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阮怒哼一声,身形一避。一时邓远公与郑阮,还有继之而起的崔明奇与卢似道四人兔鹘百变,已一进一挡,胶着在那里。
其间卢似道高喝道:“子婳,你一意孤行,要做此事,可曾上禀王老伯知道?如若没有,我们五姓同气连枝,可容不得你这样率性而行。”
王子婳情知有邓远公在,五姓之人一时搅扰不得,冲古上人一示意。
古上人已将那袭道袍向她身上披了去。
这时又听一人喝道:“慢!”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场中光景顿变。
那一字吐得沉稳凌厉。古上人也算三清门中一等一的好手。却被那一声喝震得手下一顿,只觉胸中一阵气息阻滞。
殿下的郑阮与崔明奇、卢似道三人闻声之下,既惊且喜,可喜色中另有狐疑。连邓远公此等好手,被那一喝之下,也突然住手。他凝目场外,似乎心中已猜到了来人。
王子婳缓缓回头。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人居然会在这时出现。
那人身未至,气息先至。
场中功力弱的一时只觉得这玄清观中,不知怎么,突变得气息凝滞,压得人呼不出气一般。那气息胶如泥沼,滞重累赘,王子婳缓缓回头,却听古上人哑声问道:“来人可是李泽底?”
不错,来人正是李泽底。
他身挟五姓壮年中人第一高手之誉,正自门外缓缓走来。
一见他的步态,方场内虽说高手云集,却早已有人爽然若失。那一分渊停岳峙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望其项背。
李泽底的脸是黑的。可他黑黑的脸上,神色颇为温和。
只见他一步步走来,直走到殿前距王子婳二十步处,才开口道:“贤侄女,令尊已开出聘资,五姓子弟,无论是谁,只要杀得了罗卷,即可迎娶你。你怎可如此耐不住等待,急急地入什么道?”
王子婳也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在想怎么说一般。
可她也知道,此时无论何等言辞,哪怕聪明如她,只怕也万难撼动李泽底的主意。
一念及此,她索性脱略,振声一笑道:“那你倒说说,凭单身只剑,五姓中,到底有哪个年少子弟杀得了罗卷?我爹开出这聘资,不是明摆着让我白头独处吗?”说着,她嫣然一笑,“与其如此,不如我及早入道。不管怎么。这也胜过独守空闺不是?”
然后,只见她面色一沉:“也许,他们确是有可能杀得了罗卷。但天知道,会是多少人一起杀了罗卷。李叔叔,难不成你要我一下嫁给那么多人?”
她语意中已含谑笑:“咱们五姓家风,可不能由此败坏的。”
李泽底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他黑如沼泽的目光一向让人难测其深,可看着看着,只见里面越来越露出温和来。
只听他宽厚地笑道:“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我答应你,半月之内,必杀罗卷。如果我杀了罗卷,也保证是我一个人。你就一不用怕有辱五姓门风,要嫁给那么多围杀的小娃子了;二也不必害怕白头伶俜,孤身终老了。”
他笑得越来越温和,温和得都有些超出他的身份了:“到时,你就不用叫我叔叔了。”
他声音几乎温柔起来:“咱们五姓中人,不过世谊。辈分之别,向来不分明。”
他一双眼温厚地看着王子婳,那可能是他这个一直未娶的壮年男子所能有的最静谥、最和暖的温柔了。
可这几句话也当真让一向镇定的王子婳直觉得五雷轰顶。
难道,连李泽底也想迎娶自己?
不过,这对她倒不算什么污辱。王子婳的心思一向与人不同。
她头一次略带微笑地看向这个李泽底。这个男人,在五姓门中,也算是一代传说了。据说,他从来都看轻女子,生平不近女色,可怎么……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也是五姓中少有的让王子婳也能尊敬的男人。
这样的人看中自己,多少也算一点荣幸吧。
可一旦一个男人对她表露了心事,王子婳会立时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她的笑中带上了一点宽容,这一丝宽容被李泽底看到,他的脸色猛地就变得更黑了一些,露出沉沉泥沼般的戾气。
他从来不容许一个女子看轻自己。
可就是他这容色一变,也让王子婳立时觉得他并不可爱。
她眉锋一剔: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把自己当“大男人”的俗物而已。跟他苦修武学而得五姓“第一人”之称一样,自己也不过是他想获得的荣耀罢了。
这么想着,她面色渐冷。
却听李泽底沉声笑道:“如果半月之内,我杀不了罗卷。那时,我保证你可以如愿出家,求真访道也好,表面文章也好,如果有一个人敢说一声‘不’,我第一个为你护法,饶不了他!”
王子婳心中腾地一怒:就是罗卷,也不敢如此干涉她的决定。
那凭、什、么?
——你!
场中不只她一个人大怒。
郑阮、崔明奇与卢似道见到李泽底来时,本就惊喜中带着狐疑,这时听到李泽底公然示爱,一个个脸上都气得扭曲起来。
那是一般的少年子弟对已居高位的当道父叔辈的幽暗的愤怒,无可发泄,所以更加地扭曲强烈。
——世上的便宜都被你占了去?
王子婳看见他们的神色,不由略感有些好笑。
她突然有一些脱己悟道的感觉。原来除了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在今日的众人眼中,她就是一具肉体,一具令人艳羡、惹人垂涎的肉体。像一只美丽的鹿,无人欣赏它的步态,无论狮子、鬣狗、郊狼……她只不过是他们为满足自我争夺的一块肉。
她抬眼看向古上人。但古上人已收回了持袍的手。
在李泽底的威逼下,看来他一时也不敢确定是否还要给自己披上那袭道袍了。
她随意地看向鲁晋。如她所料,那粗豪大汉忽然身形缩得很小,已不知躲到了哪儿。
她接着看向邓远公。
邓远公已是她唯一的倚仗,他是在座人中,自己请来的第一好手。
只见邓远公一身黄衫松垂褶皱,整个人凝定得当真如六朝石上的松纹石刻,古拙精怪,双目炯炯地望向李泽底。
李泽底没有看他,依旧盯着王子婳。
邓远公明于世事,他那一双洞明老眼就是他的利刃。他一直盯着李泽底,像要一直地看到他心底里深处去。
这已是高手的比拼,其间关涉的,不只毅力、气息,而直接是性命意志之战。
可他看不透李泽底那沉如黑沼的沉重。
不上一刻,只见邓远公额头冒汗,那汗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他身边,王子婳原来的侍童小单已忍不住紧张地捉住他的衣角。小单是乖觉的,他分明在提醒邓远公跟他家小姐当初的协议。
可终于,邓远公浑身之力一泄。然后,他脱力一般,无法自持地突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这一坐,竟都没控制得住,只听得椅子“咯”的一声,似已断了一根椅腿。
王子婳心中一时悲凉,身子向后一颤。枇杷与卜老姬,两人一左一右,扶持住了她。
卜老姬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现出一片狂悍。她选择了王子婳,因为她年轻时也曾经历过那么多男人,可最后所余,仅只伤害。
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男人的摆布。
只见她根根白发无风自立。她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一根拐杖直欲深插入地。
她就要出手!可王子婳情知,以卜老姬的身手,对付别人犹可,可若是对付如李泽底这样渊藏海深的高手,那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悍,而是……像罗卷那样的无顾无忌的奔腾之剑!
可卜老姬绝对不会容忍眼看着自家小姐受辱。
“咯”的一声……
卜老姬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牙。
王子婳心中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她明于天下流脉,也深悉卜老姬所修之术,情知她若咬碎了这一口钢牙,再出手时,会是什么结果!
对于跟随自己的这个老女人,她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
——只为,她们同是女人!
没错——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不存在那种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勇烈?
只有她明了自己的伤痛。
可这时只听得“铮”一响。
却似一片雁翎划过了千山寒影,一桨搅动了万里烟水,一根指甲划过了素弦锦瑟。
然后才听得一个又慵懒又萧索的声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变自己的主意。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两字说得很重,“你说你杀得了罗卷。那你先试试杀不杀得了我这个绝对杀不了罗卷的人,如何?”
说着,抱瑟之人已鹄立而起,如朱雀桥边,乌衣巷里,日正斜时,有一个人倦倦地卧在斜阳下。
只见他淡淡地笑着,头上乌巾上的两根飘带随着站起的身形徐徐飘动,一身乌衣荡起细软的波纹,像江南水乡里那被长篙搅动的烟水……
——正是谢衣。
王子婳知道,他斗不过李泽底。
她深明谢衣的功力,他确实算年轻一代、王谢子弟中少有的高手,虽说他从来都是一脸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为这个,他几乎永远无法修习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几乎注定无法撼动李泽底那厚如泥沼的修为。
但谢衣峭然的身形还是一立而起。他随手拔出了一把竹剑。
那剑真是竹制的,剑上带斑,韧且雅秀。
他缓步而出,胜似闲庭信步。可是,他没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头一次这么长久地注目于他,还是没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烟水。就算无数的六朝情韵、无数的家世翻覆、无量的钟情浅恨……隐于那团烟水底下,就让人只能揣测,全难洞见。
李泽底忽喝了一声:“好!”
谢衣右手曲肘,左手执柄。他用的是左手剑。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对面决斗。那竹剑斜斜而出,他浑身乌衣飘动,行如烟水。
而他的剑,是在这迷离烟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剑起处,身形如何的托烟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剑,却韧成南天之竹。
——谢衣的剑就名为“判然”。
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