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手,他分明就用上了他羽门极为霸道的错筋手,否则制倒敌人之余,敌手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呜呜声。

他有意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给谢衣出手之机。

果然,那废殿中的贵霜门人猛然一惊,相互间打量了下,就有五六个人,分不同方向,悄悄掠出那废殿,去查探情形。

就在他们分神之际,谢衣猛然长身而起,扑向殿内。

他身着乌衣,手执竹剑,凭空飞渡,一划而至。殿中众贵霜子弟惊觉时,顺手抄起火堆中燃着的木柴,齐齐向他攻至。

可谢衣一剑判然,立时敌手两分,围攻的十余人,竟被他竹剑生生劈出一条去路。

他身形一跃,已落至那铁镬之前。

他也没料到,当年隋末之乱,许灞未身丧于乱世,却会丧身于煌煌大唐已建立之后。

却见他立身铁镬之畔,以手抚镬,不顾那铁镬上面滚烫的温度,仰首大笑道:“老灞啊老灞,当年,李唐即立,秦王登基,你还常说由此只怕负了你马革裹尸、命丧沙场之志。我还曾笑对你道:‘伴君如伴虎,你怎知自己日后没有身陷鼎镬之虞?’你当时还笑道:‘以秦王之明,以我们君臣之义,当不至此。’

“……可如今,一语成谶,时也、命也、运也,果然都是料不到的!”

李浅墨于殿外抬头一望,他还从没见谢衣如此激动过。

分明是谢衣也自知自己此时心情震荡,所以才任性地以手去抚那铁镬,不惜烫伤手掌,也要借那热度,熨平自己的焦思,镇定自己的心情。

却见那年老巫祝已回过神来,望着谢衣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却是何人?”

“江南、谢衣。”

“又为何而至?”

“见我故友……”谢衣望着那乌沉沉的铁镬道,“以我们汉人规矩,送他一程。”

说着,他一卷袖,竟卷起那铁镬,就势抱入怀中。

他这么爱洁的人,这时也不顾其脏,更不顾其烫,直是揽之入怀,口里定定道:“身为灞兄故人,我自要带其归去,岂可令他遗骨落入异族之手?”

那老年巫祝忽露齿一笑:“你带不走的。”

他这一露齿,哪怕李浅墨远在殿外,也看得到,他的牙齿上,碧茸茸的,如生青苔,竟是极恶心的绿色。

却见火边那些这个老巫师的弟子,一个一个,都口里念念有词的,倒退向后,把整个废殿都封了起来。

然后,那老巫祝继续露着他恶心的牙,从豁口的嘴唇里笑道:“你道我不是袭击许灞的人就是好欺的?刑天盟那几个人,得手之后,既把人头交到我手里,我就不会允许外人带走。”

说着,他望着谢衣的颈子,歪头向他手下弟子问道:“江南谢衣,很有名吗?”

他弟子的汉话却顺溜得多,应声道:“‘乌衣巷中判然剑,金粉东南别有情’,这谢衣是很有名的。”

那老巫祝就更认真地盯着谢衣的颈子,喜不自胜地喃喃道:“那好,又一个了!”

谢衣淡然笑道:“又一个什么?”

“又一个大好人头!”

谢衣不由纵声大笑,引着颈,伸指划向自己颈间的颈纹:“好!莫卧儿老头儿,若你得手,就从这里切好了。”

那老巫祝喃喃道:“我发愿要集齐李唐天下九个名人的头颅,你算第二个了。放心,割下头颅后,不只有助于我的九颅大法,却也可以让你这颗头颅就此永生。”

殿外埋伏的那些贵霜弟子眼见得老巫祝就要出手,一时不由大为兴奋,都放弃寻找隐于暗处的李浅墨,退入殿中来,似是都极想见识见识他们的巫师莫卧儿的功夫。

李浅墨要与谢衣掠阵,耸身而起,显露身形,也走入殿中。

莫卧儿望着他,哼声道:“你又是谁?”

李浅墨笑应道:“第三个。”

莫卧儿斜睇了他一眼,哼声道:“看你年纪轻轻,恐还无资格列入我九颅大法那九颗人头。”

“那谁有资格?”

“覃千河,袁天罡,李淳风,罗卷,药师……外带,还加上那个东海虬。”

李浅墨放声一笑:“你数来数去,连上许灞,也才只七个。原来你老了,糊涂得都不会数数儿!”

那老巫祝一皱眉。

李浅墨本来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却见他猛地闭了嘴,再不开口。可殿中,却响起了奇怪的语声。

李浅墨分辨了下,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咒语,难道,是腹语术?他知道异族的巫师、萨满之类常借腹语术迷惑愚民,好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有神通。眼见得那老巫祝当着自己居然如此装神弄鬼,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好笑。

可接着,他却见到谢衣的脸色变了。

谢衣的脸色在变,只见他左半边脸上,一时须眉皆碧,似乎挂上了霜,而右半边脸上,却猛然干黄,如遭火烤。

李浅墨不由大吃一惊,这老巫祝,用的却是什么邪门功夫?

他未及细想,已觉得身上一寒,似乎满殿秋霜。

而殿中的那团火焰,最外面一层,全是白晃晃的光晕,仿佛那火烧出了霜。这感觉极为奇特。李浅墨忍不住着急,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谢大哥,出手啊!”

谢衣的判然剑果就倏然而出。

他一柄竹剑,一划,就已直划至那老巫师莫卧儿胸前。

这一剑,判然两分,依旧是他独家的心法。哪怕那老巫师在巫术施为之下,已经通体皆绿,绿得浑浊得像一摊软泥。可这判然一剑之下,似乎犹可剔骨抽筋,剔得那老巫师骨是骨,筋是筋。

那老巫师身子这时竟似软的,活似一坨绿色的泥,可以随意捏塑。

这等古怪的身法,李浅墨简直闻所未闻。一时也不知他怎样扭动的,就避开了谢衣那一剑,只听他终于重又开口嘎嘎笑道:“果然有点本事!”

他说话时,腹中腹语声犹不断绝,只听得两种声音一齐从他身上发出,李浅墨一时觉得浑身发麻,接着,却不由想到:该与这老巫师决斗的,不是谢衣,而是幻少师!

如若他们两个这等诡异功夫在身的人物相遇,其间争斗,正不知该当如何好看!

谢衣的判然剑岂是轻易可以躲得?

他一击不中,就那一划之势,斜斜上挑。

那老巫祝身形当真奇软如泥,让李浅墨感觉,就算谢衣挑中了他,那他那泥一样的身子,出了一道裂痕后,是否会立即粘合复原?

而如果谢衣果然挑中了他,不知是谢衣的判然诀令那老巫祝从此判然两分,还是那老巫祝泥一样的身子,就此胶住了谢衣的竹剑,令其混沌莫辨,就此颓然?

那老巫师的身子一转。

他移动之间,全不似任何门派的身法,只觉得他的身子像一摊稀稀的泥,在地上流动。

谢衣一声轻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他的剑势也如五弦齐挥,却丝丝不乱,每一道弦,都缠缚向那个老巫祝莫卧儿。

只见那老巫祝口里吐出一条生着绿苔的舌头,咋舌道:“果然厉害!”

然后,最让李浅墨吃惊的是:他身子如软泥一样的,贴地而流,一流,居然流入了那堆火焰中!

连谢衣也为他的奇术一惊。

如此大火,他就不怕烧焦了自己?

可那老巫祝动作如常,隐身烈焰之中。只见那蓬火焰陡然大盛。绿色的火苗猛然一爆,直接拂上了谢衣的脸。

谢衣左眉已焦,判然剑激起一道疾风,逼得扑身的火苗向两边闪去,手中竹剑依旧直追那个老巫祝。

老巫祝双袖一卷,卷起了两道火舌。

此时,老巫祝身形到哪儿,哪儿就冒起火焰,果不愧贵霜一脉的吐火罗好手!那火焰竟成了他的武器,绿焰之间,不时地,抽冷子还冒出一条白气,那白气冰寒凛人,直如霜刃。这等冰火交袭之下,谢衣只觉得忽冷忽热,正是他平生未曾经历过的险斗。

却听得殿中四角,忽响起一片跺脚声。

那跺脚声应合着老巫祝的腹语,在废殿间混成一种奇怪的声浪。

然后,就见满殿贵霜子弟,人人踏脚,脚下已明明地各燃起了一团阴火。

他们个个手执霜刃,那刃上挂着冰冷的霜,直把这萧何废祠,熏得冰火九重,炎毒无算,变成一座传说中的地狱。

谢衣那一身乌衣竟似可以避火。

眼见他遭到围攻,李浅墨方要出手相援,只觉得背后风声一激,他伸手回身一捞,竟捞到了一支大羽箭。

这大羽箭他却认得——正是那日玄武门城楼,曾射向楼头,与许灞对决的大羽箭!

可直至今日,李浅墨亲自接之在手,才感到那羽箭来势之疾之重。可叹的是,当日曾与射出这大羽箭之人一在城头一在城底对决的许灞,却已命归泉下。李浅墨喉中低吼了一声:“薛矮马!”

——他当然记得那日城楼之上,曾被另一名刺客叫出的这引弓射箭客的名字。他抬眼望去。只见昏暗的殿外,那座已经废弃的祠堂牌坊之下,正立着一匹矮脚马。

而那矮马身边,正有个身子短小,却手臂奇长的人在冲自己弯弓射箭。

那薛矮马但凡出手,箭就不是一只,而是如一条长河般地直冲向敌人。李浅墨论起臂力,原就逊许灞许多。这时当然无法如许灞一般,全靠赤手相接。

伸手一拔,他已拔出了自己的吟者剑,倚仗身形,满殿跳跃,时避敌人锋镝之所向,时以手接箭,反射敌手,时而又以吟者剑,四两拨千斤,引歪那箭路,令其向贵霜子弟射去。

他虽未落下风,心下却不免忧急。因为,谢衣此时已陷入贵霜一门的重重围困中。自己若要援手,惜为薛矮马力阻,一时竟也插不上手。而那贵霜门下,分明是练好的阵势。这批贵霜子弟,不只手中兵刃锋利,出手毒辣,仗着一身秘术,结成阵法,端的令人难斗。

谢衣手中依旧抱着那个大铁镬。许灞的人头,此时还在那镬中。李浅墨平日见到谢衣,一向都是风雅清淡,可今日,却头一次见识了谢衣的虎威。只见谢衣一身乌衣,一柄竹剑,身移衫动间,如行云流水,了无痕迹。但今日他的剑底,却大见烟火气,也大见怒气。

李浅墨虽自己也身陷与大羽箭的激斗之中,扫眼之间,还是不由为谢衣大为倾倒。

只见谢衣今日,才真显出了他一个男人的脾气。越中子弟,远在春秋时,脾气就以坚韧悍厉著名。谢衣久居江南,既染有江南的烟水气,却也同样沾染有古越剑客的不死不休的执意。

他自淡然,但他也自强悍。只见他一手抱着那大铁镬,不时用手在上面敲着。那铁镬简直被他敲成了一面战鼓,他借那战鼓之声扰乱贵霜一门巫师与他子弟间以腹语术及跺脚声达成的响应,手中竹剑,直至此时,已斗得丝丝欲裂。那一手判然剑,在那鼓声激励下,何只判然,直是叛然。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衣斗到这般头发散乱。只见他乌袍之上,为火星所燎,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而裾间袖角,却也同时结上了冷凝之霜。他的判然剑在冰与火之间击出,剑每一出,必判然两分。世事纷扰无限,但这些,干扰不了他江南谢衣。但有他在,对即对,错即错,他所行,他承担。

只听他拍着铁镬笑道:“许灞,黄泉路上,可否寂寞?如若寂寞,听我战鼓,肆汝破喉,何妨一歌!就唱唱你最拿手的那曲‘瓦罐难离井上破’即可!”

说笑间,他似与亡者同场对敌,身上已着了一招。那贵霜子弟手中兵刃甚奇,但为击中,不是呈为火所伤的焦痕,就是显现为冰所冻的冻痕。

可谢衣一支竹剑,却也击在一名贵霜子弟额上。

那名贵霜子弟眼见无幸,双目一闭。可竹剑刺额后,抽丝般一痛,却惊觉自己未死。然后,只觉得自己百会穴上,内气丝丝外泄。

那贵霜子弟连忙运功阻挡,欲止住这内气外泄之虞。可他居然阻拦不住,不由大惊,痛哼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似这般练门被破,对于习武者来说,实在生不如死。

却听谢衣笑道:“杀你做何?道是我跟莫卧儿老头儿一样吗?他要头颅,我不要。既然你们贵霜邪术大爱人头,我偏偏让你们个个变成有头无脑之人,岂不比割人头颅,来得有趣!”

只听得那名贵霜子弟声音渐弱,牙齿打颤,似已挡不住那内气泄出之力,身子越来越软,眼看就要倒入自己脚下的火光中。

双方对阵,众寡悬殊,本来贵霜一门全占上风。可这时眼见得同伴功力被废之惨状,一众贵霜子弟惊恐之下,攻击之力,未免大打折扣。因为人人知道,就算拿得下谢衣,自己一方,必也伤损惨重。人人都不想成为那被迫付出的代价,所以人人也就都有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