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里吃早餐,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现代风格的铬合金雕像和关于美国文化的书籍。
亚利系那夜晚的沙漠无比广袤,月亮也似乎离地球更近了。我久久凝视明月,决定采纳基恩的建议。我不应该太过担心。在这块大陆上,很多正常人每天都会亲眼目睹巨鸟、大脚怪

和在空中飞行的炼油厂,而他们过的是我不敢奢望的平凡生活。这些人让基恩忙个不停,一直有钱赚。而我,只不过在波利纳斯瞥见了三十年代流行的幻想之物,我犯不着这么心烦

啊!我决定好好睡一觉,这时候,除了响尾蛇和食人的嬉皮士,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我待在我熟悉的连续体里,待在亲切的路边废弃物之间,感到很安全。明天一大早,我要

开车去诺加利斯,去拍摄那里的老妓院,这是我多年的夙愿。减肥药丸的药效已经过了。
光亮把我照醒了,接着我听到了说话声。
光线来自我身后,在车里投射出移动的暗影。我隐约听到男女平静交谈的声音。
我的脖子僵硬,眼睛有些干涩,像进了沙粒。我的腿压在方向盘上面,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在工作服的口袋里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出眼镜戴上。
我扭头往后看,那座城市就在我眼前。
那些关于三十年代设计的书就在车尾的后备厢里,其中一本附有几幅《大都会》和《即来之事》的概念图,都是理想化城市的素描,不过所有的东西都打上了方格线。画中的高楼直

上云霄,云层之上有齐柏林飞艇的船坞,还有眩晕的霓虹灯塔尖。而我身后的这座城市,简直是素描画放大后的翻版:闪耀的金字形神塔台阶上,尖顶一个接一个地盘旋上升,中央

最顶端是一座金色庙塔,塔的周围是一圈辐射状凸缘,就像蒙戈星球加油站里的那种。那些塔形建筑中,最小的也能装人整座帝国大厦。连接塔尖的是高耸入云的水晶路,它们交叉

相连,四通八达,银色的流线造型仿佛水银一泻千里。空中布满了飞船:巨大的飞翼班机,飞镖形的银色小型飞行器(有时,水银般的天桥也会优雅地升入空中,加入飞船的舞会)

,还有一英里长的软式飞艇,以及像蜻蜓一样在空中盘旋的旋翼飞机……
我紧紧闭上双眼,在座位上转了个身。当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迫使自己盯着车上的里程表、黑色塑料仪表盘上的浅色灰尘,还有已经装满、快要溢出的烟灰缸。
“这是安非他明引起的精神性副作用。”我睁开眼睛,对自己说道。
仪表盘仍在那儿,还有灰尘和捻灭了的过滤嘴烟头——一切都没变。
我打开了车头灯,动作格外小心,连脑袋都没晃一下。
接着我便看到了他们俩。
他们俩都长了一头金发,站在自己的车旁,那是一辆铝外壳的鳄梨形轿车,车顶中央竖着一个鲨鱼鳍形的方向舵,光滑的黑色轮胎看起来就像小孩的玩具。男人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

,另一只手指向城市。两人都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衣,光着腿,脚上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凉鞋。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车头灯光。男人的语气有些强硬,说的话似乎很在理,女人不断

点头赞同。突然间我感到恐惧,我被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吓到了。我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意识到身后的那座城市就是图森,从人们对那个年代的集体渴望中蹦出

来的梦幻图森。这是真的,这完全是真的。而我眼前的这对男女就生活在那里,他们让我感到恐惧。
他们属于黛尔塔·唐尼斯的幻想,属于那个八十年代从未到来的或然之境。他们是梦幻的子嗣:白肤金发,眼睛大概也是蓝的。他们无疑就是美国人。黛尔塔曾说过,未来最先降临

美国,但最终与之擦肩。但在梦幻的心脏之地,未来不会消失。在这里,我们生生不息,以梦幻的逻辑继续生活。这里的人不知何为污染,不知化石燃料是有限的,不知对外战争也

可能失败。他们一无所知、体面而幸福,对自己和世界都无比满意。这梦幻中的世界,就是他们的世界。
在我身后的那座不夜城里,探照灯扫射天空只为了取乐。我想象他们聚集在大理石铺地的广场上,井然有序,机智敏捷。我看到他们明亮的双眼中饱含热爱,他们热爱灯火通明的街

道,热爱银光闪闪的车辆。
在那里,希特勒青年团鼓吹的花言巧语竟都成了现实。
我发动引擎,将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到车前的保险杠离他们只有三英尺,他们仍对我视而不见。我摇开车窗,想听清男人讲了些什么。他的谈吐光鲜而空洞,就像商会宣传手册上印

的漂亮话,可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约翰,”我听见女人说,“我们忘了吃营养片。”她按了按腰带上的什么东西,里面弹出两片颜色鲜艳的小圆片。她将其中一片递给男人。我不停地摇头,觉得面部肌肉抽搐。我

退避开,将车开回高速路上,朝洛杉矶方向驶去。
途经一个加油站,我停下来给基恩打电话。这是一家新建的加油站,糟糕的西班牙现代主义建筑。基恩刚刚探险回来,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个电话。
“对,是有点古怪。你不是在到处拍照片吗?倒不是要你公开照片,不把照片洗出来更能给你的故事增添一点儿惊悚色彩。”
可我该怎么办?
“多看电视,特别是游戏节目和肥皂剧。去看色情电影,看过《纳粹性爱汽车旅馆》吗?这里的有线电视台播这个片子,简直糟糕透顶,正是你需要的。”
他在胡说些什么?
“不要再大声嚷嚷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行业机密:真正糟糕的媒体节目能帮你驱走那些符号幽灵。这方法能搞定那些整天喊着看见飞碟的家伙,肯定也能解决你的未来装饰

艺术幻觉。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接着,他恳求我挂电话,理由是他早上和选举团还有约。
“和谁?”
“拉斯维加斯来的那些老家伙,跟微波炉过不去的老头老太。”
我打算往伦敦打一个对方付费电话,找到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的科恩,然后告诉他,他的摄影师已经在这片迷离时空中待得太久了,必须离开了。最后,我用咖啡机泡了一杯难喝

到难以置信的黑咖啡,钻回我的丰田车里,开往洛杉矶。
洛杉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在那儿待了两周。那里完全是唐尼斯钟爱的地方: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到处潜伏着梦幻的碎片,等着我上钩。有一次,我差点出了车祸,那是在迪士

尼乐园附近的立交桥上,车道突然像折纸戏法一样伸展开来,措手不及的我在十几条车道间迂回前行,水滴形的鲨鱼鳍铬合金跑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更糟糕的是,我又看见了之前

在亚利系那遇到的那对幻象男女,而在好莱坞,这样的人到处都是!
我雇了一个意大利导演,为了生计,他接一些在暗室里洗照片、在泳池旁安装露台的活儿。他把我为唐尼斯拍摄的所有照片底片都冲洗了出来。我自己压根儿不想看那些东西,不过

,它们似乎对这位李奥纳多老兄没有什么影响。他取出照片后,我像洗牌似的快速浏览了一遍,检查无误后就把它们封好,走航空邮件寄往伦敦。接着,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一

家正在放映《纳粹性爱汽车旅馆》的电影院,可从头到尾我都闭着眼。
一周后,我在旧金山收到了科恩发来的祝贺电报。黛尔塔爱极了那些照片。他很欣赏我“投入”的工作态度,还在电报中说非常期待再次与我合作。那天下午,我又在卡斯特罗大街

上看到了一架飞翼机器,只是有些模糊,好像只出现了一半。我连忙冲进了最近的报刊亭,抓起我能看到的所有关于石油危机和核能风险的报刊。就在刚才,我决定买张机票去纽约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地狱,对吧?”报刊亭老板是个黑瘦的男人,一口烂牙,头上明显戴着一顶假发。我点点头,从牛仔裤里掏出零钱。我迫切地想找一张公园长椅坐下,赶紧把

自己淹没在这个恶托邦般的真实世界中。“不过这还不算最糟,是吧?”他又问。
“说得对,”我回应道,“其实,完美无缺的世界或许更可怕。”
他目送我沿着街道离开,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报道各式灾祸的报刊。
梁涵 译
* * *
圣约翰伍德(St.John'ss Wood),伦敦西北部的富人区。
陶亭碧(Tooting Bee),伦敦南部旺兹沃思区地名。
杰里·刘易斯(Jerry Lewis,1926—),美国著名喜剧演员、电影编剧、导演,以滑稽热闹的表演著称。
纳什车(Nash),20世纪上半叶风靡美国的本土汽车品牌。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国建筑师、室内设计师、作家、教育家,是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力的建筑师之一。
庄臣公司总部大楼(Johnson Wax Headquarters),建造于20世纪30年代,是现代装饰艺术风格的典型建筑。1976年被列为美国国家历史名胜。
《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史上第一份专业科幻杂志,由美国著名科幻杂志编辑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msback,1884—1967)于1926年创办。
弗兰克·R·保罗(Frank R.Paul,1884—1963),美国著名科幻插画家。1926年至1929年间,保罗受雨果·根斯巴克邀请,为《惊奇故事》绘制了三十余幅封面插画,几乎定义了

当时的美国科幻画的格调。
伯班克,加利福尼亚州城市。下文的圣何塞、波利纳斯均为加州城市。
哈苏(Hasselblad),瑞典高端胶卷照相机生产商。
阿尔伯特·斯佩尔(Albert Speer,1905—1981),德国建筑师,曾在纳粹德国时期担任军备和战时生产部长。斯佩尔主持设计了位于纽伦堡的齐柏林场体育馆,纳粹党代会曾数次

在这里召开。
酷明(Ming the Merciless),漫画《飞侠哥顿》(Flash Gordon)中的反派人物,蒙戈星球的邪恶君主。《飞侠哥顿》由美国漫画家阿莱克斯·雷蒙德(Alex Raymond,1909—

1956)于1934年创作。
被接触者(contactee)自称曾与地外生物发生过接触,例如声称自己被飞碟劫持过等等。
图森(Tucson),亚利系那州南部城市。
曼荼罗(mandala),印度教和佛教中象征宇宙的图案。
汤姆·斯威夫特(Tom Swift),系列青少年科幻冒险小说《汤姆·斯威夫特》中的主人公,一个少年发明家。该角色由美国小说家爱德华·斯特拉特迈耶(Edward Strate-meyer,

1862—1930)创造。该系列小说长盛不衰,第一系列于1910年至1941年出版。
《仿生人》(Bionic Man),一部美国科幻电视连续剧,于1974年至1978年播出。主要讲述了一位植入仿生肢体器官的前宇航员为政府特工部门服务的故事。
汉普斯特德(Hampstead),英国伦敦西北部的旧自治市。
诺加利斯(Nogales),亚利桑那州最大的边境城市,与墨西哥接壤。
《大都会》(Metropolis),拍摄于1927年的德国科幻电影。大都会表面富丽堂皇、高楼林立,而黑暗地下城中工人日以继夜地修建、维护城市赖以运转的庞大机器。该片2001年被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人世界文献遗产。
《即来之事》(Things to Come),拍摄于1936年的英国科幻电影,兼具精妙的布景道具与深刻的主题探讨,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西方人对未来的设想。改编自威尔斯的小说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
希特勒青年团(Hitler Youth),1922年至1945年间纳粹党设立的青年组织。
恶托邦(dystopia),指与理想化的乌托邦社会相反的、极端恶劣的虚构社会形态,亦指反映这种社会形态的文学类型。


第4章 全息玫瑰碎片
那年夏天,帕克总是睡不好。
因为经常停电,德尔塔脑波诱发器常常突然停机,让他在突如其来的痛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
为了免受这份折磨,他用转接线、迷你弹簧夹和绝缘胶带把诱发器连接到电池供电的感官体验播放机上。一旦停电,播放机的回放电路就会自动激活。
他买过一盘感官体验磁带。一开始主角沉睡在一片宁静的沙滩上。录制磁带的是一位练瑜伽的金发少年,视力5.0,色彩感异常敏锐。
磁带中的少年远赴巴巴多斯,目的就是打个盹儿,然后在一片阳光明媚的私人沙滩上晨练。磁带的外壳是透明的,里面有一张薄薄的微缩胶片,上面解释说,这位瑜伽少年无需脑波

诱发器,单凭意志就可以将脑电波从阿尔法波转入德尔塔波。这两年来,帕克每天都要使用脑波诱发器才能入睡,他不禁对这瑜伽少年的本领有些怀疑。
尽管现在他已经对磁带前五分钟的每一个感官细节都烂熟于心,可完整地体验整盘磁带,却只有那么一次。他觉得这一系列场景中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例行深呼吸环节开始前没有剪

干净的一处细节:对白色海滩匆匆一瞥,可以看到一个警卫,正沿着金属防护网巡视,胳膊上挎着一把黑色自动手枪。
帕克熟睡时,城市的电网又一次耗尽了能量。
从德尔塔波切换到德尔塔-感官体验的过程,就像黑暗中突发的一次内向爆炸,突然之间,就进入了另一具肉体。这种感觉他早已熟悉,冲击感已不再那样强烈。他感觉到肩膀下面

冰凉的沙,破烂的牛仔裤腿在晨风中飘摇,拉扯着他裸露的膝盖。很快,那男孩就会醒来,练习什么“半鱼主式”。黑暗中,帕克的手摸索着磁带播放机的开关。
时间是凌晨三点。
在黑暗中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借手电筒的光亮,倒出开水。
清晨就像磁带中记录的梦境,逐渐消失: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那艘古巴货船、那片黯淡的轮廓,伴着远处的地平线,一起消失,从意识的灰色银幕上消失。
凌晨,三点。
就让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变成飘浮在身体周围的苍白扁平的模糊影像。你说了些什么,她说了些什么,你看着她打包收拾东西,她打电话叫出租车……无论你怎样梳理记忆,调换那

些画面出现的顺序,它们还是像同一块印刷电路板,像表达同一个语义的象形文字。你站在雨中,对着出租车车夫大喊大叫。
腐臭的酸雨,颜色简直像尿一样。车夫骂你是浑蛋!而你还得付给他双倍的钱——因为她带了三件行李。车夫戴着呼吸面具和护目镜,看起来就像一只蚂蚁。蚂蚁蹬着出租车消失在

雨幕中。她不曾回头看你一眼。
她留给你的最后印象,就是一只巨大的蚂蚁,对你竖着中指。
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叫做“朱迪丛林”的棚户区里,帕克第一次看见了感官体验设备。那是一个安装在廉价镀铬塑料盒子里的大家伙,上面有一道窄缝,你插入一张十美元钞票,就能

在瑞士一座轨道温泉里享受五分钟,体验最高二十米的自由落体运动,还有一位十六岁的迷人时尚模特全程陪同。在这片“丛林”里,这是很高级的享受了。这儿的人想洗个热水澡

都很难,买枪倒还容易些。
一年后,他到了纽约,揣着伪造的证件四处游荡。那段时间,两家大公司相继推出了第一代便携式感官体验设备,趁着圣诞节的机会,在各大商场卖力促销。当时加州的感官体验色

情剧院如昙花一现,后来再也没风光起来。
全息摄影术的命运也一样。在帕克儿时的记忆中,那些富勒穹顶建筑是全息摄影术的圣殿,如今,这些地方要么成了大超市,要么就变作藏污纳垢的娱乐场所。在那些地方,有时还

能找到“朱迪丛林”
里的那种大个老古董。在缭绕的蓝色烟雾后面,褪色的霓虹灯还闪着“感官体验机”几个大字。
如今的帕克已年过三十,专为一家感官体验广播公司撰写分镜剧本,为这个行业不可或缺的人体摄像机编写眼动程序。
城里的电压还是太低。
在卧室中,帕克戳了戳“仙台睡眠大师”的铝质拉丝表面。信号灯闪烁了几下,随后熄灭。他端着咖啡,踩着地毯来到柜子前,昨天她已经把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借着手电筒的光

亮,他在空空的衣柜里寻找爱情曾经存在的证据,却只找到一根断裂的皮凉鞋鞋带、一盒感官体验磁带,还有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幅全息图,那是一朵白玫瑰。
他走到厨房水槽边,把那根鞋带丢进了废物处理机。尽管过低的电压让它反应迟钝,运行起来总是“抱怨”不断,可它还是能把垃圾吞噬、消化掉。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夹

起那张全息玫瑰图,俯身把它插入废物处理机隐秘的粉碎口。钢齿切碎了那张塑料卡片,机器发出一声尖细的呻吟。而那朵玫瑰,已经裂成了千万个碎片。
他坐在乱糟糟的床上抽烟。她留下的磁带就在播放机里,随时可以回放。有些女性录制的磁带他看不懂,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此刻自己犹豫不决的原因。
大约四分之一的感官体验用户无法顺利进入异性视角的主观影像。多年以来,一些感官体验明星已经变得越来越双性化,试图以此赢得更多的受众。
他倒是从来都不畏惧安吉拉自己录制的磁带。(可如果她在磁带里录下了另一个情人呢?)不,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很简单,那盘磁带里的内容完全是未知的,这才是他真正担心

的。
那年,帕克刚刚十五岁。父母签下了一份协议,把他交给了一家日本塑料会社的美国子公司。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申请协议实习的人很多,被录用的却没有几个。那三年

里,他都跟同伴一起住在集体宿舍。每天清晨,他们都要列队高唱公司之歌。他们每个月至少翻墙出去一次,去会会姑娘,或是逛逛全息竞技场。
协议将在他二十岁生日时终止,届时他就有机会转为全职雇员。可是在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周,他带上两张偷来的信用卡和一些换洗衣物,最后一次翻过了那堵混凝土围墙,一去不回

。他到加利福尼亚州三天之后,混乱不堪的新分离主义政权就正式宣告瓦解。在旧金山的大街上,敌对派别你追我打。四个不同的临时政府以惊人的效率囤积粮食,街上很快就不再

有粮食出售。
帕克在已经被烧毁的图森市郊度过了革命时期的最后一夜。在那儿,他跟一个来自新泽西州的十几岁的干瘦女孩做爱。那晚不管帕克做什么、说什么,女孩总是轻声哭泣,要么就向

他讲述自己星座命运的精微细节。
多年以后,帕克才意识到,他已经想不起自己撕毁协议的最初动机到底是什么了。
磁带前四分之三的内容已经被抹掉了。你不断按快进键,只能看到模糊的空白段落。味觉、嗔觉融人了单一的信号通道。伴音也是单调的白噪音,像创世之初的漆黑大海……(长时

间输入空白信息,也会导致入睡幻觉。)
夜半,帕克蜷缩在新墨西哥州一条公路边的灌木丛里,看着高速公路上一辆燃烧的坦克。火光照亮了公路上断断续续的白线,他就是循着这条线从图森一路走来的。两英里外还能看

到爆炸的火光,像一片雪白的热闪电,大树赤裸的惨白树枝映衬在暗黑的天空上,变成照片底片的样子:漆黑如炭的树枝,镁光灯般的天空。
很多难民都带着武器。
得克萨斯州官方称,尽管棚户区居民在湿热的海湾气候中饱受煎熬,但他们在面对海滨地区的独立企图时,仍然保持了难能可贵的中立。
棚户区是用胶合板、硬纸板、塑料板之类的东西搭成的,报废的车辆堆成了它的骨架,风一吹就飘飘摇摇。有人称之为“跳跳城”,或者“糖纸城”。这里的政府形同虚设,依照黑

市经济的风向,行政版图也变化多端。
联邦和州政府多次派遣军队到这些城镇,企图扫除那些非法势力,但一直收效甚微。而且,每次行动后,总有些军人一去不回。他们中有些人卖掉了武器,烧掉了制服,其余的则与

他们一直搜寻的不法分子走得太近了。
三个月后,帕克想离开那里,而想通过军队的封锁,就唯有行贿。他意外找到了脱身之法:一天傍晚,他在“朱迪丛林”油腻的炊烟中赶路,突然被绊了一下。干枯的河床上有一具

女尸,他差点扑倒在上面。一群愤怒的苍蝇嗡嗡地飞起,随后又无视他的存在,重新落在尸体上。尸身上有一件皮夹克,而帕克在夜里总是觉得冷,于是他在河床上到处找木棍。
在那件夹克的背面,左肩下方有个圆形的小洞,刚好能伸进一根铅笔。夹克衬里浸透了鲜血,现在污血已经变得黝黑板结,闪闪发亮。他把夹克摇摇晃晃地挑在棍子一端,然后去找

水。
他最后并没有清洗那件夹克,他发现夹克左边口袋里有近一盎司的可卡因,用塑胶袋和透明外科胶带包得严严实实。右边口袋有十五安瓿苄星青霉素,还有一把十英寸长的牛角柄弹

簧刀。那时候,抗生素的价格是同等重量可卡因的两倍。
他把弹簧刀重重地插进一截连“朱迪丛林”的伐木人都不屑一顾的朽木中,把夹克挂在上面。他一走开,一群苍蝇就盘旋着落了上去。
那天晚上,他在一间薄钢板屋顶的酒吧里等一位能帮他穿越军方封锁线的“律师”,顺便初次尝试了感官体验播放机。这台机器是个庞然大物,表面镀铬,霓虹闪耀,它的主人倍感

骄傲:为了得到这台宝贝机器,店老板还曾亲自参与劫持卡车。
如果九十年代的混乱局面反映了视觉能力范式的一轮激进转变,是对拉斯考克斯-古腾堡传统的一次背离,是全息时代来临的革命,那么,如今的新兴技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离

散编码已经成为可能,随后是全方位感观重建技术,那么,未来之路又在何方?
——《美国现代史:一种系统观点》
雷巴科·皮尔哈尔著
快进,跳过那段嗡嗡作响的空白信息,突然代入她的身体。眼前是欧洲大陆的阳光和陌生城市的街道。
是雅典。路标上是希腊语,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然后,还是灰尘的味道。
从她的眼中看这个世界(想想,当时这个女人还没有遇见你,你那时候可能还困在得克萨斯呢):灰色的纪念碑,巨石雕成的战马,在雕像上方盘旋的鸽子。
静电抹去了恋人的身体,擦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灰白。白噪音,像处在一片看不见的海滩上。磁带播完了。
脑波诱发器的电源指示灯亮了。
帕克躺在黑暗中,回想起全息玫瑰的千千万万个碎片。全息信息有这样一种特性:如果你把碎片捡回来,将之照亮,那么每个碎片都可以显现出整朵玫瑰的形态。在渐渐坠入睡梦的

过程中,他看到自己就是那朵玫瑰,七零八落的每一个碎片都显示了一个他永远不了解的整体:偷来的信用卡、一座烧焦的城市、一个偶遇的陌生人、高速公路上燃烧的坦克、扁扁

的药包、一把在混凝土块上打磨过的弹簧刀一一像痛苦一样锐利。
想想吧: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生活的碎片。难道不是这样吗?欧洲旅行的几个瞬间被遗弃在空白磁带的灰色海洋里。他终于也去过那里了,可是她因此变得更真实了吗?他们之

间因此变得更亲密了吗?
她曾经帮过他,帮他搞到了身份证明文件,还帮他在感官体验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这就是属于他们俩的历史吗?不,历史是德尔塔脑波诱发器乌黑的表面、空空的橱柜和凌乱的

床铺。历史是断电之后醒来时发现自己困在一具完美的躯体中,历史是对出租车车夫的盛怒,是她在肮脏的雨水中不曾回头的决绝。
但是,每一个碎片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玫瑰的模样,他想记住这句话,可德尔塔波已经扫过了他的大脑,他到底也没有时间追问,这句话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