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作者:[美]威廉·吉布森
内容简介
科幻小说宗师、赛博朋克之父威廉?吉布森的经典名作。
延续前两部的精彩与刺激,“神经漫游者”系列大结局, 揭开全部未解之谜。
吉布森创造的“赛博空间”是《黑客帝国》的灵感来源!
“我们是威廉?吉布森的狂热粉丝。”——《黑客帝国》《云图》导演卓沃斯基姐弟
一个年轻的妓女,一个耀眼的女明星,一个被放逐的机械师,一个跨国财团大小姐,四人的命运相互交错。
网络空间内,一场绑架正在酝酿,卑微少女蒙娜和国际巨星安琪产生了意外的交集。两个女孩挣扎在生死边缘,而全 人类的命运也危在旦夕……
作者简介
威廉?吉布森 (William Ford Gibson,1948-)
当代最重要的英文作家之一,科幻小说宗师,赛博朋克之父。
他的处女作《神经漫游者》开创了“赛博朋克”这个文学流派,1985年史无前例地囊括雨果、星云、菲利普?K?迪克奖。2005年《时代》将其列入“1923年以来100本最佳英文小说”。
吉布森不仅为科幻小说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疆域,他天才的文风和犀利的哲学思辨,更赋予科幻小说一种新的质感与厚度。他的每本小说,均是可以被反复重读、反复品味的当代经典。
他也是“网络空间(cyberspace)”这个词的发明者。如今处处可见的“网络空间”和“虚拟现实”就是因为吉布森小说的影响力而进入了我们的语言系统。
第01章 烟
鬼魂是父亲的临别礼物,全身黑衣的秘书在成田机场的候机室交给了她。
飞往伦敦的头两个小时,她忘记了扔在手包里的礼物:光滑的黑色圆角矩形物体,一侧印着到处都能看见的玛斯-新科标记,另一侧的柔和曲线恰好配合使用者的手掌。
她在头等舱的座位上坐得笔直,五官拼成冰冷的小小面具,像极了亡母最典型的表情。附近几个座位都空着,那是她父亲出钱买下的空间。紧张的空乘人员端来食物,她摇头拒绝。空荡荡的座位使得空乘人员心情紧张,那是她父亲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空乘犹豫片刻,鞠躬离开。她放松了一个瞬间,允许母亲的笑容浮上面具。
鬼魂——后来她在德国上空某处心想,盯着身旁的皮革座椅——她父亲待他的鬼魂是多么好啊。
窗外也有鬼魂,鬼魂在冬日欧洲的同温层里,只要她放任眼睛失去焦距,零碎的画面就开始浮现。她母亲在上野公园,九月阳光下,是一副虚弱的面容。“白鹤,久美子!快看,是白鹤!”久美子望向不忍池,什么也没有看见,连个白鹤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几个肯定是乌鸦的黑点跳来跳去。水面光滑如丝绸,颜色似铅,浅淡的全息画面在远处一排射箭隔间的上方隐约闪烁。但日后久美子将在梦中无数次地看见白鹤;有棱有角的折纸白鹤,材料是成片的霓虹灯,僵硬的闪亮大鸟,游过母亲用疯狂造就的荒凉风景……
她回想起父亲,他的黑色长袍掀开,露出盘卷纠缠的龙文身,他疲惫地坐在宽大的乌木办公桌前,眼神呆板而闪亮,像是上漆玩偶的双眼。“你母亲死了。你明白吗?”将她团团包围的是他书房里的各种阴影平面,带着棱角的黑暗。他的手抬起来,伸进台灯投下的一汪光线,颤颤巍巍地指着她,长袍的袖口向后滑落,露出劳力士金表和更多的龙文身,龙的须髯盘卷化作波涛,绕着他的手腕,凶狠而阴森地抬起身体,指着前方——指着她。“你明白吗?”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逃跑,钻进她心中最安全的地方——微型清扫机的聚集地。清扫机整晚簇拥着她,每隔几分钟就用粉色的激光扫描她一次,直到浑身威士忌和登喜路香烟气味的父亲找到她,带她回到公寓三楼她的房间。
回想接下来的几周,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麻木,大部分时间都有黑衣秘书陪同,这些谨小慎微的男人带着无意识的笑容和缠紧的雨伞。其中一个最年轻也是最不谨小慎微的向她即兴表演了剑道,那是在银座拥挤的人行道上,服部时计店钟塔的阴影下,他在诧异的售货女郎和惊奇的游客之间闪转腾挪,黑伞划出这门技艺的传统弧线,却没有伤害任何人。久美子笑了,笑容穿透葬礼的面具,但负罪感立刻重新泛起,反而变得更加深刻和锐利,刺进她埋藏愧疚和无能为力的心灵深处。更多的时候,秘书只是带她购物,一家一家逛遍银座巨大的百货公司,出入新宿的几十家奢侈品商店,蓝色塑料的米其林向导说着给游客准备的乏味日语解说词,向她推荐这些店铺。她只买最丑陋的物品,丑陋但非常昂贵,秘书在她身旁迈着僵硬的步子,强壮的手里拎着亮闪闪的购物袋。每天下午回到父亲的公寓里,购物袋整整齐齐堆积进她的卧室,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直到女仆清理掉。
第七周,她十三岁生日的前一晚,父亲决定让久美子去伦敦。
“你要去我的子分家做客。”父亲说。
“但我不想去。”她说,对他露出她母亲的笑容。
“你必须去。”他转了过去。“这儿有麻烦,”他对暗影憧憧的书房说,“你在伦敦不会遇到危险。”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父亲没有回答。她鞠躬离开书房,脸上仍旧是母亲的笑容。
飞机开始降落希斯罗机场,鬼魂在久美子的触摸下苏醒。玛斯-新科的第五十一代生物芯片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召唤出模糊的人影,这个男孩来自褪色的狩猎油画,满不在乎地翘起穿着茶色马裤和马靴的双腿。“哈啰。”鬼魂说。
久美子眨眨眼,松开手掌。男孩闪烁片刻,随即消失。她低头看着手里光滑的小器物,慢慢合拢手指。
“哈啰哈啰,”男孩说,“我叫科林。你呢?”
她瞪着男孩。他的双眼是亮绿色的烟雾,不驯服的黑色刘海下是白皙而光滑的额头。隔着他白得发亮的牙齿,她能看见走道另一边的座位。“你要是觉得这样太飘忽,”他咧嘴笑道,“不妨调低透明度……”再一眨眼,他变得异常清晰而真实,深色上衣领口的绒毛微微抖动,虽是幻影但清晰可辨。“但是太耗电。”他说,变回原先的状态。“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他再次咧嘴微笑。
“你不是真实的。”她恶狠狠地说。
男孩耸耸肩:“小姐啊,不用说得那么大声。其他乘客会觉得你有点奇怪的——明白我的意思吧?默读就够了。我通过皮肤什么都听得清……”他松开双腿伸直,两手扣着抱住脑后,“安全带,小姐。我就不需要扣了,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不是真实的。”
久美子皱起眉头,把那东西扔在鬼魂的大腿上。鬼魂立刻消失。她系上安全带,扭头看着那东西,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捡了起来。
“第一次来伦敦?”鬼魂问,在她的视野边缘浮动。尽管不愿意,她还是点了点头。“不讨厌飞行?不害怕?”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很可笑。
“没事的,”鬼魂说,“小哥我罩着你。三分钟后在希斯罗降落。下飞机有人接你吗?”
“我父亲的生意伙伴。”她用日语说。
鬼魂咧嘴一笑。“肯定能把你照顾好。”他使个眼色,“看我这样子,没料到我是语言大师吧?”
久美子闭上眼睛,鬼魂开始轻声低语,讲述希斯罗的考古历史,新石器时代和铁器时代如何如何,陶器和工具如何如何……
“谷中小姐?谷中久美子?”英国人在她面前耸立如铁塔,洋人的庞大身躯披着黑色羊毛的粗笨衣服,黑色的小眼睛隔着钢丝框眼镜冷漠地打量她。他的鼻子似乎曾被碾平,始终未能恢复原样。他的头发——剩下为数不多的头发——剃得只剩下灰色的短茬儿,黑色编织露指手套磨得很旧。“我的名字,”他说,像是报上姓名就能立刻打消她的疑虑,“是花瓣。”
花瓣管伦敦叫烟城。
坐上冰凉的红色皮椅,久美子打了个哆嗦;透过捷豹古董车的窗户,她望着雪花旋转飘落,在花瓣称之为M4的公路上融化。临近傍晚的天空没有颜色。他默不作声地开车,没有半句废话,嘴唇抿得像是要吹口哨。在东京居民的眼中,这里的交通顺畅得可笑。他们加速超过一辆无人驾驶的欧运公司货运卡车,粗钝的车头遍布传感器和成排的大灯。尽管捷豹在飞驰,久美子却感觉她像是一动不动。伦敦的粒子开始围绕她加速。湿漉漉的砖墙、混凝土的拱门、挺立如长矛的黑漆铸铁栏杆。
就在她的注视下,城市渐渐为自己定性。开下M4公路,捷豹在路口等红绿灯,她在风雪中瞥见一张张面孔,洋人的面孔浮在黑色衣物之上一闪而过,下巴缩在围巾里,女人的高跟靴踩过泛着银光的积水。看着一排排商铺和住户,她想起她在大阪去过的一家欧洲古董店的陈列室,玩具火车头四周摆着细节栩栩如生的布景。
这里和东京毫无相似之处,在东京,历史留下的所有遗迹都得到了小心翼翼的照顾。在东京,历史是稀罕之物,需要计数清点,由政府分配托管,受到法律和法人资金的照顾。在这里,历史构成了一切,就仿佛这座城市是一株红砖和石块的植物,无数个信息和意义的地层一个世代一个世代地累积,是如今已经无法辨认的商业与帝国的DNA历经许多个世纪的产物。
“为斯温没法亲自来迎接您道歉。”名叫花瓣的男人说。比起他的口音,更让久美子挠头的是他组织字句的方式;她一开始把道歉理解成了命令。她考虑要不要请教一下鬼魂,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斯温,”她壮着胆子问,“我要拜访的是斯温先生吗?”
花瓣在后视镜里望着她:“罗杰·斯温。您的父亲没有告诉您?”
“没有。”
“啊哈,”他点点头,“谷中先生在这方面很注意保密,完全说得通……他这个地位的人,等等等等……”他喟然长叹,“抱歉,没有暖气。车库应该保养好的……”
“你是斯温先生的秘书吗?”她对黑色厚外套衣领上露出的团团肥肉说。
“秘书?”他似乎考虑了几秒钟这个说法。“不,”他最后答道,“我不是那个身份。”他拐过一段环形路,驶过反光的金属天篷和傍晚的步行人潮。“您吃过了吗?飞机上有吃的吧?”
“我不饿。”她刻意戴上母亲的面具。
“唔,斯温要好好款待你一顿。斯温啊,他总吃日本食物。”他轻轻发出奇怪的弹舌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视线越过他,望着雨刷的来回摆动,雪花的告别之吻。
斯温住在诺丁山,居所是三幢互相连通的维多利亚式排屋,附近是大雪笼罩的广场、新月形道路和马车房。花瓣双手各拎两个久美子的手提箱,解释说十七号同时也是十六号和十八号的正门。“别费神上去敲门,”他拎着沉重的行李,笨拙地指着十六号饰有抛光黄铜的闪亮红漆大门说,“里面只有二十英寸厚的钢筋混凝土。”
她顺着新月形道路望过去,近乎一模一样的门脸沿着弯角排列。雪越来越大,橙红色的钠灯照亮色彩暗淡无奇的天空。街道空无一人,新鲜的积雪上没有任何痕迹。冰冷的空气有着陌生的感觉,弥漫着早已无人使用的油料燃烧的微弱气味。花瓣的皮鞋踩出边缘整齐的巨大脚印。黑色的小山羊皮尖头牛津鞋,猩红色的皱纹底塑胶鞋跟非常厚。她跟着他的脚印前行,爬上十七号的灰色台阶,身体开始颤抖。
“是我啊,”花瓣对漆成黑色的大门说,“还能是谁?”他叹了口气,把四个行李箱都放在积雪里,摘掉右手的露指手套,抬起手掌按在门板上一块闪亮的圆形钢板上。久美子觉得她听见了微弱的呜呜声,音调越来越高,最终消失,紧接着传来磁性锁打开的一声闷响,大门为之震动,向内打开。
他伸手去抓黄铜门把手。“你管它叫烟城,”她说,“这座城市……”
他停了下来。“烟城。”他说,“对,”推开通往温暖和光明的大门,“一个古老的说法,算是绰号吧。”他拎起她的行李,走进铺着蓝色地毯和白漆墙板的门厅。她跟着他进去,大门在背后自行关闭,门锁砰然归位。一幅红木画框的油画挂在白色护墙板上方——原野、群马,细小的活泼人影身穿红色外衣。芯片里的鬼魂科林应该活在这里——她心想。花瓣再次放下行李,被压实的片片雪花落在蓝色地毯上。他又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个镀金铁笼。他“哐当”一声拉开栏杆。她望着铁笼,大惑不解。“电梯,”花瓣说,“放不下你的行李。我得再跑一趟。”
花瓣用粗短的食指碰了碰一个白色陶瓷按钮,电梯虽说看上去很古老,上升得却非常平稳。久美子被迫站得离他很近,他散发出潮湿羊毛和植物系剃须水的气味。
“我们安排你住最顶上,”他领着久美子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因为我们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安静。”他打开门,做个手势请她进去。“希望你满意……”他摘下眼镜,用皱巴巴的餐巾纸使劲擦了擦。“我去拿你的行李。”
他离开后,久美子慢慢地绕着巨型黑色大理石浴缸走了一圈,浴缸摆在低矮逼仄的房间中央。墙壁以锐角在天花板会合,贴着斑驳的金色镜子。两扇小天窗夹着她见过的最大的一张床。床的上方,镜面嵌着可调节的小灯,就像机舱内的阅读灯。她站在浴缸旁,抬起手抚摸出水管,那是一条镏金天鹅的弯曲长颈。天鹅伸展的翅膀是水龙头。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沉闷,有一个瞬间,她母亲的身影像是要充满这个房间,仿佛能召来痛苦的雾气。
花瓣在门口清清嗓子。“那好,”他说,拎着她的行李挤进房间,“一切都合意吧?不饿吗?不饿?那你就慢慢收拾吧……”他把四个手提箱摆在床边,“想吃东西,打个电话就好。”他指着装饰华美的古董电话说,弯曲的象牙把手连着雕有螺旋花纹的黄铜扬声器和麦克风,“拿起来说话就行,不用拨号。需要的话有早餐。随便问个佣人,他们会带你去的。到时候就能见到斯温了……”
花瓣一走进房间,母亲的存在感顿时消失。他道了声晚安,关门离开。她尝试再次感觉母亲的存在,却没有成功。
她在浴缸旁伫立良久,抚摸天鹅冰冷而光滑的金属长颈。
第02章 非洲小子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非洲小子前来孤狗原巡游,为他驾驶古董道奇车的是个白种姑娘,名叫雪莉·切斯特菲尔德。
滑溜·亨利和小鸟正在拆卸组成法官左手的圆锯,道奇车驶入他们的视野,压实钢材的坑洼平原蓄着铁锈积水,打着补丁的气囊掀起棕色的尾迹。
先看见道奇车的是小鸟。他眼神很好,放大十倍的单筒望远镜挂在胸口,被各种动物的骨头和古董黄铜弹壳包围着。滑溜从液压手腕上抬起头,看见小鸟挺直他两米的身躯,端着望远镜,透过工厂南墙的亚光钢格栅向外眺望。小鸟非常瘦,几乎皮包骨头,棕色头发用发胶定型展开——他的绰号就因此而来——与苍白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耳朵以上、脑后和两侧刮得很干净,展开的翅膀和流线型的鸭尾头使得他像顶着一只没有脑袋的棕色海鸥。
“哇,”小鸟说,“狗娘养的。”
“怎么了?”你很难让小鸟集中精神,而这个活儿实在需要两双手配合。
“那个黑鬼。”
滑溜站起身,在牛仔裤的大腿上擦拭双手,小鸟摸索着从耳后插孔中拔出绿色的五级技师微件,立刻忘记了拆解法官的圆锯所需的八点伺服校准程序。“开车的是谁?”非洲小子只要能不自己开车,就绝对不会碰方向盘。
“看不清。”小鸟随手将望远镜扔回骨头和黄铜做的帘子后面。
滑溜走到窗口他的身旁,望着道奇越来越近。非洲小子定期用喷罐修补气垫车的黑色亚光漆,阴森的色调呼应着巨型前保险杠上焊接的一排铬合金骷髅头。有段时间那些空心金属骷髅头还安装了红色圣诞彩灯充当眼睛;非洲小子最近也许不那么注重形象了。
气垫车回转驶向工厂,滑溜听见小鸟慢吞吞地转身走进暗处,沉重的皮靴刮着尘土和亮晶晶的螺旋金属碎屑。
滑溜的视线越过窗口最后一块积灰的碎玻璃,气垫车在工厂门前落在气囊上,发出嗡嗡的巨响,掀起排气的气流。
他背后的暗处发出叮当声响,他知道小鸟躲在摆旧零件的架子后,正在向他们用来打兔子的中国步枪上装自制消音器。
“小鸟,”滑溜把扳手扔在油布上,“我知道你是个智障的泽西红脖子,但你非得逮着机会就要提醒我一下吗?”
“我不喜欢那黑鬼。”小鸟在架子背后说。
“对,要是那黑鬼愿意多看一眼,他大概也不会喜欢你。要是知道你抱着枪躲在那儿,他会横着把枪塞进你的喉咙。”
小鸟没有回答。他在泽西的白种边缘小镇长大,那儿的居民屁也不知道,最讨厌别人知道得比自己多。
“我还会帮他一把。”滑溜拉上棕色旧夹克衫的拉链,出门走向非洲小子的气垫车。
蒙着尘土的驾驶座车窗咝咝放下,露出被琥珀色反光护目镜遮住一大半的惨白脸庞。滑溜的靴子吱吱嘎嘎地踩着锈蚀得薄如枯叶的古老铁罐。驾驶员拉下护目镜,眯着眼睛打量他;那是个女人,护目镜挂在脖子上,遮住了嘴唇和下巴。非洲小子多半在另一头,就算小鸟失心疯真的开枪,恐怕也打不中他。
“绕过去。”年轻女人说。
滑溜绕过气垫车,经过铬合金的骷髅头,非洲小子那边的车窗徐徐放下,同样发出一听就明白的细微声音。
“滑溜·亨利,”非洲小子说,呼吸在孤狗原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哈啰。”
滑溜低头看着他的棕色长脸。非洲小子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瞳孔是猫一样的垂直狭缝,皮肤犹如抛光的皮革。
“嘿,小子,”滑溜闻到车里点着熏香,“一向可好?”
“好。”非洲小子的瞳孔变窄,“记得你有次说过,要是我需要帮忙……”
“对。”滑溜说,心中泛起第一丝忧虑。非洲小子在大西洋城救过一次他的命,说服几条愤怒的汉子,没有把他扔出一幢摩天大楼焚毁残骸的四十一层阳台。“有人要把你从高楼上往下扔?”
“滑溜,”非洲小子说,“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然后咱们就扯平了?”
“滑溜·亨利,这位好看的女士是雪莉·切斯特菲尔德小姐,来自俄亥俄的克利夫兰。”滑溜弯腰望向驾驶员。那人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眼睛四周描着油彩。“雪莉,这位是我的亲密好友,滑溜·亨利先生。他年轻淘气那会儿跟着执事布鲁斯混,现在他老了,躲在这儿追求艺术理想,明白了吧?很有天赋,明白了吧?”
“就是他制造了那些机器人,”女孩嚼着口香糖说,“你说的。”
“正是这位。”非洲小子推开车门,“你在这儿等着,雪莉宝贝。”非洲小子披着貂皮大衣踏上孤狗原,大衣下摆扫过黄色鸵鸟皮靴的闪亮鞋尖,滑溜瞥见车厢里有什么东西——绷带和手术导管之类的东西一闪而过。
“喂,小子,”他说,“车里是什么?”非洲小子抬起珠光宝气的一只手,示意滑溜跟他走,车门“咣当”一声关上,雪莉·切斯特菲尔德揿下按钮关窗。
“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个,滑溜。”
“我觉得我的请求并不过分。”非洲小子说,靠着一张光秃秃的金属工作台,裹紧貂皮大衣。“雪莉有医技执照,她知道她会得到酬劳。好姑娘啊,滑溜。”他使个眼色。
“小子……”
非洲小子的气垫车里藏着个男人,不知道是已经死了还是只是陷入昏迷,全身上下接满了气泵、点滴袋、导管和拟感设备,包括电池在内的所有东西都固定在古老的合金急救担架上。
非洲小子带滑溜回去,给他看气垫车里的那个男人之后,雪莉跟着他们走进室内。“这是什么?”她问,好奇地仰望铁塔般耸立的法官——好吧,几乎完整的法官,带圆锯的手臂垫着油腻腻的防水布放在地上。假如她有医技执照——滑溜心想——医技组织多半还没有注意到这张执照已经遗失。她至少穿了四件皮夹克,每件都大了几码。
“滑溜的艺术品,我不是说过了吗?”
“那家伙快死了。他身上一股尿味。”
“导尿管松了,”雪莉说,“这东西能派什么用场?”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儿,小子,他会死的。你想杀他,去孤狗原随便找个洞扔进去就行。”
“他不会死的。”非洲小子说,“他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
“妈的,那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陷进去了,亲爱的。他正在长途跋涉,需要平静和安定。”
滑溜的视线从非洲小子移向法官,然后又扭头看着非洲小子。他想去修理那条手臂。非洲小子请滑溜把那男人藏两三个星期,留下雪莉照顾他。
“我说不准。那男人,他是你的朋友?”
非洲小子在貂皮大衣里耸耸肩。
“为什么不把他藏在你那儿?”
“我那儿不怎么平静,更不够安定。”
“小子,”滑溜说,“我确实欠你一个人情,但不是这么诡异的事情。总而言之,我得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实在太诡异了。再说还有简特利呢。他去波士顿了,明晚就回来,他肯定不会喜欢这样。你知道他对人类的看法有多古怪……而且这地方基本上算是他的……”
“他们都把你挂在栏杆外面了,哥们儿,”非洲小子哀伤地说,“你忘了吗?”
“喂,我记得,当然……”
“你记得不够清楚。”非洲小子说,“行了,雪莉,咱们走。我可不想在晚上穿过孤狗原。”他从金属工作台前起身。
“小子,你看……”
“别说了。那时候在大西洋城,我他妈都不知道你叫啥,只是觉得不希望看见一个白小子肝脑涂地,明白吗?那会儿我不知道你是谁,现在就当还是不知道好了。”
“小子……”
“什么?”
“好吧。让他留下。顶多两个星期。你要说话算数,到时候回来接他,好吗?你还得帮我摆平简特利。”
“他需要什么?”
“药。”
非洲小子的道奇气垫车在孤狗原上蹒跚渐远,小鸟重新出现。他从压实车辆垒成的露头岩背后一点一点蹭出来,锈迹斑斑的起皱铁皮表面还能看见成块的光亮瓷漆。
滑溜在工厂高处的窗口看着他。方形的金属框架里装着回收的塑料片,每一块的颜色和厚度都各不相同,滑溜的脑袋从一边侧到另一边,隔着亮粉色的有机玻璃望着小鸟。
“谁住在这儿?”雪莉在他背后的房间里问。
“我,”滑溜说,“小鸟、简特利……”
“我说的是这个房间。”
他转身看见她站在担架和各种附属设备旁。“那就是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