的知识堡垒。我们不能否认,教育,对于普通民众的教育是我手上最为伟大的工作。尽管很多时候我还是想把一切全部丢开,重回广阔的原野。内德,就像你一样。”

“托马斯,这里离不开你。”

“每个人都这么说,”赫胥黎说,“我还有一点儿出去的机会,每年一次,大部分时候去的都是威尔士…在山间游荡一段时间,这会让我的灵魂恢复活力。”他顿了一下,又问:“你知道我被选入议会上院的事了吗?”

“没有!”马洛里喜出望外,大声说,“上议院议员汤姆·赫胥黎,这真是太好了!真是大好消息啊!”

但是赫胥黎却有点闷闷不乐。“前一阵,我在皇家科学会遇见了福布斯爵士。他说:‘那个谁呀,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进入议会上院的事儿已经定了。正式人选的时间是星期五晚上,我看到名单了,里面有你。’”赫胥黎轻而易举地就把福布斯爵士的举手投足和语调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他抬头看着马洛里说,“我自己还没有看到正式的名单,可是福布斯爵士位高权重,我知道这事肯定已经定下了。”

“那当然!”马洛里感叹着,“福布斯,那可是重要人物啊!”

“在官方宣布之前,我个人不完全确信这件事儿。”赫胥黎说,“内德,我跟你坦白说,这件事让我有些担心,主要是首相大人目前的状况…”

“是啊,他的病的确让我们非常遗憾。”马洛里说,“不过你为什么那么担心?你有那么大的成就,谁也无法否认!”

赫胥黎摇摇头:“选择这个时间在我看来绝非偶然。我怀疑这是巴贝奇和他的同党们设下的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努力,要趁首相还在掌权,安插尽可能多的科学家进入议会上院。”

“你的疑心有点儿重了吧,”马洛里说,“在学界辩论中你可一直都是进化论的坚定支持者啊!为什么要质疑自己的好运呢?在我看来,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实至名归!”

赫胥黎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西装翻领,这个姿态似乎表明他的话发自肺腑。“不论我是否人选议会上院,我都可以确定一件事,我所有的得失进退都从未强求。我从来没有要求过特殊的恩遇,如果我获得高位,那么这绝不是我钻营所得。”

“毫无疑问。这种事情跟钻营没有任何关系!”马洛里说。

“在这种事情上,钻营绝对有!”赫胥黎反驳说,“尽管在公开场合我不会这么说。”他压低了声调,“可是你我相识多年,我把你当盟友啊,内德,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赫胥黎开始在他桌前的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踱步。“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扭捏作态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我们都肩负着一份重要的义务,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外面的世界,也为了科学。我们肩负荣耀,这并不是什么真正令人愉快的东西;我们面对着种种艰难,承受无数难以言传的痛苦、伤害,有时候甚至亲身犯险。”

马洛里感到不安,事态的发展太突然,赫胥黎的真诚态度,也让他感觉过于沉重,但是他心想,赫胥黎这个人一贯都是这样。即便是年轻读书时,他也是个时常出人意料、动辄给人制造些意外的家伙。从加拿大回来之后,马洛里头一次感觉到他回到了真实世界,进入了赫胥黎更纯净,更高尚的精神层面。他有些迟钝地询问:“你说的‘险’,具体是指什么?”

“道德风险,不过,也包括现实世界中的真实危险。在世俗世界中争权夺利总会伴随风险。上院议员的位置也是一个有政治影响力的职位。党争就是国政,内德,权力就是金钱。有时候,权位的分配是诱饵,有时候,是可耻的妥协…这个国家的资源总是有限的,竞争会很激烈。我们必须捍卫科学和教育的崇高地位,不!是要扩张!”赫胥黎苦笑着说,“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们都必须大胆解决棘手的问题,舍此以外,我们就只能卑躬屈膝,任由魔鬼左右这个世界的未来。至于我个人,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像对待婊子一样对待科学!”

听到赫胥黎说脏话,马洛里大吃一惊,他偷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小男孩,小孩正在大口大口地嚼糖,同时还用他亮闪闪的小靴子踢着椅子腿。

“这个重任非你莫属,托马斯。”马洛里说,“你了解我,你知道,只要你有用到我的地方,我随时愿意为了我们的事业赴汤蹈火。”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内德,我相信你的意志力,也欣赏你咬定目标就决不放松的个性。怀俄明荒原上长达两年的辛苦劳作已经足以证明!你知道吗?我整天都会遇见一些人,口口声声说要为科学献身,可是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金光闪闪的勋章和教授头衔。”

赫胥黎的步伐越来越快。“眼前的情形就是这么恶心,那些只会喊口号的家伙、应声虫、利己主义者,在我们英格兰到处都是。”赫胥黎突然站住,“也就是说,内德,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被这些人污染,想到这件事,我就吓得要死。”

“这绝无可能!”马洛里安慰着他。

“你能回到我们中间,这真是太好了。”赫胥黎说着,又开始踱步,“而且你还成了名人,这就更好!我们必须善于利用这个优势。你一定要写一本游记,完完整整地讲述你的探险旅程。”

“您的这个建议让我感觉很诧异,”马洛里说,“因为我包里就正好有这样一本书:《出使中日纪行》。作者叫劳伦斯·奥利芬特,看上去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

“地理学会的奥利芬特?这小子没救了,总是机关算尽,说起谎话来跟公务员似的。我说的不是他那种游记,要用更为贴近大众的笔调,写那种普通的机械师都能看懂的东西,就是那些穷到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或者拿陶瓷牧童做装饰的普通人也能理解的东西!我跟你说,内德,这对我们的伟大事业非常重要,而且也有钱可赚。”

马洛里被吓了一跳。“这个嘛…我要是开动脑筋,做个讲座还过得去,你让我耐着性子写完一本书,这个恐怕…”

“我们可以到格拉布街找个穷酸文人,帮你把最麻烦的部分写完,”

赫胥黎说,“相信我,别人也是这么干的。有个姓迪士雷利的家伙,他老爸是《迪士雷利季刊》的创始人。这小子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整天写谈情说爱的小说,都是垃圾。不过这小子没有喝高的时候,脑子还算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