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个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无暇细想。
一截小小的蜡烛,照得柘柘、木姊与那个刚出来的魉魉个个如妖似魅。那蜡烛的光晕昏黄,让李浅墨陡然想到了罗卷提起过的“泉下”一词,据说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脉。那门派原名似乎不是汉文,叫什么“底诃离”,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浅墨今日见到,才算明白为什么她们会叫“泉下”一脉。
却听木魅颤声问道:“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
只听柘柘叹道:“他……起码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颤。然后柘柘低声道:“不过,他还是做完了他该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师兄身负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颈下掏着,她掏出了个什么,因为背着光,李浅墨也看不到。
只听木魅低声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后只见她额手称庆,说了句西域话,仍然激动不已,身子忽窜向那野桃后面,绕树疾转。那株野桃,被她转得,幻术施为之下,竟似在夜色里开出了满树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动,动情地对柘柘道:“这下,咱们复国有望了。”
可柘柘声音忽然惨淡,她脸上全无兴奋之色,反用西域话冲木魅说了一大通话。
那声音时而低柔,时而高昂。悲凄处,单只音调,就似要催人泪下。可惜李浅墨一句也听不懂。
随着她的叙述,那位木魅与那个魉魉也越来越沉静,魉魉的脸上都像有泪流了下来,在她分光之术下,那泪珠幻成一片迷离,竟哭得如晓露满坡。
只见到木魅的脸色越来越暗,最后,那脸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于她。
只听那木魅惨然道“看来,他是回不了家了。”说着,她仰天而叹,“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的。当真是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谁想,还是永世无法超生,这一世,注定钉在了望乡台上。”
一时,几个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边,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们似乎同想起故国之思,猛地,一人唱,其余和,竟用李浅墨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一首声调缓缓的歌。
那歌声,因为简单,所以更加悲哀。李浅墨虽听不懂,心底也觉得苍凉起来。
半晌,才听柘柘道:“我找你们来,不光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
她抬头望向西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王子算得不错。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师哥,还看到了郁华袍。”
木魅与魉魉几乎同声惊呼。木魅的目光疑问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摇了摇头:“可惜,我没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块,被响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卢郑两家抢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却听柘柘道:“但我凭着我的‘天孙锦’之力,在脑中刻丝为画,生生记下了那上面的图案。为此我功力已经大损,记虽记下了,却一个人再怎么也画不出来。那张图,极为复杂,单只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所以我才要你们两个人助力。”
魉魉与木魅对望了一眼。
不用说话,她们似已心灵相通。
只见魉魉身子一颤,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与那木魅同时伸手,轻轻解开了柘柘的头发。
李浅墨没有想到,柘柘藏于一头乱发下的头发居然有那么长。
三个女子,各自解辫。然后,她们竟将彼此发辫结在一起。
那长长的发辫,把她们彼此连结了起来。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头向天,她的身上发散出五彩香气,那香气里夹杂着果实的气味。而魉魉的身形晃动着,她的分光术施为已近极致,整个人看着都快分成两个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来的那个影子更是虚的。
她们三个女子或坐或立。
李浅墨情知她们一定在施行着什么秘术,要挖出柘柘刻在脑海里的那张图来。他不愿窥人隐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边退时还边不由想着,这几个女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们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谁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谁?
覃千河的帐中,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脸罩面具,不言不动。
帐内有一个下属正站着禀告适才的军情。覃千河席坐于案前静静地听着,到最后只问了一声:“伤口你看过了?”那下属一点头。
“确是罗卷?”
那下属更肯定地点头。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们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转望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虎伥兄,看来罗卷杀你之心极炽。”他笑了一笑,“不过,你若肯坦言相告郁华袍与胭脂钱之密,我覃千河凭这个名字担保,罗卷决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着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伥。
那个下属这时已转身离帐。只听虎伥说道:“你杀了罗卷后,我自会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叹了口气道:“虎伥兄,我怎么说你都不了解呢?”
“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去杀谁。这已与十几年前的形势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这不比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时为争天下,可以杀得血流遍野。但当初的争杀,不正是为了此日的不杀?如今圣上在位,你叫我怎么可以轻易答应你杀哪一个人呢?”他为人气度极为宁和,这时只是耐心已极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秘密,我确保,罗卷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缓缓道来,语气不急不躁。
因为他知道,在罗卷的追杀下,大虎伥除了托庇于天策府卫,普天之下,只怕再无可避之所。
却见大虎伥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脸隐于一张面具之下,只闻笑声,不见笑容,把他整个人显得更为诡异。
覃千河一抬头。
只听大虎伥淡淡道:“看来我们是谈不成了。不过你不答应,自有人会答应。”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伥为人精明狡谲,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阵。
可大虎伥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来,也知道你最终还是不会答应。好在,凭着这段隐秘,我找得到会答应的人。”
覃千河望着大虎伥,脑中念头疾转。他在想,是谁?明知天策府卫已然插手,还敢从自己的虎口夺食?
却见大虎伥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物事。
——那是一个虎符。
这本是军中信物,他从何得来?
那虎符却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着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该想到,除了侯君集,还有谁敢在他天策府护翼手下抢人?
却听大虎伥笑道:“不错,今天来,我就是代侯将军知会于你:谢谢覃统领代为操心。这西州之募,本是为他招集人马,倒劳天策府卫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尽。而明日,罗卷若来,自会有他出面,派人来料理定。”
“而且侯将军还说,前来观望西州募之人,俱是当年大野龙蛇之属。机会难得,如再放他们回去,必为动荡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应募的还是没应募的,但凡来的,哪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他也要一总照单全收了。”
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掀帘即走。
覃千河望着他的背影,很久一动未动,更没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却是李世民手下名将。他从年少时起就入秦王府,为人果毅,却生性偏狭,而用兵之术,妙通鬼神。朝廷当年征吐谷浑,伐吐蕃之战,他俱曾参与,且一战成名。
贞观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为讨不臣之国,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千里征讨。当时麴文泰听说侯君集要来讨伐自己,还曾笑对左右道:“唐距我七千余里,中间俱是沙碛之地。又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商之人,百无一至,大军岂能到达?即使兵临我城下,一旬之后,他们自然食尽兵溃,那时看我俘虏他!”
可侯君集兵次碛口,再进柳营,逼得麴文泰忧病而死。而侯君集大军一鼓作气,拔城灭国,从此征服高昌,连承诺护卫高昌的西突厥都驰援不及。
此时,侯君集虽勒石记功,班师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于西州建镇,他早已把西州视同自己的辖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悦。大虎伥身为昭武九姓之人,通晓西域民俗,为得此人,侯君集自会不惜与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是脾气暴躁之辈,近年随着功力日深,气宇更加宁定。他倒不是一定要与侯君集争功,而是想起当年的一段隐情。当今圣上李世民极为喜爱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习兵法。
没想,三数月后,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惊,问道:“卿有何证据?”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奥处,他即隐瞒,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为此还专门责怪过李靖。可李靖却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无事,如有战事,不过是征讨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术,如此征讨,已绰有余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罢。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为人,虽有能为,却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纵之,他日怎保得不生异志?
【十、尺蠖剑】
辕门之外,正张着一张虎榜。
一清早,就有上千的大野豪雄们在天策府卫的辕门之前看那张榜单。榜单上详列了细则,大体言之,不过是“但有一技之长,不令湮没草野……”,“一入西州报效,过往之咎不责……”,以及开出的种种优惠条件。
而辕门之外,特设了一个方场,其间多放置石鼓石锁,那是用来较力的。更有一个摸星门,高约丈二,上悬数灯,有一跃可摸者,即得录用;另外还有“踢斗”、“拖山”、“策马”之类的考较,这些不过是针对大野中一般子弟应募军中斥侯之用。
只见那个场子,颇为热闹,不少年轻子弟脱了衣服,赤膊上阵,汗水沁在光滑的皮肤上,刚升起的阳光照着一个个年轻健壮的身体,舞枪弄锁,肢干夭矫,煞是好看。
而辕门之下,虽聚了不少人,但这里却是静悄悄的。因为,一入此门,招募的场子却是专为斥侯帅、虎骑统领之类能统领一支人马的专才所设。职位既高,标准亦严,当然应者寥寥。
那辕门之下设置的三个石锁更是大得骇人,最小的怕也有二百余斤。且要过关,并非仅举起即可,还要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上。若想随意舞动,真不知该有多大的力气。
一时,只有几个年少子弟走上前去,或搬弄那门下特制石锁,或试着摸那高达两丈余的所悬之灯,可惜力有未逮,终不免赧然退下。
然后只见满场安静,再无人上前尝试。却听一人忽嗤声道:“李唐的人也恁小气,竟把我们当猴子耍呢!这般舞石弄锁的,招的可是跑解马的班子?”一时人人侧目,却见那发声之人已越众而出。众人一看,却是个短小精干的汉子。他短衣打扮,身量不高,满脸风尘,腰间却缠着一杆藤枪。
这时他扫了眼那石锁,冷眼相觑,嗤声道:“家伙是够大,不知我提不提得起?”说着,他走上前去,伸出一臂,用力把那最小的石锁一举,脸上一时涨个通红。举是举起来了,却舞之不动。
他并不以此为惭,手一放,那石锁轰然落地,却见他一拍腰上所缠之枪,那枪夭矫而出,长达丈许,他双手执柄,就把那枪满满地一抡。那枪身本是古藤浸油、百炼制成,只见空中一轮枪影横扫,这一枪砸下,那石锁当即被他这一枪砸了个粉碎!
只听他朗声一笑:“阵前军中,却是谁会站着不动,光跟你比力气?”说着,他冲那辕门一叫,“是爷们儿,要玩,就玩点真格的。别光考量我们,你们也出来比划比划。要考量,我还要考量考量你们是不是配得上招我呢!”说着,他长枪一抖,人已跃到空中,伸枪一打,已打灭了那高处所悬之灯。
灯上的红绸一爆,粉碎成片,一片片红绸漫天飘落,有一两片正落在那短小汉子的身上。这一点披红挂彩,却并不显得滑稽,倒似把他整个人点燃了一般,场中一时满是英风爽气。
辕门之内,两侧正站着天策府的护翼们。
一时他们也不由人人耸动。要知得入天策府卫,俱非庸才。可这时见了这持枪汉子的功力身手,他们也不由暗暗心惊。
那汉子拖枪立在辕门之外,冷眼向内望去。
天策府的护翼一时无人应声,只为那些护卫中无人自量能有如此身手。却听门内不远处的营帐中有一人喝道:“好身手!”说着,那人步出帐外。
他定睛一望,方才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柳叶军中的耿兄,以耿兄之能,何须再试?果然是我们小气了。”说着,他已走到辕门之前,伸臂延客。
那位短小的汉子名叫耿直,正是当年柳叶军中人物。这时虽见主人肃客,却站着动也不动。
帐中行出来的那人身着参将的服饰,见状不由略微一愣。
但他一愣之后,即已明白,朗笑道:“没错,我倒忘了,耿兄是还要掂量掂量我们的。”说着,一伸手,帐下已有两名小校抬过他的长枪来。
却见那把长枪乌黑亮泽。那人并不回头,随手取过长枪,行出辕门之外,冲着那余下的两个石锁笑道:“耿兄既嫌这东西狼亢可气,又留之何用?”
说着,他弓步沉腰,一柄镔铁长枪猛地刺出,直取石锁下方,然后一挑,那石锁已被他挑起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